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和方寒這般, 是在沈白第二次和林肅遊交手之後回到教內,沈白大約記得那是一個雨夜, 因為當時身上粘稠的感覺混著窗外的雨聲讓他仿佛被口香糖黏在了床上一樣, 每次靈魂想要帶著身體輕飄飄地飛起,卻又不得不被拉成絲狀的口香糖重新拽回這黏糊糊的現實。


    沈白覺得, 自己直男的招牌被砸也不是第一次了, 所以比起身體抗拒然後雙方都痛苦, 他學著放鬆, 順從地承受,讓這場動作大戲變得加入了一點點溫情的成分。


    好歹也是自己上趕著的結果,也沒什麽好矯情的了。


    一場雨一場涼,春秋隻是打了個過場, 然後冬天便大張旗鼓地降臨, 帶著肅殺的冷風,吹得讓每個深夜無法入睡的人帶來一絲潛入身體的冰冷。


    對於十八便是如此。


    沈白照例在方寒那裏度過上半夜,然後在方寒起來之前自己先起身離開, 這一點自覺他還是有的, 而且不去清洗一下第二天受罪的還是自己, 等回到那個冷僻的留給暗衛的小院, 看到的是十八那扇被燭火照亮的窗戶。


    對於十八而言, 在他熟悉的地方, 有沒有燈火都是無所謂的, 而且過不了多久天就要明了, 所以沈白知道, 那燭火是十八為自己留的。


    但沈白仍舊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隨意的清洗了一番,換了套幹淨衣服,才走到了十八那裏,房間內,十八拿著木頭和刻刀背對著沈白,聽到門被推開的那一刻,迅速地轉過了身。


    “綁帶和藥在床上,需要我幫忙嗎?”


    沈白說了聲“不用”,語氣輕快,但是絲毫不見對麵的男人麵色柔和下來。


    沈白是有些害怕這種時候見到十八的,長大的十八天生一張冰雕的臉,五官不出眾但是出奇的堅毅,配上無神的眼睛,如果再來一副成熟的語氣,甩開曾經的靦腆,足夠讓半夜回來的沈白默默發虛。


    “這次出去我帶回來了一些……”沈白脫去外衣開始上藥,下意識地開口想要讓空氣不再那麽安靜,但是話還未講完就被十八打斷了。


    “我帶你走吧。”


    沈白的手一頓,然後看到十八起身站到了自己的麵前,接過了沈白手中的藥瓶,然後另一隻手劃過沈白赤裸的上身。


    沈白並不在意十八的手劃過身上方寒留下的痕跡,因為十八畢竟看不見那些,他隻是在想,十八口中的“走”是什麽意思。


    第一個想法是離開寒衣教,但是沈白覺得又不太可能,因為對於這個時代的人而言,尤其對於十八這種從小洗腦式教育的人來說,根本不會有這樣的概念存在。


    就在沈白想怎麽回應時,十八卻突然開口岔開了話題。


    “這次傷在這裏?”


    沈白背上的傷口凹凸不平,不過能感受到那隻是醜醜的突起,但是腰側的那道傷口還能摸到皮肉綻開的痕跡。


    “啊?嗯。”很識趣的避開剛剛那個還沒開啟的話題,兩個人之間好像又回到了往昔,沈白從自己脫在一邊的衣服裏拿出這次在江南附近帶來的一些小玩意,大多都是帶著香氣或者可以發出聲響的東西,然後十八在拿住它們放在鼻尖輕嗅時,顯現出了曾經的那種靦腆感覺。


    “竹葉香。”


    “嗯,我先回房了。”


    “好。”


    沈白將衣服穿好向自己的房間走去,盼望著這次的事情就這麽全部過去了,那句話僅僅隻是十八隨意一說,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但是等他下一次從齊眉那裏回來時,已經不見了十八的身影,連同十八一起不見的,是他房間裏的東西。


    暗衛沒有什麽自己的東西,包括沈白在內,每個人房裏空蕩蕩的如同標準的賓館套件,但是這次十八的東西消失的十分徹底,連兩人藏在床下的小玩意兒都沒了,沈白幾乎反射性想到的是,十八不會真的離開寒衣教了吧。


    暗衛是寒衣教的影子,要麽活著賣命,要麽死了離開,沈白心中有些不祥的預感,他甚至顧不上去給自己清洗一番,直接去可能找到十八的地方,首先他就去問藥廬那裏的醫師,得到了許久沒見過十八的答案後,沈白站在寒風瑟瑟的庭院,心中那股預感漸深。


    在教內,除了藥廬那裏,唯一十八可能在的地方,就是寒衣教自己的地牢。


    沈白本來隻想看一下,覺得說不定十八隻是被派去執行其他任務或者去了其他分教,自己純粹多慮了,但是在看到擋在門口不讓他進的兩個下屬時,改變了想法。


    雖然方寒眼中沈白已經不是一個純粹的暗衛了,但別人眼中沈白還是那個教主身邊的十七,作為教主身邊的暗衛,這種地方至少還是出入自由的,若是沈白會被攔下,那麽說明是方寒專門下了命令。


    看著那兩人並沒有讓開的意思,沈白也並不硬闖,他也十分好說話地轉身離開了。


    畢竟話本裏這種地牢都不是正大光明從正門進去的好嗎?


    廢了一番周折,沈白動用了自己所有可能的聰明才智,跟著幾個守衛躲躲藏藏,最後還是如願的在不驚擾幾人的情況下見到了地牢深處那個熟悉的身影。


    在這裏見到被綁在木架上傷痕累累的十八,沈白並不意外,但是,當聽到十八說自己是因為叛教的罪名進來的時候,盡管之前有了一點猜測,不過沈白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沈白是有著自己完整世界觀的過客,哪怕是現在呆的這一整個世界,隻不過是他的一站而已,但是十八不是,十八的生命裏被兩個人充斥,構成了全部,一個是自己硬生生插/入他世界的沈白,一個是從小就被灌輸的方寒,他們背的教規裏全部都是服從,他們吃穿全部都是教主的仁慈,他們所學的一切都是為了為教主所用。


    沈白看著十八,伸出了一隻手撫摸上了他胸前的紅痕:“那是真的嗎?”


    十八搖了搖頭。


    “那我信你。”


    不知道是不是沈白的思想始終沒有沉浸於這個世界,還是他並沒有那些本該重要的東西放在眼裏,當看到十八可能因為莫須有的東西失去生命的時候,他根本沒有考慮過方寒那裏的感受,也不去考慮寒衣教的利益,他想的隻是把這個仿佛兄弟一樣的人帶出去。


    沈白的手指毫不猶豫地順著十八伸展開的手臂移動到了木架上繩索的位置,正打算打開它們,但是十八的小臂肌肉突然用力緊縮,沈白看過去,就發現他在向著自己抗拒的搖頭。


    十八的嘴唇幹裂,那抹紅色是血液留下的痕跡,他空洞的眼神讓整個人如同受難的神祇,對自己之前的痛苦完全的無所謂:“我不需要,”


    然後十八沒有繼續看向沈白,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地麵,雖然都隻是模糊的一片,但是至少避開了沈白的注視,“你喜歡教主嗎?”


    這個問題之前的十八問過一次,沈白回答的是“我不知道”,而現在,他停了一秒後,便做出了肯定的答複,哪怕他這和他心裏的答案並不相符。


    “那就不用了,叛教對於我而言也隻是早晚的事。”


    沈白看著十八,就像第一次在做他的人形木雕的時候那樣認真的看著他,然後發現,此時的十八已經讓他找不到半點當年靦腆男孩的痕跡。


    似乎是感覺到沈白欲言又止,十八先一步開了口:“不如這樣,之前都是你說得多,今日你先安靜下來聽完我下麵的這段話,然後再決定放不放我出去,如何?”


    沈白沉默著收回了手,他不知道現在自己怎麽做才好,過了幾秒,站到了十八的對麵:“好。”


    這大概就是十八第一次和沈白講那麽多的話,曾經都是沈白給他描述箭靶的位置,描述星空,描述雪地,而現在,他也努力的去遣詞造句,然後將沈白看不見的自己內心之境,盡可能的向他傳達過去。


    “你不知道我的世界裏是什麽樣子的,全部都是一片模糊,無論是東西還是人,就好像這個人今天穿了黑色的衣服,那麽他就是一團黑色,沒有表情,隻是一團黑色罷了,所以小時候的我,即使弄壞了東西惹人厭煩,也是隻在父親的棍子打到身上的那一刻才感受得到他的憤怒,其他人也一樣,無論他們開心或是生氣,如果不說出來,我根本就猜不到,就好像和別人之間隔了一層穿不過去的布,雖然長大了後,我開始試圖用空氣中細微的變化來慢慢感知別人的情緒,這也算是眼睛看不清後的一個小小補償吧,有的時候我看的反而更加清楚,隻不過這不代表那塊布消失了,而隻是變了個花色,可能好看了一些,但毫無用處。”


    “但是,當你來的第一天,在管事的鞭子下哭的時候,莫名的,我的餘光好像從你身上看到了你的感受,清晰而直觀,你有些驚慌,在對上我的目光的時候,又變成了惱羞成怒,那一刻我盯著你,覺得終於有一個人是和布這頭的我站在一邊的。”


    “我知道你一開始不喜歡我,但是感受到你的討厭,我就更加開心了,第一次,我不用看清一個人,不用去詢問他,不用去感受周圍的氣氛,我就可以知道他的心情,那種感覺,就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屬於我,但是突然出現了一點點可以被我擁有的東西,不過實際上我根本擁有不了任何東西,隻能被人擁有。”


    “我羨慕你,沈白,不是因為你是那群孩子裏最厲害,武功最高的,也不是因為管事的對你總是處處留情,就連其他人也總在不經意間關照你,我羨慕你是因為你擁有自己的名字,還擁有不會被磨去的情感,在那個院落,大家的情緒慢慢死去,隻有你,在那裏依然鮮活,讓你身邊的我都變得有些不一樣起來。”


    “我很感謝你對我描述的這個世界,花也好看,天也好看,總之我腦海中所有可能出現的形象都是根據你的描述慢慢勾勒出來的,你說有了什麽,我的世界裏就出現了什麽,你沒向我描述過死亡和鮮血,那麽它們就變得離我遙遠。你創造了我的世界,不過在我的世界裏,最清楚的,還是你的模樣,不是由你創造的,而是你出現的那一刻,我感受到的。”


    “你的聲音,是我的世界裏最好聽的聲音,模樣也是最好看的樣子,我討厭我的世界,但是在你身邊就變得稍微沒有那麽討厭。”


    “所以沈白,”十八用那雙眼睛看向對麵的沈白,沈白不知道他現在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的,隻是突然覺得自己不敢對上那麽一雙眼睛,“我很感謝你讓我在那群人中間依然保留著自己的想法情緒,甚至帶著它們成長,不過,這也導致了,自從我們一起走出了那個院子跟在了教主身邊,我的心裏就一直有一個聲音,越來越大,大到沒辦法扼殺——我希望帶你離開這裏,這是我現在內心唯一一個自己的想法,而且是如此熱烈,帶你在沒有教主的世界裏生活下去。”


    “我希望你可以理解我的痛苦,我無法背叛教主,但是我的思想告訴我,我也無法忍受你和教主繼續那樣下去,你的世界構建了我的大半個世界,現在那裏,全部都是你身上,或者源於你卻最後屬於我的悲傷。”


    “所以你若還是決心放我出去,那那個聲音隻會越來越大聲,直到我屈服遵從。”


    十八的話說完便沉默了,沈白傻站在那裏不知道怎麽回應,也沉默了,一時間,一片安靜,讓本來就慢慢凝固的氣氛迅速在安靜中凝結成了一塊,站在其中的人哪怕想要隨意的動動嘴唇都變的艱難,仿佛要克服巨大的阻力。


    十八看向了其他的地方,在空氣安靜下來的那一刻,他已經開始後悔了,隻是說出去的話再也收不回來,正如他心中想象的,沈白和他之間的那些感情,估計也會隨之消散,再也沒辦法挽回。


    “好啊,那便如此吧。”


    十八像是突然覺醒了自己失去眼睛後的又一技能——聽到了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他聽到沈白的聲音吐出讓他心動的話語。


    但像他這樣的人從來不該奢求世界的垂憐,他裝作未聽到那惡魔偽裝的聲音,將自己埋在之前的安靜之中,埋在自己給自己的絕望壓抑之中,像是隻要自己幻想出一個差到極點的結局,那麽之後麵對殘忍的真實,就不再會那麽難以接受。


    但是,下一秒他聽到了腳步踩在石頭上的聲音,輕巧的像是踩在他柔軟的心頭,然後在他撇開臉的耳側,落下了一片溫暖的呼吸。


    十八故意扭開不敢正麵麵對沈白的腦袋被對方扶住,略帶冰涼的雙手摸上了他的臉頰,不知道隻不是這一絲寒意,讓他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那雙手開始用力,然後將他撇開的頭抹正,用更大的音量,一字一頓的重複著剛剛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聲音。


    “好啊,那便如此吧。”


    沈白和十八之間的距離很近,近到他能感受到十八放輕的呼吸聲,於是他又重複了一遍。


    “我說,那就照你說的吧,你能感受到我的情緒,所以你該知道,我現在說這話的時候有多麽認真。”


    十八對自己的情誼,沈白不傻,好歹能感覺出一二,隻是沒想到,自己在十八的世界裏竟然如此重要。


    若是十八是自己的忠犬對象該多好,他必好好待他,萬事順遂他,然後也體驗被人真心相待的感覺。


    隻可惜並不是。,不過,這不影響自己想要保護這個人的心情。


    十八不該屬於這裏。十八原本就不存在方寒的那個結局,方寒的身邊沒有一個衷心的弱視暗衛,可能是因為沒有自己,十八在最開始射箭的課程中就已經被寒衣教丟棄了吧,不過既然自己當時選擇了插手他的人生,而且從這樣一個人身上收獲到了難得的情誼,那麽便不可以在半途又突然放棄。


    看著十八臉上露出了難得驚訝的表情,沈白也流露出了幾分難得見到的笑意:“你剛剛說了那麽多,現在輪到我說。”


    沈白在十八的麵前完全不同於和方寒相處的時候,有著主導權的他捧著十八的頭,字字句句完完全全帶著他自己內心的聲音:“你聽我說,我答應你,我會離開教主,離開這裏,然後去找你,不過現在,你也要答應我,在我放你走後,用盡所有可能的手段逃開這裏,然後找一處遠離武林喧囂的地方,等我過去。”


    “我不喜歡這裏,我不喜歡殺人,不喜歡痛,不喜歡受傷,不喜歡付出了很多但是毫無回報,但是現在,我得留在這裏。”


    “是因為教主嗎?”十八看著沈白,感受著彼此的氣息在兩人中間的空隙中碰撞,然後到達對方的臉上,帶著冬天裏特有的白色暖氣。


    “對,”沈白真的笑了,帶著一點點的無奈,“但是你若真的找到了一處沒有煩惱的地方,那麽我也會迎來自己解脫的那一天,不喜歡大於所有的喜歡,想要擺脫的心超越所有的羈絆,到時候,你在窗前擺上三個我們之間的木人,在門上掛上那天竹葉香的小包,我會推門而入,然後從此,再也沒有讓我悲傷的事情,你的世界裏,也會迎來更多的感受。”


    沈白放下了手,對麵十八先是呆滯,然後慢慢笑了起來,這個笑容不同以往,笑意先達到了內心,然後一點一點借助身體展現。這是沈白在跟了方寒之後,第一次看到十八有這樣的笑容,那張冷硬的臉一旦綻放,就變得靦腆,又加入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感覺,讓人看了也會想要跟著他一起勾起嘴角。


    “聽上去很美好的樣子。”


    沈白也笑著,走到旁邊用刀解開了繩索,在十八的身子脫離木架倒向地麵的那一刻接住了他,將他放到了自己的背上。


    “是,不過試一試才會知道到底有多美好。”


    明明該是帶著人逃跑的一路,但是兩人卻變得意外輕鬆,十八的聽力加上沈白的敏捷,兩個人避開了所有人,晨曦的霧帶著透骨的寒氣,傷口被暴露在空氣中的十八全然無覺,隻是靠在沈白的背上,聽著對方勾勒著一副不同以往的世界景象。


    就好像小的時候一樣,沈白說星星,十八就在腦海中畫出一顆星星,沈白說管事的模樣,十八就在心裏滿滿描摹出管事的模樣,而現在,沈白說桂花樹說溪流說牛羊說馬群……十八的嘴角一直保持著牽起,他看不見的世界裏,多了許多顏色許多生命許多聲音,比曾經見過的都要多出很多,世界的中心,那個房子裏,有著他和敲門找來的沈白。


    沈白也說的興起,好像自己真的會在這個世界活到老死一般,一直描述到他們死後會葬在後院的梧桐樹下時,才恍然驚醒地停了下來。


    “怎麽了?”背上的十八問道。


    “沒有,隻是怕描述的太多,你會找不到那樣一個地方。”


    最後,沈白將十八放到了寒水邊上,沈白再次的確認了十八會努力找到那樣的地方等著自己,然後脫下了身上的外袍罩在了對方的身上。


    “記得我們的約定嗎,下一次我們相見的時候,你若真找到了那個地方,我便贈你一個新的木人,若是我毫發無傷找到了你,你也贈我一個如何?”


    十八笑的開心,兩人仿佛已經預見了那樣的一天:“好,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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