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他,天真地仰著腦袋,抱著幾許不切實際的希冀問身後的歸一大師,“師父……娘親還會回來接我嗎?”


    歸一大師並沒有正麵回答他,隻是摸了摸他那時候還尚存在的細軟發絲,輕不可聞地歎息了一句,“孩子,萬般皆是命。”


    他隻覺得自己頗有些看不懂歸一大師麵上的那抹慈悲,也不知道他口中所說的“命啊”“佛啊”究竟是什麽東西,隻知道自己就這般糊裏糊塗地被強製留在了那個地方。那個永遠不會再有娘親的地方。


    那時的他對於分別尚且沒有生出太過於清晰的概念,隻知道自己自從出生以來,還沒有這樣強烈的悲傷侵襲上他的心中,讓他的胸口好似悶悶地壓上了一塊沉重的大石頭一般,差些要喘不過氣來。


    而後,他還經曆過很多次離別,然而心卻也一點點地沉定了下來,眉目中終於開始沉澱下了當初歸一大師望向自己時的包容與慈悲,同樣付諸在了那些初被家人送進寺廟,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的未來何去何從的小沙彌身上,期望自己能夠成為他們在寺中第一位引路人。於此同時,也終於開始慢慢接受,自己當年是被母親拋棄了的事實。


    來寺裏那樣多年,他再也未曾回家去看過她,雖然他天資聰穎,即使隻是來過一次的地方,他也能夠順著山路走回家中。然而他卻知道,娘親應該是不喜歡自己回去的。他一向便乖巧懂事習慣了,也害怕自己若是這麽一回去,娘親就徹底離開了,所以一直以來才一直止步不前,始終無法戰勝自己心中記憶的那一關。到最後,這道關卡便也逐漸失去了超越的意義了。


    他在師父教會自己寫字以後,便一封封地給娘寫信,卻始終未曾尋到一個托人拿到山下去的機會。有時候是一月一封,有時候是幾日一封,然而便是這樣隨意的規律,這般堅持了下來之後,不消三年,竟然也已經厚厚地攢了一疊。壓在自己的床褥底下,一封封的好似一個個小小的、沉默卻又多言的墓碑。


    他曾經想著,要不要將這些信裝一個箱子裏頭,托人帶給娘親。娘親雖然不願意見自己,但是見信如見人,她若是看到了自己的信,再怎麽說也會想起自己一些,哪怕隻有一些些也是好的。


    他並沒有任何想逼迫母親將自己帶回去的念頭,隻是想讓母親心甘情願地來見自己。


    這個念頭剛剛成型便已然落定,他在寺中來來往往的香客之中很快便已然結識了一位住在他家附近的鄰居,想問問母親的近況。在沒有了自己這個什麽也不能夠幫忙的拖油瓶,母親是否能比從前更為幸福得多?她現在是否還守在那個地方,滿心期待著自己的來信?畢竟,自己好歹也是她唯一一個兒子啊,她又怎麽會對自己完完全全地狠下心來呢?


    然而,他接下來所聽到的回答卻是:“城東口的張家寡婦?那寡婦早就便已然改嫁啦,三年前這樣吧,那寡婦將自己原先的孩子托付給人以後,便隨著一個男人走了。聽人說啊,那個男人其實說起來也沒有什麽好特別的,唯一便是人老實,張寡婦跟著他也不算吃虧。原本那張寡婦的兒子送人了,倒也算是可惜,不過沒有想到啊,張寡婦在第二年便又跟那個男人懷了一個孩子,生出來一看,正是男娃娃!可把那男人給高興懷了,到處給人送雞蛋,也是得意忘形了。也不知道啊,她還記不記得之前自己家的那個兒子。不過這倒也是,如今那個張寡婦已經是別人家的人了,還怎麽會在意自己之前的那個小孩呢?”


    他心口一窒,隻覺得喉頭發緊。雖然這是早已經可以想象到的結果,母親跟著那個男人走了以後,自然會組建新的家庭的——一個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家庭,不像自己這樣,才剛剛出生沒有幾年,父親便已然因病而亡,死前幾乎耗盡了家中的所有資產,到最後隻留得他們母子二人相依為命。這麽看起來……的的確確是在外人眼中太過於支離破碎了一些。想來,母親已然找到而來自己真正的幸福了。


    反觀自己呢?他這些年來皆在清規戒律森嚴繁多的寺院中度過,幾乎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真的醉心佛法,還是已然完全適應了這裏的生活環境。然而說實在話,他也並不想要活得那般清醒,因而心中明曉,想得越為明白,難過便會越發增多,倒不如將記憶全數封存,不去想不去看,反而還能讓自己活得更為痛快一些。


    然而那個香客的話語,卻就這樣血淋淋地將自己從偽造封存的幻想中拉了出來,伴隨著被拋棄的憤怒和痛苦,一起爭先恐後地湧現在了心頭。


    道理他都明白,他也希望母親能夠找尋到自己的幸福。然而即使他很愛母親,卻依舊不能夠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原諒她,甚至心中有些恨她。


    恨她在得到了幸福以後未曾有一點點、一點點想過自己,恨她為了追求幸福而將那樣幼小的自己拋棄在寺廟之中,恨她這樣快就將愛全數在自己的身上轉移,轉而傾注到她和那個男人之間的新孩子上。


    種種的恨基於愛,然而也正是因為太過愛,所以才會產生那般濃烈的恨意。


    他當時的心中在想:自己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母親而來。


    但那時候的他隻是微微站直了身體,神色平靜又鎮定,好似那年剃度一般,哪怕心中存著驚濤駭浪,麵上也始終未曾透露出一分,隻是一邊朝著跟前為自己提供情報的香客雙手合十,稍稍鞠了一個躬,且當做是感謝。緊接著,他沒有去理睬香客在身後喊的那句“慧能師父,那您的信還帶不帶了”,隻是一步一步地回到了自己所居住的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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