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安閉眼噴著熱氣,動也不動。大猞猁用生了倒刺的舌頭舔完了他脖子上的血汙,又卷上他的臉,將他舔得招架不住,在地上扭成了一道麻花。


    方才那劍拔弩張的場麵最後變成了一人一獸的你舔我擋,看得一旁的厲群險些忍不住,就要走上前踢一腳罵一聲:“混小子。”


    厲群這才明白閔安不是不怕死,而是裝作怕得要死。因為閔安已經知道猞猁不吃人肉的隱秘了,偏生還要搗騰了半天,死死不服從公子的管教――虧得他還在旁邊看著幹著急。


    李培南拍拍大猞猁的耳朵,大猞猁隨即走到一旁的屏風下蹲著。閔安抬袖擦幹脖子上臉上的血汙水漬,就地坐著,靠在椅腿上喘氣。白布帽被他蹭落掉了,一頭烏雲般的黑發披瀉下來,搭在灰褐色的絹絲罩衫領口上,將他的膚色襯得更加白皙。李培南低頭無意看了一眼,才發現閔安生得瞳黑唇紅,氣韻靈動,與街市上走馬鬥雞的潑皮無賴們不一樣。


    李培南走到閔安對麵的椅子裏坐下,看著他說:“這頭猞猁自捉來起就沒有喂食,腹中是空的,隻舔食你的血汙,卻不咬你。所以我再問你一次,茅十三是怎樣死的?”


    閔安拂開散在臉上的頭發,有氣無力地回答:“我怎麽知道。”他的顏麵終究被李培南揭下來了一次,擺起的架勢是打算破罐子破摔的,管他麵對的是誰,就那麽無禮地坐著,將頭擱在座椅上靠著,閉眼不去看任何人。


    李培南竟然也安靜了下來,坐著看完一冊《百草引》,隻喝了一盞茶。長達半個時辰的空閑裏,他當閔安不在場,閔安也當他不在場,就靠著椅子睡著了。


    李培南聽到對麵傳來的勻稱的呼吸聲,不由得放下了書,看了過去。閔安從昨晚起與豹子奮戰,上午去海棠山走了個來回,在行館裏與猞猁打鬥,早就累得疲憊不堪,見李培南沒有再要他小命的意思,立刻囫圇睡過去了。他的頭發遮擋了大半張容貌,隻露出一點光潔的額頭和柔軟的嘴唇,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李非格所講的“一張嘴說死人”的滑吏模樣。


    李培南走出去一趟,吩咐厲群加急調來吏部與戶部的文書檔案,細查閔安的根底。門口有丫鬟待命,他又吩咐道:“去看著他,別讓他生事。”先去了偏廳進食晚膳。


    調轉檔案需要五六天來回,書房裏的閔安卻不能不處置。待李培南再走進去時,閔安已經清整了模樣,規規矩矩站在屏風前垂著頭候命。


    李培南覺得這樣順眼多了,對閔安說話時,語氣也溫和了不少。“茅十三的案子你始終不說真話,為什麽?”


    閔安垂眼答道:“世子覺得茅十三一案有蹊蹺?”


    “先回答我的問題。”


    閔安老實作答:“世子清晨就說過想盤查楚州這塊地的貪官們,已經有所動作,我猜想世子已經知道哪些長官身上惹了腥,偏生要裝作不知道的樣子,沒去敲打他們。好比眼前的王大人,賺得巨多的錢銀修建行館,開辦海棠山獵場,極有可能就是貪黨中的一員。世子卻遲遲不動他,反而要我去查茅十三的案子,顯然就是等著我用這個案子牽頭,將王大人及相關官員的貪贓行為一一引出來,然後趁機羅列罪名清繳他們。”


    李培南淡淡頷首,沒有否認閔安的推斷:“王懷禮的確是彭馬黨中的一個環節,拿掉了他,就可以使這派黨羽首尾失聯,便於擊破整個體係。”


    閔安低頭說:“世子剪破完了一批貪官,在朝廷麵前打個漂亮戰,可是我這個底下的小書吏,作為引發人,沒有上麵的福蔭罩著,被黨羽拖下井底亂石砸死怎麽辦?”


    “所以你就打死不開口?”


    閔安點頭:“反正橫豎都是逃不過死字,不如就斷送在世子手裏,體麵些。”


    李培南沉聲道:“你還有理了?”


    閔安低頭不答。


    李培南說:“你過來。”


    閔安磨磨蹭蹭捱到李培南座椅前,溫順地跪下,怕挨掐,用雙手護住了脖子。李培南拍了一下他的腦門,慍怒道:“這是幹什麽?”


    閔安連忙把手放下,像一隻跪乳的羊羔一般,恭順地看著施舍飯食的主人。李培南將他的臉撥得偏了偏,冷聲道:“在我麵前少做糊弄人眼的事,我就沒必要取你小命。”


    閔安暗自腹誹,心想就你這冷得透骨的脾氣,我就算對你掏心掏肺的,也不見得能討到好處。不如多少兜點底兒,碰見一個完全待我好的主家,我才能交付出去。


    閔安心思浮動了開去,不禁想起了非衣這棵看似冷淡卻每次出現得恰到好處的大樹……


    李培南看著跟前的閔安眼睫簇簇輕抖,逡著眼不知在亂瞟個什麽,手上一用勁,將他的注意力拉轉了回來。


    閔安的下巴被李培南捏在手裏作痛,他噝噝吐氣,含糊道:“我錯了,世子爺手下留情呐。”


    李培南甩開閔安的下巴,從袖中摸出一份提前置辦的黃絹布紮,丟到閔安腳邊。閔安拾起來一看,不禁抖了抖眉。


    黃絹布裏包著一份官照,用正楷字寫明了閔安的姓名、年歲、籍貫、體貌特征,蓋著吏部的官印。這張薄薄的紙片曾是閔安夢寐以求的東西,他兩次考中過官學,但由於雷雨天腦子愛發病,就兩度被人排斥出官學。此後他便沒有繼續科考,轉而進入衙門做了一些“低賤”的行業,比如門子、吏生、幕僚等。這樣的選擇是受現實所逼,也硬生生掐斷了他的進仕路。


    但他沒想到李培南卻能拿到這份官照,除此外,布包底下還有一道李培南手寫的保狀,行書流麗,為他擔保了其身份正當,品行良善等情況。保狀上加蓋著李培南私章,在左右接口印了世子府的火漆徽印,用以表示這紙證明的鄭重出處。


    有了以上的官照和保狀,閔安就可以去京城參加銓選,正式走上仕途道路。保狀本要籍貫所在州縣衙門出具,李培南親自代勞,想必比任何官衙更具有說服力,同時,他也點明了閔安的身份――世子私交,王府屬官,楚州新提拔上來的禦用文生。


    這份黃絹布包意味著李培南已經收下了閔安做家臣,以後是死是活,閔安都得跟著他了,不能生出二心。


    閔安捏著布包低頭跪著,心中仍在猶疑。他想起了師父說過的話,說李家人都是狠角色,善於卸磨殺驢。他不知道具體的事例,但十一年來師父說的話從未出過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隻“驢”,以後的結局會怎樣,但從眼前來看,如果他不接下李培南的保狀,那麽今天鐵定是走不出行館大門的。


    李培南看著閔安臉色像雲彩一樣變幻,問道:“還不滿意?”


    閔安收好黃絹布包,就地磕了個頭,說道:“謝世子提攜。”


    李培南將閔安的額頭推得更遠了些,對他說:“坐下說話。”


    閔安第一次在李培南麵前堂堂正正地坐下了。他撫平衣襟,規規矩矩地坐好,將雙手放在膝蓋上。


    李培南喚厲群上茶,厲群將清茶放在桌幾上,閔安伸手取過,道聲謝,形態並無任何失禮之處。他飲茶時也是悄無聲息的,由此可見還是被吳仁悉心教養過一番。


    李培南等閔安緩和過氣兒,說道:“再給你一次機會,說清楚茅十三的案子。”


    閔安老老實實答道:“茅十三一案有許多蹊蹺之處。一是他好罵人的習慣由來已久,無論在閔州還是在楚州,都不見官員拿這個來整治他,偏生一到清泉縣就被典史剪了舌頭,可見他這次罵了不該罵的話,惹得聽話人震怒。二是他來清泉縣的時機非常湊巧,畢大人連夜趕路將他送來,送到縣衙剛好碰上王大人在外麵審案子,還帶出去了多數的衙役及隨從。縣衙空了以後,更有助於茅十三逃脫。三是茅十三看似慌不擇路,實際上最終的去處隻有一個,那就是養著猞猁的海棠山。清泉縣方圓二十裏隻有這一座高山,茅十三出身草莽,多年揀著山窩落腳,追他的人知道這個習慣,在後麵緊逼不舍,勢必會把他逼到海棠山上去。我曾走過連接海棠山的田地,濕潤潤的,昨天剛充過水,兩邊還有農戶在耕種。假使茅十三奔逃出來,想拐進農田躲藏,一定會驚動農戶,惹得周遭民壯捉拿他,所以他隻敢拔腿朝前跑,跑向了唯一的一條路。四是茅十三的舌傷發作,典史抓了一大把草木灰給茅十三糊嘴,灰裏藏了大量的蜜汁兔肉粉末,而猞猁就是喜歡啃咬這種味道。茅十三的屍體抬回來後,典史想用其他刺鼻的味道遮住咬痕上的氣味,故意將屍體丟在了馬房裏。我曾細致聞過傷口裏的味道,可證明茅十三就是死在這個緊要處上。五是要殺死一個茅十三有很多方法,據我所知,光在監獄裏就有‘盆吊’‘土布袋’等三四種陰私法子,可典史偏偏選了大費周章殺掉茅十三的方法,推敲原因,是因為他拿不到王大人開具的‘討絕單’。‘討絕單’是衙門裏的長官偽造囚徒死亡的官文,必須送到刑部去審核。平常的案子刑部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判定過去,但茅十三是要犯,驚動了朝廷,刑部也不敢糊弄過去,勢必會追究他的死因。這樣一來,王大人就不敢貿然動手腳,讓茅十三死在官衙裏,隻能想辦法將他做出一副橫死的慘態,來擺脫自己的嫌疑。六是王大人向來長了一個豬頭腦袋,趕走了所有能拿主意的幕僚,突然一夜之間變得聰慧起來,還弄出了茅十三案子裏這麽多的門道,肯定是後麵得到了高人的指點。我勸世子去審審那位典史大哥,說不定能問出前因後果來。”


    李培南喝完一口茶,才冷淡說道:“昨天下午王懷禮請我去海棠山圍獵,趁著我興頭好,通報了茅十三的案情。我回頭派厲群去牢裏提人,典史早已懸梁自盡。”


    閔安怔然坐了一刻,忍不住說道:“這個幕後的主帥真是厲害,趕在世子之前使了一招棄‘卒’保‘車’,斷了世子的線索,手段忒漂亮了。”他這樣說,顯然看出了典史的死亡是為了維護王懷禮的地位,同時自行掐斷了茅十三案子的線索。


    李培南回道:“不急,總能捉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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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抽空看下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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