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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鳥遊大夫,有您的電話……大概是。”


    我正坐在急救室的椅子上看著內科的學術期刊,這時一名年輕的護士有些猶豫地遞來內線電話的聽筒。


    “呃,是誰打來的?還有‘大概’是什麽意思?”


    “那個……電話裏說‘小鳥在嗎?讓小鳥接電話’,我想‘小鳥’指的大概就是您吧?可能是不認識的人把名字念錯了……”


    ……不,那個人絕對是明知故犯。


    “我知道是誰的電話了。謝謝。”


    我將雜誌放到一旁,接過話筒。


    “小鳥嗎?馬上到我家來。”


    剛把話筒靠近耳邊,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下一瞬電話就被掛斷了。果然是那個家裏蹲上司打來的。


    “又在強人所難……”


    我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鍾。現在是下午四點五十三分,距離值班結束的六點還有一個多小時。大宙神光教體驗活動後過了八天的星期一,我被派到慣例的急救部值班。


    “明明是她把我丟到這兒來的。”


    我一邊不滿地嘟囔著,一邊走向坐在角落裏的沙發上正看著體育報紙的急救部副部長山田。他身板結實,顯然是擅長運動,短粗的胡子長滿了臉。衝田部長不幸殞命後,山田便成為了急救部的代理部長。


    “不好意思,山田醫生,我能離開一會兒嗎?天久老師找我有事。”


    所幸今天沒有太多急救任務,眼下連患者都沒有,隻是在等待下一名患者被送過來而已,稍微離席一會兒應該不成問題。隻見山田把目光從報紙上抬起,眉頭緊鎖。


    “……你現在還在值班吧。”


    “呃,不過眼下沒有患者,如果您叫我的話我馬上就會下來。”


    “我說你啊,雖然是綜合診斷部的人,但現在是在這邊工作吧。該幹活的時候好好幹活。”山田顯得不滿。


    “所以說如果有患者的話我會馬上下來的。老師找我找得很急……”


    “很急?”山田嘲笑般揚起厚實的嘴角。“就你們那個部門,又不給人看病,能有什麽急事?”


    “不,我們並沒有不看病……”


    “你們不就是用來打發別的部門裏不好對付的患者嗎。而且聽說接診的還是你,那個女的根本就什麽都不幹。理事長的女兒真是好啊,腦子有病還能弄個‘副院長’啥的當一當。知不知道那個小屁孩兒連抽個血都不會?”


    山田誇張地哼笑。我隻覺臉頰在不住抽搐。剛來這家醫院時,聽真鶴說過“鷹央樹敵很多”,而眼前的這個男子正在毫不掩飾地展露這一點。


    一開始,看到幾乎沒有動手能力的鷹央,我也有過類似的感受。不,準確地說現在對此仍頗有微詞。但不知為何,看到山田當著我的麵大放厥詞,卻感到十分不爽。我握緊了雙拳。


    “不會采血又有什麽關係?鷹央老師確實有些不一般,但她是我見過的醫生中診斷水平最高的人。”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為鷹央辯護。大概是以為我會向他抱怨鷹央的事情,聽到意料之外的反駁,山田不快地眯起眼睛。


    “說啥呢。你也是個外科醫生,不會不明白我的意思吧。知道得再多,沒有實際動手操作的能力,就一點用都沒有。光長一個大腦袋,什麽都幹不了,到頭來根本就是一無是處。”


    才沒那回事。跟著鷹央接待門診的第一天,一名女子叫嚷著“要把主治醫告到法院去!”若不是鷹央診斷出女子的母親患有風濕性多肌痛,她恐怕仍然被全身的病痛折磨著。


    醫療並非單打獨鬥,而是由醫生與所有醫護人員齊心協力,最大限度地滿足患者的需求。半年前的一天,一名患者用無可挽回的方式,讓我痛徹地領悟了這一點。


    若能構建恰當的體係,鷹央那驚人的知識與智慧必將拯救更多患者的性命。與鷹央並肩工作的一個月內,我對此產生了確信。


    “……我已經辭去了外科的醫局,現在是一名內科醫。”


    我用生硬的語氣反駁。醫院中存在明確的上下級製度,這在外科中尤為明顯,堪比軍隊。山田擔任外科醫的經曆比我還要長十餘年,若是在從前,我絕不可能如此出言頂撞。然而不知為何,聽到眼前的男子一臉輕蔑地鄙視鷹央,我無法置之不理。


    “……我說你怎麽回事,有病嗎?告訴你,你現在是急救部的人,我是急救部的責任人,也就是說我是你的上司。給我老實待在這兒等患者過來,聽明白沒有!”


    山田狠狠地盯著我,威脅似地叫道。若是放到以前,沒來這個醫院的時候,我一定會乖乖地照做,不敢有二話。但現在,我毫不退縮地回瞪他,他也被我的視線逼得向後仰去。


    “不,我的上司不是山田醫生您,而是鷹央老師。您大概忘了,我是受衝田醫生之托,得到鷹央老師的許可後,才到這個急救部幫忙的。”


    “……你想說什麽?”


    “我隻是看在衝田醫生的麵子上,仍然在急救部工作,但對我來說,比起在這兒被來回使喚,跟著鷹央老師更能學到有用的知識。”


    言下之意便是“鷹央老師比你更加優秀”。山田黝黑的臉龐泛起紅潮,而我則繼續說道。


    “請不要忘了,我隨時都可以向鷹央老師提出申請,停止在急救部的工作。”


    山田齜牙咧嘴,露出牙根。在急救部的頂梁柱衝田去世後,十分景仰衝田的一名年輕的急救醫也跟著離開了醫院,眼下急救部的人手嚴重不足,而並不隸屬於急救部卻每周都有三天跑來幫忙的我,可以說是僅此一家別無分店的好使喚的部下。對於代行部長一職的山田而言,我的這番威脅可以說極為奏效。


    “那麽山田醫生,我先去樓頂了。若有患者來,請隨時呼叫,我馬上就會下來。”


    我衝發出野獸般低吟的山田留下一句後,便走向出口。


    不知為何,感覺腳步十分輕快。


    “打擾了。”敲過三次門後,我推開房門,進入鷹央的“家”。隻見鷹央一如既往地躺在沙發上,正盯著一張照片看。


    “呃,鷹央老師,您在看什麽?”


    “衝田的女兒,衝田繪美的照片。”


    鷹央揚起手中的照片。照片中是一名穿著水手服的少女,齊肩的黑發顯得活潑明快,麵龐中確實能看到衝田的模樣。


    “這是在哪兒找到的?”


    “放在衝田辦公桌的抽屜裏。”


    “您就那麽把故人的遺物拿出來了嗎!?”


    “反正沒人來拿,沒關係吧。要找衝田的女兒,至少得知道她長什麽樣才行啊。”鷹央回答,語氣中不見絲毫的悔意。


    “那,您找我有什麽事?”


    “稍微等會兒,還有一個人要來。”鷹央繼續盯著照片看。


    “還有一個人?”


    “嗯,三分鍾前剛到停車場,應該馬上就上來了吧。”


    仿佛是算準了時機一樣,她的話音剛落,叮咚的門鈴聲便傳了過來。


    “小鳥,去開門。”鷹央衝我抬了抬下巴。


    好好好,老板大人,我知道啦。


    “哎呀,小鳥遊大夫,您好啊。”


    打開大門,門口是一臉萎靡不振的警視廳搜查一課刑警。


    “……警察?”


    為什麽櫻井會在這裏?又來調查詢問嗎?


    “進來吧。”身後傳來鷹央的聲音。


    “啊,那就打擾了。今天感謝您的招待。”


    櫻井殷勤地說著,從我身旁經過,走進屋內。


    “是您把警察叫來的嗎?”我靠近鷹央身旁,悄聲問道。


    “沒錯。”


    “為什麽……”


    “哎呀~其實今天是我主動登門來訪的。機會難得,我想要不要互相交換一下情報。”


    櫻井一副搓著手求人的模樣。


    “交換情報?你不是一直看不慣我們插手案件嗎。”


    “哎呀,您這話真是讓我無言以對啊。不過我們課長也說了,天久大夫您是可以信賴的人,而且發現那具屍骨也多虧了您絕妙的著眼點和廣博的知識,我實在是感動至極五體投地啊。而且最關鍵的……”


    櫻井故意頓了一頓,然後揚起嘴角。


    “當警察的,比起守那些規矩,解決案子才是最重要的啊。”


    “呃,這樣嗎……”這個自來熟的警察,我實在是不好對付。


    “不過,這房間是不是太暗了點?”


    櫻井四處張望,大概是在尋找照明的開關。


    “對我來說正好。太亮了反而不舒服。”


    “哦,這樣啊。有點像吸血鬼(drac)呢。”


    “我才不吸血。”


    “嗯,我想也是……哎,這麽多書,可真是了不得啊。怪不得大夫您那麽博識。”


    “這兒隻是我藏書的一部分,剩下的在倉庫裏。我得了種病,一天不看書會死。”


    “啊,呃……有那種病嗎?”


    “想啥呢,當然是騙你的了。”鷹央回答,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嗯……”櫻井笑著,臉頰微微抽搐。


    “那,您接下來要做什麽?”我問道。


    “對答案。”不知為何,鷹央顯得很開心。


    “對……答案?”


    “沒錯。在大宙神光教拿到的東西的檢查結果已經出來一部分了,我想聽一聽。”


    “那幹嘛把我也叫來?我還在急救部值班呢。”


    “怎麽,你沒興趣嗎?那就回去接著值班吧。”


    “有啊,當然有了,還用說嗎。”


    費了那麽多勁,怎麽會沒有興趣。而且方才剛懟了山田,若是有事被叫回去另說,現在馬上就回去豈非沒麵子。


    “那還嘟囔什麽。來,快點告訴我結果。”


    鷹央撐起身子,坐在沙發上。


    “簡而言之……徹底輸了。”櫻井自虐般聳了聳肩。


    “徹底輸了?”我不明就裏地反問。


    “是的。從教團沒收的物品中,沒有檢測到任何違禁物品。”


    “什麽都沒有嗎?藥物之類的……”我皺起眉頭。


    “沒有。我們也是相信總部內會藏著違禁的致幻劑等藥物而徹底搜索了一遍,但找到的東西都是市麵上銷售的藥草和營養品之類。”


    “不過,我們喝下那個古怪的茶和藥之後,確實看到幻覺了。他們一定藏有什麽奇怪的藥。或許是他們知道那天會有強製搜查,提前把證據都處理掉了。”


    “不,這不可能。強製搜查的事情隻有參加搜查行動的警員知道,其他人無從知曉。”


    “那是不是那些警員裏麵有人和大宙神光教有關聯……”


    “您是說我們警方內部有人泄露消息嗎?”


    櫻井一向悠然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然而我也無法退讓。若沒有致幻的藥物,那天晚上的體驗便無從解釋。


    “沒檢測出任何可疑的物質。”


    鷹央自言自語般嘟囔了一句。我沒聽清,隻好原地眨了眨眼。


    “大學的法醫學教室裏麵有認識的人,我找那人檢查了‘接觸’之前喝下的茶和藥。結果,其中沒有發現任何足以影響精神的藥物。”


    “怎麽會……”我感覺心中的自信正在轟然崩塌。


    “主要成分是很濃的藥茶和氯化鈉,也就是食鹽。”


    當時分發那些茶和膠囊的時候,教團的人也是這麽說的,沒想到那居然是真話……


    “然後呢,警方為什麽會認為教團在使用違禁藥物?既然能進行強製搜查,就說明有什麽明確的根據吧。”


    聽到鷹央的話,櫻井無言地皺起眉頭。看樣子大概是在考慮能不能透露給我們。


    “……我們接到了舉報。”


    足足沉默了一分多鍾後,櫻井放棄一般開了口。


    “舉報人是一名脫離了教團的男子,約一個月前他提供了情報,說‘大宙神光教使用藥物為教徒洗腦’。”


    “隻憑這一句情報,警方就進行了那麽大規模的搜查嗎?”我不解。


    “不,這隻是契機。組織犯罪對策課原本就在密切關注大宙神光教。這一年來,大宙神光教的勢力急劇擴大,教徒也迅速增多,與此同時也引發了更多的問題。”


    “是怎樣的問題呢?”我向前探出身子。


    “主要是和錢有關。一些教徒對教義深信不疑,向教團贈予了巨額資金,而遭到了家人和親戚的責備。教徒中有許多人是生活富裕的上流人士,在家教徒中尤其居多。這一年來,教團接收了大量的捐贈。”


    我回想起之前遇到的參加生活體驗的人們。和我猜想的一樣,教團果然主要在吸引有錢人入教。


    “還有就是像衝田大夫那樣,因為不能和生活在總部設施裏的家人見麵而引發的矛盾吧?”


    聽到我的問題,櫻井立刻在胸前猛地擺手。


    “不不不,那種矛盾基本上沒有。”


    “真的嗎?”


    “沒錯。在這類新興宗教中,它們十分罕見地允許出家教徒自由出入總部設施。不僅如此,對於在設施中生活了一段時間的教徒,教團還會勸說他們回到社會,形成由教徒自發傳教的係統。不過實際上好像是因為出家的教徒太多,設施裏無法容納,不得已才趕他們走。”


    “也就是說,沒見到家人的隻有衝田大夫一個人?”


    “據我們所知,確實如此。總之,圍繞教團發生了許多與金錢有關的糾紛,而且我們從很早就聽說了他們使用違禁藥物的傳聞。他們從一開始就以能體驗到和外星人交流為噱頭,教團的代表大河內曾經還有過倒賣藥物的嫌疑。”


    “警方那麽早就知道,卻一直放到現在才想起來調查嗎?”


    我的語氣有些強硬。若能早些采取措施,衝田或許不至於丟了性命。


    “沒您想得那麽簡單。宗教,尤其是這類新興宗教,總會和某些神秘體驗掛鉤,但很難判斷那些究竟是藥物的作用,還是教徒的妄想或宣傳。”


    “那為什麽這次就能強製搜查了呢?”


    “哎……都到這份上了,我就全說出來吧。我們有了能進行強製搜查的機會。原因之一是貴院的衝田醫生被害一事。本來試圖控告大宙神光教的人突然被殺,而且犯人還說‘被外星人命令’而自殺,不論怎麽看都很可疑。另一個就是曾經的教徒舉報說教團使用藥物,而且他還帶來了證據。”


    “證據?”


    “沒錯,他帶來了‘教團舉行儀式前喝下’的膠囊。經檢測,其中含有lsd的成份,這可以用來解釋教團內部舉行的‘接觸’儀式。不僅如此,舉報人還詳細描述了教團藏匿lsd的地點。可是……”


    “可實際上,警方沒有發現lsd。”


    我接過櫻井的話。隻見櫻井露出了自暴自棄的笑容,令人心痛。


    “沒錯,我們沒有發現。完全陷入圈套裏了。”


    “陷入圈套?”


    “是大河內,這一切都是他的計劃。我們進行強製搜查後,前來舉報的前教徒立刻就改口說,那個lsd不是從教團裏麵帶出來的,而是在六本木的一家酒吧裏從某外國人手中買來的。他一定是受到大河內的指示,提供了假情報,引誘我們進行強製搜查。而且,在我們開始搜查後,馬上就


    有好幾家媒體前來采訪。如果是東京地方檢察院的特別搜查部開展的行動則另當別論,這隻是一次普通的強製搜查,一般來說媒體不會這麽敏感的,顯然是教團事先向媒體放了話。堂堂的警視廳,就這麽被他玩弄於股掌中。”


    櫻井垂下雙肩,長歎了口氣。


    “下個禮拜發售的周刊雜誌上,就該登出報道說,警方對大宙神光教的總部進行了大規模的強製搜查,卻沒有發現任何違禁物品。人們看到後,就會認為教團是清白無辜的,而警方則是愚蠢無能,這會進一步增大我們日後對教團進行調查的難度。正好鑽了我們著急犯難的空子……”


    “著急?您們為什麽會著急?”


    “啊,這個……”


    聽到我的提問,櫻井立刻皺起眉頭支支吾吾,大概又是在顧慮該不該說出來。當公務員還真是辛苦。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不差一兩句吧。警方也希望鷹央老師提供幫助吧?請放心,我們不會說出去的。”


    在我的催促下,櫻井猶豫了數秒後,終於還是悄聲地開了口。


    “最近三個月,大河內將教團的大部分資產移到了國外的銀行。”


    “國外?是為了逃稅嗎?”


    “大宙神光教是宗教法人,原則上無需納稅。我們是在警惕他本人逃到國外去。”


    “逃到國外……”我喃喃地重複他的話。


    “是的。在自己的罪行被發現之前,逃到尚未與日本締結嫌犯引渡條約的國家藏身,這是罪犯的常用手段。所以我們一直想在他逃跑之前進行強製搜查……”


    櫻井緊咬牙關,露出門牙,一向悠然的他此時也露出了悔恨至極的表情。我不知該說什麽好。或許,他今天來到這裏,除了想借助發現了屍骨的鷹央老師過人的智慧,更多的是想無論如何都要報大河內一箭之仇,刷洗屈辱。


    忽然,我想到一個問題。


    “警方沒能發現藥物,可那具屍骨呢……?”


    如果那具屍體真是衝田繪美,可就是比違禁藥物之類的嚴重得多的問題。然而,櫻井的反應並不積極。


    “屍骨?哦對了,還有那個。那個也不是。”


    “也不是?”


    “沒錯。我們到衝田繪美小姐去的牙科醫院,比對了她的牙齒記錄,……完全不一致。那具屍體並非衝田繪美小姐。”


    瞬間,我放下心來,渾身無力到雙膝一軟。我一直以為那就是衝田繪美的屍體,以為她被當作“祭品”。不過,這樣一來……


    “那……那具屍體是誰?”


    “不知道。隻能確定是一名年輕女性,但無從知曉真實的身份。”


    “除了衝田醫生的女兒之外,那個教團裏還有過失蹤的人嗎?”


    就算那不是衝田繪美的屍體,也不能排除大宙神光教為了神羅而獻上祭品的懷疑。


    “至少警方沒有接到有人失蹤的報告。另,根據法醫解剖——實際上也沒什麽好解剖的——屍體的踝骨有骨折的痕跡,大概是從懸崖上摔下去的時候斷裂的。”


    “那,那個人不是被殺的,是嗎?”


    “不,目前暫時無法排除他殺的可能性。因為死後經過了半年以上,幾乎沒有留下肌肉組織,很難確定真正的死因。”


    “大河內怎麽解釋那具屍體?”


    “他隻是說‘不知道’。確實,發現屍體的地點並非在設施的領域內,而且屍體的身份不明,我們也無法進一步追究。也有可能是迷了路的野營遊客不小心遇難。”


    “可那兒不是有一個祭壇嗎。上麵還擺了那麽多小動物的屍骨。怎麽想都和那個詭異的教團有關係吧。”


    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門。


    “我當然知道啊。可又有什麽辦法,這次強製搜查沒有任何收獲,除非有其它明確的證據,否則不再進行調查,這就是上頭的決定!”


    櫻井也用不輸給我的音量大聲吐出心中的苦惱,但很快就回過神來,用小得不能再小的聲音嘟囔了一句“……失禮了”。鉛塊般沉重的靜謐填滿了整個房間。


    被外星人誘拐的男子。醫院內的殺人事件。與外星人進行接觸。失蹤的衝田之女。獻上祭品的祭壇。——究竟在發生著什麽事?我隻覺胸口發悶,呼吸變得粗重。


    “……從教團總部查獲的物品中,沒有其它可疑的物品嗎?”


    終於,我難以忍受沉默,開口問道。


    “嗯……硬要說的話,是防毒麵具吧。”


    “防毒麵具?”


    “沒錯,我們發現了數個防毒麵具,質量很好,接近軍用的規格。”


    “為什麽會有那種東西……”


    “我們也不知道。大河內隻是說‘為了政府可能進行的毒氣攻擊做準備’。”櫻井不滿地哼了一聲。


    大河內顯然不是出於那種扯淡的原因,他必定有其它的什麽理由。可那究竟會是……?


    沉重的靜謐再次降臨。


    “馬……”


    這時,一直閉著眼睛抱起雙臂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地聽著我和櫻井的對話的鷹央忽然嘟囔了一個單詞。


    “嗯?您說什麽?”


    “為什麽是馬?牛不行嗎?”


    鷹央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盯著天花板喃喃自語。


    “您說馬嗎?確實,那個教團的總部裏養了好多馬……”


    “……吵死了。”


    鷹央惡狠狠地盯著我,我不由得噤聲。


    “你們在這兒幹嘛呢?”


    呃,不是你叫我們來的嗎……


    “話說完了吧。我要想些事情,你們可以回去了。”


    鷹央驅趕蚊蟲一般揮了揮手。


    “呃、那個……”


    櫻井向我投來求助般的視線,然而我也隻能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在這個狀態下,說什麽都是沒用的,若強行搭話恐怕隻會惹得她歇斯底裏地拿書砸過來。


    “櫻井先生,我們走吧。”


    我來到門口,打開大門。外麵的陽光刺激著已經適應了昏暗的雙眼,櫻井隻好一臉不滿地走出房間。邁出門前,我回頭看了一眼,隻見鷹央又躺回沙發上,雙眼緊閉。許是我多心,她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揚。


    “她說要想事情,是不是發現了什麽問題呢。”


    來到樓頂,櫻井揉了揉肩膀嘟囔道。


    “誰知道呢。不過她看起來相當興奮。”


    聽到我的回答,櫻井疑惑地眯起眼睛。


    “剛才那是‘興奮’的樣子嗎?在我看來隻是身體不太舒服想要躺下休息而已。”


    “跟著她幹這麽長時間了,還是多少能分辨出一些差別的。”


    “是嗎……”櫻井毫不在意地應了一聲,然後走向樓梯。


    “那我差不多該告辭了。成瀨他還在車裏等著呢。”


    “哦,好的。”怪不得不見他,原來是在下麵等著。


    “不過,有那麽一位女朋友,您也真是不容易呢。您保重。”


    “啥?女……”


    我一下子沒明白他在說什麽,原地愣了數秒鍾。


    “等一下、您說什……”


    慌忙試圖更正,然而櫻井已經從樓梯下去了。


    “搞什麽啊,一個個都……”


    我不滿地嘟囔著,聲音乘著風從樓頂離去。


    “……回去吧。”


    眯起眼睛眺望開始西斜的太陽,我扭了扭頭活動筋骨。雖然不願意和方才吵了一架的山田碰麵,但值班時間還剩二十分鍾,還有交接班,我必須回一趟急救部。


    “喂,小鳥!”


    “嗚哇!”


    聽到身後近距離傳來的


    聲音,我不由得發出古怪的驚叫。慌忙回過頭去,隻見鷹央嚇得身子後仰。


    “幹什麽啊!叫那麽大聲,嚇我一跳!”


    “被嚇一跳的是我啊。請不要一聲不吭地站到別人身後。您怎麽了?剛才不是在想事情嗎?”


    “想完了。我全都知道了。”


    “全都知道了?”我驚得睜大了眼睛。


    “沒錯,剩下的隻有驗證了。小鳥,把下周六空出來。”


    “下周六?怎麽,您該不會又要潛入那個教團吧?”


    “挺聰明的嘛。”


    我半開玩笑地諷刺,然而鷹央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哎?啥?您真的要再去一次嗎?去幹什麽?”


    陷入混亂的我慌不擇言。隻見鷹央舔了舔嘴唇,稚嫩的臉龐上露出與之極不相稱的妖豔笑容。


    “當然是去和那個騙子一決高下了。”


    2


    “……累死我了。”


    我沒有理會身後的聲音,繼續走著。


    “……累死我啦~”


    同樣的話再度響起,隻不過帶上了更多怨恨的語調。我停下腳步,轉過身去,看向t恤加短褲、一副放暑假的小學生打扮的鷹央。那戴著副墨鏡的臉上,被開始西斜的太陽染上橙色。


    “說要來這兒的還不是老師您嗎。別嘟囔了,快點走吧。”


    與櫻井交換情報的第二周的周六,我和鷹央踏上通往大宙神光教總部的山路。不知為何,鷹央堅持把車停在山腳下,徒步走上山路,而不是像上次那樣直接開到停車場。


    “可我真的累了啊。”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您不是小學生了,請不要埋怨。誰讓您一直貓在家裏,缺乏運動。這也算是個好機會,正好多走一走,鍛煉鍛煉身體。”


    聽到我難以反駁的話語,鷹央揚起視線,投來飽含恨意的目光。


    “……背我。”


    “滾。”


    “背我一會兒能死啊,小氣鬼。”


    鷹央嘟起嘴。離開“家”時,她背著碩大的背包。我剛要繼續朝前走,隻見她將墨鏡下拉到鼻尖,露出遭到遺棄的小狗一樣的可憐目光。


    “哎,真是。”我隻好再次轉過身,來到鷹央身旁,朝她細瘦肩膀上的背包伸出手。


    “我幫您背行李,這總行了吧。”


    鷹央的表情一下子亮起來,二話不說地卸下背包遞給我。我接過來,頓時驚訝於它超乎想象的重量。


    “您這裏麵都裝了什麽啊?”


    “是今晚用得上的東西。”鷹央滿意地轉動得到解放的雙肩。


    今晚用得上的東西?我的臉上是與鷹央完全相反的僵硬表情。


    我完全不知道今天她究竟想要幹什麽。上個禮拜,鷹央說要再一次潛入大宙神光教的總部後,直到今天,我再三詢問她的打算,然而每次都被她糊弄過去,沒有得到一點說明。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麽事情?不安的情緒在胸口翻滾著。


    “很重嗎?”鷹央的腳步肉眼可見地變得輕快。


    “還好。我可是經常鍛煉身體的。”


    “經常鍛煉的話,就不能連我也一塊背著嗎?我體重還不到四十公斤,你的話應該不費事。”


    “少臭美。”


    我們一邊聊著一邊走,十幾分鍾後便看到了正門和停車場。


    “找個地方進樹林裏去。萬一被發現可就麻煩了。”


    大概是看到終點變得開心了,鷹央語氣堅定地說著,離開道路,大步走入樹林中。


    “……果然是打算做見不得人的事情啊。”


    我垂下雙肩,跟在鷹央的身後,也走進樹林中。多少料到會變成這樣了,真正的問題是明知會如此卻還是傻乎乎地跟來的我。本來應該在上個禮拜鷹央說要去教團總部的時候就幹脆徹底地拒絕的,可……


    我看著在樹林中步履蹣跚地前進的鷹央那嬌小的後背。就算我拒絕一起跟來,她今天也會想個辦法來到這兒吧。明明平時像冬眠的熊一樣不願活動,一旦打開開關就會展示出驚人的行動力。在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數個星期內,我不止一次目睹了鷹央的這一麵。


    如果鷹央獨自潛入教團,不難想象她會在某個環節出錯而失敗得一塌糊塗。小巧的腦袋裏塞滿了無窮無盡的知識的她,卻令人難以置信地缺乏常識,過於奇特的言行舉止讓她鶴立雞群,無法融入集體中。我再一次將肺中沉積的氣體用力吐出。


    到頭來,我就是沒法放著這個讓人操心的上司不管。一邊哀歎著自己老好人的性格,我一邊朝昏暗的樹林中走去。


    “到了。”


    在林中走了約二十分鍾後,鷹央喘著粗氣說道。一直注意著腳下的我抬起頭,隻見在無數的樹幹之間隱約可看到教徒們居住的宿舍樓。


    “我們就在這兒等到天黑。把行李給我。”


    鷹央靠著粗壯的樹幹,滑坐在樹根上。


    “哎呀真是,坐在那上麵褲子會髒的。”


    我無奈地皺起眉頭,將沉重的背包遞給鷹央。


    “小鳥你很囉嗦哎。”鷹央嘟著嘴接過包,放到膝蓋上,開始在裏麵翻找。


    “您在做什麽?”


    “給。”她掏出什麽東西,丟給我。


    “這是……”


    一套藏藍色的運動服,胸口處畫著顯著的星星標誌——這是大宙神光教的出家教徒們平時穿著的作業服。


    “大宙神光教的官方運動服。穿著這衣服進去,就不會那麽顯眼了。”


    鷹央從背包中拽出自己穿的小號運動服。


    “您是從哪兒搞來的?”


    “網上買的。那個叫大河內的男的還挺會做生意。”


    宗教團體開網店?他們是不是想得有點太輕巧了?


    “……幹什麽呢?”我呆呆地盯著運動服,這時鷹央冷冷地丟來一句話。


    “嗯?”


    “我要換衣服了,你給我找個沒人的地方也換上。”


    “哦,好。”我拿著衣服起身。


    “……不許偷看。”


    “誰偷看啊!”剛要躲到另一棵樹幹後麵的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門。


    “你不偷看嗎?”鷹央眨了眨眼,似乎是打心眼裏覺得意外。


    “那當然了。您到底有多不相信我啊。”她為什麽會覺得意外?


    “因為之前看的書上寫著,所有的男人都會偷看女人換衣服……”


    “不許看那些沒用的書!”


    我拍死手背上的一隻蚊子,隻見手心上塗滿了鮮紅色。還是晚了一步。我煩躁地把手心在褲子上蹭了蹭。


    和鷹央藏在樹林裏已經過了半個鍾頭。太陽已經落山,周圍變得一片黑暗,來參加生活體驗的人們因農活而累得筋疲力盡,差不多該回到前方的宿舍樓裏了。


    這段時間內,鷹央幾乎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建築物,她的側臉上卻是寫滿了深刻的煩惱和糾葛。她到底是怎麽了?


    看著她的模樣,我試圖向她搭話,卻不知該說些什麽。這時,鷹央依舊盯著前方,緩緩地開了口。


    “……小鳥,你……有沒有向患者告知過癌症晚期的消息?”


    我第一次聽到她如此軟弱無力的聲音。


    “咦?您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快點回答,你有沒有告知過癌症晚期的消息?”


    “呃,當然了,有過好幾次。畢竟以前是當外科醫啊。”


    現代的外科是與癌症的抗爭。我也曾數次擔任癌症患者的主治醫,其中也包括發現時已無力回天的病例。


    “是嗎……我沒有過。”


    “


    您從沒有告知過癌症晚期的消息嗎?”


    “不隻是癌症晚期,我從沒有告知過任何不治之症的消息。我偶爾會在門診中見到患有als的人。我當然能立刻診斷出來,但隻是寫院內轉診信,把患者轉到神經內科而已。我從沒有向患者說明過那是怎樣的疾病,繼續發展下去會是什麽樣。”


    als(amyotrophicteral sclerosis)——肌萎縮性側索硬化症,是一種嚴重的神經係統疾病,會導致肌肉發生萎縮。目前尚未存在有效的治療方案,患者全身的肌肉會逐漸失去力量,直至無力維持呼吸。


    (永琳:根據國際疾病分類標準icd-11,als為mnd(motor neuron disease,運動神經元疾病)的一種,在一些國家二者常指同一種疾病。mnd又名漸凍人症,在美國又稱盧伽雷症,以患有此病的棒球運動員盧伽雷(lou gehrig)命名;另一患有此病的著名人物為英國理論物理學家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


    “為什麽?”我多少猜到了原因,但還是問道。總覺得鷹央希望我這樣做。


    “你也明白的吧。如果是我來說明,患者恐怕會絕望。我可以比任何人都更詳細地說明疾病,但那隻是陳列已知的事實而已。察覺患者的心境,盡可能減小給患者帶來的衝擊,同時充分說明情況,我不會那樣做。不……是做不到。”


    鷹央語氣平淡地說著,她的麵龐上寫滿了寂寥。


    “可是……確實老師不擅長向患者說明病情,但能診斷出一般的醫生看不出來的疾病不是嗎。”


    我慌忙出言安慰。鷹央依舊麵向前方,隻是將視線轉向我。


    “你認為告訴患者比較好嗎?”


    “什麽?”


    “你認為告知患者是必要的嗎?現在,通知癌症是理所當然的。統計結果顯示,讓患者明了病情,有助於提高患者的生活水平。你是怎麽想的?如果你患了癌症,進行到了末期,你希望知道自己的病情嗎?”


    曾經有一段時間,醫生視通知患癌為禁忌。然而在現代,除非情況特殊,醫生一定會如實告知患者的病情。


    如果我患癌到了晚期,來日無多,我是否想知道這個事實?


    “……是的。我希望知道。”


    思考了數秒後,我明確地回答。若接到通知,一開始或許會沉浸於死亡的恐怖中,甚至會覺得不知道更好。但即便如此,我也不願至死都被蒙在鼓裏。我想明確地知道自己餘下的壽命,等待最後一刻的到來。


    “……是嗎。”


    鷹央重新看向前方,緩緩點了點頭。我等著她繼續說,然而她緊抿著嘴,沒有再說一句話。


    “那個……您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


    我實在耐不住沉默的壓力,猶豫地開口問道。


    “不,沒什麽。……好,他們來了。”


    鷹央揚起下巴。我抬起頭,看到有數十名穿著藍色運動服的人進入前方的建築裏。是來參加生活體驗的人們,他們的臉上無一例外寫滿了疲勞,同時還帶有一絲滿足感。


    “好,走吧。”


    看到所有人全部進入建築後,鷹央站起身,朝向建築走去。她的臉上已不見了數分鍾前的黯淡神色。


    “那個,我們去哪兒?”


    “當然是那個宿舍樓裏了。”


    “呃,您也不事先說一聲……我們去那裏幹什麽?”


    “煩死了,閉上嘴給我跟上來。”


    鷹央出了樹林,挺胸抬頭地走向建築,絲毫無意掩藏行蹤。


    “等、等一下老師,這樣會被人發現的。”我慌忙追在她身後。


    “放心,就算有人看到,也會以為我們是這兒的教徒。”


    她的語氣裏充滿了自信。來到參加者住宿的三層建築後,鷹央打開大門,進入內部。真的沒事嗎?我一邊感到難以言喻的不安,一邊也跟著走了進去。


    入口的旁邊就是樓梯,通往參加體驗者住宿的二樓和三樓,但鷹央沒有理會,而是徑直沿著走廊前進。到底是要去哪兒?


    她來到大約位於走廊中間的一扇門前,停下了腳步,微微推開門,窺向裏麵。門旁的一個標簽上寫著“食堂”。


    “好,裏麵沒人。你就在這兒守著。”鷹央悄聲說。


    “守著?您要在裏麵做什麽?”


    “少廢話,照我說的做。如果有人要進來,就敲兩下門。”


    說完,鷹央便推開門鑽了進去。


    “……到底是搞什麽啊,真是。”


    解釋一兩句能死啊。我腦中冒出把鷹央丟在這兒自己閃人的念頭。就在這時,走廊最深處的一扇門打開,從裏麵出來一個人。看到那個人的瞬間,我隻覺大腦一片空白。


    那是一名約摸三十歲的女性,一邊走一邊懶散地揉著肩膀。我認識她。她正是我和鷹央參加生活體驗時,給我們當導遊的女子。


    女子逐漸朝我走來,渾身散發出疲勞感,與當導遊時充滿活力的樣子截然相反。我低下頭,試圖躲過她的視線。


    然而,我這麽一個大塊頭的男子呆呆地立在走廊,實在是很顯眼。女子漫不經心地抬起頭,看到我的臉後,愣在了原地。


    “咦?你是……”女子狐疑地眯起眼睛。下一瞬,她便杏目圓睜,“啊——!”地指著我大聲叫道。


    “你怎麽會在這兒啊!?”


    女子大步走到麵前,氣勢洶洶地指著我的鼻子問道。


    “呃,那個……”


    “怎麽回事?難不成那個女的也在這兒嗎?你這身衣服怎麽回事,不是出家教徒穿的嗎!”女子激動得連珠炮似地說個不停。


    怎麽辦?該怎麽蒙混過去?我拚命轉動腦筋,終於放棄似地大聲叫道:“我入教了!”


    “……入教了?”女子猙獰地吊起來的眼角逐漸下降,恢複成圓形。


    “是的,我前幾天剛加入了。那天的體驗實在是太感動了,我無論如何都要接受神羅大人的教誨!”


    我的舌頭擅自動了起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那、那個女的……你的未婚妻呢?”


    “我和她……已經分手了。她不能理解這個教團和神羅大人的偉大之處,我不願意繼續和那樣的人在一起。”


    聽到我的話的瞬間,女子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雙手握住我的手。


    “太美妙了!您也終於醒悟了,這真是太美妙了!和那個女人分手,實在是美妙的選擇。拋棄未婚妻,皈依神羅大人,真是美妙的信仰!”


    她不停地叫著“美妙”,我不由得向後仰去。


    “那,您在這裏做什麽?”


    女子冷靜下來後,握著我的手繼續問道。


    “呃,那個……我被叫來幫忙給參加體驗生活的人們準備晚餐。”


    “哦哦,這樣啊。那就請加油工作吧。我在晚飯之前回房間休息一會兒。以後就請多多關照了。”


    女子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走向出口。好險啊。看到女子的背影從入口消失後,我才鬆了口氣,雙手撐在膝蓋上。


    下一瞬,門猛地被打開。我來不及躲避,被門扉狠狠撞在臉上,疼得眼前直冒金星。


    “怎麽了?”鷹央小巧的身子從門中鑽出來,看到捂著臉的我,不解地問道。


    “您開門的動作能不能輕一點?您也知道我就在外麵吧。”


    “哦,抱歉抱歉。已經結束了,我們快點從這兒出去吧。”


    鷹央丟下仍在揉著臉的我,徑自走向出口。


    “您在裏麵做了什


    麽?”我捂著臉,跟在她的身旁。


    “是咖喱。”鷹央瞟了我一眼,嘟囔道。


    “什麽?”


    “我說,今天的晚餐也是咖喱。”


    “是咖喱會怎麽樣……?”


    這人難不成是被咖喱的味道勾過來偷吃了吧?


    “果然晚上就要吃咖喱啊。”


    不知為何,她詭異地一笑,舔了舔嘴唇。


    溫暖的夜風拂過臉頰。夏季的風中帶有更多的濕氣,不僅沒有吹去身體的熱量,反而讓舒適指數進一步下降。我瞟了一眼身旁匍匐在地上的鷹央。


    “老師,您差不多該解釋一下了吧?您到底是想要做什麽?剛才在宿舍樓裏您做了什麽?”


    我說出在這數十分鍾內不知問了多少次的問題,然而鷹央的回應隻有一個——沉默。


    我露骨地歎了口氣,跟著鷹央一塊兒趴在地上,略微掀起麵前的一塊帷幕,窺向裏麵。昏暗的半球形空間內,坐著穿有藍色運動服的人們,茶褐色運動服的男子們正向他們分發紙杯和小膠囊。


    離開參加體驗者們住宿的建築後,我們和上次潛入這裏時一樣,躲在“禮拜堂”的後麵,已經待了近兩個小時。參加者們吃完了晚飯,正聚集在禮拜堂體驗儀式。


    “老師,您差不多該告訴我了吧。我們究竟要在這兒待到什麽時候?如果您什麽都不解釋的話,我可要回去了。”


    我壓低聲音對鷹央說道,但沒有掩藏語氣中的煩躁。快要不能忍了。鷹央終於抬起頭,滿臉疑惑地看向我。


    “到底想讓我解釋什麽?你從剛才起就一直說著解釋解釋,又不說讓我解釋什麽。所以才一直沒搭理你。”


    那你就那麽說嘛,別不搭理啊。


    “所有的事情。為什麽把我帶到這兒,剛才做了什麽,我們在這兒等什麽。”


    “你想讓我把那些都解釋嗎?”鷹央眉頭緊鎖。


    “當然了,我都陪您這麽久了。”


    “全都解釋清楚很花時間的。反正馬上就能明白了,而且……我不太擅長給別人解釋。”


    “不擅長解釋?難道您的意思是,我腦袋太笨,想解釋得讓我明白很難嗎?”


    “唔,也有這個原因。”鷹央坦然地回答。我的臉頰不住抽搐。忘記了跟這人挖苦沒有用了。她繼續說道,嘴撅得像鳥一樣尖。


    “而且,我不知道別人對事物的理解到了什麽程度,總是會認為大家都和我一樣明白。”


    看到鷹央低著頭揚起目光的樣子,我不由得心生怯意。難道說我又為難她了嗎?她雖具有無與倫比的智慧,卻不懂得推察他人的心情。對於這樣的她而言,給別人解釋事情,或許比我想像的更加困難。


    “……您剛才說‘馬上就能明白’對吧。”


    “嗯?哦,說了。”


    “那您的意思是,馬上會發生什麽事情,就算不聽您解釋,隻要看了就能明白為什麽要來這兒,對嗎?”


    “嗯,沒錯,就是那個意思。”


    “……那我就等吧。反正馬上就知道了是吧。”


    鷹央眨了眨眼,然後露出惡作劇成功的小學生一般的笑容。


    “沒錯,馬上就知道了。仔細看清楚。”


    鷹央再次趴到地上,掀起幕簾朝裏麵窺去。我也效仿她的模樣,再次看向室內。


    室內的照明已關閉,天花板上映出浩繁的星空,隱約能聽到治愈音樂舒緩的旋律。眾參加者仰望著頭頂的景象,目光中滿是期待與不安。小鳥啼鳴般的音樂逐漸增大音量,會場內出現各色的激光。眾人的興奮加劇了一層,連在外麵窺視的我也能察覺到。


    前方的香壇上飄出嫋嫋煙霧,神羅即將登場。這時,我發現了情況異常。參加者們的情緒過於安逸了。三個星期前的儀式中,進行到這一步時,參加者們已經開始發出奇怪的叫聲,然而眼下的會場內,眾人隻是冷靜地躺在椅子上。


    我還沒想明白為什麽,背景音樂的音量又增大了一層,舞台上出現了麵前罩著黑紗的女子。看到神羅出現,參加者們發出絮絮低語,變得興奮起來,卻無人表現出異常的舉止。


    神羅緩緩揭開臉前的麵紗,露出下麵的容貌。


    “沒關係,請冷靜,不必害怕。放鬆身心,接受‘它們’吧。‘它們’絕不會傷害你們。來吧,敞開心扉。”


    和我參加的時候一樣,神羅開始講述,然而眾人反應平平,隻是麵麵相覷,表情困惑。大概是察覺到了異常,站在會場後方的男子們開始顯得不安。


    “‘它們’就在身旁,能感覺到吧。‘它們’的形態各異,每個人眼中看到的樣子都不同。這是因為‘它們’存在的維度比我們高得多。沒錯,‘它們’遙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用你們的心去看‘它們’,用你們的心去聆聽‘它們’的聲音。”


    神羅的語氣變得熱切,然而場內的氣氛卻與之相反,開始逐漸冷卻。原本麵露期待的參加者們,也接連表現出訝異和不滿。


    “你看舞台旁邊。”


    身旁的鷹央悄聲說道。我依言看去,隻見大河內和之穿著一如既往的筆挺西裝站在那裏,不過臉上僵硬的表情清晰可見。看樣子,他也沒有預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


    “好,小鳥,走吧。”鷹央拿起身旁的背包,猛地跳起來,拽住我的手。


    “去哪兒?”


    “跟我來就知道了。快點走,別磨蹭。”


    果然還是不肯解釋。我隻好被她拽起來,跟在後麵。鷹央毫不猶豫地來到上次入侵時觸發了警報的牧場。


    “不行啊,老師,再往前走就會有警報。”


    來到牧場周圍的木欄數米遠的地方,我按住鷹央的肩膀。


    “那種事我當然知道了。”鷹央把背包放在地上,開始在裏麵翻找,很快拿出一個護目鏡一樣的東西。


    “那是什麽?”


    “看了不知道嗎?紅外夜視儀。”


    “紅外夜視儀?”


    “沒錯。漂亮吧。這玩意兒可貴了呢。”


    鷹央戴上夜視儀,開心地叫著,卻因意料之外的重量晃了兩三步才站穩。我慌忙扶住她的身體。


    “很貴……這東西是您買的嗎?”


    “網上沒有買不到的,隻有想不到的。有一家商店專門出售美軍的淘汰品。”


    “美軍……那,您拿這東西是要幹什麽?”


    “這是紅外夜視儀啊,當然是用來看紅外線的。那兒的警報裝置發出紅外線,戴上這個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鷹央指向木欄上方空無一物的位置。雖然我什麽都看不見,不過恐怕正如鷹央所說有紅外線。她是打算借助紅外夜視儀躲過警報裝置,侵入牧場內部嗎?


    “好,趴到地上。”鷹央緩緩沉下身子,趴在地麵上。


    “咦,我們不進去嗎?”


    “怎麽進去啊,那麽多紅外線擋著呢,你看不見嗎。”


    “……當然看不見了。”


    “哦哦,也是。總之快點趴下,你那麽大的個子太顯眼了。”


    我無可奈何地趴在鷹央身旁。一股泥土的味道刺激著鼻腔。


    “就在這兒等。”鷹央戴著夜視儀,悄聲說道。


    “等?等什麽?”


    “少囉嗦,馬上就明白了。”


    她的語氣不容置喙,我隻好閉嘴。戴上了夜視儀的鷹央比平時更讓人難以覺察她的表情。我趴在她身旁,忍受著沉重的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那個,老師。”我悄聲對她說道。


    “幹嘛啊,你不是說不用我解釋了嗎。”


    “不,不是解釋,我隻是想知道一件事。剛才


    那個儀式裏,他們沒能和外星人‘接觸’,是您做的嗎?”


    “沒錯,是我做的。”鷹央用雙手扶正有些歪了的夜視儀。


    “您是怎麽做的?那個儀式和外星人不是沒關係嗎?”


    “外星人?說什麽傻話呢。那明擺著是為了從教徒手裏騙錢的表演啊。”她戴著夜視儀,轉頭看向我。


    “那、那個,我們在儀式上看到的東西是什麽啊?”


    “是藥物。我們被喂下了致幻劑。”


    鷹央的語氣裏滿是不耐煩,她的回答則是最簡單、最容易想到的答案。


    “咦,我們被下藥了?不,可是,警方搜查的時候不是什麽都沒發現嗎。他們真的把藥藏起來了嗎?”


    “沒錯,藏在了找不到的地方。不,應該說是看到了也不會起疑的地方。那個男的想法還挺有意思。”


    鷹央開心地哼了一聲。


    “發現違禁藥物也不會起疑?怎麽可能會有那種地方啊。而且茶和膠囊裏麵不是什麽藥物都沒檢測出來嗎?”


    “你好吵哎。說到底,不還是想讓我解釋嗎。真是,好好想一想就能想明白吧。他們養馬啊,馬。正常來說不是養牛嗎。為什麽會養馬?”


    鷹央在我麵前不停地揮手,像是在趕走一隻惱人的蚊蟲。


    沒養牛,而是養馬?確實,這個教團的領地裏養了很多馬,可這與藥物有什麽關係?


    “……走吧。”突然,鷹央站起身來,朝牧場走去。頭上戴著沉重的夜視儀,邁出步伐時搖搖晃晃。


    “啊、老師,再往前走的話會發出警報……”


    我慌忙站起來,按住了鷹央的肩膀。鷹央轉過身,雙手托著夜視儀,將其舉起來。儀器的尺碼似乎比她的頭部大了許多,被她輕而易舉地摘下了。


    “已經沒事了。他把警報解除了。”


    鷹央抱著夜視儀,將雙手指向牧場。定睛一看,隻見領地外麵的路燈依稀勾勒出一個人影,手上拎著一個搖搖晃晃的東西,正在朝牧場深處跑去。


    “那個建築是……”察覺到男子的目的地,我不由得皺起麵孔。那是位於牧場最深處的建築,即……


    “好了,馬上就要到高潮了。”鷹央將手中的夜視儀丟到一旁,抓住了圍繞著牧場的木欄。


    “您是說去那裏麵嗎?”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實在是不願意靠近那個地方。


    “不想知道真相的話就在這兒等著吧。我一個人去。”


    鷹央瞥了我一眼,將雙臂向兩側平舉。


    “去,我也跟著去總行了吧。”我歎了口氣,伸手抓住她的側腹,舉起身子放到柵欄另一側。


    “剛才的那個人影是……他吧。”我跟著越過欄杆,問向鷹央。


    “‘他’指的是誰?你的提問總是很模糊,我很難回答啊。”


    鷹央沒有回頭,繼續朝向建築物走去。無言以對的我看著她的後背,頭腦中浮現方才跑入建築的人影。纖瘦的身軀,加上那身衣服,毫無疑問就是他。


    他為什麽偏偏會出現在那裏?難道說違禁藥品就藏在那裏麵嗎?確實,搜查員在調查那兒之前或許猶豫了一瞬,但他們是專業人員,沒有理由不去調查那裏。


    懷著心中愈發膨脹的疑慮,我跟著鷹央穿過牧場的草地,靠近人影消失的建築入口。還剩二十米遠的時候,一股惡臭竄入鼻腔,我反射般捂住了鼻子。隨著靠近建築,刺鼻的氣味愈發濃烈。這也難怪,畢竟這座建築是為了貯存“那個東西”而建造的。終於,我們來到建築前,我捂緊鼻子,抬頭看去。


    “堆肥屋”——建築的入口處寫著碩大的三個字。收集的馬糞會暫時堆放在這裏,準備用作肥料。或許是因為飼養了太多的馬,形為立方體的混凝土建築物和一座小體育館差不多大。


    沉重的鐵門打開了一條縫,大概是方才的那個人進去後沒有關緊。從縫隙中漏出熒光燈的照明和濃烈的糞臭味。這味道實在是太感人了,淚水不由得模糊了雙眼。


    “好了。”鷹央把手伸進運動服的口袋裏擺弄了好一會人,然後伸手要去推入口處的門。


    “請、請等一下。”我不由得出聲製止。


    “又怎麽了?”鷹央把手放在門上,朝我投來險惡的目光。


    “那個……真的要進去嗎?”


    “廢話,你以為我們為什麽來這兒。”


    “呃,我到現在還不知道為什麽。而且我說老師,您就不覺得這個味兒難受嗎?”


    “味兒?”鷹央翕動鼻翼嗅了嗅。“哦,確實有點不對勁。”


    “有點?”


    之前就覺得,這個人雖然視覺和聽覺很敏銳,但嗅覺明顯遲鈍。怪不得好幾天不洗澡也不覺得有事。


    “少囉嗦,進去。”


    鷹央握住鐵門上沉重的手環,仿佛拖拽漁網一樣將身體向後仰去。大門被緩緩拉開,同時一股比方才濃烈得多的惡臭撲麵而來,席卷全身。我緊咬牙關,硬是在這殺人般的氣場中堅挺著沒有倒下,透過淚水漣漣的雙眼看向堆肥屋的內部。


    慘白的燈光下,穿著茶色西服的纖瘦身軀的男子被照得清楚,他的嘴上是一副黑色的麵具。那是防毒麵具。剛才在遠處看到的時候拿在手裏的原來就是這個。這麽說來,櫻井說過在教團裏發現了防毒麵具。隻不過沒想到,它不是用來過濾毒氣,而是抵擋惡臭。


    男子頎長的身軀僵住了,頸椎宛如鏽住一般緩緩轉過來。下一瞬,比熒光燈亮得多的炫目閃光照亮了四周。


    “遊戲結束(game over)了。”


    鷹央雙手舉著數碼相機,衝著呆站在堆肥屋中央的大河內和之說道。


    3


    堆肥屋的內部被混凝土塊分隔,中央是一條寬闊的通路,向兩邊伸展出更細的支路。混凝土塊圍成的區域內,堆滿了大量的肥料。


    “你……”


    戴著麵具的大河內呆呆地嘟囔。鷹央仿佛是在取笑一般,不停地朝他按下快門,閃光燈反複照亮了建築的內部。


    “住手!不許拍!為什麽你會在這兒!?”


    大河內戴著麵具悶聲叫道,同時伸出雙手遮擋在麵前。我的嗅覺也終於麻痹,注意到了大河內的手中拿著某個白色的物品。


    “我上次說過的吧,如果你是在耍詭計,我會把它挑明。”


    鷹央得意地後仰身子,挺起胸膛。


    “……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啊。”大河內壓低了聲音。


    “聽不懂?聽不懂什麽?你還不知道剛才的儀式為什麽失敗了嗎?”


    她的語氣裏滿是戲弄,大河內一言不發地皺起眉頭。


    “怎麽不吭聲了?沒錯,就是我,是我幹的,我毀了你那個蠢到家的儀式。你的想法其實不錯,整個係統很精巧,不過也到此為止了。今天,你的教團就會徹底崩潰。你真是夠蠢的,如果沒像這樣急著趕來,說不定還能有方法蒙混過去。”


    大河內緊盯著忍俊不禁的鷹央,低聲開了口。


    “你在……說什麽?不說這個,你們未經許可擅自闖入教團領地,請你們馬上離開,不然……”


    “不然會怎樣?打算報警嗎?好啊,去叫警察來吧。有本事就去叫啊。”


    鷹央唱歌一般開心地說道。大河內從麵具下發出低吟。


    “那個……老師。”我小心翼翼地問向鷹央。


    “幹什麽啊,人家正在興頭上呢。”鷹央收斂笑容,不滿地瞪著我。我知道她樂在其中,但實在受不了像個透明人一樣一無所知地待在這裏。


    “呃,那個吧……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我壓低聲音問道,隻見鷹央把碩大的眼


    睛睜得滾圓。


    “還不明白嗎!?這是馬糞啊!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吧。”


    “呃……我怎麽想都沒想明白。”


    “腦子真是笨啊。那個男的手裏拿著的東西,就是讓我們在儀式上產生幻覺的藥。”


    “咦?”我反射般看向大河內的手。大河內立刻將右手藏到身後,顯得有些尷尬。


    “可是那個茶和膠囊裏麵不是什麽藥物都沒有嗎?那他們是怎麽給我們下藥的?難道說是儀式中焚燒的香裏麵含有什麽物質,所以他們才需要防毒麵具……”


    “你是腦殘嗎?如果是燒的香有問題,那負責管理儀式的那些男的應該也會出現症狀才對。而且當時也沒有人戴麵具。”


    “您說得是……”


    茶,膠囊,香——如果這些都沒有問題,那藥物究竟是藏在哪裏?我不記得那時還吃了別的什麽東西……正當我思考時,鷹央豎起左手的食指。


    “是咖喱。”


    “嗯?咖喱?”


    “沒錯。晚飯時吃了咖喱,藥就混在那裏麵。那些顯然可疑的藥茶、膠囊和香,都是為了把我們的注意力從咖喱上麵轉移開。”


    鷹央緩緩轉動食指,在空中畫出圓圈。


    “啊……”我張開嘴,卻隻能發出呆呆的叫聲。確實,在儀式之前吃下的不隻是茶和膠囊。儀式前的晚餐時,我們飽飽地吃了一頓咖喱。


    “申請參加體驗活動的人要填寫一張調查問卷。那個不僅僅是為了篩選有錢人或入教的可能性高的人,最重要的目的還有一個,那就是篩選出確實能夠下藥的人,即喜歡吃咖喱、或是對咖喱不感到排斥的人。我說的沒錯吧?”


    鷹央轉向大河內,後者的目光躲躲閃閃。這麽說來好像確實,在無數的問題中摻雜著一條“您喜歡吃咖喱嗎?”。


    “白天讓我們幹農活也好,中午隻給我們吃飯團也好,不允許我們自備食品也好,都是為了一個目的——讓我們又累又餓,開開心心地吃晚上的咖喱。”


    鷹央繼續逼問沉默的大河內。


    “……咖、咖喱裏麵下藥了?到底下了什麽藥?我們教團裏麵沒有任何違禁藥品,警察已經證明我們的清白了。”


    大河內的聲音有些尖銳,他的臉上已經不見了之前的遊刃有餘。


    “那是因為警察的搜查目標是lsd,而且你已經派一名教徒告訴警方假的藏藥地點,所以警方才沒有找到這兒來。”


    “你是說我預料到警方不會搜查這個堆肥屋,所以把違禁品藏在這兒了嗎?這又有誰能保證呢?”


    “我說,你為什麽要養馬?”忽然,鷹央問出一個不明就裏的問題。


    “你想……說什麽?”大河內的語調十分生硬。


    “就算警方搜查這裏,對你來說也不會構成什麽問題。我從一開始就感到很奇怪,為什麽這個教團會養這麽多的馬?馬是一種很敏感的動物,養起來比牛更困難。從效率上講,應該是養牛更方便,也更劃算。”


    “這是……‘它們’的指示。馬是高貴的生物……”


    “少扯淡了,你這個騙子。你真正想要的不是馬,而是堆在這兒的馬糞。”


    鷹央指向大河內身後堆積如山的肥料。大河內的表情變得更加僵硬。“馬糞?”聽到意料之外的詞,我不禁叫出聲。


    “你怎麽還沒明白?”


    鷹央露骨地歎氣表示不滿,然後拖著腳步走向堆肥屋的中央。哎,要進到裏麵去嗎?我猶豫了一瞬,然而大河內就在前麵,我不能不跟著。我隻好下定決心,跟在鷹央的身後,踏入堆肥屋。


    鷹央進去後,來到通路旁邊一個比她矮一頭的混凝土台邊,雙手撐著邊沿,向前探出身子,窺向裏麵。


    “您在幹什麽!?多髒啊!”


    “哦哦,有了有了。”


    她把手伸進堆積的肥料中,拽出什麽東西後,把它一下子遞到我的麵前,我不由得向後躲開。


    “……蘑菇……姬菇?長在那裏麵的嗎?”


    鷹央的手中是一株白色的蘑菇,細柄,菌蓋直徑約兩、三厘米。


    “沒錯,是蘑菇,裏麵還長了不少。不過這可不是姬菇。對吧?”


    她故意頓了一頓,然後揚起嘴角。


    “這是近藍蓋裸蓋菇(psilocybe subcaerulipes)!”


    “……近藍蓋?”


    “喂,近藍蓋裸蓋菇啊,你應該知道吧。俗稱迷幻蘑菇(magic mushroom)。”


    “迷幻蘑菇!?”我睜大了雙眼。


    “這麽說才能明白嗎。以後連學名也要一塊兒記住才行啊。這是近藍蓋裸蓋菇,傘菌目球蓋菇科裸蓋菇屬的蘑菇。它含有大量名為裸頭草堿(psilo,又稱裸蓋菇素)的致幻成份,攝入體內會導致不快、惡心、眩暈、麻痹等症狀,持續約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之後會產生幻視、幻聽、四肢無力、失去時空感等與攝入lsd時相同的症狀。”


    鷹央一如既往地像念詞典一樣流暢地說出相關知識,然後將手中的蘑菇丟到混凝土塊中,微微一笑。


    “上次我們吃的那頓咖喱,裏麵可是放了不少配料啊。”


    我隨著她的話,回憶起三個星期前的晚飯。確實,裏麵放了許多的配料,土豆,胡蘿卜,茄子,雞肉,……還有,蘑菇。


    “難道說,咖喱裏麵放的蘑菇就是……”


    “沒錯,就是在這兒采摘的近藍蓋裸蓋菇。”


    沒想到吃的居然是用馬糞種出來的蘑菇……


    “怎麽了?表情那麽古怪。”


    “因為,那可是用馬糞養出來的蘑菇啊,那種東西……”


    “其它可食用的蘑菇裏,應該也有用馬糞栽培的品種。”


    鷹央親切地教給我十分不必要的小知識。


    “可為什麽要特地用馬糞?”


    “近藍蓋裸蓋菇屬於嗜糞菌,也即它們靠分解糞便而生存。而馬糞是近藍蓋裸蓋菇最適宜的培養地。”


    她看向無言地立在一旁的大河內。


    “自古以來,裸蓋菇類便用於宗教儀式,用於引發各種宗教性的體驗。不止如此,近藍蓋裸蓋菇雖然屬於麻醉品受到管製,但在本州一帶可自然生長,尤其喜好馬糞。就算被警方搜查發現,隻要堅持說是自然生長的,就很難立案。換句話說,隻要在需要時到這裏收割,給教徒和體驗生活的參加者吃下,就很難被追責。而且,警方的強製搜查通常發生在白天,所以在日落時收割,當晚全部吃完,就不會有問題。哎呀,這個主意還真是周到。”


    鷹央繼續說道。


    “在儀式上看到的幻覺,大量飼養的馬匹,在警方的搜查中沒被發現的藥物,還有警備森嚴的牧場——從以上這些,我懷疑你在領地裏種植裸蓋菇。但是,堆肥屋周邊有紅外線警報裝置,想偷偷潛進來很不容易。所以,我對今天的咖喱動了手腳,結果你果然擔心蘑菇出了問題,跑到這裏來了。我還以為你會派手下過來,沒想到是你親自前來,想必你是相當焦急。你漏算的這一步,對我來說倒是好消息,恰好拍到了最關鍵的證據。”


    “那個,您說動了手腳,具體是怎麽做的?”


    我戰戰兢兢地插嘴問道。方才潛入體驗生活參加者的宿舍時,鷹央大概是在尋找摻有致幻蘑菇的咖喱,並成功了吧。可她究竟是如何將那些咖喱變得沒有毒性的呢?


    “是mao。”鷹央得意洋洋地回答。


    “毛?”我呆呆地重複著那個單詞,隻見鷹央朝我投來鄙夷的目光。


    “喂,你該不會是連mao都不知道吧?你還是個醫生嗎?單胺氧化酶(monoa


    mine oidase),可分解大腦中的血清素(serotonin)等物質。治療抑鬱症的藥裏麵不是有單胺氧化酶抑製劑嗎。”


    (永琳:神經細胞間通過神經遞質傳導興奮。神經遞質根據作用效果分為興奮性和抑製性兩種,分別使受體神經細胞的興奮性升高或降低。血清素,又名5-羥色胺,是一種抑製性神經遞質,因首先發現於血清內而得名。它主要分布在胃腸中,調節腸胃蠕動;腦內濃度亦較高。目前普遍認為,血清素與幸福和快樂感密切相關。憂鬱或衝動易怒者體內血清素的含量偏低;動物實驗表明,當注射血清素時,動物的攻擊性明顯降低。血清素通過單胺氧化酶氧化為對應的醛,通過醛脫氫酶氧化為5-羥基吲哚乙酸,最終由腎髒排出。使用單胺氧化酶抑製劑,可阻止血清素的氧化,從而保持體內血清素的濃度,對於治療抑鬱症有一定效果。)


    哦,聽她這麽一說……怪不得沒什麽印象,因為外科用不著。


    “裸蓋菇中含有的致幻成份裸蓋菇素,是一種與血清素極為相似的物質,當然也可以通過單胺氧化酶來中和它的毒性。上個禮拜,我拜托帝都大學生理係的朋友,製備了大量的單胺氧化酶,然後剛才把它們倒進咖喱裏麵了。”


    “那個,那種東西混在裏麵沒關係嗎?會不會導致腦內激素失衡……”


    “當然沒關係了。酶是蛋白質,吃下去會在消化器官裏被分解成氨基酸,不可能被人體直接吸收而保持活性。你在生物課上怎麽學的?當然,如果是直接靜注的話,或許會引起某些副作用吧。要不要下次滅菌後在你身上試試?”鷹央盯著我,目光中滿是妖氣。


    “您在……開玩笑吧?”我的臉頰抽搐。這人說不定真的會做那種人體實驗。


    “證據……”


    一直沉默不語地看著我和鷹央的對話的大河內,從防毒麵具下發出小得幾乎聽不到的嘟囔。


    “嗯?你說什麽?”鷹央揚起嘴角,挑釁一般問道。


    “你有證據來證明你剛才說的那些事情嗎?我來這裏隻是為了夜間巡邏。長在這裏的蘑菇確實在法律上是違禁物品,但你剛才也說了,它們隻是自然生長的。我隻是偶爾看到長了奇怪的蘑菇,便摘了幾個罷了。”


    大河內用顫抖的聲音辯解著。


    “你這解釋實在是太蹩腳了。儀式出現了異常後,你就立刻跑到這兒來了,連西服都來不及換掉。正常人哪裏會穿著西服跑到這種堆了馬糞的地方?之後洗衣服的時候多麻煩。而且,就算說是自然生長,這裏蘑菇的數量也太多了,隻可能是人工栽培的。還有……”


    鷹央在運動服的口袋裏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小玻璃瓶。


    “剛才在廚房裏加入mao之前,我采取了一些咖喱的樣品,包括其中的蘑菇。如果我把這個交給警察,會怎樣呢?”


    她晃動手中的瓶子,像晃動一個單擺。


    “……你怎麽證明那就是我們教團製作的咖喱?而且,你非法闖入私有領地,那個東西不會被采用為證據。”


    “沒錯,這的確沒有法律效力,但應該足以讓警方產生興趣吧?就算不能起訴,也足夠責令你把那些所謂‘自然生長’的蘑菇全都處理掉。沒了蘑菇,你還能和外星人‘接觸’嗎?這個教團還能維持運營嗎?”


    鷹央宛如歌唱般開心地說道。大河內的臉頰不住抽動。


    “你真的……打算把那個交給警方嗎?如果那樣做的話,我可會起訴你私闖民宅,搞不好你會失去行醫執照。”


    “嗯?”鷹央收斂了笑容,歪起腦袋。“那又怎麽樣?”


    “你說怎麽樣……”


    聽到鷹央的回答,不隻是大河內,連我也愣住了。


    “我說過的吧。如果你是在詐騙,我會不惜一切,揭露你的所作所為。我可是說到做到的女人。”


    鷹央衝愣到無語的大河內凜聲說道。後者呆呆地盯著鷹央看了數秒,然後從麵具下發出深深的一聲歎息,臉上的表情如潮水退去一般消失不見。


    “……都是你不好。”


    他淡淡地嘟囔了一句,然後把手伸向身旁混凝土牆上安裝的一個紅色的機器。下一瞬,淒厲的警報聲響起,和三個星期前鷹央觸發的警報聲相同。這意味著……


    “老師,快逃吧。”


    我抓起鷹央的手,然而她卻巋然不動。


    “急什麽,我還有話要和他說。”


    “您在說什麽啊!?再不逃的話……!”


    “又把那些男的叫來了,對吧。”


    鷹央用眼角的餘光瞟了我一眼,輕聲說道,絲毫不顯動搖。


    “穿茶褐色運動服的男子們和別的教徒顯然不同。想要栽培如此規模的近藍蓋裸蓋菇,隻憑一個人實在很難。他們是你的幫手吧?從教徒身上騙來錢,和他們平分。大概是你倒賣利他林的時候認識的地痞流氓吧?”


    “他們是虔誠的教徒,我說什麽都會忠實地執行。”


    大河內消失了表情的臉上,露出刻薄的笑容。


    “當然會虔誠了,畢竟拿了你的錢嘛。然後呢,你打算讓他們幹什麽?殺了我們嗎?還是說把我們關起來……洗腦嗎?”


    “……都是你不好。”大河內沒有否定。


    洗腦——我想起一個男子的身影,頓時毛骨悚然。說著“外星人的命令”而毫不猶豫地殺死了衝田的男子。大河內是打算把我們也變成他那樣嗎?


    “老師,我們快點逃吧!”


    我再次抓起鷹央的手,比方才更用力地拽,試圖帶她離開堆肥屋。剛剛來到門口,我便皺起眉頭。十數個人影正穿過牧場,朝這邊靠近。照這樣下去,不出一分鍾,我們就會被包圍。


    我猶豫不決,不知該如何是好。我一個人的話或許還能逃掉,可帶上鷹央的話,鐵定會被抓住。那,我一個人先逃走,找到幫手後立刻回來?這是最佳的選擇嗎?瞟了一眼身旁的鷹央,她正望著逐漸靠近的男子們,稚嫩的臉龐上毫無表情,纖細的四肢像極了營養不良的症狀。


    我究竟在想什麽!我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將頭腦中的想法丟到一旁。我是為了保護這個靠不住的上司才跟到這裏來的,怎麽能把保護對象置之不理!


    男子靠近到能夠辨別麵容的距離,我下定決心,身體略微下沉。大學的六年裏,我每天練習空手道,至今仍在堅持最低限度的鍛煉,想打倒我可沒那麽容易。分泌的腎上腺素馳騁全身,我一邊感覺著心跳加速,一邊靜靜等著男子們。


    十數名男子無言地把我們團團圍住,盯著我們的視線比三個星期前更加銳利。他們大概也知道,我和鷹央出現在這裏意味著什麽。


    “你這家夥……”


    其中一名男子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他的頸部畫有骷髏圖案的紋身。我記得他,是在體驗活動的第二天糾纏上來的男子。


    “……露餡了嗎?”


    他衝我們身後走出堆肥屋的大河內問道。大河內粗暴地摘下臉上的麵具,用力點了點頭。男子們發出一陣騷動。


    “怎麽辦?”


    “……把他們帶走。”


    聽到紋身男子的發問,大河內撓了撓用發膠定型的頭發回答。紋身男子的麵孔扭曲起來,大概是為暴力行為感到興奮。他從人群中走出來,逐漸來到我的麵前。


    “沒想到你真的又溜進來了,就那麽想和我玩嗎。”


    他雙手插在運動服的口袋裏,彎下腰,抬頭打量著我。


    “喂,說話啊。怕得不敢開口了?”


    看到我沉默不語,他得意地低聲笑道。


    “……臭死了。”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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