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居然是在包廂廁所醒來的。


    他麵朝冰冷的地磚,背上壓著個溫熱的*,那人雙手摟在他腰上,嘴裏發出含混的鼾聲,喉間的濃痰像是口琴的簧片,隨著肺腑間吹拂而出的帶著隔夜酒氣的微風,奏出一曲一波三折、輕快活潑的小夜曲。


    方居然被熏得幾欲作嘔,掀翻背上那人,掙紮著爬起,打開壁燈,環視四周。


    地上是一團肥碩油膩的中年男性,該男性被方居然掀得撞上了垃圾桶,他不舒服地蠕動了兩下,吧唧著嘴,雙手向四周摸索著,似乎是在尋找方才的軟玉溫香。


    方居然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由得後退了兩步。


    那一團中年男性摸索半晌,沒有尋得那夢中的伊人,於是聊勝於無地將垃圾桶擁入懷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進入黑甜。


    方居然眼見著垃圾桶裏白中帶黃的紙巾落在他臉上,又眼見著他嘴裏呼氣將那紙巾吹到頸側,終究不忍卒睹,準備推門讓人進來處理。


    廁所大門剛一推開,一個衣不蔽體的姑娘旋風似的衝了進來。那姑娘原本柔順服帖的頭發亂成了雞窩,嘴上的唇彩也斑駁陸離,劣質又濃厚的眼線暈染得一塌糊塗,從眼角到臉頰,暈出了黑黑的一條,像是一截黑色的淚。


    姑娘衝進來,看見地上男子那副尊容,生生停了下來,小嘴微張,愣在當場。


    方居然知道,這姑娘也和自己一樣,靈魂受到了衝擊,他正打算出去,就見那姑娘一咬牙,向地上那人撲了過去,從一堆草紙中將他刨了出來,臉貼臉抱著他柔聲道:“帥哥醒醒,帥哥?地上涼,跟我到樓上去睡吧。”


    方居然看著那人顫抖的雙下巴和頭頂孤苦伶仃的幾根毛發,忍了又忍,終究是把那句“你瞎了嗎”咽了回去。


    地上那人是方居然請來的一個大老板,腰纏萬貫,錢財萬貫,脂肪也萬貫。那姑娘,是導演聯係來陪酒的。


    方居然蓐了把頭發,歎了口氣,心道,願打願挨的事兒,他也管不著,轉身走了。


    這大老板年輕時候也是個演員,人確實長得帥,但就是老也火不起來,後來一氣之下退圈兒做生意去了,過了些年竟然就發跡了,發跡的同時,也發了福,當年的英俊小生,殘成了一塊肥肉。


    方居然一邊感歎人生際遇無常,一邊思考著我國中年男性發福之謎,在包廂繞著圈兒找手機。


    他在樓層公衛拿頭撞了江長堪後,扶著牆走了,中間回了兩次頭,沒看見那人,心裏頭也說不清是個什麽滋味兒。


    回到包廂,導演已經將一幫人哄順溜了,姑娘們雖然心裏各有各的不忿,但好歹麵兒上是好看了。方居然一進去,就被那異常牲口的謝頂男逮了過去,那人跟他勾肩搭背哥倆兒好,然後就是花式灌酒。


    謝頂肥肉男是灌酒界的一名奇男子,灌酒水平高超、灌酒手段豐富,拎一瓶啤酒說要和方居然幹了,等方居然喝了半瓶,那人才意思意思地嘬了幾口。


    現場都是潛在投資人,方居然也不好撂臉子,可說委婉了,那牲口又當聽不懂,要不是和那人在正式場合見過好幾麵,知道他是個正經的大土豪,方居然簡直要以為他是啤酒經銷商派來的酒托了。


    等到酒席散場,方居然已經喝懵了,另外幾個土豪們和姑娘摟摟抱抱地往樓上小房間去了,方居然踉蹌著挪到衛生間,扒拉著馬桶又是一通吐。


    那塊兒謝頂肥肉跟個小姑娘王八綠豆,看對眼兒了,兩人在沙發上眉來眼去摟摟抱抱,正打算共赴樓上小房間時,那姑娘酒勁兒上來,睡過去了。


    謝頂肥肉夜間活動的時候,喜歡活蹦亂跳的,喜歡跟人互動,看著那姑娘睡得人事不知,覺得挺沒勁兒的,就到廁所騷擾方居然。


    那塊兒肥肉坐在馬桶蓋兒上,拉著方居然的手回顧過去,展望未來,其間還酸文假醋地來了兩句“三十功名塵與土”來彰顯其“深厚”的人文素養。方居然不勝其煩,托辭想走,那肥肉死活不讓,兩人拉扯間不甚踩滑,雙雙摔暈在廁所。


    那睡在沙發上的姑娘中途醒過來,覺得挺暈乎的,想去廁所洗把臉,看見土豪和方製片抱在一塊兒,想著這倆人感情還怪不錯的,本著成人之美之心,走時還貼心地替他們關上了門。


    後來方居然落在沙發上的手機響了,吵醒了那姑娘。姑娘胡言亂語地替他接了個電話,睡了一個多小時,又不停地有電話打過來,那姑娘困得不行,直接按了關機。又睡了兩個小時,清醒些了,突然想起了衛生間的那土豪,心有不甘,覺得到嘴的肥肉不能就這麽沒了,於是衝進了廁所。


    方居然從沙發上摸出手機,開機一看,十幾個未接電話,有金楚南的,有謝覽的,還有秦鬆夜的,又看了看微信,謝覽給他發了一條,“小金見義勇為,被歹徒砍傷,醫生說可能傷到了股動脈,在平城第二人民醫院搶救,速來!”


    發送時間是晚淩晨三點十分。


    方居然一驚,傷到動脈,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他手一哆嗦,差點兒拿不穩手機,心裏又慌又堵,幾乎喘不過氣來。他一邊給金楚南打電話,一邊踉踉蹌蹌往樓下跑,後背冒出一層冷汗,下樓時不小心踩滑摔倒,手臂磕在樓梯邊緣,疼得他直抽冷氣。


    到了停車場,電話還沒有被接起來,方居然開了外放,把手機放駕駛台上,從兜裏掏出車鑰匙。他手哆嗦得厲害,試了好幾次,對不準鑰匙孔。他心裏著急,但越急越對不準,好容易插|進去了,他深吸了兩口氣平複心情,聞到自己一身的酒氣,知道不能就這麽開車,雙拳握緊又放開,放開又握緊,用牙齒狠狠咬了下舌尖,拔|出車鑰匙,準備出門打車。


    金楚南電話沒人接,方居然又給謝覽打電話,同時在門外攔了一輛等夜活兒的出租車,直接往平城第二人民醫院去。


    響了一分多鍾後,謝覽的電話通了,方居然還沒說話,謝覽劈頭蓋臉道:“你個渣受去哪兒鬼混了?小金差點兒死了你知不知道?你這種不負責任的小零就該拉去人道毀滅!”


    方居然原本心裏難受得不行,也不知是不是賤的,被謝覽一通罵後,竟然舒坦了一些,他想開口說話,發現自己喉頭有點兒梗,咳嗽了兩聲,問道:“他怎麽樣?沒大礙吧?”


    謝覽更加憤慨了,“沒大礙?什麽叫沒大礙?那刀再偏點兒就刺穿股動脈了,動脈受損沒有救治,幾分鍾就能死人的你知道嗎?”


    方居然鬆了口氣,沒傷到動脈,幸好。


    他的楚南還在。


    方居然弓著身子,拿手捂住臉,問道:“你給我講講事發經過吧?他怎麽會被人砍傷?”


    謝覽聽到這個問題,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你大半夜在外頭鬼混,也不回他電話,他擔心你出意外,打算到會所來找你,路上遇到個傻逼強搶民女,他路見不平,被人捅了一刀,要不是小區保安帶人及時趕到,他現在肯定……他要真出事了,你說你虧心不虧心啊?”


    方居然剛才緊張過度,這會兒放鬆下來,肚子咕咕地響了起來,他低聲笑道:“虧心,當然虧心,”話音一轉,可憐兮兮道,“我跟老江他們應酬去了,就上次和你說的那個校園劇,找那幫冤大頭拉投資,差點兒喝掛了,東西也沒吃兩口,現在餓得很。”


    謝覽:“……餓死你活該。”


    方居然:“真的很餓。”


    謝覽:“……醫院樓下有麵館,要不你吃了再上來?”


    方居然:“我想早點兒上來看楚南。”


    謝覽:“……我去給你端一碗上來。”


    方居然:“三兩牛肉麵,不加芫荽謝謝。”


    謝覽:“去死!”


    方居然到了醫院,想起沒問具體在幾樓,又給謝覽打了電話,謝覽給他指明了樓層和房間號。


    到了病房,金楚南躺在病床上打著點滴,謝覽摟著景梁丘親親熱熱地咬耳朵,秦鬆夜和金楚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病房旁邊的小桌子上,放著一碗塑料外賣盒裝著的牛肉麵。


    方居然和眾人打招了一圈兒招呼,搬了個小板凳到金楚南病床邊,正要打算好好慰問他一番,就聽見身後傳來幾聲不輕不重的敲門聲。


    眾人一齊往門口看去,隻見一個嬌小漂亮的姑娘,對他們溫溫柔柔地笑道:“我可以進來嗎?”


    是被金楚南從歹徒手中救出來的那個姑娘。


    眾人忙邀那姑娘進來,讓她不要拘束。那姑娘和眾人寒暄了幾句,然後不好意思地笑道:“小金哥救了我,我本來不該空手來的,但是今天出門比較倉促,沒帶……剛我弟弟來了,我讓他去給小金哥買點兒水果牛奶,估計過會兒就該上來了。”


    方居然忙擺手道不用客氣不用客氣,相逢即是有緣,不拘那些虛禮。


    正說話間,門外進來一個小夥子,高個子,模特身型,麵容俊美,一手拎著水果,一手拎著牛奶,對那姑娘喊了聲,“姐。”


    謝覽正低頭喝水,聽見人聲,抬頭一看,一口溫水當即噴了出來。


    那小夥子見了謝覽,也是一副驚嚇過度的表情,手中的牛奶箱子“咚”的一聲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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