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貓醒來時已經到了傍晚。她本來預定今日要上街買東西,人家告訴她隻要讓護衛跟著,離開府邸也無妨;但昨晚的騷動讓事情告吹,況且她也變得不太有那個興致。


    經過大睡一覺,醒來之後隻剩下難以言喻的倦怠感。


    (啊!)


    貓貓看看皺巴巴的衣服,反省自己不該沒換寢衣就睡覺。總之她先喝點水滋潤幹渴的身體。水瓶裏的水雖然不夠清涼,但加了柑橘,喝起來清爽暢快。


    (晚飯不知道會怎麽吃?)


    貓貓決定先到房間外頭看看再說,於是把裙裳的皺折拉平。弄到看起來尚可的程度後,她走出房間。


    結果正好碰上從走廊走來的壬氏與馬閃。


    (……)


    一般都認為貓貓是個粗神經的人,但是碰到此種狀況,她也不免覺得尷尬。昨夜她對壬氏使出了那些招數,後來卻拿羅半在找她為理由,丟下他說走就走。但即使尷尬,她也不能再躲回房間裏。


    走過來的壬氏神情莫名地嚴峻。他眉頭皺得簡直跟高順一樣,兩眼死瞪前方,而那視線似乎對準著貓貓。但那也隻是一瞬間的事,他的神情旋即恢複平靜。身旁的馬閃似乎還是覺得不對勁,一臉不知所措地看著壬氏。


    壬氏一邊發出喀喀腳步聲一邊走近。


    (在這種時候,該怎麽做才對?)


    沒閑工夫考慮了。總之貓貓除了照平常方式與他相處,也不能怎麽辦了。


    貓貓低頭行禮,然後抬起頭來。


    「總管有何吩咐?」


    本來身為下女,應當等壬氏開口之後才回話。隻是以這次的情況來說,貓貓認為自己最好先開口。


    壬氏歪扭著嘴唇,流露出一種五味雜陳的複雜表情,但那是旁人看了不見得會發現的細微程度。


    「抱歉事出突然,但孤要你立刻換衣服,跟孤一同外出。」


    壬氏隻留下這句話,就從貓貓身邊走過。壬氏身後有幾名下女,捧著衣箱深深鞠躬。


    「是。」


    在這種情況下,除了答應別無選擇。


    換好衣服後,他們隨即讓貓貓坐上馬車。壬氏與馬閃也換了衣服,已經在車上等她了。


    貓貓瞄了四周幾眼。這次來到此地,她基本上應該都得與羅半一起行動,現在這樣單獨與壬氏他們同行不知妥不妥當。


    「因為人家請的是我。他們還為此調整了日程,我不便不去。」


    壬氏雖然另有心事,但似乎還有正常說話的理智。貓貓很慶幸他在這方麵夠成熟,隻是他用的自稱似乎別有含意,讓貓貓很是在意。


    「這回要去哪兒呢?」


    「某戶人家的婚宴。」


    怎麽又是宴會?貓貓雖不禁如此想,但這大概也是公務之一吧。


    「我本想回絕,但對方說是喜事,無論如何都要我赴宴。再說……」


    「再說?」


    壬氏向馬閃使了個眼神。馬閃拿出方才給貓貓看過的懸賞圖。


    「聽聞嫁女兒的人家原本是北方出身,在戌字一族遭到滅族時,朝廷召了幾個家族來管轄此地,他們就是其中一家。」


    戌字一族本是治理西都的家族,聽說於女皇時代被滅。這樣算起來,這個家族應該是在數十年前遷至此地。


    「據說女兒裹了小腳。」


    貓貓得到了一如預期的答案。


    「除了那家女兒之外,沒有別人纏足了嗎?」


    既然建言是貓貓提出的,這方麵就得弄清楚。她不能憑一己之見擅自把某人當成犯人。


    「另外還有數人,那個女兒的侍女也有一人纏足,但問題是她的結婚對象。據說是砂歐之人。」


    「原來如此。」


    獅子是一群砂歐人帶來的。既然這樣,他們或許也能在獸籠上動手腳。


    「最重要的是,明日那個女兒就要出發了。」


    說是今日舉行婚宴,翌日就要前往夫君的國家。


    「不會太趕了一點嗎?」


    「也有可能是考慮到那件事,才這樣安排日程的。」


    所以他們帶貓貓來,就是為了要她找出些蛛絲馬跡。


    「若是找不到呢?」


    「那我就得想其他法子。我的逗留期間可能得延長。」


    壬氏臉上寫著「希望不要」。他離開京城已經將近一個月了,作為皇弟的公務想必是堆積如山。


    即使如此,他還是得找到證據。


    「說不定也會影響到卯字一族。我希望事情不致如此。」


    「小女子沒有自信能找到證據。」


    隻有這點貓貓必須先說清楚。


    「我明白。」


    壬氏說完就望向窗外,再也沒有轉向貓貓這邊。


    抵達的府邸,又是一處依傍水源的宅第。建築形式與玉葉後的老家相比別有情趣,比較偏向京城風格。樓房或庭園的結構都與京城十分相似。


    穿過大門,沿著石板路前進,首先會看到兩側有流水。柳枝在四下清涼飄拂,紅柱黃瓦的涼亭分散各處。大池塘裏漂著荷葉,水麵時不時地掀起漣漪。當小石子落進水渠時,有魚兒發出啪唰啪唰的巨響。


    (是鯉魚啊。)


    鯉魚是一種強壯的魚,但沒想到連這樣的幹燥地區也有人養,讓貓貓很是佩服。


    「是戌字一族留下的吧。」


    這戶人家是在那個家族因豪奢放逸而被滅之後,來到此地作為後繼,那麽當然也有可能直接接收前任官員的府邸。


    這宅第是夠氣派,卻隱約給人悲涼之感。相較於玉葉後的娘家玉袁府洋溢著活力,此處總感覺比較僻靜。


    在渡過池塘上的小橋時,前麵有位人士必恭必敬地鞠躬。


    「微臣迎接來遲,望乞恕罪。」


    對方如此說道,恭敬地向他們致意。看來應該是這戶人家的主人,是個微胖且發線稍稍後退的人物。身後站著的女子似乎是他的夫人,腳很小,收在形狀奇異的鞋子裏。


    「若能得夜君為小女祝賀,將是小女的萬幸。」


    (夜君啊。)


    說的應該是壬氏了。國內能直呼他本名的人有限,之所以有此稱呼,似乎來自本名中有個「月」字。


    「那麽請各位移駕至前麵的宴席。」


    說完,主人將一行人請到前方。


    涼亭裏鋪著毛氈,池塘裏放了小舟與燈籠。現在還是夕暮時分,等天色暗下來後想必會是如夢似幻的光景。


    「喂,你來這邊。」


    馬閃呼喚貓貓。


    壬氏走在主人身旁,玉袁也在他們身邊。他應該也是被請來作客的。


    「這是我們勉強請人家為你安排的,本來是預定給裏樹妃坐的位子,離宴席有一點遠。我們給你安排了一名侍女,有什麽需要就吩咐她。」


    原來是因為這樣,才會臨時給貓貓安排了坐席。一名像是侍女的女子,自然而然地從馬閃的身後走來。


    在場除了貓貓之外還有幾名女子,但都有著一雙健康的大腳。兩個主位的其中之一,坐著一名發色明亮的壯年男子。男子眼鼻輪廓分明,是個異邦人。另一個主位坐著頭上覆蓋輕紗的姑娘。她穿著純白衣裳,隻像個偶人般靜坐不動。


    (就是她嗎?)


    雖然看似是個乖巧的姑娘,但也許是裝的。


    貓貓忍著想喝酒的欲望,喝果子露(果汁)。


    隻有屋外夜宴的喜宴形式比較特


    別,菜肴或音樂都沒什麽奇特之處。貓貓已經赴宴赴到膩了,應該不需要把每個細節看得一清二楚。她隻管一邊享用美味佳肴,一邊監視新娘。


    (這下該怎麽辦呢?)


    畢竟都讓人帶來了,貓貓也覺得得找到點什麽才說得過去。但她有這份心,卻無法采取行動。自從方才有個人找她攀談後,眾人就一擁而上,一個勁地找她講話。大概是因為他們好奇壬氏的同伴是什麽人吧。


    眾人雖然都麵帶笑容勸酒,貓貓卻從他們眼底深處看見了悶燒的火光。


    男人的眼裏有著野心,女人則是嫉妒。


    貓貓不禁覺得,也許自己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被帶來的。與皇弟一同赴宴就是這麽回事,不再像以前那樣,隻是作為侍女同行了。


    (討厭討厭。)


    如果貓貓說希望壬氏不要將昨夜之事放在心上,能夠維持以往的那種關係,會太任性了嗎?她希望自己與壬氏能一如以往,繼續互相利用、公事公辦。


    以現況而論,這已是貓貓能盡的最大力量了。


    「真是位內斂婉約的千金小姐啊。」


    「……」


    貓貓用麵紗把頭整個蓋了起來。最近這陣子,她又恢複成煙花巷那套有失莊重的講話方式,為了避免說錯話而讓侍女代她開口,結果得到這種評價。


    (隨便你們怎麽說。)


    貓貓作如此想,視線移動到宴席的中央,發現不知何時新娘不見了。可能是看出了貓貓的反應,侍女對她耳語:


    「似乎是去補妝了。」


    貓貓也想起身離席前往茅廁,卻被一群不識相的人包圍得無法動彈。她往壬氏他們那邊看去,但情況也差不多。馬閃也臭著一張臉被一群女子斟酒,如果去追問臉紅是因為酒意還是另有原因,就太不知趣了。


    貓貓正在思索如何找借口巧妙推托時,就聽見「砰──」一聲巨響。貓貓轉過頭去,周遭眾人也轉向聲音傳出的方向。


    隻見池塘的中央,在乘載著燈籠的水上小舟之上,亮起了鮮明奪目的光芒。


    五顏六色的火花在池塘上橫越飛散,那巨響原來是煙火的聲音。這或許也是喜宴的節目之一。


    「哈哈哈,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


    一個醉漢腳步踉踉蹌蹌地走出了涼亭。然後他不知道在想什麽,竟走進池塘裏,用雙手抱起一條大鯉魚。


    「良辰吉日完婚,婚後大吉大利。隻可惜這魚不是加吉魚。」


    男子一邊講著這種無聊的諧謔話,一邊想把鯉魚交給傭人。


    「幫我把這魚烹了吧?」


    傭人困惑地不知該如何回應此種要求。這個府邸的主人兼新娘的父親替傭人解圍:


    「罷了罷了,就算是侄女辦喜事也要有點分寸。大家都在看呢。」


    「哈哈哈,哥哥,這有什麽關係呢?」


    「這樣要讓夜君笑話了。」


    話題落到自己頭上來,壬氏隻是笑著。雖然肯定隻是陪笑臉,但旁人照樣看著那即使破相卻仍然美若天仙的笑靨看得癡迷。


    「這樣鯉魚太可憐了,你就放了它吧。」


    壬氏說了。即使對方是皇弟,這場宴席似乎已經不講禮數了。這在京城是無法想像的。


    看著他們的對話,旁人都在笑。落入人手的鯉魚逃過一劫,被放回了池塘裏。不過這鯉魚也真是不得安寧,又是被煙火吵擾,又是被人捉住,真是多災多難。貓貓看著一片黑暗的水麵,試著撒點麵包屑,但鯉魚沒有要過來的樣子。大概是鬧成這樣,鯉魚都遊去別處了吧。


    宴會隨著酒意漸酣而越來越放縱不拘。隻是,新娘遲遲沒有回來。


    壬氏不免開始在意,女婿也有些狐疑地看著無人的坐席。


    「今宵的主角或許正在進一步為悅己者容吧?」


    新娘的叔父給補妝換了種說法,開個玩笑。


    這笑話似乎難以得到女子們的歡心,侍女們都離開了宴場。


    不一會兒,一名侍女神色慌亂地回來了。她臉色發青,不知為了何事手足無措,而且急得說不上話來,隻是指著池塘的另一邊。


    (這是怎麽了?)


    隨著詭譎的氛圍四下彌漫,一陣喊叫聲傳來。


    貓貓轉頭看個究竟,原來是一名客人看向侍女手指的方向喊叫出聲。那人嘴巴像魚兒似的一張一合,手指顫抖著指向天空。不,不是天空。貓貓看見府邸角落有一棟建物,是重疊了四層屋頂的塔樓。在塔樓的最高樓層,可以朦朦朧朧看見一個白色物體。


    「小、小姐她……吊在那裏……」


    隨著侍女總算勉強擠出聲音,沉浸於喜宴氣氛的眾人頓時臉色鐵青。


    白色影子吊在屋頂下,兩腳微微擺動。白色的嫁衣飄浮於空中。


    「快去塔樓那邊!」


    壬氏與馬閃當先采取行動。接著新郎、父親與叔父等人隨後跟上。


    貓貓也往塔樓跑去。


    綠意蔥蘢的庭園、漂浮於水渠的燈籠火光與煙火的煙霧令人兩眼昏花。可以聽見鯉魚啪唰啪唰的躍動聲。


    雖然看得見塔樓,小徑卻不是一直線。眾人受到林木或建物阻擋,一邊轉彎一邊急奔而去。所幸腳邊有燈籠照路,使眾人不致摔倒。


    貓貓慢了一步進入塔內,衝上樓梯。她氣喘籲籲地跑到最高樓層時,隻看到一條斷裂垂掛的繩索與幾名呆愣的男子。


    「快找!到塔樓下麵找!」


    馬閃急速往樓下衝。他雖然個性單純,但在這種時候行動很迅速。


    眾人也都跟著往樓下跑。壬氏望向塔外。塔樓約莫有四十尺(十二公尺)高,假如在這麽高的地方上吊,之後繩索又斷掉,人還有可能存活嗎?


    (不,我看不可能。)


    要麽頸骨折斷要麽窒息而死,不可能吊在那裏撐多久。搖晃的繩索底下,在兩腳的位置放了一雙小鞋子。是白色的新娘繡花鞋。


    「你怎麽看?」


    壬氏輪流看看垂掛的繩索與它的下方。繩索綁在屋簷下,前端斷開。貓貓視線往下一望,看見層層重疊的屋頂;大概是從這裏滾落下去了。


    「小女子不知。」


    貓貓誠實地回答後,壬氏笑了。


    「假如是因為我試圖對新娘套話,才導致這個結果的呢?」


    壬氏低聲說道。


    壬氏方才坐在宴席的中心位置,當時應該有機會對新娘說些什麽。他低垂的麵孔露出後悔莫及的表情,但隻是一瞬間罷了。壬氏依然壓低臉孔,轉身背對整齊擺放的鞋子。


    「你會覺得我是個狠心人嗎?」


    「……小女子不知。」


    壬氏隻是恪盡職守罷了,遲早得有人來做,否則會眼睜睜讓新娘逃往西方。隻有這點非得避免不可。


    貓貓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陷入了沉默。


    「……我們走。」


    她聽見了冷淡的聲音。


    「是。」


    貓貓慢慢步下樓梯。她一邊走下陡梯,心裏一邊起了個疑問。


    他們很快就找到了新娘。


    隻是,她的模樣慘不忍睹。


    白色衣裳都燒焦了。令人毛骨悚然地彎曲的手腳也都燒成黑炭,頭部原形盡失。隻能看到脖子上套著斷掉的繩索,以及彎折變形的小腳。


    渾身灑滿燈油的焦屍,足以讓赴宴的眾人酒意全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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