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理解。」


    對於砸下重金購得的書籍,貓貓隻能給予如此評價。她想過也許是自己看漏了有趣的部分,為了不至於血本無歸還重讀了兩遍,但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從頭抄了一遍。


    結果卻是如此。


    「我無法理解。」


    貓貓認為這已經無關乎有不有趣,而是感受性的問題。她試著拿給綠青館的娼妓們看看,結果大家爭相閱讀,看得是兩眼發亮。即使內容錯字連篇又有幾處明顯誤譯,卻似乎並未減損故事的魅力。


    故事描述互相仇視的兩大家族,雙方女兒與兒子在宴會上邂逅。兩人雖就此一見鍾情,誰知男方與女方家裏的人起了口角,不慎殺死了對方。這件事成了禍端,使得兩家之間的爭執越演越烈,然而兩個當事人卻愛得狂烈如火,結為夫妻。


    雖然一方麵也是因為翻譯文字有些生硬,但兩個主角在青澀情意的推動下行事的態度實在令貓貓無法理解。看到兩人最後因為計畫傳達有誤而殞命,貓貓認為他們行事應該要更有計畫,徹底做到報告、聯係與商量的三步驟。


    她把此種想法告訴那些看過故事的娼妓,結果……


    「你不懂啦,這就表示他們的愛戀就是如此熾熱啊!」


    娼妓手握拳頭熱烈地論述,還說:


    「跟你說,所謂的悲劇呀,就是要有這種上天作弄的誤會才耀眼啦!」


    娼妓搖晃著貓貓的肩膀說。


    真是一點都無法理解。


    裏樹妃抄寫的就是這本書,不曉得她對這話本是否也心有所感?


    貓貓已經將關於此書的事報與壬氏知道。此時貓貓手邊的這本,是她花一晚上抄寫下來的。雖然沒有插畫等等,但簡單地穿線成冊後倒也有點像本書。隻是因為她找趙迂幫忙,紙張大小形狀參差不齊,有種樸拙的趣味。


    「我都說了願意給你畫插畫了。」


    「下次再請你畫,總之你先把紙切整齊點再說。」


    貓貓就這樣跟趙迂閑扯淡,等了又等,裏樹妃的事情卻毫無進展。豈止此事沒有進展,就連其他問題也幾乎停滯不前。


    隻是,羅半聯係過她。


    「不久之後,我將與西方人士會晤。你要參加嗎?」


    他是這麽說的。既然說是西方,想必是與那金發女使節的會談了。貿易,或是庇護;女使節要求朝廷從中擇一,行事可說相當大膽。


    聽說雙方已經談過一次,但懸而未決。這種狀況就算讓貓貓加入,她對政事與經商都一竅不通,實在幫不上半點忙。難道隻是要她去充場麵?


    因此她回絕了。搞不好怪人軍師還會聽到些什麽,跑去露臉。不過講到這點,據說怪人軍師最近鼓足了勁要編圍棋書,正在四處奔走。隻是還會忙裏偷閑,去叨擾尚藥局就是了。


    (都不用忙公務的啊?)


    貓貓雖然覺得那怪人平時搞不好不去官府才能讓大家好好做事,但至少他窩在書房裏比較能讓貓貓放心,所以還是希望他認真點幹活。


    那些屢屢遭到他跑去捂亂的醫官實在可憐。


    「最近都沒做些什麽像樣的活兒呢。」


    貓貓大歎一口氣。她還是會做些平素用得上的藥備用,但比較少嚐試奇特藥品或調製新藥了。畢竟常常有人拿她本行以外的事情叫她去辦,使她經常得離開藥鋪,有點拖延到平日的工作。另外她一邊調藥的同時還得教導左膳,這必定也是原因之一。


    貓貓偶爾也想試試奇特的藥品。想調製珍奇藥品,檢驗它的效用。她有慢慢試過一點在西都購得的藥物,但她很想試試更珍奇有趣的藥品。


    架子上放了三個小盆栽,隻有一個冒出了小指前端大小的綠芽。她把仙人掌的種子種下了。由於是幹燥地區的植物,她沒澆多少水。若是長大了感覺可以做很多用途,但一想到不知得花上幾年就感到一陣頭暈。


    (要是有河豚肝掉在地上該有多好。)


    就在貓貓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望著盆栽時,她聽見房門被打開的喀答一聲。她才剛轉頭想看看來者是誰,就看到有個東西掉在來訪者的腳邊。那個用布包著的東西看起來就像樹枝。貓貓輕輕伸手過去,兩眼變得炯炯有神。


    那是鹿角,而且不是普通的鹿角。不是脫落替換的枯枝般鹿角,是仍然柔軟而留有絨毛,長約一尺的角。這東西就是……


    「鹿茸!」


    是剛剛新長出的鹿角。鹿茸以初生為貴,於初春采收,尤其是頂端部分稱為臘片,最為珍貴。這枝鹿茸前端完整,盡管長度很長,從絨毛的生長形態與質地軟硬來看,藥效猶存。


    貓貓兩眼發亮,連嘴裏都直冒口水。商人偶爾來賣的鹿茸都是粉末,號稱是最高級的貨色,但貓貓看得出來裏麵摻雜了前端以外的部分增加份量。然而即使如此,藥效還是有的,因此一些造訪煙花巷的貴客在與娼妓相會前,總會上門求購。這是因為鹿茸的藥效能讓各位官人變得像是一尾活龍。


    有這麽大一枝角,不知道能做出多少藥來。


    (首先燒熱水,殺蟲凝血……)


    就在貓貓一邊幻想,一邊神情恍惚地輕撫著鹿茸時,從旁伸出一隻大手擋住了她。那隻手把鹿茸用布蓋住,從貓貓麵前搶了去。


    (別來壞我的好事!)


    貓貓滿臉不悅地抬頭一看,一張久違了的容顏就在眼前。乍看之下是有如婉約天女的微笑,但一道傷疤劃過右頰,顯示出此人並不隻是空有臉蛋。


    「久疏問候了,壬總管。」


    自從貓貓先從西都回京以來,可能有大約兩個月沒見到他了。雖然有書信往來,但都隻是公事聯係,來到煙花巷的不是差役就是馬閃。


    可能是這陣子天氣悶熱的關係,那輪廓看起來添了點銳角。或許是瘦了。


    「總管夜裏有好好安睡嗎?」


    別看他這外貌,這位至尊至貴之人其實是個勞碌命,總是給貓貓一種勞神過度而精神不濟的印象。


    「劈頭就問這個?還有,你這隻手伸過來做什麽?」


    壬氏用他平素那種傻眼的口吻說話,看向貓貓的手。貓貓的指尖緊緊拉著包起鹿茸的布,不肯放開鹿茸。


    「小女子以為總管要賜給我。」


    「孤本來是有此打算。」


    「那就請賜與小女子。」


    「不知怎地又不想給了。」


    怎麽這樣折騰人?貓用兩隻手拉扯那塊布。壬氏好像看她越焦急越要逗,把鹿茸舉到了頭頂上。貓貓兩腳直蹦跳,但身高差了將近一尺,想也知道構不著。


    (這死家夥!)


    貓貓雖心裏咒罵,但也稍稍放了心。因為這你來我往的動作,跟以往的兩人並無不同。


    豈料──


    蹦蹦跳跳的身體一個傾斜,倒了下去。貓貓一瞬間看見天花板,接著壬氏的臉出現擋住了它。與剛才那柔和的笑容截然不同,刀鋒般的銳利眼光射穿了貓貓。


    原來是正在蹦跳之間,被壬氏勾住了腳摔一跤又被他抱住,才會變成如今這個狀態。


    「……壬總管,請賜小女子鹿茸。」


    即使如此,脫口而出的還是這種話。毋寧說不這麽講就不是貓貓了。


    「你且聽孤把話說完,孤再考慮。」


    「還請總管將『考慮』改成『行賞』。」


    居高位者的「考慮」太含糊了,教人害怕。比起不知何時會反悔的約定,她比較想要一個保證。


    「……孤會賞給你的,你好好聽孤說話。」


    「隻是聽聽的話可以。」


    「……」


    壬氏不服氣地眯起眼睛。但他沒說不,於是貓貓擅自判斷他是答應了。


    「順便可否請總管放了我?」


    「不可。」


    這個似乎就不行了。貓貓隻得仰躺在壬氏的大腿上聽他說話。她想呼救,但門窗都是關著的。就算有人聽見她呼救,綠青館裏的大夥兒也隻會賊笑著看好戲,恐怕叫也是白叫。


    (要是趙迂出現就好了。)


    每次總能破壞氣氛的可愛壞小子,今日外出了。好像是到那個繪畫大家那裏學所謂的素描,右叫或左膳誰有空就會去接送他。看老鴇願意讓他們這麽做,可見一定是確信趙迂的畫技將來能派上用場。


    壬氏注視著貓貓的臉進入正題。那種野獸般的視線,好像隨時會咬貓貓一口。


    「上次那件事,你願意接受了嗎?」


    他雖說「那件事」,但他從未具體跟貓貓說過什麽。隻是,貓貓也沒愚鈍到聽不懂他所指為何。


    在西都的宴會那夜,壬氏說出了他帶貓貓同行的真正理由。他並未直接點明,但應該可以理解為求婚。


    現實中的成婚不像故事寫的那樣,非得來段男歡女愛才能成立。掌權人將婚姻視作權力鬥爭的工具,即使是市井小民也會為了生活而成家,農民則是為了獲得人手而成親。其中隻有一致的利害關係,不是為了其中一方的嗜好,或是兩情相悅而成婚。所以除非厭惡對方透頂,否則就應該接受。


    (真是個口味獨特的人。)


    多的是其他美姬供他挑選。在大朵的牡丹或薔薇圍繞下,何必非得選上酢漿草這種雜草?該有人比貓貓更適合他才對。


    (例如裏樹妃。)


    娘娘如今雖然因為不貞嫌疑而受到軟禁,但隻要洗脫冤屈就成了。也許會有一些人說些欠缺同情心的話,但壬氏想必不會聽信。


    然而,貓貓現在隻要敢再推薦她做人選,一定會重蹈上回的覆轍。她可不想再被勒喉,更何況這次搞不好真的會勒死她。


    「你就這麽嫌棄孤嗎?」


    野狗般的凶猛目光,變成了小狗乞憐般的眼神。世上總有些人愛問喜不喜歡,非得黑白分明不可。為什麽就是不肯給個灰色的選項?


    「我想我並不嫌棄總管。」


    甚至可以說對壬氏或許有點好感。從最早的邂逅來想,她對這位貴人的觀感已經改善許多。


    曖昧的回答讓壬氏略微噘起了嘴。也許貓貓得清楚回答「喜歡」才能令他滿意,但坦白講,貓貓對他的感覺還不到能稱為「喜歡」的地步。隻是貓貓對他多少還是有那麽點好感,於是她努力尋找壬氏的優點。


    「獲賜冬蟲夏草讓小女子非常高興。」


    「……就這樣?」


    「牛黃幫上了忙。」


    「……還有呢?」


    「小女子想要鹿茸。」


    壬氏拿起放到背後的布包。貓貓伸手去拿,但肚臍被壬氏的手按住坐不起來,構不到。


    貓貓懊惱地擺動雙腳,卻換成小腿被抓住了。正在疑惑他要做什麽時,壬氏用抓住小腿那隻手的小指指尖輕輕地撫觸了她的腳底。


    「!」


    貓貓扭動身子,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長年以來的藥品試驗減緩了她的痛覺,而且可能拜小姐們的教育所賜,在房事方麵也成了性冷感。但即使是這樣的貓貓也有弱點,就是腳底與背後,她就怕這兩處被人用指尖輕撫遊走。


    「壬、壬總、管……這樣,太卑鄙,了……」


    「卑鄙?怎麽個卑鄙法?」


    壬氏一邊如此說道,指尖一邊又滑過了該處。


    究竟是怎麽回事?是什麽時候暴露的?壬氏怎會知道貓貓的弱點?


    「這、這樣很髒的,請總管放手。」


    「孤不介意。」


    壬氏臉上故意裝傻,看了真討厭。他究竟是從何處得知貓貓的弱點?知道她這弱點的隻有老鴇、白鈴,還有……


    貓貓想起那位從容不迫的垂老侍女,睜大了眼睛。她曾經受過一次那位侍女的羽毛刷搔癢之刑。不過水蓮隻是跟她開開玩笑,很快就罷手了,貓貓也忍住了,卻沒想到弱點已然暴露。


    那樣竟然就看出來了,水蓮真是可怕。


    貓貓一邊咬牙切齒,一邊因為腳尖被搔癢而渾身扭動。她把嘴巴抿得像是用線縫合了似的,以免叫出聲來,但無法完全憋住。


    修長的指尖撫摸著貓貓的足弓搔她的癢。她的身子一做出抖動反應,壬氏就改摸另一隻腳的腳跟。指尖不等被搔癢的部位習慣就移至下個部位,不隻腳底,還一路移動到腳尖、腳背、腳踝以及小腿。


    壬氏笑得遊刃有餘,俯視著貓貓,看著雖然盡量忍耐,但身子卻像鮮魚般一抖一抖的貓貓取樂,還挖苦般的撫摸彎成弓形的腳背。


    萬萬沒想到上次的事情會被壬氏用這種形式報複。貓貓終於忍不住了,不禁大笑出聲。她手腳亂打亂揮,身子扭來扭去時不慎踢到了桌子。放在桌上的書掉到地上,那是貓貓抄寫的話本。可能是覺得做得太過火了,壬氏放過了貓貓。


    貓貓調整呼吸。她拉好淩亂的衣物,擦掉眼角泛出的淚水。壬氏見狀,咕嘟一聲吞吞口水,以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移開了視線。他視線朝向那本話本,伸手將它拿起。


    「壬總管也看過了嗎?」


    「嗯。」


    「覺得如何?」


    壬氏臉上浮現苦笑,看來壬氏也與貓貓有同感。他也明白血統尊貴之人若是不愛江山愛美人會有何種後果。否則,又如何能夠長年在後宮那樣的地方當差?


    「應該有更好的做法才是。」


    「總管這樣說,會遭到世上的姑娘家駁斥的。」


    「但你不是其中之一吧?」


    人家說正因為是年輕氣盛的行動才叫熱情,而正因為是悲劇結局,才成就了美麗的悲戀。


    作品中提到女主角年方十三,不過考慮到是西方譯文,在這裏該是十四、五歲。即使如此還是太年輕了。想到她是因為這樣才會感情用事,就會覺得無法否定整個故事情節。


    貓貓在那個年紀時早已習慣了煙花巷的世故思維,所以一定做不出同樣的事來。壬氏在那年紀也早已進了後宮。


    就某種意味而言,可說兩人都在類似的境遇下度過了多愁善感的時期。


    「假如孤在另一種境遇下長大,是否就敢做出這樣的行為?」


    壬氏仿佛流露心聲般說了。


    這點貓貓無法否定。不過,那終究隻是可能性之一。


    貓貓回避問題,低喃了另一句話:


    「我不想與她為敵。」


    壬氏目光轉來看著貓貓,神情就像要問「是誰」。


    「與玉葉後為敵。」


    不曉得壬氏明不明白她所指何意。貓貓覺得不明白也好,他也有他不知道的事。


    「……這話是……」


    壬氏正要問貓貓時,外頭傳來了馬嘶聲。


    接著是一陣激切的腳步聲,以及急迫的聲音呼喊著:「壬華大人!」貓貓記得那是壬氏以前用過的化名,來到這兒時似乎常用這個名字。


    「何事?」壬氏皺眉開了門。門外男子神色慌張,是壬氏或馬閃經常帶上的一位隨從。


    「恕小人冒昧。」


    男子來到壬氏麵前先跪下行禮,然後走近他身邊。可能是有話不想讓貓貓聽到,男子略瞥了她一眼。


    「是關於白花的事。」


    「那麽讓這姑娘聽到無妨。」


    這是某種密語嗎?貓正在偏頭時,隨從主動說出了來意。


    「裏樹妃逃出寶塔獨房,目前人在最高的一層。」


    他神情苦澀地說了。


    ○●○


    且說稍早發生的狀況。


    甜中帶苦的香氣飄散。裏樹裹著被子,坐在房間一隅的五鬥櫃前不動。


    「最近房裏是不是有股怪味?」


    對於河南此言,裏樹搖搖頭。管子沒從天花板上伸出。方才素貞還在同她說話,但一聽見河南的腳步聲就結束了對話。


    河南看到毀壞的天花板,說要找人來修,但裏樹拒絕了。她不想讓陌生人進來房間。她說反正其他地方也都破破爛爛的,不差這一處,河南就作罷了。


    「裏樹娘娘,膳食已備妥了。」


    碗盤的當當碰撞聲響起,然而桌上隻有涼掉的粥或湯,有時候連配菜都少了幾樣。起初裏樹還將用膳當成小小樂趣,但現在已經不在乎了。由於河南在看著,她會多少吃一點,但如今連一半都吃不下。也許是因為鎮日關在房裏,身子比待在後宮時更沒機會活動的關係。


    「別待在房間的角落裏,娘娘不妨到更明亮點的地方來如何?」


    這兒哪有什麽明亮的地方?不過比起裏樹待著的房間,隔壁房間在靠走廊處多裝了扇漏窗,好一點罷了。就算到了走廊上,在樓梯與樓梯間那一小段距離走走,又有什麽意義?


    裏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她感到疲懶無力。她拖著沉重的身子坐到椅子上,把湯匙探進幾乎凝成一坨,有如漿糊的粥裏。今日是白粥,雖然帶點鹹味但很淡。她想淋烏醋,卻發現沒附上。


    「娘娘恕罪,奴婢似乎是忘了拿了。」


    河南深深低頭賠罪,看起來滿心歉疚,但一身衣物卻與離開房間時不同。來到這裏之後不知過了幾天,裏樹才發現她每次去取膳食時都會換衣服。而且為了不讓裏樹發覺,都穿著花紋相同或類似的衣服。


    裏樹的疑心一天天加重。


    裏樹之所以會待在這裏,是被她抄書贈送的那個下女害的。唆使那個下女的人,恐怕就是前侍女長。裏樹以前還以為這兩人都在盡心服侍她。


    真要說起來,河南以前也曾跟其他侍女一起愚弄裏樹。自從過去在遊園會發生過毒殺未遂的事後,河南對裏樹說她已經洗心革麵。後來她對裏樹總是關懷備至,這讓裏樹好高興,於是硬是將她從試毒侍女拔擢成了侍女長。


    可是,她真的是為了裏樹才那麽做的嗎?


    縱然當上了侍女長,河南的權力依然有限,也常常受到其他侍女的輕視。即使如此,裏樹以為她仍然為了自己盡心盡力。


    真是如此嗎?


    她會不會在背後跟其他侍女通同一氣,取笑裏樹?不會是假裝親切地為裏樹出主意,其實是拿來當話柄取笑?


    那是不可能的。否則,她何必跟著裏樹一起進塔?


    裏樹拚命否定,此種想法卻逐漸侵蝕她的頭腦。她不能搖頭,隻好將湯匙送進嘴裏。


    喀滋一聲,她咬到了一個硬物。


    裏樹把嘴裏的東西吐到手絹上。在帶有血絲的米粒之中,夾雜了小指指尖大小的石子。


    「裏樹娘娘!」


    河南神色驚慌地湊過來關心裏樹。也許沙子會偶然掉進粥裏,但以沙粒來說太大顆了。


    裏樹兩眼無神地用湯匙把粥攪拌了一下。


    兩顆,三顆,四顆。


    粥碗底下沉著數量無法用偶然解釋的石子。


    「奴婢立刻去換一碗來!」


    河南急忙想把粥碗端走,裏樹攔下了她。


    「……我不要吃。」


    她原本就沒有食欲了,不想再多吃一口涼掉難吃的粥。


    「裏樹娘娘……」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裏樹搖頭拒絕,然後把桌上的膳食掃到地上。粥碗與盤子鏘啷一聲砸在地板上,配菜或湯汁都四處飛濺。


    她猛扯頭發,吸著鼻水,淚流滿麵。


    「為什麽!為什麽總是我!」


    裏樹受到父親冷落,被異母姊姊虐待,又兩度被當成政治工具送進後宮。她雖然不情願,但忍了下來。她以為隻要乖乖聽話,也許父親就會對她多點關愛。自從聽到指稱她為私生子的傳聞後,她認為希望落空了,卻又得知他們其實是親生父女。


    可是,父親的態度並未改變。對,父親是懷恨在心。因為他是旁支血統,才會對母親的直係血統懷恨在心。


    所以,他總是指派一些壞心眼的侍女給裏樹。說不定她至今所遭遇的危險,也都是父親教唆的。


    裏樹坐上她高攀不起的上級妃之位,被人拿來與其他嬪妃相比,隻能畏畏縮縮或是虛張聲勢。遊園會的時候也是,父親一句話也不肯跟裏樹說。


    既然不要她這女兒,又何必生下她?


    還是說怎樣?他們隻是想讓裏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她痛苦的模樣取樂?


    父親也是,異母姊姊也是,侍女們也是,下女也是,河南也是,全都一樣,全都一樣,全都一樣……


    裏樹一回神,才發現周遭已經一團混亂。除了摔破的粥碗之外,桌子整個翻倒,椅子被砸到了地板上。所有東西掉了一地,河南滿身米粒地躲在房間角落,用雙手護著臉。摔破的盤子掉在她腳邊。


    是裏樹拿盤子丟她嗎?南臉頰留下一道紅色血痕,害怕地窺伺裏樹的臉色。


    裏樹心裏一涼。她無意如此。可是除了裏樹之外,沒有人會把房間砸成這樣。她頭腦變得一片空白,直冒冷汗。


    「……去。」


    「裏樹娘娘……」


    「你出去,別再回來了!」


    裏樹用力拍打牆壁,一邊跺腳一邊吼叫。她不想這樣做,嘴裏冒出的卻盡是這種話。


    「請娘娘恕罪,奴婢去換了衣服再回來。」


    河南一邊歉疚地看著一片狼藉的房間,一邊離開了。


    直到聽不見河南的腳步聲,裏樹才雙腿虛軟地坐到了地板上,淚水盈眶地看著天花板。她並不想這麽做,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做出這種事來。可是,她怕不攻擊別人,就會再次遭受別人攻擊。此種不安竟然讓她拿河南出氣。


    裏樹的臉此時想必扭曲得不能見人。她很想放聲大哭,但在這種地方哭可能會引來旁人。她緊緊抱住膝蓋。


    『裏樹,裏樹。』


    隔壁房間傳來了聲音。天花板上冒出一根管子,素貞對裏樹說話了。她耳朵靈,剛才那丟臉的場麵想必全被她聽見了。


    『怎麽了?那侍女好像出去了。』


    「沒什麽。」


    裏樹移動到隔壁房間,又在五鬥櫃前坐了下來。甜中帶苦的氣味讓她心靈平靜,素貞模糊不清的聲音令她心情安詳。


    不知她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姑娘。


    『我跟你說,裏樹。』


    「什麽事?」


    『看守很快就要下樓了,你要不要上來?』


    她的聲調甜如蜜糖。


    平素的裏樹即使猶豫,但仍會拒絕。然而,此時的裏樹沒有那份多餘心力。


    她沒有理由回絕素貞的邀請。


    裏樹聽見了腳步聲。她將耳朵貼在門上,等著下樓過來的人走遠。心髒怦咚怦咚地響,她一邊擔心這聲響會被走過的看守聽見,一邊憋


    住呼吸。她現在就算發出聲音,看守也不會起任何疑心,但裏樹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造成她的情緒極度緊張。


    先是聽見那人下樓的聲響,然後是開門關門的聲音。裏樹一麵按住狂跳的心髒,一麵走出了房間。


    裏樹雙手拎著鞋子以免發出腳步聲,悄悄走在走廊上。她一步一步踏穩樓梯,打開門。開門時動作很慢,以免發出聲響。


    樓上比裏樹待著的樓層更老舊。裏樹待著的樓層至少還有人打掃,這裏卻感覺滿是灰塵。裏樹穿起鞋子,往四下窺探。這裏有幾個房間,其中隻有一間的房門開了條縫。


    裏樹心兒怦怦跳地敲門。


    「素貞?」


    沒有反應,裏樹心想也許是走錯房間了,甫一轉身,某個東西纏摟住了她的身子。


    「哈哈,歡迎你來──」


    姑娘清晰分明的嗓音,落在裏樹的耳畔。從背後繞到前方的手又細又白,浮現出青色的血管。


    「我一直在盼著你呢。」


    有股甜中帶苦的獨特香氣。就是那種總是從天花板飄來的香氣。


    「素貞?」


    裏樹的脖子產生一陣寒意,素貞似乎將下巴擱在她的頭上。然後,有某種東西搔弄著裏樹的後頸。


    那是雪白的束素,是一束細柔的最上等絹絲。不知是流蘇還是什麽。


    「裏樹,你皮膚好漂亮喔。沒曬過太陽,卻有著健康的膚色。」


    素貞的指尖一路滑過裏樹的臉頰。


    「頭發也好美喔,烏黑亮麗。即使待在這種地方,還是有人仔細為你梳頭呀,真羨慕你。哎呀?不過你是不是不太會吃飯呀?沾到米粒了喲。」


    細瘦的指尖捏住了裏樹頭發上的米粒,順著發絲慢慢將它拿掉,然後往地板上一丟。她的指尖有幾處發紅,帶有燙傷般的痕跡,如今看起來像是即將痊愈。


    「好可憐喔。從小就沒了娘親,懂事以來就被當成政治工具。家人都對你好冷淡,侍女們也把你當傻子。」


    對,正是如此。


    「真的好可憐喔,沒有人願意體諒你。為什麽每一次都是你這麽不幸呢?」


    溫柔的嗓音與香氣擁抱著裏樹,白晰肌膚讓她感受到體溫。她好久沒在這麽近的距離內與他人肌膚相親了。


    感覺身體就快要陶醉地融化。


    「大家都好過分喔,看裏樹溫柔就欺負你,逼迫你。」


    裏樹沉醉在甜香之中,點頭同意素貞所言。對,大家總是欺負裏樹,蔑視裏樹,利用裏樹。


    裏樹究竟有哪裏做錯了?


    一直以來都是。


    從以前就是……


    裏樹霧蒙蒙的腦海浮現一個疑問。她怎麽知道?裏樹何時提過父親的事了?


    「竟然讓你隻能在陰暗的房間裏吃冷飯。」


    她何時說過飯菜是冷的?


    裏樹雖滿心疑問,腦袋卻轉不過來。隻是,素貞的力道減弱了。裏樹轉過身去,與一直以來隻有聲音接觸的人麵對麵。


    「你這是什麽表情?有哪裏奇怪嗎?」


    麵帶微笑的姑娘,麵容呈現著裏樹從未見過的色彩。


    說實話,姑娘很美。蜜桃般的臉蛋上,有著豐腴的櫻桃小嘴。但是,她的膚色極淡。西方人民都有著白皮膚,但姑娘的皮膚比那更白,是一種無論撲上何種白粉都無法擁有的雪白。頭發也如老婦一般,裏樹當成了流蘇的絹絲,原來是她的頭發,直順地垂落在背後。


    「欸,我很怪嗎?」


    緩緩低垂的睫毛也是白的。白毛滾邊的雙眼,呈現紅玉般的鮮紅。


    裏樹在前往西都的路上,聽過她的傳聞。說是有個仙女般的女子擄獲了京城權貴們的心,在各地滋擾生事。


    「白娘娘……」


    「你聽說過我的事呀。那麽,就跟我一樣了。」


    素貞將裏樹的頭發纏在她的手指上。


    「我也聽說過你的事。沒想到,你竟然會跟我來到同一個地方。」


    素貞笑了起來,然後把裏樹的頭發一拉。


    「真羨慕你有一頭黑發。」


    「……」


    「如此健康的肌膚,就算在大太陽底下也不會燒爛吧?」


    「……」


    「我呀,就連窗戶透進來的光都覺得刺眼。裏樹你老是說這兒很陰暗對吧?但我隻能夠在這種陰暗的地方生活。」


    她眯起眼睛,盯著裏樹瞧。


    「我跟你說,你會遭人欺淩並不是別人害的,是你自己造成的。」


    細瘦的指尖觸碰到裏樹的臉頰。指尖幹澀粗糙,勾到了肌膚。


    「你一輩子不曾餓過肚子,穿起漂亮衣裳時也不曾抱持疑問。可是裏樹,你什麽都不敢,隻會在那裏磨磨蹭蹭。不懂得保護自己就會被旁人當成目標,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呀。」


    包住臉頰的手指陷入肌膚,然後直接用指甲搔抓,在裏樹的臉頰上留下傷痕。


    「看了就生氣。」


    素貞的臉擠出了皺紋。她那表現出厭惡感的表情與言詞,讓裏樹嚇得縮成一團。


    「光是待在我眼前就讓我心煩。」


    素貞冰冷的視線,讓裏樹的心髒驚懼地一跳。


    這與她至今看過無數次的視線重疊在一塊。


    有的是父親,有的是異母姊姊,有的是侍女們……


    裏樹牙關格格打顫,覺得魂魄就快被那紅瞳吸走。頭頂上方,傳來類似沙沙蟲鳴的騷動聲。那是傭人們在背後說裏樹壞話的聲音。


    「不要……這樣……」


    裏樹搖了搖頭。她按住想必留下了紅色指甲抓痕的臉頰,用害怕的眼神望著素貞。


    素貞嘲諷地歪唇。


    「真的看了就生氣……好像看到從前的我一樣。」


    裏樹已經不在乎她在說什麽了。裏樹隻想離開那裏,拔腿就跑。她跑過破破爛爛的走廊,沿著樓梯往上跑。通往樓上的門正如素貞所說,沒有上鎖。裏樹不停奔跑,一路上樓。


    不知道她跑了多少圈的樓梯。衣裳的裙擺都髒了,地板的擠壓聲越來越響。


    裏樹看到跟之前不同的一扇門。似乎隻有那扇門上了鎖,但門鎖已腐壞得慘不忍睹。她握住門把,打開有些沉重的門,一片淺墨色的天空在眼前鋪展開來。看著這片能將京城盡收眼底的景觀,過去的一些達官顯貴想必是手持酒杯,以為自己的榮華富貴能萬古不滅吧。


    這是個露台。畢竟受到風吹雨打,這裏比塔內腐朽得更厲害。鞋子一踏上去,地板便脆弱地軋軋作響。


    換作是平素的裏樹早已嚇得不敢動彈,但她卻往前走。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在令人不安的地麵上。欄杆也破破爛爛的,彩漆剝落得一點不剩。


    大風自下方吹起,撫過裏樹的臉頰,將她的頭發吹得更亂。


    她看見鳥兒在飛。它看起來好自由,她伸出手,但自然是碰不到。


    她隻能望著自己的指尖,蠢笨地想抓住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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