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遲能在人才輩出的顧府脫穎而出,從小就被選為顧清遠的親隨,是有他獨特的技巧的。比如,他能及時匯報自家少爺最想知道的消息。


    “少爺!少爺!”


    顧清遠一身家常的墨色暗紋長衫,正坐在書房內翻閱古籍。聽到顧遲的聲音自遠而近,他皺眉輕叱道:“咋呼什麽?”


    顧遲頓了頓,然後伏在顧清遠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顧清遠猛地一愣。


    陸歡歌失憶了?!


    他豁然起身,連衣服也來不及換就出了門。他步履匆匆,直奔顧汶迪的住處。顧汶迪正在練刺繡,看到哥哥到來,開心地招呼他:“微香,去給少爺倒杯茶來。”


    “不用了。”顧清遠抬手止住了她的動作,語速極快,“我今天來,是想讓你替我去一趟顧府。”


    顧汶迪先是一怔,隨即就曖昧地笑了起來:“哎呀,難得哥哥你也有……”


    “不是。”顧清遠打斷她,“陸歡歌失憶了。”


    “什麽?!”顧汶迪簡直大吃一驚,“你從哪兒知道的?”


    顧清遠擺了擺手:“這你就不需要知道了。”他肅容道,“汶迪,你若無事,就啟程去顧府罷。”


    顧汶迪知曉事情的嚴重性,倒也沒有推諉:“我馬上就去。”


    顧清遠走出房間,外麵寒風蕭瑟,枯黃的樹葉在枝頭搖搖欲墜,周遭一片蒼涼沉靜,寒鴉在枝頭繞樹三匝,卻無枝可依,最終撲楞著翅膀飛走了。


    天地之間,似乎轉眼就變了臉色,好像嚴冬裹挾著肅殺即刻而至。他從懷中拿出一個精致的大紅繡金線遊魚戲水的香囊,垂眸注視片刻,慢慢地攥進了手裏。


    陸歡歌……你真的不要有事。


    ·


    顧府中因阿歡之事氣氛緊張,而衛國公府的漱玉洲裏,也是如此。


    阿歡坐在繡墩前,麵前放著一麵四角雕紋的光滑銅鏡,她的身後,芷心在為她拿著牛角梳子梳頭發,她的長發烏黑如墨,帶著隱隱的光澤,阿歡本在翻找自己的首飾,翻著翻著,就有些疑惑,抬頭問芷心:“這一隻白玉鑲銀絲發釵……嘶!”


    芷心在她身後為她梳頭,她猝不及防地一動,難免就拽疼了她,芷心麵帶惶恐地跪下:“姑娘息怒!”


    阿歡擺了擺手,笑嘻嘻道:“這是做什麽?快些起來。”她端詳著麵前的這根做工精致的發釵,疑惑道:“這根釵子是我什麽時候得的?我怎麽沒有印象了呢。”


    葵心同芷心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麵麵相覷,葵心斟酌了一下,正準備回答,卻聽到有一個聲音自她們身後響起:“什麽沒印象?”


    來的是廣陵郡主,她現在已經顯懷,身著大紅撒金粉百褶裙,一左一右各有一個丫鬟小心翼翼地扶著她,款款走進來。


    阿歡見是她,十分開心:“娘,您怎麽來了?”


    廣陵郡主坐在阿歡身邊,摸了摸她的小臉,笑道:“娘來看看你。”說罷看向芷心,狀似無意的問了一句,“怎麽樣?”


    芷心搖了搖頭,廣陵郡主於是暗暗歎息。


    這是宮中太醫院得來的方子,對於頭部出現的一些無法醫治的損傷,除了喝草藥用以調理外,還要用牛角梳經常通頭皮,以求用外力刺激來喚醒她的記憶。


    對於阿歡失儀一事,廣陵郡主本不想將此事聲張出去,可是無奈宮中已然派了太醫過來,此事便再也瞞不住了。雖然也盡力遮掩了下來,可是對於有些人來說,消息是肯定藏不住的。


    阿歡自醒來之後,性格一反往常,居然是一派天真爛漫。並且,近日發生的事情似乎都不記得了,還經常說一些不知所雲胡話。


    對於她這樣的狀況,衛國公府闔府憂愁不已,潯陽大長公主甚至派人四處走訪,想尋得一些江湖方子,看看能否治療阿歡的這種怪病。可是這樣的事情,人們大多聞所未聞,尋訪數日,仍舊未果,一時間眾人都束手無策。


    而這麽多幾乎為自己愁白了頭的人,阿歡是不知道的。她現在的生活十分安逸快樂,所愁之事……大概隻有同顧清遠的婚事了。


    她現在的記憶完全停留在前世自己同顧清遠成親之前,已然完全忘記了後來毒發身亡並重生之事。而這些事情原本就她一個人心裏清楚,現在連她都忘記了,別人又怎麽會知曉?於是都當她是失憶了。


    說難聽點,就是……傻了。


    不過這些話,沒有人會傻到在阿歡麵前提起,於是她除了覺得自己性格似乎更開朗了,倒認為一切同往常無異。


    丫鬟告訴她顧汶迪來的時候,她思索了半晌,本想回一句不認識,卻意識到她姓顧,於是便讓人請她進來。顧汶迪等在漱玉洲正廳裏,沒過多時就看到了阿歡。


    她眉如遠山、眸似點漆,一張宛若瑩玉的小臉白皙細膩,一身淡紫色的宮紗百褶裙,外麵罩了一個月白色的廣袖流雲紋外衫,簡簡單單的搭配,卻令她整個人看起來殊色照人,笑著走過來的時候,眼波流轉,似是一汪盈盈春水。


    顧汶迪不由得在心中歎氣:怪不得哥哥惦記人家呢。不過她素來心性開朗,這樣的念頭不過轉瞬而過,就被她拋在腦後了。她笑著起身,喚道:“阿歡。”


    阿歡本是笑意盈盈的臉上微微一怔,隨即又展顏:“顧家姐姐。”


    這下子,輪到顧汶迪怔住了。


    其實也怪不得阿歡,她前世在成親之前見顧汶迪不過一兩麵,現在也大多不記得了,稱呼上自然也就生疏許多。而在顧汶迪看來,阿歡這樣的表現,的確坐實了她失憶的傳聞。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另一個人:“你這幾天不出門,我大哥很是想你呢。”


    她提起顧清遠,阿歡的臉頰瞬間染上紅霞,她微微有些羞赧地笑了:“沒事的,還有十幾天我們就能見到了。”


    顧汶迪簡直一頭霧水:“見到什麽?”


    “咦,你居然不不知道?”阿歡看了她一眼,也是一頭霧水,“你怎會不知道呢?”


    顧汶迪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不知道……什麽?”


    “不知道我要和你哥哥成親之事啊。”


    顧汶迪大驚失色!她一驚之下正待說什麽,卻見阿歡背後侍立的葵心,拚命地再給她打眼色。


    她就默默地吞下了之後要說的話,而是強顏歡笑道:“對對對,我是知道的。不過這幾天府中事多,我……把你們的婚期記混了。”


    阿歡了然地點點頭,還衝她寬慰地笑了笑:“不妨事,咱們馬上就是一家人啦。”


    ·


    從衛國公府出來的顧汶迪,整個人都不好了!她雖然之前十分篤定阿歡就是顧家未過門的媳婦了,可是當時在齊國公府因為她一時嘴快說了出來,還惹了不小的麻煩。可是現在當她親耳聽到這話從阿歡口中說出來的時候,立刻就風中淩亂了。


    再加上阿歡性情大變,雖然比之前更好相處,可是這也讓顧汶迪更加提心吊膽:別真的是……傻了吧?!


    她憂心忡忡地回到顧府,本想找顧清遠把自己心中的想法一吐為快,可是沒想到,她找遍了全府卻沒有找到顧清遠的影子。


    倒是遇見了顧夫人。


    顧汶迪急需找一個人傾訴,看到顧夫人,如蒙大赦,像倒竹筒似的,劈裏啪啦地就將在顧府的所見所聞一股腦地告訴了顧夫人。


    對於阿歡的事情,顧夫人也有所耳聞,可是沒料到病的這般嚴重。她越聽到後麵,越瞠目結舌。在聽到阿歡親口說出“同顧清遠的婚期將近”之時,她簡直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了。


    她同顧汶迪對視一眼,都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


    阿歡她……應該是真的傻了。


    顧夫人心中思忖:雖說原來兩家都心照不宣,可是陸姑娘這樣的情況,想來也不會再要求嫁到顧家來了。既然如此,清遠的婚事還是要盡早相看起來啊。


    ·


    顧清遠本是在府中等著顧汶迪的,可是等了一會兒他就坐不住了。他心中極亂,便騎馬出了府。他騎在馬上的時候還在想: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一個好好的人,怎麽說失憶就失憶了?他下一瞬就想到:如果她失憶了,那麽關於自己離奇的夢境,是否就沒有答案了?


    他思及此處,忽地調轉馬頭去了寧遠侯府。


    他一路長驅直入到了蘇衍的房間,對方正在庭院中練箭,見到顧清遠,蘇衍向他招招手:“來得正好,你我比試一番!”


    顧清遠推開了蘇衍遞來的弓箭,也不繞彎子,直截了當地問:“你知道陸歡歌失憶之事麽?”


    蘇衍沒料到他是來問這個的,也沒了練箭的心思,唯有歎氣了:“知道。”他看顧清遠張口欲問,便補充了一句,“其實我也隻比你早知道一天而已。”


    顧清遠沉默片刻,繼續問道:“她……是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麽?”


    “不是。”蘇衍搖了搖頭,壓低聲音,“這話我告訴你,你千萬不要四處去說。”


    顧清遠點點頭。


    “我表妹她……還是記得一些事的。”


    這句話對於顧清遠來說無異於佛語綸音,他的心剛覺得敞亮了一點,蘇衍下一句話就把他打入漆黑:“可是,這些事情……都從未發生過。”


    顧清遠怔在遠處。


    蘇衍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第一次知道的時候,也是你這個反應。”


    顧清遠怔怔地說不出話來,他本以為失憶已經算極差的境況,可是沒想到實際情況比他想到的,要糟糕一百倍。


    他無心在寧遠侯府再待下去,便告辭出了門。他也不知道去往何處,就策馬奔去了西山。


    在別處的樹葉都枯黃墜落的時候,西山的紅楓燦爛依舊,一簇一簇如明豔的雲霞。他沿著山間小路拾級而上,就到了他們之前見過的那一個亭子。


    他想起之前二人在顧府雲橫橋上,她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淚水盈盈欲落,聲音都有了微微的哽咽:“我不知道……不要逼我。”


    她哭著離開時的身影,如同前幾次一樣,纖細嬌小的令人心疼。


    顧清遠的心便忽然一痛。


    他撫著胸口,有些怔鬆:自己這是怎麽了?為什麽會這麽關心她的事情?


    陸歡歌之於他,其實之間的聯係隻有自己奇怪的夢境而已。她應該是極不喜歡他的,而他也隻是想從她那兒得到有關自己的一個答案。


    那麽自己為什麽會忽然心悸?


    顧清遠不明白。


    他獨自一人立在亭子中,看了許久的紅得耀眼的楓葉,看得眼睛都有些酸澀了。


    她如果真的將之前的事情都忘記的話……那麽,就讓她忘記吧。


    不過是夢而已,何須如此認真?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自己去做,自己也……將那些事情都忘記罷。


    顧清遠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的時候,眼中多了一絲篤定。他抬腳走出亭子,策馬回府。


    他一回府就遇到了四處找他的顧汶迪。


    顧汶迪看到他,激動萬分地跑過來:“哥!哥!”


    顧清遠神色淡淡:“如果你是要告訴我陸歡歌的事情,那麽你可以不用說了。”


    顧汶迪一怔:“什麽?”


    顧清遠抬腳就走。


    顧汶迪趕緊拖住他:“哥,這件事真的很重要。”


    難得見顧汶迪這麽堅持一件事情,顧清遠便妥協了,無奈道:“其實你要說的事情,我都已經知道了。”


    “不可能!”顧汶迪不信,“這話是阿歡親口對我說的,別人怎會知道?”


    “好,那你說罷。”


    顧汶迪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哥,陸歡歌她似乎覺得,很快就能嫁來咱們家了。”


    顧清遠一愣,他想到了之前陸笙歌對他說的賜婚之事,心中忽然微微一喜:陸歡歌不會是又記起來之前的事情了吧?


    可是顧汶迪的下一句話,就讓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她還說,你們婚期已定,就在三月初六。”


    還沒等顧清遠反應過來,顧汶迪又苦笑著補充了一句:“她最後說,十幾天後,我們就是一家人啦。”


    顧清遠的震驚簡直無以複加!他看著顧汶迪,千言萬語堵在心中,卻最終冒出來一句:“她是不是……”


    “傻了。”顧汶迪點點頭,語聲惆悵,“我去的時候還看到了離開的廣陵郡主,她看起來比之前憔悴了不少。不過也是,女兒連日子都記不清楚了……她自然好受不到哪兒去。”


    而令顧清遠震驚的不是這個事情,而是三月初六這個日子!


    這個日期似乎在他腦中生根發芽了一般,猝不及防地,他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似曾相識的片段。


    ……傍晚時分的陽光溫柔而和緩,湖泊碧波粼粼,自己和一個女子一同坐在湖邊的石頭上。他聲音微微喑啞,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阿歡,我們的婚期定了。你知道了麽?”


    身旁的女子聲音飄渺,像是從極遠的天際飄搖而來;“知道了,三月初六,還有一個多月呢。”


    他下意識地就道:“還有一個多月啊……”


    他極力想看清身旁女子的臉,可是二人之間像是隔著一層蒙蒙的霧,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看清楚對方。他雖然明白那就是陸歡歌,可是卻看不清她的樣貌,隻能聽見她的笑聲,還是似乎從虛空之境傳來的一般,不甚清晰:“怎麽,嫌早了?”


    “哪有!”他沒好氣地反駁道,“我是嫌這個日子定晚了!”他小心翼翼地向阿歡的方向挪了挪,又歎了一口氣,“既然婚期已定,那麽……明天就不能再來見你了。”


    然後又傳來阿歡朦朦朧朧的笑聲,她語聲清甜:“這不是好事麽,我正好和可萱玉瓏她們聚一聚,那倆丫頭,好幾天不見,想必想我想的緊。”


    “我呢?你就不想想,我想你想得緊不緊?”他等答案等了半天,對方卻隻是笑著不說話。於是顧清遠猝不及防地展臂攬住了她。


    她似乎怔了一怔:“你……放開我。”


    “不放。”


    她似乎有些羞惱了:“放開我!”


    “喚我一聲好清遠,我就放開你。”


    “我才不!”


    他聽到自己笑著歎氣:“唉,那好吧,我隻好永遠不放開你了。”


    ……


    這個片段在這兒就斷開了,顧清遠簡直頭痛欲裂!他死死抵住額頭,冷汗一滴一滴滴下來,他心中一片茫然。


    顧汶迪看到哥哥這幅模樣,擔憂地問道:“哥,你這是……”


    片刻的靜默之後,顧清遠搖了搖頭,他抬起頭來,他深吸一口氣,溫聲道:“我無事,汶迪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


    “幫我把陸歡歌約出來見麵,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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