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歡沉著臉回了臥房。大丫鬟葵心見她臉色不好,也沒多說什麽,隻是默默地服侍她換了一身家常的蔥綠水袖襦裙,將發髻上帶著的首飾都卸了下來,然後又端上了一盞微微冒著熱氣的生薑紅糖茶,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手邊:“姑娘,方才在湖邊吹了風,喝杯茶暖一暖罷。”


    阿歡端起茶杯,恨恨地灌了一大口,然後對葵心道:“派人去問問,今日府裏怎麽來了這麽多人?”


    葵心應聲出門。她的哥哥是陸紹明的一個長隨,常年在外門行走,消息自然要靈通不少,是以很快就打聽出了消息她匆匆而返:“回姑娘,其實沒來多少人,隻有蘇少爺同他的朋友來了。”


    “什麽朋友?”


    “據說是吏部侍郎之子,顧公子。”


    阿歡咬了咬牙,自己果然沒有看錯,真的是他!


    “他們來做什麽?”


    “聽說是蘇少爺好不容易贏了顧公子一副白玉棋,來找三少爺炫耀呢。”


    三少爺就是阿歡的弟弟陸笙歌,同蘇衍關係甚好。彼此得了什麽好東西,都會找對方炫耀一番。


    “贏了一副白玉棋?”阿歡微微蹙眉,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來自己在宮內梨樹下,動過的那一枚玉質的溫潤棋子。她本就蕙質蘭心,稍微動了動腦子,就將前因後果猜了個大差不差。她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難道是自己動的那一顆棋子挽救了蘇衍的敗局?不會這麽巧吧?!


    蘇衍究竟幾斤幾兩,自己是心知肚明的;顧清遠能被譽為“玉麵顧郎”,棋藝自然不能小覷。阿歡方才還覺得蘇衍這麽做有些勝之不武,而轉念一想,自己其實這是幫著蘇衍從顧清遠手裏奪好東西呢,這麽一想倒也心安理得了。


    沒多時,廣陵郡主就派人來喚她去明心堂用晚膳,還特意叮囑了一句:“今日有外男,郡主請姑娘打扮妥當再去用膳。”蘇衍從小就經常同陸笙歌廝混在一起,自然不能算外人。那這個外男說的就是顧清遠了!阿歡本來頭發都已經散下來了,聽了這話,不得不讓芷心再重新梳起來。她很不開心:顧清遠果然是個麻煩精。


    ·


    等她收拾妥當,便去了明心堂。因著顧清遠也被留下用膳,是以阿歡要從側門進去,免得撞見了外男。


    兩個守在門口的丫鬟為阿歡打起水晶珠簾,其中一個笑道:“夫人方才還問呢,大小姐怎麽還不來。正說著呢,人就來了!”


    阿歡笑了笑走了進去,隻見寬闊疏朗的房間被的一架山水圖嵌八寶琉璃的屏風一分為二,這邊擺了一張雕花梨木的圓桌,周邊圍著一圈墊了鬆鬆的金絲緞墊的扶手靠椅。


    阿歡找到自己的位置,等祖母、母親、嬸嬸們都坐下後,方才落座。


    雖然離得近,可是自古就有食不言寢不語之說,於是兩邊用膳時都無聲無息。


    桌上擺了清香撲鼻的雞絲荷葉米飯卷、酥炸甜糯軟糕,一碟清炒茭白和涼拌的青椒雞絲,正中兩個並排的蓮花瓣粉彩折邊水瓷大碗中,分別盛著紫米粥和香菇肉糜粥。


    食物雖然精美,可是阿歡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食欲。她拿勺子攪著碗中的粥,托腮思忖:顧清遠此番前來,是真的受蘇衍所邀,還是另有圖謀?如果他真的另有圖謀,蘇衍那樣單純的人同他來往,豈不是會被啃得連骨頭也不剩了?


    ——自己前一世,不就是被啃得連骨頭也不剩了麽!


    而前一世湖心亭的記憶,猝不及防地再次浮上心頭。如果不是親身經曆,阿歡絕對不會相信,那樣一個曾經對自己認真地說“我喜歡你”的清朗少年,竟然會下手那麽狠辣。


    果然人不可貌相。


    既然顧清遠同蘇衍在一起,以他那種為人,自然是蘇衍身上有利益可圖。為了避免蘇衍重現自己當年的慘劇,阿歡決定找個機會好好提點一下他。


    而自己原先的性子太硬,沒少嘲諷這個不靠譜的表哥。如果實話實說的話,他想必也不會相信。自己當然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蘇衍成為另一個自己,隻是要怎麽提示他,還有待考慮。


    她想到這裏,忽然聽到屏風那邊有若有若無的聲音傳來,“……你也年紀不小了,顧公子今年就要參加秋闈了。你且告訴我,你四書讀完了麽?”


    是父親的聲音。言語間有些嚴厲,想來應該是在訓陸笙歌。


    果不其然,那邊傳來陸笙歌弱弱的回答:“……尚無。”


    陸紹明立刻拔高了聲音:“你說什麽?!”


    阿歡雖然見不到那邊的場景,可是自然能想到父親一定是被弟弟氣得橫眉怒目了。陸紹明是一位儒將,自己能文能武,對兒子的要求就不會很低。他素來厭惡紈絝子弟,再加上陸笙歌性格跳脫,於是有事沒事就要敲打他一番:“你瞧瞧你自己……”


    女眷席這邊見慣了這樣的場景,都是啞然失笑。


    ·


    別人覺得好笑的事情,在陸笙歌那裏就不是這樣了。


    素來疼愛自己的祖父衛國公,今日去京郊大營練兵,不在府中;而祖母陸老夫人在那邊也沒有開口幫腔的意思;母親廣陵郡主在父親管教自己時向來不插嘴,姐姐陸歡歌又性子清冷……陸笙歌一時間覺得求助無門,隻得垂頭喪氣地聽父親說教。


    顧清遠見陸笙歌這幅模樣,正準備說什麽,可是隨即掩住了情緒:這是在衛國公府,哪裏有自己說話的份?還是不要多管閑事了。


    蘇衍同陸笙歌情同手足,見他那副模樣於心不忍,開口求情道:“姑父,阿笙自小聰慧,想來是不會走歪路的。”


    “他敢!”陸紹明一瞪眼,然後看了一眼被訓的灰頭土臉的兒子,還準備說些什麽,隻聽得屏風那邊陸老夫人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紹明,你要教訓兒子我不管,可別把第一次來咱們府裏做客的顧公子給嚇著了!”


    顧清遠聽到點到自己的名字,趕忙站起來躬身行禮道:“老夫人言重了。”


    陸紹明雖然性格直率,可是心思細膩,方才顧清遠的模樣一點不差地都落在了他的眼中。他方才明明是想幫陸笙歌求情卻欲言又止,說明他有自知之明;而在聽到陸老夫人的話之後趕忙起身行禮道不敢,說明他進退有度。陸紹明滿意地想,顧清遠年紀輕輕就如此行止得當,說明顧家教育有方,阿笙如果能常和他在一起,想來也會近朱者赤。


    他用一句總結性的話語,結束了對陸笙歌的說教:“祖母幫你求情,我今日就饒了你這一遭!日後你要多多同清遠交流來往,若讓我知道你再鬥雞走馬不務正業,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陸笙歌自然連聲答應。


    ·


    屏風這邊的阿歡,聽到陸紹明的話後整個人都不好了!怎麽回事?自己還沒把蘇衍撈出顧清遠的火坑,父親就把弟弟又推進去了!


    阿歡還沒想出對策,晚膳就結束了。阿歡隻得暫且把這件事放在一邊,帶著丫鬟離開了明心堂。


    因著自己同三房的陸詠歌住處相近,便相攜而行。夜幕低垂,四周十分幽境,阿歡閑閑地走著,忽然聽到身邊陸詠歌小聲讚歎:“大姐,顧家哥哥的聲音真好聽啊,像是泉水叮咚一般清澈悅耳。”


    阿歡轉頭瞥了一眼陸詠歌,陸詠歌比她小一歲,仍然稚氣未脫的模樣,可是滿臉的憧憬之色,卻同任何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無異:“姐姐你猜,他到底長什麽模樣呢?”


    阿歡現在根本都不想提到他!於是敷衍道:“想來好看不到哪兒去。”


    “這是為何?”


    “二妹妹沒聽過物極必反麽?”阿歡信口胡謅,“聲音好聽的人,多半都長得歪瓜裂棗。”


    陸詠歌隨著阿歡的話聯想了一番,然後猛地搖了搖頭:“太可怕了!”


    想起那個人,阿歡就沒有好氣兒,自然是冷哼一聲:“對啊,他的確很可怕。”


    ·


    阿歡昏天黑地地睡了一晚。


    昨晚夢中皆是過往的殘破片段,她一晚上睡得很不踏實,次日起來,臉上就頂了兩個烏青的眼圈。


    葵心見狀,忙吩咐海棠去煮兩個白水蛋,剝開之後在阿歡的眼圈周圍滾著:“姑娘心思也太重了些。”


    阿歡昨晚沒有睡好,整個人都有些沒精打采的,聽了葵心的話後,難得地撒嬌道:“葵心姐姐,我身上乏得很,你幫我去祖母和母親那裏說一聲,請安我就不去了罷?”


    葵心見姑娘僅著中衣,嬌滴滴地歪在藕荷色的百花緞枕頭上,一張小臉上寫滿了不樂意動彈,不由得失笑:“好,晨風寒冷,姑娘您且歇著。”


    阿歡擺了擺手:“好啦,你快去罷。”


    似乎應了葵心的話,阿歡不過坐了一會兒,便覺得愈發頭昏腦漲。她本就穿的單薄,被不知哪來的風一激,竟然打了個噴嚏。芷心正在她旁邊整理衣裙,聽到聲音趕忙放下手中的東西,上前試了試她額前的溫度。


    這一摸不要緊,芷心一搭手就嚇了一跳:“姑娘,您發熱了!”立刻喊人,“桂香,海棠!姑娘生病了,快去請府中的大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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