容鐸並不在皇城。


    意料之中。


    容錚走到寶福殿外時,停下了腳步,他下過令,這裏並沒有被戰火波及,園中仍舊是原本的麵貌,鬱鬱蔥蔥,繁花如錦。簷下種著一株桂花樹,花香馥鬱,樹枝下懸掛著兩盞水紅色的綃紗宮燈。


    良久,久到謝通跟在後麵,覺得腿都要站麻了。他不敢出聲,隻拿眼睛覷了主子兩眼,見主子手裏緊緊攥著一張紙箋,拳頭上青筋暴起,他立刻低下了頭。


    那位也真是個小祖宗,寫什麽不好,非要寫訣別的話,他雖是個太監,文學程度不高,卻也知道“一別千載”,那不就是永世不見的意思麽?誰能活千載?老妖怪!


    那位小祖宗早就不在寶福殿了,自家主子都不敢進去……他在心底暗歎了一聲,見容錚轉身走了,便趕忙跟了上去。


    容錚回到寶和殿,已有不少朝臣等在那裏,眾人都有些戰戰兢兢,畢竟如今這位二皇子閻羅一般的名聲在外,之前又殺人不眨眼似的將幾位閣老都捺到抱柱上撞死了,眾人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惹怒了這位閻羅,也得個如此的下場。


    忠君雖然重要,但總也比不上自己個兒的命更重要不是。


    況且不論忠哪個君,都是容家的天下,總也不會落到自己的兜裏。


    有了這個認識,大家都顯得平靜多了,誰也不會再像王謙之那樣跳出來罵人。站在最前頭的自然是文老爺子文世忠。如今朝中誰不羨慕文世忠眼睛雖不大,眼光卻是毒辣,壓對了寶,自家的孫女得一個皇後之位簡直就是水到渠成。


    文世忠是老油條了,活到他這個年紀,早就不再像年輕時那麽攬功了,他已垂暮,自然知道善終的重要性。如今文家已是烈火油烹,若再加封,日後必功高鎮主,為新帝所忌憚。所以,雖然眾人都將他擁至前頭,他也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除了容錚問他,他便一言不發,頂多時而附和兩聲。


    雖然在場之人都是各懷心思,但也是一副君臣和合的情景。


    這時就見江複匆匆進來,道:“殿下,找到了!”


    容錚在袖子底下握緊了拳頭,但麵色依舊如常,隻聽江複接著道:“雖然太子早有準備,但因……”他是個有血性的糙漢,雖不願如此說一女子,卻實在不恥,已經溜到嘴邊的那聲“賤人”硬壓了下去,語氣間卻仍是不屑,“為了一個女人,誤了大事,終歸他輸的不冤!”


    在場眾臣都恨不能將頭埋到褲襠裏,這事兒大家都聽說了,這位二殿下喜歡上了自己的小嫂,起兵也有一半兒就是為了她。不過這種事也就在肚子裏評說一番過過癮罷了,誰還敢拿出來擺到明麵兒上?不是找死呢麽!


    ~~~


    意穠醒來時不知今夕何夕,她睡得稀裏糊塗,坐起身,視線所及是蟬翼紗的幔帳,此時已經到了掌燈時分,床邊的矮幾上點著羊角燈,她隻覺得口舌幹燥,張口喚彤魚,才發覺嗓子啞得厲害。


    聽到裏麵的動靜,守在外麵的彤魚立刻挑簾子進來,“姑娘醒了!”


    丹鷺剛從廚房回來,見意穠醒了,喜得連道了幾聲“阿彌陀佛!”彤魚給意穠倒了水,她就在一旁道:“姑娘可算是醒了,姑娘這場病來得凶險,”她是個憋不住話兒的,嘟了嘟嘴道:“姑娘在大梁時難得有場病,如今可是好,自從進了宮,便要三天兩頭的病上一場。連太醫都說了,姑娘心結難解,若再這般下去,少不得要拖垮了身子。”


    彤魚倒是難得的沒有罵丹鷺讓她少說話,其實她們都知道意穠的病是心病,吃再多的藥也無濟於事,還是得心情舒暢才是正理。好說歹說,勸意穠出去走一走。


    扶著意穠在楓樹下的藤椅上坐了,此時已近秋日,天高雲淡,山風吹在身上有一種舒落之感。


    這楓山離皇城不遠,因山上遍植楓樹而得名。雖為楓山,但楓山最有名的卻不是楓樹,而是斷崖。都說造化神奇,傳說楓山與普通山峰並無二致,但因楓山之神得罪了天帝,天帝大怒,命雷神將楓山當中劈成兩半,一半拋至東海,另一半便留了下來。故而楓山的北側是一麵齊刷刷的斷崖,寸草不生,而南側則是楓林蕭蕭,待楓葉紅時,半山如火一般。


    秋陽的光芒並不炙熱,意穠曬了會兒太陽,就見容鐸從楓葉間走了過來,他穿了一裘白袍,看到她,臉上便掠上微微的笑意。


    意穠沒來由的便是一陣緊張,她甚至想立刻起身回房,但還是強自按捺住了。她的戒備表現的太過明顯,容鐸眼中的笑意便冷了幾分,將伺候的人都打發下去,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似笑非笑的道:“怎麽,那天晚上惡心到你了?”


    意穠聞言果然渾身一個激靈,她有些懼怕他的碰觸,掙紮著揮手要將他的手打開,但他手上用力,將她下巴捏得生疼,眼裏也泛出了淚光,卻是倔強著一言不發。


    容鐸逼上前兩步,用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道:“你是不是在心底罵我卑鄙無恥呢?我若是真的卑鄙無恥,就該不顧你的身體把你給睡了!”


    “你說話!”容鐸道:“我對你還不夠好麽?你整天半死不活的,不就是作給我看的麽!怕我碰你?我又什麽時候強迫過你了?”


    意穠咬牙道:“你放開我!”


    她的小口殷紅美好,讓人忍不住想要蹂、躪,可惜說出來的話太過絕情,他緩緩道:“雖然那天咱們成親的大典沒有辦成,但好歹也祭祀過宗廟了,”他另一隻手覆上她胸前的柔軟,在她耳畔噴著熱氣道:“我不過是這樣摸你,你都不肯,是不是太絕情了?”


    意穠的眼淚沒忍住,倏地就流了出來,雙手捏成拳頭,恨恨的朝他打了過去,她身體虛弱的厲害,一張臉漲成紅撲撲的顏色,突然捂著胸口猛地咳了起來。


    容鐸將她抱在懷裏,輕輕拍著她的背,給她順氣,等她安靜下來了,才歎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明明是想要跟你好好說話的,但一看到你那副生無可戀的模樣,我就氣不打一處來。你若沒準備好,我也不會逼你,你有什麽就不能直接跟我說麽?”


    他頓了一下,道:“這座楓山上有一處溫泉,對你的身子極有好處,日後你要常來這裏泡一泡。”


    此時山中寂靜,唯有風吹楓葉簌簌響動,他忽然將頭埋至她的發間,她未施粉黛,身上帶著淡淡的藥香,長發也未挽髻,潑墨一般的傾瀉下來。良久,傳來他悶悶的聲音,帶著喑啞,“若是有一天我不能再護著你了,你會不會忘了我?”


    你會不會忘了我?


    數十年後,意穠仍記得這句話,卻想不起他的模樣了,她隻記得那時火紅的楓葉間,那片白色的袍角。


    ~~~


    容錚站在山門外,麵前是一片巨石林,那些巨石的排列似有規律,又似雜亂無章。


    江複是最幹不了需要耐心之事的,狠狠的啐了一口,道:“竟還擺了個巨石陣出來!依我看,就直接將這些破石頭都敲碎了完事!”


    一旁的謝通翻了個白眼,道:“江將軍,這些巨石得個萬八千斤的,想要都敲碎了,用什麽敲?這座山本就奇特,那邊是斷崖,就隻有這一側能上山,若是過不了這巨石陣,多少人也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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