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雁在滂沱大雨之中飛行艱難,全身羽毛淋得濕漉漉的,並且似乎由於身上受了些傷,幾乎是一遇狂風便要失去平衡,很快又在雨中失去了蹤影。


    “感謝你的保護,大樹!”


    陳鉻經過一顆巨大的古樹,雙手合十,說了句《饑荒》中的台詞,決定稍作歇息,在大樹下避避雨。


    潮|濕陰冷的天氣,總令人感到異常的孤獨。他突然有些後悔,想著,為什麽我要遇到這些事呢?我一個人在地底,濃煙滾滾,碎石飛濺,掙紮在生死之間,他們卻怎麽說?他們說我是妖怪!


    一夜之間,天翻地覆,過往的所有如同煙雲消散,事情的真|相永遠被埋葬在另一個已經不複存在的宇宙。他就像是被拋棄的無法降解的太空垃圾,流落到一個蠻荒的星球,將會遭受永恒的孤寂。


    假使真的去做了,能成功嗎?我連書都沒念完呢,陳鉻無法抑製這種想要退縮的念頭,要不還是掉頭回去跟著李弘吃香喝辣吧?現在反正又不會被病毒感染,何必要替全世界的人操這份心呢?


    內心仿佛有一團躁鬱的火焰,黑暗中的魑魅魍魎正在全力蠱惑著他,放棄吧,算了吧,被烈火反複焚燒的時候,那種痛苦又有誰會知道?他們還要說,你是妖怪!


    一縷青煙像是毒蛇一般緩慢且機警地纏繞著他的脖子,蜿蜒向上,詭異地紮入太陽穴中。


    然而陳鉻想著想著,突然嚎啕大哭起來,用手肘使勁地擦眼淚,像個跌倒後等待父母來扶的小孩,卻又因為沒有人理他,反而哭得愈發激烈起來。


    幾乎是一瞬間,他就完全入戲了——想象著自己是個諫言不被采納,自請免職回鄉的文天祥。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不不不,不對,文天祥顯然還不夠慘,應該想一個架空的,怎麽虐怎麽來。


    陳鉻暫停了哭泣,想了片刻,又繼續哭了起來。


    這回,他是一個年輕的攝政王,為了扶持孤弱的幼帝,一麵不顧眾人的非議把持著朝政,一麵將用最嚴厲的方法教育自己的侄兒。孩子長大成|人後,對他又敬又怕、又愛又恨。最終,邊關告急,攝政王親赴戰場得勝而歸,皇帝設計陷害令他在回程時遭遇伏擊身受重傷,自此一病不起。多年來為了掌控朝政,他做了不少不能見光的事情,終於在這個冬天接連爆發,他受到口誅筆伐、萬眾唾棄。


    一朝牆倒猢猻散,被皇帝抄了家賣到鴨館!自己雖然寧死不從,但是病體支離無力反抗,被粗|壯的打手們翻來覆去的煎了又煎,煎了再煎,含恨而終。


    噢!他哭著翻了個身,雙手抱樹,不斷用力拍打,無聲地哭喊:“隻要世界還在,我必重生!*”爽雷!霎時間就感到心中無比的暢快,所有鬱悶煙消雲散!


    一道驚雷砸在樹上,陳鉻渾身抽|搐,終於兩眼翻白,消停了。


    而那道詭異的青煙也在閃電落下的一刹那,迅速地從陳鉻的太陽穴中推出,猝不及防被劈得灰飛煙滅。


    一塊巨大的海陸至尊披薩帶著拉絲的奶酪在天空中飛過——


    陳鉻呼吸一滯,從荒誕的夢中驚醒,掙紮著坐起身來,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呆了。


    濕漉漉的空氣,浮遊生物自由漂流。星辰布滿長空,西天之上的靈山魂海逸散出千絲萬縷灼眼的白光,輪回流轉,熠熠生輝。暴雨過後,大地上看不見一粒飛揚的塵土,凋零的草木褪去了枯葉,蒼翠的長青植物飽飲久違的甘霖,盎然的生機在葉脈中流動。


    黑暗的叢林中,幽微的藍色光斑悄然躍動。蝸牛背著滾|圓的殼兒一步一步挪動胖乎乎的身體,兔子們成群結隊鑽進地洞,長角的麋鹿在山澗的源頭優雅地飲水。眼冒青光的土狼三五成群,圍獵著落單的野豬。


    樹杈上,疲倦的鳥兒帶著一天的收成回到巢穴,三角腦袋的毒蛇吐著鮮紅的信子,盤桓在雛鳥酣睡的枝頭。色彩斑斕的錦雞們在枝頭排成一列,豎起細長豔|麗的尾羽,雙目無神的貓頭鷹隨著風聲左右擺動著腦袋。


    一條巨蟒從陳鉻的眼前緩緩爬過,抬起頭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默默離開。似乎是在對他說:看!這個平靜安詳卻又殺機重重的自然界。


    所有的感官從未如此敏銳清晰,他甚至能夠通過風聲捕捉到飛螢振翅的軌跡,這一切實在是太過新奇,他忍不住張開雙手在叢林間奔跑。躥上樹梢,驚飛群鳥,碩大的露珠呈水滴狀從葉脈上劃過,“啪嗒”一下打碎在他的額頭。


    樹上有一隻白色的大貓!陳鉻遇到另一件新奇的事情——年邁的老虎用厚實的肉掌狠狠地拍打樹幹,樹上,一隻白貓悠閑地舔肉墊。


    他覺得特別好玩,趁其不備,一步竄至樹上將貓抱在手裏,盤坐梢頭玩它的尾巴,一麵看著樹下的老虎幹著急。


    過去,僅僅隻是站在身材魁梧的人身前,陳鉻都會有一種被震懾的感覺,更別提體格巨大的老虎,他還沒有在沒有籠子的情況下這麽近距離地觀察過呢。他看得起興,那老虎卻不知道為什麽,呆愣愣地看了一陣,在樹下逡巡片刻便默默離開了。


    陳鉻在心裏犯嘀咕,無論是蟒蛇或是老虎,似乎動物們對他都沒有敵意,先前那些金雁也不吃它,僅有一隻總是試圖要襲擊自己,那估計也是被自己給欺負壞了。當然,與其說是沒有敵意,不如說……似乎不願意來招惹自己。


    反倒是那隻貓,掄起尾巴反身一掃,將陳鉻嗆出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被自己震得失去平衡掉到地上,臉先著地啃了一嘴泥,轉眼卻不見了。


    然而,異常敏銳的感官所帶來的絕不僅僅隻是驚人的美景。


    不知道什麽時候,天空又下起了小雨,每一陣風拂過肌膚的表層,都給他帶來刺骨的涼意。


    陳鉻被凍得瑟瑟發抖,走著走著就跑了起來,雨水從泥土中被踩得飛濺出來,發出濕漉漉的悶響。他臉色發白,頭發像一團烏黑的海藻,彎曲的鬢角貼著臉頰,將兩隻手掖在袖子裏、縮著脖子,仿佛生怕自己被活活凍死——然後再凍活過來。


    兩三個小時過後,天空泛起魚肚白。第一縷陽光透過密集的樹葉穿入林中,陳鉻雖然一點兒也不困,但他的生物鍾無時無刻不在催促他快些入睡。


    於是,他找了一顆能夠曬到太陽的大樹,一扭一扭爬到樹梢上,扯了一根不知道什麽植物的藤蔓將自己捆了起來,就這麽睡著了。


    這樣的夜晚實在令人難受,身處黑暗的森林中,雖然沒有受到任何威脅和傷害,敏銳的感官卻讓他的孤獨放大了數百倍,仿佛整個世界隻有他一個活人,或許這就是今後的千百年中,他將經受的煎熬——如果他真的可以一直這樣自我愈合、死而複生的話。


    陳鉻睡到下午才悠悠轉醒,回巢的鳥兒仿佛十分鍾意他的頭發,已經在他腦袋上築了一個小巢的雛形。


    他輕輕地將那個小巢取下,放進不受風吹的樹杈中,一扭一扭地爬下樹幹,埋頭繼續趕自己的路。


    靜謐的夜晚令他無法安歇,於是他總是在夜間穿行,而在眼光明媚的白天躺在樹梢上睡覺,如果白天下雨的話,那麽他就沒什麽停留的理由了。


    就按著這樣的原則,陳鉻穿過一個黑夜和兩個白天,到了與李弘分別、自井陘出發向西後的第三夜——太行山的山腳,沿途幾乎沒有什麽村落,唯有一些孤零零的獵戶小屋。


    然而陳鉻晝伏夜出,剛好與白日裏進山的獵戶們錯過了時間,夜裏油燈星星點點,陳鉻十分想敲門進去跟無論什麽人隨便聊幾句,走近了卻隻聽見一片鼾聲,實在不好意思去打斷別人的好夢。


    “你叫什麽名字?”陳鉻委懶成一灘泥,有氣無力:“三天三夜沒見過活人了!”


    有了這樣的能力,恐怕沒有幾個人能閑得下來。但陳鉻卻似乎毫無所覺,三天前出發時他還既興奮又擔憂,後來在森林裏玩了幾天,那些煩惱便通通被拋到了腦後。


    就在剛才,他在一個小小的地洞旁守了半天,終於覷準時機捉到一隻灰頭土臉的野兔,把它抱在懷裏提提耳朵、撓撓肚子,其餘的兔子們全都惴惴不安地,守在洞口也不敢探頭出來。


    玩了一會兒,陳鉻覺得實在無聊,就把兔子放走了,拍拍屁|股上的泥土,歎了口氣繼續趕路。


    夜風忽起忽停,墨藍的天幕上星辰暗淡,一場陣雨另崎嶇的山路上泥濘不堪,陳鉻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氣喘籲籲、汗流浹背——他一直不理解為什麽山路都是彎彎繞繞的,於是直接沿著直線腳下生風地向山頂攀登,沒想到體力恢複的速度完全趕不上消耗的速度,爬到一半時不得不放棄,老老實實沿著小路走。


    又是兩三個小時,終於走到了山頂。


    遠山如同一片墨色的海洋,夜風一起,波濤翻湧。風線穿過樹葉的間隙,發出千絲萬縷的響聲,那聲音在陳鉻聽來如有實質,頃刻間便勾勒出上下四維的每一個角落。


    山河壯麗,世界浩大,人卻如此渺小。


    幽微的藍色光點散布在山林田野的每一個角落,風聲帶來一陣惑人心神的琴音,有人?!三更半夜?!


    陳鉻兔子般抖了抖腦袋,向著琴音傳來的方向跑了過去。穿過枯草遍布的原野,進入凋零頹敗的樹林,潺|潺的山澗中月光緩緩流動,陳鉻壓低了腳步,躍上枝頭,透過巨大的葉片的縫隙,望向那琴音的來源——


    月光之下,天地一片皎潔的銀白,月色照在水麵,溪流如同一條長滿銀色鱗片的蛟龍,泠泠聲響,蜿蜒川流,天地間的一切都如被籠罩在一支巨大的水晶球中,時間的流動變得緩慢,風也凝滯了下來,美麗的景色令人窒息。


    長發青年跪坐在巨石之上,身側是潺|潺的溪流,手中一把非金非木的古琴,琴弦顫動時,月光與水影交融,在他的眼角眉梢緩緩流動,勾勒出一張成熟俊朗的麵容。


    黑暗中,陳鉻雙瞳倏然放大,將那人的一呼一吸看得無比清晰。


    他的眼神鋒芒畢露,如刀似劍,手指修長、指節粗大,指尖與指腹上都長了一層薄繭。那是一雙既彈琴,又握劍的手。


    琴音充斥著金鼓之聲,濃烈的殺氣化作陣陣烈風,將他身側的溪水擊打得漫天紛飛——簡直就是個人形滾筒洗衣機,陳鉻腦洞大開,不著邊際地聯想起來,哪有正常人半夜裏在這種荒山野嶺的?當然,我自己已經不能算是正常人了,他也不是嗎?


    他想起李弘時常說起的關於妖怪的傳說,這裏的人似乎非常相信鬼神的傳說,當然,其實無論是哪個時代,人類中關於神鬼的信仰一直非常的普遍和強烈。


    但這裏的人有點不一樣,李弘、顏川,他們說起關於神鬼的傳說時,都帶著一種談及正史般的鄭重。遇到金雁和喪屍的時候,他們並沒有過度的驚訝,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接受了這樣的事實。談及靈山魂海的時候,他們也都覺得沒什麽稀奇的。


    難道我真的遇到了妖怪?可能是一隻成年的雄性狐狸精。


    陳鉻沉浸在想象的世界中,絲毫沒有察覺到一粒水珠飛射至他的額頭,由於毫無防備,冰涼的水珠刺激得他一個激靈掉到樹下,壓斷了一地的枯枝落葉。


    琴聲卻沒有止住,他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隔著一道溪流與那名青年遙遙相望,後者無所謂地看了他一眼,而後閉上雙目不再管他。


    陳鉻淌過小溪,在石頭上留下一串帶著水漬的腳印,有點尷尬地摸了摸後腦勺,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打斷了別人的演奏,停在青年身邊看他。


    琴聲卻在他停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青年睜開雙眼,眼中殺伐之氣一閃而逝,沉靜的雙目如同一灘古井。


    陳鉻:“你、你好,你彈得真好聽,是什麽曲子?”


    青年撫摸琴弦,止住了它們的輕|顫,微微一哂,頭也不抬道:“哪裏來的小孩,半夜三更,不怕我是妖?”


    陳鉻笑了笑,感覺他是個很好說話的成熟大叔,於是便一屁|股坐了下來:“我也是妖怪啊。”


    青年抬頭看他,形容清臒,眉目極其溫潤,神態也十分溫柔,問:“可是迷路了?”


    陳鉻搖搖頭:“沒有!我根本就不知道哪裏有路,怎麽能說是迷路了?在山裏走了三天了,你可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活人。”


    青年聞言笑了起來:“此處已是太行山腳,向北向南,你總不是去山中打獵的吧。”


    陳鉻:“我要去並州,你知道怎麽走嗎?”


    青年撥了一下琴弦,發出一聲低沉的顫音:“北行,見一處村落名喚趙家村的,轉而向南,步行一兩日。”


    “多謝,我以為一直往西呢。”陳鉻聞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本來是想著,走了兩三天再找個人來問問,沒想到一直遇不到活人。就昨天晚上發現一個茅屋裏住了人,可是人家已經睡著了,不好意思打攪。呃……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那青年輕輕搖頭,長發如瀑披散在身後,從內而外地散發著一股恣意瀟灑的氣質:“行經此地,有感而發,撫琴以暢懷。樂而忘憂,不覺已至深夜。世間知音難覓,有人願意聽上一曲,也是一件幸事,何來打擾?”


    一個文藝的大叔,陳鉻心想,問:“我覺得你的曲子很好聽,而且好像在什麽地方聽過,叫什麽名字?”


    青年悠悠歎道:“無名,隨性所作罷了。”


    陳鉻卻忽然食指一點,道:“我想到了,好像《廣陵散》,古琴我也就隻聽過這幾……”


    青年一怔,取出琴囊:“亂世已至,世間再無廣陵散,年紀不大,倒也有些靈性。”


    “千古絕唱,棠棣之花。”陳鉻見他似乎要收拾家夥走人,於是也跟著起身,蹲在地上,“願將一己命,救彼蒼生起。俠義精神,我特別佩服他們這樣的刺客,但小時候我爸和我哥都不讓我看。”


    青年道:“你父兄自然是對的,好好一個孩子,學別人好勇鬥狠。”


    陳鉻伸出一手,握了握他的手,發現那青年的手看起來很有力,沒想到摸起來這麽軟:“你叫什麽名字?你要去哪兒呢?我叫陳鉻,特別愛好和平。”


    “去韓國尋個人。”青年將琴裝好背在身後:“近日正逢秋汛,北麵河水暴漲、山洪頻發,恐怕並州也是一團亂。”


    陳鉻一驚,苦臉皺成一團,小狗似的眼睛染上一團水汽:“別鬧啊,說南邊冬天已經到了枯水期,北邊還在發洪水?我到底要往哪裏走呢?”


    青年背對著他,漸漸走遠:“今年黃河秋汛比以往晚了兩月,變天了,誰知道?”


    晨光自東散射,將他的背影淹沒了。


    沒有飛機高鐵輪渡自行車,沒有指南針地圖身份證,唯一知道的一條路還發大水了,虐不虐?!你就說虐、不、虐?!


    陳鉻的內心幾乎是奔潰的,哭著在原地轉了兩圈,爬上樹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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