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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大夫您在這兒攔住了想要跳下去的嫌犯,是嗎?”


    “……是的。”


    一臉疲憊的中年男子從護欄向外稍微探出身子,朝下方張望了一眼。我歎了口氣,回答道。


    我不知說了多少次,然而這個名為櫻井的警視廳搜查一課刑警在事發兩天後,依舊不知疲倦地前來問詢,逐一確認每個細節。


    “哎呀大夫,真是不好意思。我知道一件事情翻來覆去地說會感到不耐煩,不過還請您務必配合我們的工作。”


    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心境,櫻井殷勤地低頭行禮。我隻能“哈啊”地應一聲,半是回答半是歎氣。


    兩天前,被我揍暈的男子被趕來的警官當場逮捕,他“疑似殺人”的嫌疑很快確定為“殺人”。而衝田因肺、大動脈和心髒被反複刺穿,遺憾地不治身亡。當天的新聞濃墨重彩地報道了急救醫被送來的患者刺死一事,然而對於犯人則僅僅說明了“嫌犯滿口胡話,警方擬進行精神狀態檢查……”以及“嫌犯為二十一歲的無業男子”,連姓名也沒有被公開。


    這也難怪。男子可是因“得到外星人的命令”而行凶,並毫不猶豫地打算結束自己的生命。他的目光空虛到可怕,像是無底的沼澤,難以想象是精神正常者的目光。


    “大夫,……大夫。”


    “啊,在。”櫻井的聲音將我從沉思中拽回現實。


    “您還好嗎?看您有些心不在焉。”


    “不好意思,我有點……累了。”


    我沒有說謊。沉重的疲勞感在體內蓄積,一舉一動都十分費力。同事在眼前被刺殺,之後又接受了無休無止的問詢,我的精力早已枯竭,經過了兩天也未能恢複。


    “是嗎,您真是不容易啊,我能理解。”


    櫻井出言安慰,然而語氣中卻沒有絲毫的同情。


    “那我繼續問了。嫌犯打算從這兒跳下去的時候,是大夫您把他拽回樓頂,然後把他打到半死,對吧。”


    “半死……是沒錯啦。”


    聽到實在有些出格的描述,我瞬間想要反駁,但還是忍住了。男子被捕後,經檢查,發現鼻骨和顴骨出現骨折。我因阻止了殺人犯企圖自殺的行為,所以沒有被追究責任,但對我的問詢卻如同審訊嫌犯一般嚴厲。


    “然後,那個……是天久大夫阻止了小鳥遊大夫,對吧。”


    櫻井轉向站在我身後的鷹央問道,臉上則露出一絲疑惑。鷹央戴著一副碩大的墨鏡,幾乎遮住了半張臉。她自稱“陽光太刺眼了”。這麽說來,她的“家”中也總是張著窗簾,一片昏暗,或許是她對光線敏感。然而,在手術衣上麵套著白大褂、臉上戴著墨鏡的打扮實在是過於詭異,櫻井會感到困惑也不難理解。


    “沒錯。放著不管的話,小鳥就要把那人打死了。”


    ……求你了別當著警察的麵那麽說行嗎。


    “然後警察趕到現場,你們就把嫌犯交給警察了,對吧。當時嫌犯說了什麽話嗎?”櫻井從懷中掏出筆記本,開始寫起什麽。


    “淨是些胡扯的東西。外星人什麽的。”我自暴自棄般回答。


    “哦哦,是嗎……外星人啊。”


    櫻井抬起頭,看向萬裏無雲的晴空,似是在尋找飛碟(ufo)。


    “那個男的……還在說是外星人命令他殺了衝田醫生嗎?”


    “很抱歉,我們無法回答與調查內容相關的問題。”


    我問道,這時一直像影子般站在櫻井身後的、名為成瀨的警官用低沉的聲音回答。之前櫻井介紹說,他是田無派出所的刑警,兩人組為搭檔。一頭精練的短發,身上是熨得直挺的西裝,與櫻井形成對照。年齡看上去和我差不多。


    “就是這樣,很抱歉無法作答。”櫻井做作地聳了聳肩。


    “肯定是說了,那還用問嗎。”


    “咦?什麽說了?”


    聽到突如其來的聲音,我轉頭看向身旁。


    “我說,那個男的仍然在供述是接到‘外星人的命令’而殺害了衝田。”


    鷹央撓了撓頭。時過中午,她的頭發依然像剛睡醒一般亂糟糟。


    “呃……為什麽那麽說呢?”


    “那邊站著的假科倫坡都來了,明擺著的事。”


    這時,我才注意到眼前這位中年刑警的外貌。原來如此,鳥窩般蓬起的天然卷發,顯得瘦弱的駝背,大夏天穿著長袖的茶色舊外套,這些都與某著名美劇中那位警官的形象如出一轍(譯注:指《神探科倫坡》中的主人公科倫坡警官)。聽到鷹央指出這一點,他竟顯出幾分得意,大概是在有意識地模仿吧。


    “那個,您說‘明擺著的事’,可我還是不太明白……”


    “哎,笨死了。”鷹央撓了撓頭,一臉嫌麻煩地開始了說明。


    “聽好了,關於事件的內容我們已經和當地派出所的警察說過了。可是今天又有警察找上門來,而且還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刑警。這說明田無派出所成立了專案組。這些能明白嗎?”


    “啊、嗯……”我還挺喜歡看刑偵劇的,這些知識並不陌生。


    “犯人已經被逮捕了,可還是成立了專案組,很奇怪不是嗎?換句話說,警方不打算就此結案。”


    “不打算結案?犯人不是已經抓住了嗎?”我不解地歪起頭。


    “……大宙神光教。”鷹央啪地豎起左手的食指,說出一個陌生的單詞。瞬間,櫻井和成瀨露出了一絲動搖。


    “大……宙?那是什麽?”


    “你不知道嗎?衝田和那個新興宗教團體發生過好幾次衝突,對吧?”


    和新興宗教團體發生了衝突?我頭一次聽說。為什麽她總是覺得自己知道的事情別人也知道,並以此為基礎進行對話呢?


    “警方認為犯人與大宙神光教有關,懷疑他可能是得到教團的命令殺害了衝田。對不對,嗯?”


    鷹央問向櫻井,後者露出苦笑。


    “剛才也說過了,我們無法透露具體的調查內容,還請理解。”


    “把情報告訴我,我幫你們推理分析,這樣更有效率。”


    鷹央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她是認真的嗎?


    “感謝您願意提供幫助和建議,不過我們是專業人士,請交給我們處理。”


    櫻井殷勤而理所當然地回答。隻見鷹央不滿地嘟起櫻色的嘴唇。


    “我知道的比你們多得多,腦子也聰明得多。”


    聽她口出狂言,我開始感到頭疼。被評價為“腦子笨得多”的兩名刑警——櫻井依舊苦笑著,而成瀨則是漲紅了臉。


    “門外漢給我一邊去。我們不可能透露調查內容的。”


    他用低沉的聲音吼道,同時狠狠瞪著鷹央。若是膽小的孩子,恐怕會被嚇得失禁。然而鷹央絲毫沒有動搖,而是十分響亮地“嘖”了一聲,從白大褂的口袋裏掏出了智能手機。


    “那個,您要打給誰?”


    我擔心她會幹出什麽奇怪的事,不安地問道。但鷹央沒有理會,很快便與電話另一頭的人聊了起來。


    “好久沒聯係了。我是鷹央……沒錯,天久鷹央。有點事想找你幫忙……對……”


    衝話筒講了兩三分鍾後,她突然將手機遞給櫻井。“找我嗎?”櫻井一臉困惑,但還是接過手機,靠近耳邊。


    “那個,敝姓櫻井……不好意思,請問是哪一位?……啥?”


    突然,方才為止顯得困倦的眼睛立刻睜大了。


    “是!是!不,那個……真的沒關係嗎?是……是。明白。……好的,再見。”


    櫻井掛斷了電話,表情呆滯地將手機還給了鷹央。


    “那個,櫻井先生,究竟是誰……”


    察覺到他的樣子不同尋常,一旁的成瀨問道。櫻井露出無力的笑容。


    “……是課長,搜查一課的川邊課長。他說,這邊的天久醫生是可以信賴的人,隻要是可以透露給媒體的情報都可以告訴她,還要征詢她的意見。”


    “噫!?”成瀨發出嗓子噎住一般的怪叫聲,看向鷹央。


    “天久醫生,您和課長究竟是什麽關係?”櫻井撓了撓頭。


    “我是帝都大學畢業的。”鷹央用那小巧的鼻子得意地哼了一聲。我悄悄瞟了她一眼。果然是帝都大學出來的,我猜得不錯。


    帝都大學——日本最高學府,其中的醫學院則是以日本門檻最高的學院而聞名,也是醫學界的巔峰。


    “帝都大學啊,真是了不起。不過,這和我們課長有關係嗎?”櫻井依舊不解。


    “帝都大學畢業的文科生中,有不少通過了公務員考試而走上仕途,其中也包括分配到警察單位的人。”


    “哦……確實。不過川邊科長不是分配進來的。搜查一課的課長從來都是從基層做起,逐層提拔上去的。”


    “分配入職的人在基層做了一段時間後,經常會被任命為所在派出所的所長。那些人在自己管轄的區域內發生疑難事件後,就通過帝都大學裏麵的關係向我谘詢。我的腦子在帝都大學裏也是出了名的。其中當然包括成立了專案組、由警視廳的搜查一課負責調查的案件。”


    “您就這樣認識了搜查一課的課長嗎?”櫻井半信半疑——哦不,應該有八成是疑——的目光看向鷹央。


    “我可是幫忙解決過一些大事件的。好啦,可以把案件的情況告訴我們了吧?”


    鷹央揚起嘴角,露出一絲賊笑。櫻井長歎了口氣,提醒一聲“隻是能夠向媒體公開的內容哦”,然後開始了講述。


    “您說的沒錯,我們確實懷疑這次的事件與大宙神光教有關,並調查二者的聯係。”


    “那個男的是……呃,大宙……大什麽教的教徒嗎?”


    我問道,櫻井揮手表示否定。


    “據周圍人說,他從未提及任何有關宗教的事情。不過……”


    說到這兒,櫻井停頓了片刻,大概是在猶豫自己應該透露到什麽份上。“不過什麽?”鷹央催促道。


    “……搜查男子的住所時,我們從散亂的垃圾中,找到了寫有大宙神光教的教義的手冊。倒不如說,正是因為發現了這個手冊,警方才決定成立專案組,進行深入的調查。”


    “警察知道衝田和大宙神光教之間的關係嗎?”鷹央摸了摸下巴。


    “走訪中,我們了解到衝田醫生和教團之間存在一些矛盾。而與前者有關的衝突也隻有這些,所有人都說他是一位出色的醫生,不會遭人恨。”


    “衝田和那個男的沒有私下的關聯吧?”鷹央繼續問道。


    “目前仍在調查,不過暫時沒有找到。”


    “是嗎。那,犯人具體作了怎樣的供述?”


    聽到鷹央的提問,櫻井抬起頭思索了片刻。


    “……沒有給出有價值的供述。”


    “他保持了沉默嗎?”


    “不,他很老實,我們問什麽他答什麽,有點老實過頭了。不過,怎麽說呢……他的回答總是讓人抓空。”


    “抓空?抓什麽抓空,手嗎?還是抓頭發?”


    櫻井向我投來求助般的目光,然而我下定決心裝作沒看見。不知為何,鷹央無法理解話語中的修辭。我雖然在逐漸地習慣,但頭一次看到的櫻井隻有發愣的份。


    “呃,不是那個意思……怎麽說呢,他雖然是在回答問題,但完全沒有表露出感情,就像在和毫無心智的機器人對話一樣……”


    “那他具體是怎麽回答的?殺人的動機呢?和衝田有什麽關係?”


    大概是對櫻井的個人感想沒有任何興趣,鷹央不容喘息地繼續拋出問題。


    “和剛才大夫您推理的一樣,動機就是‘得到了外星人的命令’。他和被害者並不認識。”


    “外星人為什麽要殺死衝田?”


    “這個他也沒說清楚,隻是回答‘他們就是那麽說的’。這些供述,加上從家裏發現的手冊,我們就開始懷疑他和大宙神光教有某種聯係。”


    且不論手冊,憑“得到外星人的命令”這種供述,究竟是如何讓人建立起聯係的?


    “那個,隻憑一個‘外星人’,為什麽會認為那個宗教團體可疑呢?”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因為大宙神光教信仰的是外星人了。”


    聽到我的問題,鷹央理所當然一般回答。


    “外星人?還有這種宗教?真是見了鬼了。”


    “大宙神光教是大約五年前被認定為宗教法人的團體,教徒共有約三萬人,其中有約五百人離開原住所,在位於奧多摩的本部設施中過著集體生活。教祖是名為‘神羅’的女子,今年二十四歲……”


    “神羅?”這名字也太可疑了。


    “當然不是真名。她的原名是大河內櫻,七年前受到‘神諭’,開始自稱‘神羅’。說白了,就是她能聽見上帝的聲音。不過這個宗教的獨特之處在於,對於神羅而言,‘上帝’就是‘外星人’”


    “上帝是……外星人?”


    “沒錯。也就是說,按照大宙神光教的教義,人類是很久以前外星人創造出來的,外星人一直在守望著人類的一點一滴的進步。而現在,地球正遭到人類的汙染,外星人隻會救助那些行為端正的人,其他人則是任由毀滅。大概是類似基督教裏麵‘複臨’的場麵吧。”


    “哦……這種末日思潮在上世紀末流行過一陣吧。”


    還以為這股風頭早就過去了,沒想到……


    “您還真清楚啊。”


    櫻井用不知是感歎還是無言以對的語氣附和著。


    “大宙神光教的教義正如天久大夫所說。而衝田醫生和大宙神光教之間存在著糾紛。”


    “糾紛?什麽糾紛?”我皺起眉頭。


    “衝田的獨生女成了大宙神光教的教徒,並且離家出走了。”


    鷹央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談論天氣,一時噎得我無以回答。


    “衝田的女兒尚年幼時,她的母親就去世了。自那以來,衝田獨力將女兒撫養長大。可是三年前,當時尚為大學生的女兒卻突然離家出走,成為了大宙神光教的出家教徒。據說是在大學裏遭到勸誘,一下子聽信了他們的話。剛開始那會兒還偶爾回家露個麵,但從約一年半前開始就突然沒了音信。”


    “據說衝田醫生想盡了一切辦法,試圖讓女兒脫離教團,也曾求助於我們警方。但因她的女兒已成年,而且是出於自己的意願加入了教團,警方也一直沒法動手。最近,衝田醫生正反複嚐試將教團告上刑事法庭,同時還在找律師商量能不能在民事範圍內也提起訴訟。”


    櫻井接過鷹央的話,繼續說明道。我終於明白了,事件發生之前,聽到“外星人”字眼的衝田為何會做出那樣的反應。


    “所以,既然刺殺了衝田醫生的犯人不停地反複提起‘外星人’,我們也不得不開始懷疑事件是否與教團有關。”櫻井輕聲歎息。


    “這麽明擺著的事,還用得著懷疑嗎?你們不去調查那個教團嗎?”


    “話當然是這麽說了,小鳥遊大夫,可是調查教團的話就要進行強製搜查,為此我們需要確鑿無疑的證據。而且,一旦進行強製搜查卻什麽都沒找到,就會引發大問題。最關鍵的是,嫌犯隻是供述稱接到了外星人的命令,但一個字也沒有提到大宙神光教,我們隻是在他的房間裏找到了教團的手冊而已,這很難


    成為進行強製搜查的理由。更何況,大宙神光教雖然傳聞不少,但至今從未進行過任何犯罪活動,所以暫時還沒法動手。”


    “然後呢,那個犯人有沒有說外星人究竟是怎麽命令他的?”鷹央沒有理會吐著公務員苦水的櫻井,繼續提問。


    “哎,簡直是一派胡言。他說,自己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躺在宇宙飛船裏麵,身上罩著奇怪的半球狀物體,感覺非常幸福、非常快樂。然後,外星人就命令他去殺死衝田醫生。”


    “這不就……唔!”


    櫻井說出的內容,和從醫院窗戶跳下去的前原所說的實在太相似了。我不假思索地想要開口,卻突然被某個堅硬而銳利的物體狠狠刺中側腹。被刺的部位是肝髒,而且時機實在猝不及防,肺裏的空氣一下子被強行排出。


    “……您怎麽了?”


    “沒事,不用管他。”


    看到我突然痛苦地按著側腹,櫻井顯得驚訝,然而用肘部實施突刺的犯人則是一臉坦然。我恨恨地瞪了一眼鷹央,後者卻看也不看我一眼。


    “總之,上頭似乎認為嫌犯是被洗腦後實施了罪行,不過怎麽說呢……”


    “不過什麽?”


    我一邊揉著仍然隱隱作痛的側腹,一邊追問言語曖昧的櫻井。


    “哎呀,我幹這一行也挺長了,見過不少所謂‘洗腦’了的人。不過,這次的嫌犯和那些人感覺明顯不一樣。怎麽說呢……像是作為人類的根本被毀了一樣,……像是沒了心智和感情。”


    說了這些後,櫻井慌忙搖了搖頭,說“哦不,沒什麽。”


    “你看了那個男人的ct嗎?”突然,鷹央改變了話題。


    “咦,您說什麽?ct?”


    “沒錯,他被小鳥打得半死,你們逮捕後應該拍了ct吧。”


    “呃,具體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是檢查過了。”


    “拍的ct上有什麽異常嗎?”


    我明白了她想問什麽:犯人的腦中是否也有在前原的ct中看到的不自然的巢狀梗塞。


    “聽說是沒什麽明顯的異常,不過我們對醫療畢竟是外行,其它的我也不清楚了。”


    “是嗎……”鷹央有些不滿地應了一聲,然後抱起雙臂,陷入了沉思。


    “哎呀,本來是想問話,結果反而成被問話的了,真是沒麵子啊。剛才那些情報雖然是早晚會公開的內容,不過目前還請務必保密。尤其是不要說出大宙神光教的名字。萬一傳出警方在懷疑教團的消息,很有可能引起麻煩。我也算是看在搜查一課課長的麵子上才說的,還請務必配合我們的工作。”


    櫻井苦笑著撓了撓頭。


    “看麵子?麵子本來就是用來看的,不是嗎?”


    一直在小聲嘀咕的鷹央忽然抬起頭,說出毫不相關的話。櫻井不明就裏,向我投來目光。別看我,看我也沒用啊。


    “哦哦,那也是一種修辭對吧。我知道的。雖然是沒什麽用的情報,不過我們不會說出去的。”


    櫻井的眉毛抽動了一下。難得提前透露,卻被說成“沒什麽用”。


    “啊,那隻是因為現在距離案發沒過幾天,相信接下來繼續審問嫌犯,會得到更多情報的。畢竟多虧小鳥遊大夫才阻止了嫌犯自殺啊。……隻不過把他打到半死就是了。”


    ……對鷹央的不滿轉為對我的挖苦。不過,繼續審問那個男人,真的能得到更多的情報嗎?我並不認為繼續逼問能讓他的內心有所觸動。


    “那,聽完剛才的話,您明白什麽了嗎?明白了的話就請快點告訴我們。”


    許是忍不下去鷹央的那個態度,一直沉默不語的成瀨粗暴地開了口。


    “就憑這點情報,能明白什麽?”


    鷹央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似是在驅趕蟲子。這人為什麽如此擅長惹別人生氣?果然,成瀨的臉上泛起了紅潮。


    “哎呀,我們叨擾太長時間了,差不多該告辭了。天久大夫,小鳥遊大夫,感謝二位的配合。若有新的情報,請務必聯係我們。”


    櫻井像是要化解險惡的氣氛一般,從懷中掏出名片塞到我手裏。


    “那,成瀨君,我們走吧。”


    “……是。”在櫻井的催促下,成瀨很不滿地應了一聲。這時,從後者的口袋裏響起手機的震動音,他慌忙拿出手機。


    “成瀨君,在醫院裏開著手機怎麽行啊。”


    “哦,沒關係的。這兒沒有患者來。”我對櫻井說道。


    “是嗎。那,成瀨君,盡快打完。”


    成瀨點點頭,將手機湊到耳邊。


    “是……啥?”


    然而僅過了十數秒,從他嘴裏便發出宛如青蛙被車軋過一般的叫聲,方才因對鷹央感到怒意而泛紅的臉也逐漸轉成鐵青。


    “嗯?成瀨君,怎麽了?”


    櫻井問道。成瀨掛斷電話,呆呆地半張著嘴回答。


    “嫌犯……這個醫院裏發生的事件裏的嫌疑犯……在拘留所把褲子卷在脖子上企圖自殺,……已經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2


    “您是說真的嗎!?”


    昏暗的房間充斥著我的怒吼聲。而躺在沙發上讀著一本厚書的鷹央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你有完沒完。”


    她的聲音中充滿了不快。若是在平時,我會就此放棄老實退下,可今天卻不能那樣。我微微鬆開領帶,走到鷹央躺著的沙發旁,正了正衣領——喪服的衣領。


    發生在急救室的衝擊性事件過後五天,我們迎來了衝田的葬禮。然而,再過一個小時就要舉行儀式了,可鷹央依舊穿著手術衣,頭發也是亂糟糟。


    “老師您是副院長啊,而且和衝田醫生還是舊識。可您真的不打算去出席葬禮嗎?”


    “……不行嗎?”


    “當然不行了!”腦袋疼起來了。我伸手扶額。


    “去不去葬禮是我的自由。”


    “不是!老師您是我的上司,也是綜合診斷部的部長,不出席葬禮有損我部門的名譽,這點眼力見您都沒有嗎?”


    “什麽叫眼力見啊,我不懂!”


    突然,鷹央歇斯底裏地大叫,手中的書也被她狠狠摔到沙發上。她的舉止實在是太孩子氣了,我甚至無力生氣,隻有發愣的份。感覺心中有一塊東西變得冰冷。我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


    “我最後問一次。……您真的,不打算出席衝田醫生的葬禮嗎?”


    鷹央沉默著,撅起薄薄的兩片嘴唇,有些猶豫地點了點頭。我緊咬嘴唇,無力地搖了搖頭。


    “老師,您和衝田醫生的關係很好,對吧?”


    “關係……是很好。”


    “您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認識了他,可以說認識相當長時間了。”


    “沒錯……”


    鷹央有些不大情願地點頭。


    “今天是向衝田醫生問候的最後一次機會了。所以,請和我一起走吧。我開了車過來,不會累著您的。”


    我用緩慢而平和的語調勸說。然而,微微歪著頭的鷹央嘴裏說出的話,卻與我的期待完全相反。


    “衝田已經死了,就算去參加葬禮,也沒法和他問候了。”


    我愣得無言以對。而鷹央則是繼續論述。


    “去參加葬禮,衝田也不在那兒,那兒隻有他的遺體。腦部停止供血,前額葉的腦細胞死亡的時候,衝田的人格就已經消失了。確實也有人認為有獨立於肉體存在的‘靈魂’,但就算它真的存在,也不一定就在遺體的旁邊……”


    “不是那個問題!”


    我忍不住大聲叫道,打斷了鷹央的話。鷹央嬌小的身軀猛地一顫。


    “那……那,到底是什麽問題啊?”


    “是心境的問題。斯人已逝,我們要通過瞻仰和憑吊,表達對死者的尊重。”


    “衝田已經不在了,去看他的遺體算哪門子的憑吊啊!”


    “……我明白了。”忍不下去了。我用力咬著牙關,低聲說道。再不控製自己,我怕是要把她罵聾。


    “明白就好。”


    “是的,我明白了,我明白老師您是一個無法理解他人感情的人了。很抱歉,我不願意在這樣的人手下工作學習。”


    “咦?”


    鷹央眨了眨眼。我緩緩開口,對她清楚地說出自從在這兒工作以來,便一直埋在心裏的話。


    “我要辭去在這裏的工作。”


    “真……的嗎?”鷹央睜大了眼睛。


    “是的。之前一直在考慮,不過今天終於下定了決心。按照合同約定,我會一直工作到下個月底,之後我就會走。”


    鷹央一言不發,隻是直直地望向我。刹那間,從窗簾的縫隙中射入一道光,照亮了她緊閉的嘴唇,也將她的眼角映得晶瑩而雪亮。


    “是嗎……我知道了。”


    她低著頭,用豎起耳朵才能聽到的細弱聲音回答。


    看到她預料之外的反應,我不禁產生了動搖。本以為她會罵一句“隨你的便”,沒想到竟會哭出來。


    “那、那就,就這樣。……我去參加衝田醫生的葬禮了。”


    “嗯……”鷹央應了一聲,依舊低著頭。


    一股奇怪的罪惡感縈繞在我的心頭。我走出房間,盛夏的陽光肆意地潑灑下來,將已經適應了房間內昏暗的雙眼刺得生疼。我不禁眯起了眼睛。


    走下門前短短的石階,轉過身,看向眼前的“家”。憑著一時的衝勁說“我不幹了”,這真的好嗎?


    誠然,我想過兩個月的派遣任期結束後回到大學會比較好。可我本來是想再好好考慮一下,並沒有打算在那種針鋒相對的場麵向鷹央挑明。


    一想到從她那碩大的眼中溢出的淚水,我便難免感到自責。


    “小鳥遊醫生。”


    忽然,響起一陣清爽的聲音。轉過頭去,隻見是真鶴滿臉微笑地從樓梯間走出來。她也穿著喪服,大概是準備參加衝田的葬禮。柔順富有光澤的黑發與喪服意外地相得益彰,透出一股妖豔的魅力。看到如此美人在眼前,我的內心卻毫不為之所動。


    “您好,真鶴小姐。您也要去出席葬禮嗎?”


    “是的,不過在那之前有些文件要送給鷹央。那個,您在這裏有什麽事嗎?”真鶴不解地歪起頭。


    “那個,……本來是想帶著鷹央老師一塊兒去葬禮的。”


    “啊呀,真是勞您費心了。不過,那孩子不願意去,對吧?”


    “是的。……說什麽‘去了也沒有意義’。”


    回想起鷹央剛才說的話,語氣便不由自主地帶上了刺。


    “對不起,鷹央好像惹您不愉快了。”真鶴低下了頭。


    “不,我不是……”


    “但這是沒辦法的事。那孩子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尤其是在葬禮這種混雜有很多人哭聲的場所,她會感到痛苦。”


    “……痛苦?”


    “是的。她上小學的時候,曾經去參加祖母的葬禮,結果陷入恐慌,大聲尖叫。然後她就明白了,自己不能理解那種場麵下的氣氛,所以為了不讓周圍的人感到不快或擔心,就再也沒有參加過任何婚喪典禮。”


    “可是,鷹央老師再怎麽說也是成年人了,就算不能很好理解周圍的氣氛,在葬禮那種場所應該還是能正常地行動……”


    聽著我的話,真鶴睜大那對纖長美麗的雙眼看向我。麵對美得攝人心魄的女子筆直的目光,我隻覺心髒正加速跳動。


    “您還沒有注意到,是嗎?”


    “嗯?注意到?”


    我沒能理解她的話語,下意識地反問。然而真鶴沒有回答,隻是繼續凝視著我。到底是怎麽回事?等等,好像之前衝田也說過類似的話。我到底沒有注意到什麽……?


    無法理解周圍的氣氛,聽不懂話語中的修辭,對光線過於敏感,而且知識量膨大到驚人……


    “啊!”驚叫脫口而出。我抬起頭看向真鶴,隻見她露出一絲微笑,輕輕點了點頭。看到她的反應,我確信了心中的猜測。


    方才與鷹央的對話在腦海中閃現。天啊,我究竟做了些什麽……


    羞恥與悔意瞬間將臉刷得火紅,但又立刻褪去顏色。


    要向她道歉才行。這樣想著,然而現在回去也會被立刻趕出來。要找一個進去的借口。恰在這時,我注意到真鶴抱在胸前的茶色文件袋。


    “那、那個,真鶴小姐,那些文件能由我交給鷹央老師嗎?”


    “呃,這些文件嗎?”真鶴愣了一瞬,低頭看向手中的文件袋,繼而展顏一笑。“那就麻煩您了。”


    “好的!”我接過她遞來的文件袋。


    “小鳥遊醫生能來到我們醫院,我真的很高興。”


    正當我拿著文件袋,準備重新回到“家”裏,卻聽到真鶴突然這樣說道。


    咦?這該不會是說……。心髒因淡淡的期待而微微悸動。


    “之前被派到綜合診斷部的醫生們,都和鷹央合不來,才過了兩三天就被鷹央趕走說‘不用來了’……”


    ……哎,是這個意思啊。我暗自歎息,而真鶴則是繼續微笑著。


    “自從您來了以後,那孩子真的很開心,最近還誇獎說‘這次來的家夥真有意思’。她能和初次見麵的人關係融洽,真的是很罕見。”


    “有意思……嗎。”這怎麽聽都不像是在誇獎啊……


    “那孩子說‘有意思’,可是最大的讚揚了哦。”


    “是嗎……”


    哎,既然當姐姐的真鶴這麽說,那應該是沒錯了,可我內心依舊有些糾結。看她平時的態度,實在難以想象她會因我赴任而欣喜。


    “小鳥遊醫生。”


    “呃,在。”


    真鶴的輕聲細語撓得耳膜發癢。我不由得抬高音量。


    “我知道您會很辛苦,不過鷹央就拜托您了。”


    “……好的,我明白了!”我用力點頭。


    “那我先去會場了。”


    真鶴轉身朝樓梯間走去。目送她的背影離去,我長歎了口氣,然後走上“家”門前的石階,敲了敲門,然而無人應答。


    “……打擾了。”


    我戰戰兢兢地打開門,重新走進不久前剛剛離開的房間。隻見鷹央正蜷起身子,抱著雙腿坐在沙發上,本來嬌小的身影顯得更小了。


    “……怎麽了,回來幹嘛?”


    她緩緩抬起頭,絲毫不掩飾語氣中的不滿。


    “那個,真鶴小姐說有文件要送給您……”


    “……放在鋼琴上麵吧。我過會兒再看。”


    “……好的。”我將裝有文件的袋子放在三角鋼琴的鍵盤上。


    “怎麽,還有別的事嗎?”見我放好文件卻遲遲不離開,鷹央眯起眼睛。


    “呃……那個。”我不知該說些什麽好,拚命在頭腦中搜刮合適的詞語。鷹央抬起視線看向我,其中滿是敵意。


    “姐姐跟你說了什麽嗎?……不,不對。姐姐不可能跟別人說‘這件事情’的。也就是說……你自己看出來了。”


    她用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尋求確證的語氣繼續說道。


    “倒不如說,這麽長時間都沒發現更讓人吃驚。我一直以為你早就發現了,畢竟和我這麽典型的病例一起待了兩個禮拜。看來你不是一個合格的診斷醫生。你說不想在這兒


    幹了,我看也是。你還是回去接著當外科醫比較好。”


    她的語氣逐漸帶上了嘲諷。然而我無言以對,心中隻有無盡的悔意。


    “有點眼力見。”“想想對方的心情。”


    耳邊回響自己曾對鷹央說過的話。我真是個混賬。她明明做不到,我卻如此強求。


    鷹央揚起細瘦的下顎,臉上露出自虐般的笑容。


    “沒錯,我是阿斯伯格綜合征患者。”


    阿斯伯格綜合征(asperger syndrome)——它是自閉症的一種,主要表現為非言語交流能力(如表情或手勢等)存在障礙,導致無法構築與他人間的關係;行為舉止上表現出明顯的偏好,例如對特定事物表現出超常的興趣或執著。患者的症狀符合自閉症的病征,但其智力或言語能力並無缺陷,這點可作為鑒別診斷的依據。


    上述病征的常見描述為“不理解氣氛”“不懂通融”“不會與人相處”等。盡管患者通常表現出高於常人的智力,卻容易受到惡劣的評價。


    聽到鷹央的自白,我不知該如何反應,隻能像稻草人一樣呆站著沉默不語。


    “不過最近也有人建議不把它作為單獨的一個綜合征,而是作為自閉症譜係(spectrum)、即在具有自閉症特征的人群中智力較高的集團來看待。”


    她用平淡的語氣敘述,然後朝我投來銳利的視線。


    “你可憐我嗎?”


    “咦?”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隻是呆呆地應了一聲。


    “你可憐我嗎?覺得我應該得到同情嗎?”


    “不,我……”


    我剛要否定,然而仔細回顧了我的內心後,卻停住了話語。


    沒錯,我可憐她。察言觀色,推斷弦外之音,把握自身與周圍環境的距離和關係,與他人融洽相處。這是絕大多數人習以為常的能力,缺乏這種本領的人在社會上生存會遇到怎樣的障礙,我實在難以想象。


    “三百二十四乘以九百八十七等於多少?”突然,鷹央提高了音量。


    “哎?您問這個幹什麽?”


    “答案是三十一萬九千七百八十八。三千四百五十六乘以八千七百九十二呢?”


    “那個,您等……”


    “答案是三千零三十八萬五千一百五十二。”


    我瞪大眼睛,無言以對。她居然能心算四位數的乘法?


    “你喜歡什麽小說?”


    “那個,您這是……”


    “別廢話,快點說。”


    “啊、呃,那個……《奔跑吧梅勒斯》(譯注:為日本著名小說家太宰治的代表作之一)?”所以她問這個到底想幹什麽?


    “《奔跑吧梅勒斯》?這是你最喜歡的小說?你到底是一點不看書還是看得太多了……‘梅勒斯怒意勃發,誓要除掉那倒行逆施的國王。梅勒斯不懂政治,隻是個小村出身的牧民,整日吹著笛子和羊群一同嬉戲過活,卻比任何人都更要敏感邪惡。此日,天尚混沌,梅勒斯便自小村裏啟程出發,行過曠野、翻過高山……’”(譯注:譯文引自《奔跑吧梅勒斯》,鄒微、曹逸冰、李雪蓮 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


    鷹央閉著眼睛,下巴微微抬起,流暢地背誦起來。


    “請、請等一下。難道說……您全都背下來了嗎?”


    “那當然。”


    “才不是當然啊。呃,那就……《人間失格》(譯注:同為太宰治的代表作之一)呢?”


    “都說了你幹嘛總選這麽嚴肅的書啊。‘我,曾經看過三張那個男人的相片。其中一張,應該是那男人的幼年時代吧!推估約為十歲時所拍攝的相片,那孩子被一大群女孩包圍……’”(譯注:譯文引自《人間失格》,許時嘉 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


    “明白了。我明白了,您不用再說下去了。”


    “怎麽,這就夠了?下一個要我說什麽?把聖經從頭到尾背一遍?這要花上好幾天吧。不然把圓周率背到小數點後第一萬位?”


    這份能力實在是超乎常理。下意識地,我念出一個單詞。


    “學、學者綜合征(savant syndrome)……”


    “那個名字並不準確。‘學者綜合征’最早由1887年由英國人約翰·蘭登·唐(johnngdon down)發現,他將具有異常記憶力的男子稱為‘idiot savant’,意即‘智障學者’。當時‘智障(idiot)’一詞並不具有歧視和辱罵意,而是一個醫學術語,用來描述智商不足25的人。但後來‘智障’這個詞逐漸帶上了歧視的色彩,所以就改叫成‘學者綜合征’。也就是說,狹義上講,學者綜合征是指具有重度的智力障礙、但在某些特定領域表現出超於常人的才能的症狀。在電影《雨人》裏,達斯廷·霍夫曼(dustin hoffman)飾演的主人公就是一個典型病例。從這個角度上說,我的智力水平高於常人,所以不是學者綜合征的患者。但也有人認為,像我這樣的智力水平沒有缺陷、但某方麵的才能極為突出的人也應該算作學者綜合征,所以從廣義上來講,你那麽說也不算錯。”


    (永琳:“智障學者”一詞最初是由約翰·蘭登·唐提出,因此該症狀又被稱為唐氏綜合征。而最初提出“學者綜合征”一詞的則是美國精神科醫生達羅·特雷費特(darold treffert),他根據患者的特征進一步將其分類為“智障學者”和“自閉學者(autistic savant)”,前者具有智力障礙或其它腦損傷的特征,而後者則表現出自閉症患者的特征。按照這個分類,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的鷹央應該算是“自閉學者”。)


    鷹央逐一羅列關於學者綜合征的知識。看到隻在虛構作品中登場的那些人物正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我隻有驚愕。


    “那,小鳥,我做到的事情,你能做到嗎?”


    “不,當然不可能了。”


    我立刻回答。隻見鷹央扭起嘴唇,露出挑釁般的輕蔑笑容。


    “這都做不到嗎?真可憐啊。”


    聽到實在是過於蠻不講理的說法,我瞬間想要反駁。但下一秒,我便察覺到她的意圖,於是閉上了嘴。隻見鷹央恢複了平素漠然的神情。


    “感覺火大嗎?順便告訴你,剛才我是在故意惹你生氣。”


    “是的,隻有一瞬。……因為我明白了,自己也做過同樣的事情。”


    “腦子很好使嘛。一點都不像是花了兩個禮拜才意識到阿斯伯格綜合征的人。”


    “……非常抱歉。”我低下了頭,試圖將所有的歉意凝聚在一句話中。


    “我的確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大腦的思考方式與絕大多數人有顯著差別。我不能察覺到‘別人的感情’,也不懂什麽叫‘眼力見’,聽到話語中的修辭也隻能按照字麵上的意思理解。我不會衡量與對方的關係,說話的時候也不知道該怎麽用敬語,所以不論和誰說話都是用同一個語氣。我對光照非常敏感,不喜歡大白天出門,身體的動作也很笨拙。我對聲音也很敏感,所以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吃的東西也僅限於咖喱和甜食。遇到突發情況,我也更容易陷入驚慌。”


    鷹央用平淡的語氣,敘述自己的症狀。


    “但,我的智力水平遠遠超出常人。而且,對於關注的事情,我可以連續幾十個小時保持高度的集中。我可以像錄像或錄音一樣,看過一遍的場景能一點不差地回憶起來,聽過一遍的曲子可以立刻用鋼琴彈出來。絕大多數人做不到的事情,對於我來說是‘自然而然’的。我不認為我的這些特征是某種‘疾病’的症狀,而是一種‘個性’。誠然,這個世界


    的模樣讓多數派容易生存,我在其中也感受到了諸多不便,但我從沒有想過拋棄我的這份‘個性’。它是我的一部分,沒有了它,我就不完整了。”


    她的語氣中逐漸帶上一絲熱切。


    “……我真的很抱歉。”


    “……你用不著道歉。畢竟,阿斯伯格綜合征中,‘做不到的事情’比‘能做到的事情’更顯著,很多人也視其為一種疾病。”


    鷹央自嘲般哼了一聲。


    這個世界總是偏向於多數派。例如左撇子,僅僅是因為慣用手不同,就會在生活中遇到諸多不便。而比左撇子遠為稀少的鷹央的“個性”,顯然會遭到社會更加殘酷無情的排斥。


    鷹央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緩緩開口。


    “剛才你問我,……有沒有因衝田逝世而感到悲傷。”


    “……是的。”


    “有。當然有了。衝田不在了,我很難過。但,我害怕自己去參加了葬禮……會做出奇怪的事。”


    “那您那樣說一聲不就……”


    “抱歉。我總是以為,我知道的事情,別人也會知道。我明白這樣想是不對的,但沒辦法,這是我的本能。”


    “哪裏……不過,知道了您的心情和想法,我很高興。”


    房間再次被沉默填充,然而氣氛與方才相比顯然明快了許多。能知道鷹央的真心,真是太好了。雖然不知道今後還會不會在綜合診斷部工作,但不願與鷹央共事的念頭已經消失了。


    “呃……那,我去參加葬禮了。”


    我戰戰兢兢地說道,鷹央點了點頭。


    “嗯,去吧。我會在這兒,用我自己的方式悼念衝田的。”


    “用自己的方式?”


    “沒錯。我雖然不出席葬禮,但會做比那個更讓衝田高興的事情。”


    鷹央微微一笑,抓起方才被她丟在沙發上的書,衝我舉起。書的封麵上,用碩大的字印著“大宙神光教教義——聆聽宇宙之聲的導引”。


    “我要把衝田的女兒從教團中帶出來,順便揭開事件的真相。”


    3


    “那就好好休息吧。”


    “有空再來啊,大夫。哦,下次給我捎瓶酒吧。”


    “你還沒成年吧。好好做康複運動,爭取在能喝酒之前出院吧。”


    頭上纏著繃帶的少年熱情地招呼。我衝他揮揮手,打發掉他的玩笑後,離開了病房。看了一眼手表,快到晚上六點半了。今天是衝田的葬禮後的第二天,直到六點的急救部幫手的工作結束後,我來到六樓西側病房區。


    “呃……是哪邊來著?”


    站在走廊,向左右張望。來到這家醫院後,我一直往返於門診和急救部之間,從未接觸過病房管理的工作,對住院樓的結構尚不熟悉。


    算了,朝一個方向走下去,總能走到電梯間的。我悠哉地經過走廊,順便打量一下各病房和其它區域。走了約摸一分鍾,右前方出現了護士站。電梯間就在它的後麵。


    “喲,小鳥遊大夫。”


    剛要經過護士站,一陣明快的聲音叫住了我。轉過頭去,隻見腦神經外科部部長藏野正在裏麵朝我揮手。


    “啊,是藏野醫生。您好。”


    “你怎麽在這兒?這一層是腦外科患者的病房啊。”


    “哦,上個禮拜急救部不是診治了一個患者嗎,我來看看他怎麽樣了。”


    “上個禮拜急救部?啊,是開摩托車出事的那個十七歲的小孩吧。我記得是急性硬膜外血腫。”


    “對,沒錯。”我點點頭,走進護士站。


    “見過他了嗎?那小子精神著呢,天天吵著無聊,想要快點出院。”


    藏野露出笑容,摸了摸光禿禿的腦殼。


    “真是太好了。剛送過來的那陣他還沒有意識,差點以為沒救了。”


    “喂喂,你也不想想是誰主刀的。是腦神經外科部的部長我啊。硬膜外血腫我閉著眼睛都能清得一幹二淨。”藏野得意地挺起寬厚的胸膛。


    “畢竟沒人願意看到小孩子變成植物人呢。”


    “是啊,我們這個部門總是不可避免地會有那樣的患者。比如在毫無意識的狀態下做胃造口,通過輸液管維持營養……”他的臉色暗了一瞬。


    “不過我剛才轉了一圈,幾乎沒看到那樣的患者呢。和大學附屬醫院的腦外科病房比起來,感覺還是更有活力一點。”


    “所以才說主刀醫師的水平高啊。你看看有幾個腦袋禿成我這樣的人還能帶著手術帽開刀的。我這一輩子都獻給工作了,一把年紀還是光棍。隻看腦科的話,我知道的可不比小鷹央少哦。”


    隻看腦科的話不比鷹央少?忽然,我有了一個念頭。


    “那個,醫生,您現在方便嗎?”


    “怎麽,有事?”


    “有張片子想請您看看。”


    我擺弄身旁的電子病曆,在屏幕上調出一張腦部ct圖像——前原隆三、即自稱“被外星人綁架”後自盡的男子頭部的ct斷麵圖。


    “這是誰的?”藏野眯起眼睛,盯著屏幕。


    “是綜合診斷部的門診患者。五十三歲的男子,曾吸食興奮劑成癮,主要陳述症狀是‘被外星人綁架,頭部植入異物’。”


    “……這不明顯是吸毒導致的精神問題嗎?”藏野皺起麵孔。


    “我也是這麽認為的。不過……‘外星人’這個詞讓我很在意。而且ct也有點不對勁。”


    “外星人?哦對了,殺害衝田大夫的犯人也那麽說過……”


    藏野湊近顯示屏,上上下下地仔細觀察圖像。數分鍾後,他長歎了口氣,閉上眼睛揉了揉眼瞼。


    “左前額葉和……兩側的杏仁體,有巢狀梗塞。他以前有過腦梗塞嗎?”


    “沒有明確的陳述和記錄。驗血結果顯示低密度脂蛋白膽固醇(ldl-c)相當高,懷疑是慢性丙肝,還有糖尿病。”


    “這些都是生活習慣導致的啊。那他有過腦梗塞也一點不奇怪了……”


    藏野再次湊近屏幕,仔細打量。


    “隻看既往病史,我懷疑是動脈粥樣硬化導致的梗塞,不過前額葉的這個巢狀梗塞有點奇怪。一般來說巢狀梗塞在圖像裏呈扇形擴散,但這個看起來……像新月形。還有,杏仁體的梗塞左右幾乎完全對稱。”


    “鷹央老師好像也比較在意這一點。”


    “我記得這個患者是做了屍檢的吧。在病灶區看到什麽了嗎?”


    “發現細胞壞死,至少隻憑肉眼看,和一般的巢狀梗塞沒什麽區別。”


    “嗯……所以這個患者聲稱被外星人綁架了,是吧。”


    “是的,他說外星人往他腦袋裏裝了什麽東西,讓他的‘自我’改變了。他感覺自己不再是‘自己’,沒有了容身之處。”


    “‘自我’改變了……”藏野抱起雙臂,眉頭緊鎖,陷入了沉思。我靜靜等著他開口。


    “……很久以前,我見過類似的病例。”


    約摸一分鍾的沉默過後,藏野自言自語般說道。


    “類似的……病例嗎?”我不明就裏地重複他的話。


    “沒錯。兩年前,我沒在這家醫院,是在地方某個縣立醫院上班。在那兒見過一個患者,前額葉有一個很大片的腦梗塞,患上了皰疹性腦膜炎,導致邊緣係統,包括兩側的杏仁體在內,一塊兒出現問題。你猜那個人怎麽樣了?”藏野摸了摸光禿禿的頭頂,向我問道。


    “怎……麽樣了?”


    “患者的‘內心’消失了。”


    “內心……?”我皺起眉頭,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對。且不論‘什麽是內心’這種


    哲學問題,至少我是那麽認為的。患者的‘內心’,或者說‘自我’,消失不見了。”


    “那是怎樣的一種狀態?像植物人一樣嗎?”


    “不,不是植物人。乍一看去和普通人沒什麽區別,但是沒了‘感情’和‘意誌’。”


    “感情和意誌……嗎”我還是不能想象那是什麽樣子。


    “嗯。‘內心’雖然有很多種定義,不過我認為,從根本上看,它就是對外部的刺激做出評價,選擇合適的反應的機構。受到外部的刺激時,對它進行準確的評價,再根據經驗等選擇最合適的方法進行反應,這就是內心。”


    我點點頭,大概理解了藏野的意思。


    “首先,負責對刺激做出評價的是大腦的邊緣係統。邊緣係統包括杏仁體、海馬區和伏隔核等,它們一同合作,判斷這個刺激是有益的還是應該躲避的。這一套過程中產生的,就是所謂的‘感情’,其中起到核心作用的是杏仁體。以杏仁體為中心的大腦邊緣係統若出現問題,就會導致感情的麻木和遲鈍。而前額葉是‘意識’的中樞,負責根據產生的感情決定該做出怎樣的行動。”


    “意識的中樞……”


    “沒錯。以前針對重度抑鬱症患者實行的額葉切除(lobotomy)手術,就是破壞了這個前額葉部分。接受這個手術的患者有很高的概率留下後遺症。這不奇怪,畢竟是破壞了大腦的一部分。其中就包括人格麻木的症狀。也就是說,前額葉中有體現人格的中樞。而杏仁體則是產生感情的中樞……”


    “如果兩個區域同時被破壞……”


    “沒錯,‘內心’就會消失。”


    “那是……怎樣一種狀態?”


    聽到我的疑問,藏野略微抬起頭,像是沉浸在回憶中。


    “我見過的病例中,患者首先是沒有了喜怒哀樂,變得幾乎毫無表情。然後是沒了自主性,不再自發地開始行動,直到有人命令之前不會主動做任何事情。就算醒來也隻是睜開眼睛躺著一動不動,除非有人叫他‘起來’。隻會進行吃飯、上廁所等維持生命最低限度的活動,但除此以外什麽都不做。相對地,隻要有人命令,他就會一絲不苟地完成。”


    “咦,他們能聽懂命令嗎?能用語言交流嗎?”


    “嗯,完全能聽懂。應該說,他們的智力或運動能力幾乎沒有受到影響,能走路也能算數,當然是需要有人命令。也就是說,患者大腦中掌控智力或運動能力的部分沒有受損。而且,隻要得到命令,不管是怎樣的內容都會忠實地執行。”


    藏野的聲音低了下去。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管是怎樣的內容……也就是說,包括倫理或道德上不正當的內容,是嗎。”


    “沒錯。因為患者已經不再有‘感情’這種東西了,無法進行好壞善惡的判斷。”


    刺殺衝田的男子,以及前原——兩人都毫不猶豫地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對比藏野剛才描述的那些患者,我不禁因其中的相似點而渾身發顫。


    “也就是說,如果人為地破壞前額葉的一部分和杏仁體,就能隨意地操縱那個人了,是嗎?”


    “哎呀,應該沒那麽容易吧。我見過的那些病例都是很罕見的,全世界裏估計也找不出幾個。想要得到那樣的結果,必須非常精確地破壞必要的部位才行。且不論杏仁體,前額葉除了決定意識以外,還會影響智力、運動、感覺等功能,具體是哪個區域影響什麽,每個人都不一樣。想通過對大腦動手腳而像控製機器人一樣控製一個人,我覺得是很困難的事情,非要做許多人體實驗才行。雖然理論上有可能,不過實際上近似於科幻。”


    明明是自己說出來的,藏野卻隻是不置可否一般聳了聳肩。可我卻一點都笑不出來。大宙神光教——一個有著眾多出家教徒的新興宗教團體,他們是否有可能避開世人的目光,暗中進行人體實驗呢?有沒有可能說,衝田的女兒也成了實驗的犧牲品,所以衝田數次登門都未能見上一麵呢?我隻覺脊背發冷,汗毛倒豎。


    “怎麽了,小鳥遊大夫?你臉色不太好啊。”


    “哦……沒什麽。”我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


    聽了剛才的話,我愈發感覺,在我院裏口口聲聲“外星人”並舉止異常的兩人,很可能是大腦被大宙神光教動了什麽手腳。可若是如此,就必須要解釋一個謎團。


    “那個……大夫,我想問一下,有沒有什麽方法能從外部讓大腦的一部分發生壞死,就像這張ct片子裏一樣?”


    使大腦特定的部位發生壞死,就能讓人唯命是從。為此,就需要一種方法去破壞那些部位的腦細胞。


    “從外部讓大腦壞死?”


    “比如說,從股動脈插入導管(catheter),一直伸到腦部的血管,然後用治療癌症的栓塞療法裏麵的栓塞劑……”


    (永琳:栓塞療法的核心思想是,通過阻隔病灶周圍的血管,切斷病變部位的供血,使其自然壞死,以達到治療目的。栓塞劑是用於填充血管、阻隔供血的材料,常見的有自體血塊、明膠海綿、聚乙烯醇等。若栓塞劑中添加了放射性物質,還可以通過放射線殺傷病變部位。栓塞療法是一種介入療法,屬於微創性療法,對患者表皮的傷害顯著小於傳統的手術,有助於術後恢複;同時其良好的靶向性可顯著減少用藥量,從而降低副作用,受到患者和醫生的青睞。)


    “這不可能吧。確實,像是治療腦動脈瘤的時候,會把導管伸到腦血管裏,但隻能用於足夠粗的血管。如果是把栓塞劑放到那兒,形成的巢狀梗塞可就比這照片上的大多了。”


    “這樣啊……”我自以為是個好主意,沒想到瞬間被否決了。


    “通過血管介入在需要的部位產生梗塞,用現代醫學應該是無法實現的。如果是通過外科手術直接探入,那就另說了。”


    “這麽說來,患者的額頭和頭後部有兩個像是被針刺過的傷口。”


    “傷口貫穿了顱骨嗎?”


    “沒……隻是停留在外表麵。”


    “那沒用。”藏也在頭後交叉食指,向後靠在椅背上。


    “呃、那個,我記得腦科的手術裏麵,有從鼻子探入的方法……”


    看到藏野驚得無語的表情,我的聲音愈發低了下去。


    “就算是外行也沒你那麽說的。聽好了,通過鼻孔的是經蝶竇腦垂體手術。從那兒探到前額葉,就要一路穿過大腦,你還要不要人活了?”


    “……您說得是。”確實如他所說。


    “大腦啊,是人體內最最重要的器官,外麵有一層又硬又厚的顱骨護著它。想不動顱骨,人為地在內部形成梗塞,我覺得不可能。如果真能從外部引發腦梗塞,抹消了人的‘內心’,那大概要算是全世界最小的‘密室殺人’了吧。”


    “密室殺人……”


    藏野開玩笑一般說道,我卻咀嚼著這個單詞。就在這時,白大褂口袋裏的傳呼機發出震動。拿出來一看,屏幕上出現了“馬上來家裏 鷹央”這幾個字。


    “主子找你有事?”


    藏野用捉弄的語氣問道。我聳了聳肩。


    “那就快點去吧。等得太久,小鷹央就要生氣了。習慣之前被她來回差遣是挺夠嗆的,不過總之加油吧。”


    “……能習慣嗎?”我有些懷疑。


    “不好說啊。鷹央她就像個台風一樣,如果站錯了位置就會遭殃。像我這種在別的科室隔開距離遠遠眺望是最好的。遠遠看著她可有意思了。”


    “我這種沒法隔開距離的直屬部下又該怎麽辦呢?”


    “那還用問嗎。”


    聽到我飽含恨意的問題,藏野揚起嘴角。


    “湊上去,跑到台風眼裏,不就行了。”


    “台風眼裏啊……”


    與藏野作別,來到樓頂後,我一邊嘟囔著,一邊敲響了“家”的門。


    “哦哦,快點進來。”


    屋中傳來鷹央的聲音。我皺著眉頭推開門,走入室內。不知為何,總覺得她的聲音比平常更加愉悅。這人高興的時候總沒好事……才相處短短數星期,我便已經明白了這一規律,腦海中立刻拉響警報。


    “那個……您有什麽事嗎?”我警惕地問道。坐在沙發上,一隻手拿著地圖的鷹央露出賊笑,抬起那雙貓一般的眼睛。昏暗的房間內,瞳孔似乎隱隱發亮。


    “小鳥,我記得你是開車上下班的吧?”


    4


    我抬頭看向高約四米的兩扇門扉。鐵製的大門顯得厚重,上麵有數個星形的雕刻,中央則是用蒼勁而不失華麗的字體刻著“大宙神光教總部”這幾個字。


    我開著愛車馬自達r-8,載著鷹央,來到位於奧多摩山嶽深處的大宙神光教總部設施。回望四周,門前的樹林被清出一個半圓形作為停車場,可輕鬆容納數十輛車,其中停著一輛大巴和若幹轎車,我的愛車也在裏麵。停車場邊緣豎有一圈高約一米的鐵柵欄,與外圍的樹林隔開。


    鷹央來到大門前,將頭用力向後仰去,伸展四肢。


    “好,那我們走吧。”


    “哎,這就回去嗎?我們才剛來到這麽遠的地方啊。”


    從天醫會綜合醫院到這兒,花了將近兩個小時。


    “說啥呢。不是回去,是進去。”


    “進去?不,這不是明擺著無關人員禁止入內嗎。而且這麽晚了,也不好說是參觀。”


    看了一眼手表,指針已經轉過了晚上的八點半。


    “這麽晚才好啊,有黑暗給我們打掩護。”


    我眨了眨眼,回味鷹央的話。


    “您是打算潛進去嗎!”


    “小點聲,被發現了怎麽辦。”


    “不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不就好了。”


    “那就沒有意義了啊。你以為幹什麽特地來這麽遠的地方。”


    “我哪知道啊。還不是老師您非要我開車過來。”


    沒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來到這裏。約三小時前,鷹央問“小鳥,我記得你是開車上下班的吧?”我一邊警惕著一邊點了點頭,結果她絲毫不顧我的安排,撂下了一句“有個地方想去一趟,待會兒帶我過去”。


    我本能地察覺到事情不妙,剛要拒絕,卻被她緊接著說的“這是為了衝田”而被迫咽下了反駁。於是,我隻好不情不願地開著車,帶上鷹央,來到了大宙神光教的總部。


    不過沒想到她打算偷偷溜進去……怪不得我在路上問她為什麽要來這兒,她總是不肯正麵回答。


    “少囉嗦,快點走。”鷹央站到停車場盡頭的鐵欄前,然後將兩臂平伸,似是在說“抱我起來”。


    “不要,我可不想被逮捕。”


    “沒事,隻要不被發現就不會被逮捕。”


    “被發現了的話怎麽辦啊!要進去的話請您一個人進去。”


    我堅決拒絕。鷹央嘟起了嘴。


    “知道啦,一個人去就行了吧。我身體弱,方向感又不好,一個人進去的話說不定會遇難的,不過也沒辦法。畢竟小鳥隻顧著保全自己,一點都不願意幫忙。”


    鷹央十分露骨地打起了同情牌,但我繼續堅決地無視。


    “那我就進去了。你先回去也沒關係。如果我沒有回來,就跟姐姐說一聲,讓她委托警方搜尋吧。不過到那時候恐怕已經晚了……”


    她一邊嘟囔著很不吉利的話,一邊抬起腿試圖跨越欄杆,卻連三十厘米都沒抬起來。思考了片刻後,她用力一躍,將上半身搭在欄杆上,大概是試圖跳過去。然而因起跳無力,她的肚子卡在橫梁上,整個人掛在上麵,四肢慌亂地擺動著,看樣子動彈不得。


    “哎,真是!”我伸手至鷹央的腋下,將她提起,然後放到柵欄另一側的地麵上。她的身體比想象中還要輕,恐怕連四十千克都不到。


    “知道啦,一塊兒進去就行了吧。真是。”


    我無可奈何地說完,也越過了柵欄。


    “知道就好。那就走吧。”


    難得一見地,鷹央露出純真無邪的燦爛笑容。


    “這兒是農田吧。”我小聲嘟囔著,在昏暗的樹叢中一邊小心著腳下一邊前行。樹叢外麵是一片田地。


    “沒錯,是農田。”走在前麵的鷹央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踩著貼近地麵生長的雜草,大步前進。


    “這麽暗的地方,您走得真快啊。”


    茂密的樹葉遮住了月光和街道的照明,我幾乎看不清腳下的地麵。


    “我的眼睛比一般人對光線更敏感,在晚上也看得很清楚。”


    “是嗎。不過這兒居然有農田,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啊。”


    “你想象成什麽樣子了?”鷹央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呃,新興宗教的總部的話,我還以為是有很氣派的禮拜堂或者是佛像,周圍還有好多警衛在巡邏之類的。”


    潛入領地內,在樹叢裏已經走了約十五分鍾,然而別說警衛,連教徒也沒看到一名。


    “想想大宙神光教的教義,這是很自然的吧。”


    “教義?說起來,這個教團到底信奉什麽?”


    “我之前說過它們把外星人當作‘上帝’來崇拜吧。而據教祖神羅說,人類把地球汙染得太嚴重,讓外星人生氣了,它們馬上就要毀滅全人類。隻有那些行為端正的人才能在毀滅之際得到拯救,在其他人都消失了的地球上構築正確的文明。順帶一提,這裏麵所謂的‘行為端正’似乎是指不依賴任何科學技術而自給自足的生活。”


    “……像是把其它很多宗教揉在一起,再加上‘獨立日’場景的教義啊。”


    “‘獨立日’超好看的對吧!”鷹央立刻揪住無關緊要的事情。


    “電影的內容就不用啦,還是請您再講講這兒的情況吧。這裏的教徒主要做些什麽呢?”


    “不是說了嗎,自給自足的生活。盡可能去除文明的痕跡,自己種地自己收割。當然,隻是‘盡可能’而已。看那個路燈就明白了,水和電還是要用的。而且食物也不是百分之百的自給自足,該買的還是要去買。”


    “這麽半吊子啊。”


    “沒辦法,過慣了好日子的日本人突然回歸原始生活,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


    “不過聽您說的這些的話,且不論那個外星人,他們好像也沒在做什麽危險的事情啊。當然如果真的隻是在做那些事情的話。”


    “在這類新興教團裏麵,它們也算是惹麻煩比較少的。教徒可以隨時和家人見麵或者回家,想要退出教團也沒什麽問題。麻煩主要是緣於教徒瞞著家人,向教會捐贈大量的金錢。”


    “這不太對吧。衝田大夫不是見不到他的女兒嗎。”


    “確實。不過,我也隻是通過網上認識的人了解到的,具體有過怎樣的麻煩就不知道了。”


    “……認識的人?”


    “沒錯,‘認識的人’”鷹央沒有解釋更多,繼續在黑暗中邁開腳步。我一邊注意著腳下,一邊跟在她的後麵。她“認識的人”竟了解新興教團卷入的麻煩事,到底是何方神聖?


    “那,我們現在是在往哪兒走?”


    “差不過應該能看見教徒們的宿舍了。總之先找宿舍樓。”


    我走在鷹央的身後,同時小心不被絆倒或摔倒。雖然走得不快,但也走了十五分鍾多,卻仍不見頭,這兒究竟是有多大?


    “這個


    總部裏麵可真大啊。它們這麽有錢嗎?”


    “確實夠大的。不過畢竟是深山老林裏,土地不值錢。而且它們好像確實也不差錢,這一兩年裏突然多了好多信徒,得到的捐贈也是連年上漲。”


    “……這些事情也是聽那個‘認識的人’說的嗎?”


    “沒錯。”


    不喜也不善交際的她,卻有不少奇怪的“認識的人”,甚至還與警視廳搜查一課的課長有來往。真是個迷霧重重的人。


    “那個,……葬禮怎麽樣?”忽然,鷹央頭也不回地問道。


    “您是指什麽?”


    “衝田的家人來了嗎?”


    “……女兒沒來,是姐姐負責了接待。她好像和衝田大夫也不是很親近。”


    “我想也是。衝田生前經常說‘我的家人隻有女兒一個’。”


    鷹央走在前麵,雖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聲音中透著一股悲傷。


    “那麽疼愛的女兒見不到了,自然是想方設法要把她帶回來啊。”


    “衝田說過,女兒被教團‘洗腦’了。”


    “洗腦啊……這個詞兒還挺常見呢。不過真的能把一個人洗腦嗎?”


    “那要看怎麽定義‘洗腦’了。人類無時無刻不在受到外部的影響,並借此構築自身。說得極端一點,教育也算是一種洗腦。”


    “呃,這有點太極端了吧……”


    “舉個例子而已,說明人很容易受到他人的影響。所以,隻要有恰當的方法,讓一個人完全歸順教團,不願與家人見麵,相信外星人的存在,是完全有可能的。”


    “確實。那……”


    “能不能讓那個人去殺人,或者自殺……你想問這個是吧?”鷹央替我說出心中的疑問。


    “是的,能不能變成殺了衝田大夫的那個男的那樣。還有前原……在門診中跳樓的那個男的,會不會也和這個宗教團體有關係。”


    我說出與藏野討論時想到的疑問。犯人說著“被外星人命令”,刺死了與大宙神光教有過糾紛的衝田。如果說犯人是大宙神光教的教徒,並受到教團的洗腦而犯下了罪行的話,這一切能說得通。不過……


    我回想起男子那雙呆滯毫無生氣的眼睛。在反複刺中衝田時,在被我狠揍時,他的眼中不見絲毫的感情。“洗腦”真的能把一個人的人性磨滅到那個地步嗎?


    “不知道,所以我才跑到這種地方來進行調查啊。看,就在那兒。”鷹央停住腳步,指向樹叢的深處。我定睛凝視,隻見沿著她手指的方向,有十餘棟樓整齊地排列。鷹央露出了宛如小學生一般、寫滿了好奇心的笑容。


    “好了,開始玩007遊戲吧。”


    出了樹叢後,鷹央並沒有壓低身子,而是散步一般大大方方地走向數十米開外的樓群。


    “哎,被發現了怎麽辦啊。再低調一點。”


    “放心吧,跟我來就是了。”


    鷹央絲毫沒有理會我的提醒,繼續大步流星地朝前走。我隻好跟在後麵,不停地四下張望,時刻提防著。


    約十座三層高的樓,大概是供教徒居住用,整齊而緊密地建在約三百米見方的區域內,像是一個小型的住宅區。樓的外觀說好聽點是簡潔,說不好聽點就是索然無味。樓內的燈光僅僅照亮了昏暗的走廊,幾乎沒有房間的窗戶滲透出光亮。


    感覺不到建築內部有人在活動。現在才剛過晚上九點,難道已經是就寢的時間了嗎?那樣的話,我們被發現的可能性倒變小了。我略微放下心,開始更加仔細地打量起周圍,這時注意到在單調的建築群中,唯獨有一棟樓與其它顯然不同。它的高度是其它樓的近兩倍,外觀呈橢圓形,頂棚為半球狀,類似城市裏的音樂廳。


    “好,走吧。”鷹央拽起我外套的衣袖。


    “哎您別拽啊。我們去哪兒?”


    “那兒啊,還用說嗎。”她指了指那個半球形頂棚的建築。


    “那裏麵有什麽嗎?”


    “現在是幾點?”


    “呃……九點十二分。怎麽了?”我看了一眼手表。


    “那應該已經開始了。”鷹央嘀咕了一句,然後撇下我徑自邁開腳步。


    “那裏麵有什麽東西嗎?”我急忙跟上去,向她問道。


    “交流。”鷹央冷冷地回答。


    “交流?您是指交流電嗎……”


    “笨死了,當然是和外星人交流啊。通訊,接觸,不明白嗎?”


    “啥?和外星人交流?在那裏麵?”


    “至少教團是這麽說的。”鷹央走向大樓的後門。我們來到路燈的死角、被黑暗徹底籠罩的建築後方。約二十米前方,是又一片茂密的樹叢。從某個地方傳來微弱的聲音,是年輕女子帶有回響的說話聲。我立刻僵住身子,同時試圖尋找聲音傳來的方向。


    “是從這兒出來的。你看。”


    隻見鷹央不知何時已經趴到地上了。


    “衣服會髒的。”


    “沒事,反正是便宜貨。別管那麽多,快點看。”


    鷹央拽著我的手,我隻好學著她的樣子趴在地上。隻見貼著地麵的位置上,有一扇小窗戶。


    “哦哦,是換氣扇啊,有點像學校的體育館呢。”


    我悄聲說道。鷹央慢慢打開窗戶,裏麵是一層黑色的窗簾。她毫不客氣地掀開簾子,把腦袋伸進去。我一邊心驚膽戰,一邊也把頭湊了上去。好奇心占據了上風。


    拉開窗簾後,並沒有透出多少光亮,看來裏麵和外麵幾乎一樣暗,同時可以聽到一陣輕柔的治愈音樂(healing music)。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漫天的繁星。半球狀的屋頂中,映出在城市裏不可能看到的美麗星空。


    “天象儀(arium)……?”我下意識地嘟囔道。


    沒錯,穹頂映出的正是投影的夜空。房間中央有一台比足球大兩圈的球體,那個大概就是投影儀吧。天象儀周圍是許多躺椅(rei),至少有三百個,仰角很大,便於看到星空。其中數十個上正躺著穿有藏藍色運動服的人,仰望著天幕。這樣看著天象儀映出的星空,就是在和外星人“交流”嗎?


    “放鬆身體。不必擔心。你們是宇宙的一部分。”


    帶有回響的聲音再次響起。我掃視場內,發現在前方約二、三十米,會場最深處有一塊地麵隆起的區域,形成舞台,上麵站著一名身穿白色衣服的女子,正沐浴在聚光燈下。聲音也是從她那裏傳出來的。


    她的衣服乍一看去像是和服,但比一般的和服更寬,也有幾分像是婚紗禮服。因場內昏暗,她的位置離我也有一定距離,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女子的臉上好像罩著一層黑色的麵紗(veil)。


    “那就是‘神羅’。”身旁的鷹央悄聲說。


    “她就是這兒的教祖嗎?”


    “沒錯”鷹央一邊掃視著會場內,一邊點頭。下一瞬,忽然有各種顏色的激光束在場內照射,並不停變換著方向。


    “用心感受。‘他們’就在身旁,隻是平時我們無法感受到而已。聽從我的引導,接受‘他們’的存在。沒有必要害怕。”


    神羅緩緩地揮動著雙臂,在空中畫出複雜的圖案,像是在舞蹈,同時念著戲劇台詞一般的話語。這到底是在搞什麽?天象儀,簡陋的音樂,激光束,年輕女子可疑的舞蹈。這麽無聊的東西,就是在“和外星人交流”?心中的好奇仿佛被撒了鹽的蛞蝓一般迅速萎縮。


    “無聊透頂。回去吧,老師。再看下去隻會發困的。”


    我打算起身,卻被鷹央拽住了上衣的下擺。


    “……也不一定。仔細看看那些教徒們。”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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