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歡隨廣陵郡主回了陸府。一進入點蒼齋,廣陵郡主就抓起黃花梨木八仙桌上的一隻青蓮遊魚浮潤紋茶盞,朝地上狠狠一丟!


    無奈地上鋪著軟軟的蜀錦繡毯,茶杯砸在上麵隻是發出了一聲悶悶的“咚”聲,廣陵郡主一腔怒火找不到地方發泄,坐在黃花梨六螭捧壽紋玫瑰椅上,恨恨道:“洛陵近些年愈發張狂,行事也漸漸失了章法!如今竟然連我也不放在眼裏了!”


    點蒼齋中的丫鬟婆子們見主母發了脾氣,都不敢上前了。阿歡在房門處接過來點蒼齋大丫鬟琉璃手中放著茶的托盤,小心地端到廣陵郡主手邊:“娘,請喝茶。”


    廣陵郡主看了一眼女兒,略略和緩了臉色:“阿歡,你今日反駁得很好。”想起今日之事,火氣又上來了,“……洛陵太放肆!”


    她說完這句話之後,看了看自己女兒,又有些後悔:洛陵再怎麽樣也是長輩,自己當著阿歡的麵就這麽說,著實有些不妥。她看阿歡低著頭斟茶,放柔了語氣道:“今日你也累著了,先回房裏梳洗休息一番,晚膳的時候再隨我去明心堂。”


    “好。”阿歡看出母親心情不好,乖巧地應了一聲便離開了。


    ·


    她的院落名為漱玉洲,建在府中的一處湖泊邊。阿歡穿過了一條抄手遊廊,水平如鏡的澄澈湖泊便映入眼簾。她心情不好,也不想回房,便攆走了跟隨自己的丫鬟,獨自一人沿著長長的廊橋,步入了湖心亭內。


    衛國公府依山傍水而建,景色十分優美。春光正好,滿目嵐翠,阿歡坐在亭內,望著麵前的碧潭盈盈,縈青繚白,水紋淡淡。襯著不遠處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蒸騰多姿的蓊鬱水汽彌漫,雲繚煙繞,樹木蒼翠,令人頓覺神清氣爽,靈台一陣清明。


    阿歡望著麵前似曾相識的景色,那一段她刻意不去回憶的往事,猝不及防地浮現眼前。


    ……


    自己在大婚前最後一次見到顧清遠,也是在這樣的湖心亭。那時自己隨永嘉公主去京郊的紫金山玩耍,荷香亭在京郊紫金山腳下,那是一個湖心亭,周圍湖水清可見底。時節已至夏末,荷花大半都謝了,留下一池瑩碧的荷葉依舊染著花朵的芬芳。微風吹過,送出幽香陣陣。


    那個季節,天氣不複盛夏的炎熱,倒有不少皇親貴胄來此遊玩。阿歡也是直到暑氣漸消,才和幾個玩得比較好的女孩子來到此地。


    她和永嘉公主、權玉瓏一行三人,帶了不少丫鬟侍衛,浩浩蕩蕩地前行。


    因著永嘉身份特殊,彰桓帝早就派侍衛將紫金山裏裏外外都布置妥當,漫山遍野一人也無,隻令三個姑娘賞玩。


    權玉瓏挽著阿歡巧笑倩兮:“阿歡,你這都快定親的人了,還同我們一起這麽玩,傳出去不太好罷?”


    這丫頭素來促狹,阿歡正準備去擰她的嘴,就聽旁邊永嘉公主打趣道:“京郊大佛寺不是正好在紫金山上麽?我要去求一求送子娘娘,保佑阿歡早日生出個胖娃娃才好!”


    雖然阿歡平日裏都是進退得宜的大家閨秀,可是在這兩個好友麵前卻是極為活潑的。她臉皮薄,哪裏經得住好友的這般打趣。聽聞此話,臉上登時騰起兩朵紅暈。


    永嘉公主一言得逞,笑得很是得意。


    阿歡見她如此,自然不能輕饒了她,伸手就去撓她癢癢:“皇後娘娘那麽端莊,誰曾想你竟然是一個口無遮攔的瘋丫頭呢!”


    說來三位姑娘在旁人麵前都是嫻雅文靜的女子,也隻有在彼此麵前才會如此嬉鬧。周圍跟隨的丫鬟侍衛又是早就知曉三位性格的,早已習以為常,再加上整個紫金山已被皇家守衛提前布置好,也不怕別人看到。


    可是誰知,就在三人嘻嘻哈哈地走近湖心亭的時候,阿歡卻忽然發現亭中坐著一個男子。


    那個男子聽到聲響,他起身回頭一望,恰好看到了阿歡。


    居然是顧清遠!


    他是坐在亭中的,可是單單是坐著,也能看出他挺拔頎長的身姿宛若一根修竹,一身月華雲繡衫,足踏一雙銀絲翠紋龍吟靴,漆黑如墨的烏發束在腦後,隻簡單匝著一個翠玉圓冠。他的一雙鳳目生得極好,轉動時流彩滿盈,凝視時又如淵如潭,加之以刀削似精致的眉宇,白玉似無瑕的麵龐,側坐在八角湖心亭亭邊,月白色的袍子蔓延開來,更添風華。


    阿歡一抬眼撞進了顧清遠恍若深潭的眸子中,愈發慌亂,也想隨便找個借口遁走:“我要回去了……”可是話沒有說完,卻被永嘉公主在背後毫無防備地推了一把,就踉踉蹌蹌地撲入了亭內。


    顧清遠見阿歡身形不穩,趕忙起身扶住她。


    他這一靠近不要緊,周身好聞的、少年男子的氣息撲麵而來,阿歡的臉頰漸漸熱了起來,簡直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隻得色厲內荏地瞪了永嘉公主和權玉瓏一眼。


    “阿歡,這是我和可萱送你的大禮!我們先去大佛寺啦!酉時一刻在山腳下等你!”權玉瓏咯咯笑著,同永嘉公主漸漸遠去了。


    ·


    顧清遠低頭看著麵前的這個即將成為自己新婚妻子的姑娘,她本就生得好,加上方才對永嘉和權玉瓏心中有氣,那張宛若瑩玉的小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嗔怪。柳眉微蹙,一雙剪水秋瞳波光流轉,於是他情不自禁地握住阿歡的肩膀,稍稍一帶,整個人就撲進了他的懷裏。


    阿歡猝不及防地瞪圓了眼睛:“顧、顧清遠……”


    顧清遠含笑環著她,聲音微微喑啞:“阿歡,你歡喜不歡喜?”


    阿歡仍舊有些慌亂:“歡、歡喜什麽?”


    “你看到我,歡喜不歡喜?”


    阿歡“哼”了一聲:“你這個登徒子,我才不歡喜。”


    顧清遠輕笑一聲,溫熱的氣息噴在阿歡露在衣領外麵的如玉般的脖頸上,讓她渾身都有些酥麻。她隻覺得二人這樣的姿勢讓她微微有些別扭,況且那種屬於男子的氣息一直縈繞在她的周圍,讓她情不自禁地生出奇異的感覺。


    “顧清遠,你……能不能先把我放開?”


    “為何?”他的聲音都染上了無法掩飾的笑意,“你覺得不舒服麽?”


    “嗯……”沒想到他反問得如此自然,阿歡有些結巴,不得不搬出了大道理,“隻是、隻是……這般於禮不合。”說出了那四個字之後,她似乎壯了膽子,索性一鼓作氣道,“你這個登徒子!你再不放開我,我就喊人了!”


    顧清遠簡直哭笑不得,他低頭一看,發現她露在外麵的白皙的脖頸似乎都因為害羞,而染上了淡淡粉紅,心下一動,輕聲將心底的話說了出來:“阿歡,我喜歡你。”


    阿歡本在心慌意亂之際,一時沒有聽清,於是輕輕掙開他的懷抱,抬頭問道:“你說什麽?”


    “我是說。”顧清遠的眸子清澈如浩淼的江河,阿歡能看到自己在他如墨玉般的瞳仁中的倒影。他的聲音清冷且鎮定,“阿歡,我喜歡你。”


    ……那樣清楚的聲音似乎就像近在咫尺一般,阿歡心中一痛,從回憶中掙紮著醒過來,茫然地抬起頭四望,發現湖心亭中隻有自己一人,一顆砰砰直跳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


    虧得自己還是幼承庭訓、知書識禮的大家閨秀,竟然被他的甜言蜜語蠱惑地不知今夕何夕,以至於沒有發現他的心狠手辣,就那般稀裏糊塗地死在了新婚之夜!


    可是,為何這次竟然會提早遇見顧清遠呢?


    阿歡呆呆地坐在湖心亭中,方才的回憶太真實又太深刻,讓她一時間很難平複心情。湖邊涼風習習,她看天色不早了,準備起身回房,卻在轉身之後,被陡然出現的那張臉,驚得怔在了原處!


    出現在她麵前的人,竟然是顧清遠!


    阿歡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不敢相信會在自家府中看到顧清遠!


    而顧清遠看到阿歡麵帶驚惶地後退一步,身後湖泊近在咫尺,不由得擔憂道:“陸姑娘小心……”


    阿歡的手緊緊握住亭邊的扶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她怒視著顧清遠,咬住嘴唇,硬生生地忍住了即將噴薄而出的怒叱!


    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這個人怎麽如此陰魂不散?他難道害她害得還不夠狠嗎?!


    蘇衍捉弄過陸歡歌許多次,卻從未見到她這般生氣。他看著她怒氣衝衝的臉,忐忑地上前一步:“表妹,對、對不起……”


    阿歡一愣,才發現麵前除了顧清遠,竟然還有蘇衍。她冷冷地瞪了一眼蘇衍,也不看顧清遠,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走了。


    顧清遠看著那個姑娘揚長而去背影,想起她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慌張、這次看到自己的憤怒,不由得心下懷疑:自己難道曾經見過她麽?


    若是曾經見過,為何自己不記得?


    若是沒有見過,那為什麽她看到自己,竟然是這樣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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