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實則並不是不理解她爹爹,說到底也不過與她是一樣的想法,都想爭一個天下之最。然而世道便是如此,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輸了,就是輸了,再沒有回轉的餘地。


    叛國之罪,按當朝律例當誅九族,全家人自然是逃不過一死。然而不知是否是因為她命不該絕,震怒的皇上不知怎麽的便動了幾分惻隱之心,憐她年歲尚幼,又是個女兒身,實在構不成什麽威脅,便也沒有趕盡殺絕,隻頒了一道聖旨,將她貶入花籍,永生永世為奴為妓,到底還是保全了她一條賤命。


    看似是天大的恩典,然而那高高在上的皇上卻不知道,這樣的懲罰,對於當年心比天高的小姑娘來說,與死無異。


    鳩姬還記得那一天,她的爹爹率先被推出午門,斬首示眾。


    行刑的那天,她就站在爹爹的身邊,她看到爹爹枯槁的臉龐上沒有一絲後悔,見到她來,隻苦笑著用頭抵著她光潔的額頭,用隻能讓他們父女倆兒聽到的聲音低語道,"弱水,原諒爹爹,爹爹……怕是不能讓你成為天下之最了。"


    她最後留下的印象是爹爹他麵容上深刻的紋路頹喪不堪,她下意識咕嘟地咽下了一口唾沫,還未來得及說話,爹爹便已然直起了身子去,與她拉開一段距離,"弱水,閉眼,讓開,爹爹……要受刑了。"


    她向來是最聽爹爹話的,這次自然也不意外,閉著眼睛往後退卻一步後,她卻感覺到一道熱流"哧"一聲,朝她的方向飛濺而來,一下子便沾染上了半邊麵頰。緊緊闔閉的眼皮子下流過一線奇怪的黏膩,一時間仿佛承載了千斤的重量,再也抬不起來。


    空氣中的血腥味在刹那間濃烈起來,令人作嘔。


    底下的民眾齊刷刷振臂高呼著"皇上英明",唯有她滿麵塵土血色,孤零零地隻身站在被過往犯人的血液染成黑紅色的高台之上,呆呆地睜開眼睛,用手指小心地沾下些許臉上灼燙的朱色液體,放在舌尖上,輕輕舔了一口。


    猩的。鹹的。


    從此,赤月國的京邑之中再無江弱水,隻餘了一個喚作鳩姬的美貌銀箏女就這般流落於煙花之地,每日坐在朱閣之上,看盡錦套頭外癡夢三千。那本就明麗的眉眼被鶯花巷裏一日比一日濃重的脂粉氣息浸染得愈發美豔風塵,如同暗夜裏生長的嬌媚藤蘿,漸漸地也有肥馬輕裘的富貴公子哥兒慕名而來,徹盡一夜求她紅酥手再撥一曲風弄琵琶,一擲千金也隻為了她展眉一笑。仍為百煉鋼,也能纏作繞指柔。


    然而,美則美矣,卻始終還是見不得光的產物。


    鳩姬在心中諷刺了一句,一邊看著紅鸞鏡中未語先含三分笑的妖媚眉眼,隻覺得鏡中人無比陌生。


    她分明也才不過十幾歲的年紀,正是青蔥年華,大好時光,怎就已然無端端生出了這般滄桑風塵的模樣?


    幼年那個“隻嫁天下之最”的願望,不但沒有隨著年月和卑賤的身份而逐漸消退,反而愈發強烈,直至成燎原之勢。


    鳩姬非常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然而也正因為太過於清楚,所以才不能與他人一般,醉生夢死,最終寥落無痕。


    她的第一次是獻給一個京邑中有些名聲的富商。當那肥膩的身子壓上她時,她染著鳳仙花汁的五指分明曾陳開成爪,趁著意亂情迷之際,緩緩地扣住了身上人的喉嚨。她的然而雖然全身的每處都叫囂著"殺死他",她卻終究還是不動聲色地放下了手。


    她唯一不能賭上自己的命,至於其他的,別人要拿去就拿去好了。


    一夜歡愉之後,第二日她便被一頂軟轎抬到了那位富商的府中,雖然並非是明媒正娶,但便是入個正經人家當個承歡於家主的歌姬,也足以令那些"一條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客嚐"的歡場女子羨慕了。


    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嬌叱,"堵在這兒幹甚麽,既然是老爺傳召,還不快去!”


    出言者是府中的管家紅玉,近日裏正是個能在上頭說上話兒的大紅人,麵容生得嬌美無比,性子卻也是出了名的大膽潑辣,便是對那些老爺夫人們說話也毫不顧忌,更別提對她們這些小小歌姬了。鳩姬被這麽一嗬斥,這才從往事的回憶中緩過神來,魂不守舍地朝紅玉福了福身子,退開了一條道兒來,"是。"


    紅玉冷哼一聲,便是娉娉婷婷地甩著香噴噴的帕子,邁腳走了。


    鳩姬來到大堂時,陳金寶已然在正唾沫橫飛地鼓吹著,“……記著都給那些軍爺們伺候好了,若是能有幸討了他們歡喜,指不定日後有的你們好日子過。”


    她不禁一愣,“軍爺?伺候哪個軍爺?”


    旁邊有個稍文弱些的歌姬壓低了嗓音,怯聲回答道,“說什麽瞎話?哪個軍爺,如今這世道裏頭還能有哪個軍爺,可不便是那如今正在邊關征戰的?”她的小臉發白,連聲音都在顫抖。


    “原是如此……”她點了點頭,滿不在乎的模樣。


    說來說去,也不過是從一個官妓變成營妓而已,能差別多大?脫離開了這四方的天空,倒也逍遙自在。


    “你可不知道,這回的主將是赤月國的陵王爺!”


    “那又如何?”她答得漫不經心。


    那小歌姬顯然對於她那隨意的態度有些不滿,一邊連忙繼續說道,“那陵王爺可是出了名的相貌醜陋猙獰,聽人說麵上總是戴著麵具,就是為了遮那可怕的臉的。如今雖然聽說什麽治好了,但是那樣醜陋的臉,怎麽可能治好?我猜啊,不過是放出來的風聲而已,實際上還是醜陋不堪。隻希望這一次我不要去陪那個怪物,否則我要是當著他麵被嚇哭了,這就要掉腦袋了!”


    一語既出,四周的歌姬都在點頭,唯有她輕輕地“哦?”了一聲,隨即轉過了眼去,沒有回話。


    雖然她們如今都是這等反應,但她心中清明,即使麵貌再如何醜陋,待得主將出現以後,她們也還是會蜂擁而上的。畢竟那再如何說也還是赤月國裏頭地位尊貴的陵王爺,誰不想要趁此機會攀上這棵大樹?要知道,若是能得陵王爺哪怕一星半點的青睞,脫離這個低賤身份的機會就大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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