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安點明了茅十三被殺一案的蹊蹺之處,其中許多內容也被李培南先行猜中。兩人留在書房裏繼續商議,唯獨對一處地方推斷不出原因:王懷禮為什麽一定要殺掉茅十三。


    李培南作為統籌全局的人,自然多留了幾個心眼。他喚厲群外出一趟,隱秘地接來李非格,當麵詢問李非格是否隱瞞了什麽,未曾報告上來。


    李非格攏著袖子微微一笑:“既然世子問到我頭上來了,我也不再推脫。我是王爺親自欽點的人,自然也是世子手上的人。”


    老奸巨猾的李非格當場倒戈,向李培南表明了決心。在這之前,他對閔安也有所隱瞞,還暗示閔安不可隨便說出衙門裏的秘密,是因為他先秉持著觀望態度,有意看看李培南能查到什麽程度,若是李培南手段厲害,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他自然知道怎麽做。


    所以當李培南親自詢問的時候,李非格就爽快說出了一些隱秘。這些的確是隱秘,存在的年頭和王懷禮來清泉縣做官的時間是一致的,直到現在才被發掘出來。李非格默不作聲在清泉縣蟄伏了十一年,手上搜集到的消息也是驚人的。


    王懷禮貪贓枉法,這個不假,但他並不是彭馬黨派中的普通小卒子,而是正中間最關鍵的一個環節――賬房先生。既然做了多年的賬房先生,那麽他手裏必定是有一筆賬的,詳細寫明了朝廷各州縣衙暗錢的來往,貪拿的白銀運去了哪裏,誰又提走了幾成……諸多情況都記在了一個黃羊皮紙包裹的賬本上。


    李非格曾無意撞見過一次,王懷禮深夜盤算賬目,將賬本交給他最為寵信的小妾手上。王懷禮的小妾喜好搬弄是非,得罪了縣衙的仆眾之後,卷走細軟逃跑了。她逃走之前,照例帶走了王懷禮的賬本,大概是為了怕日後被抓時,以此作為要挾來保住一條命。可是她隨後投奔去了茅十三那夥人,還將茅十三的秀才軍師給拐走,兩人躲躲藏藏不知去了哪裏,茅十三曾在鄉野村落放出大量風聲,說是隻要軍師願意回來,綠眉寨二當家的位子始終給他留著。


    閔安聽到這裏問李非格:“茅十三為什麽一定要軍師回來?”


    李非格嗤笑:“茅十三是個粗人,底下的除了柳二,能耍點小心計,還有哪個能幫他拿主意?王大人的姨娘投奔過茅十三,極有可能把賬本給茅十三看了,茅十三一看事情犯大了,更要指望著軍師的主意。那姨娘倒是好,索性把軍師給拐走了,王大人回頭聽見了這個事,還要我在宣化坊上張貼告示,聲稱朝廷憐恤百姓,有誤入綠眉者可一概免除責罰,切望他們來公門投案自首。那告示還貼在了坊匾上,路過的百姓都能瞧見。可是投案的人呢?一個沒有。”


    閔安想了想,問道:“如何能肯定那賬本一定在茅十三手上?”


    李非格搖頭:“隻能是猜測。我猜王大人之所以暗下殺手殺死茅十三,是因為怕茅十三拿這賬本反咬他一口。假若王大人已經找回了賬本,他完全可以不暴露自己,將茅十三送到刑部監押,等著上頭判個勾決下來就能了事。”


    李培南默允兩人的推斷。


    閔安又問:“那典史什麽來曆?”


    李非格果然是收集衙門內務消息的第一人,半點沒讓李培南失望過。他回答說:“典史是在王懷禮小妾逃了之後來的,叫做朱七明,從他隨身所開具的投衝狀來看,他是來自散花縣雲橋路朱家寨,在閔州散花縣衙做過幾年幫役,後來被散花縣衙的長官征派到這裏。朱七明一來之後就入了編製,過了不久吏部又下了委任狀,讓他做了本縣的典史。”


    “朱七明……朱七明……”閔安喃喃念道,覺得這名字異常熟悉,似乎在哪裏見到過。


    一直沒開口的李培南說道:“賬本丟了之後,朱七明才來縣衙,可見是來幫助王懷禮解決這個難題的。朱七明最後做出畏罪自殺的樣子,主動掐斷了案子線索,也是為了保住王懷禮的位置,避免王懷禮受到懷疑。”


    李非格攏著袖子一歎:“朱七明倒是良苦用心。”


    “不。”李培南語出驚人,“能調動他的那個人才是用心良苦。”


    李非格揚眉:“世子有眉目了?”


    “嗯。”


    “那就好,那就好呐――”李非格悠悠一歎,“無論怎麽狡詐,都逃不過世子的手掌心。”


    閔安暗想,這是馬屁吧?忍不住微微一笑。


    厲群走進來添加茶水,又端來三盤糕點水果。閔安的眼睛一直黏在芙蓉桂花糕上麵,點點自己的嘴,無聲問厲群:“我能吃麽?”


    厲群好笑點頭。


    閔安又看看李培南的反應,李培南對著李非格說話,卻伸手將另一果盤推到了閔安麵前。閔安大喜過望,一把撈過香梨就哢嚓一口啃了起來。


    李非格在問:“世子知道誰是幕後主使麽?”


    李培南沒有回答,卻轉頭向厲群吩咐:“去調出朱七明的委任狀正本,查查由誰簽發的,誰又能恰巧安排他留在了清泉縣衙。再送一封加急快件回去,清底抄出閔州散花縣知縣的來曆,我等著要詳細的返情信件。”


    厲群急忙扣手離開。


    說話這當口,閔安已經啃完一隻梨吃完一塊糕,正要伸手去抓第二塊糕點,卻不料李培南拿著茶夾子一撥,盡數將三個碟盤掃到了他那一邊。


    閔安的手伸在了半空中,晾了一下,又悻悻收回。


    李培南問:“你來自閔州,可認得散花縣衙的知縣?”


    閔安仰臉苦想一刻,回道:“不大記得了。”


    李培南喚丫鬟進門,撤走兩碟果盤,隻留下芙蓉桂花糕那一盤。他取了一個空盤放在閔安麵前,用茶夾子夾了一塊糕點過去,問:“這樣能否讓你想起了什麽?”


    閔安拈起糕點咬了一個角,說道:“知縣與我爹是同科進士出身。”


    李培南又夾了一塊糕遞過去,閔安再說一句:“名叫朱佑成。”


    李培南夾了第三塊,閔安跟著說:“他是唯一一個考中了‘書判拔萃科’的進士,我爹稱他是華朝第一流的頂尖才子,無人可以比擬。”


    李培南夾起第四塊糕,閔安卻沒有說話。


    李培南問:“完了?”


    閔安點頭:“我就知道這麽多了。”


    李非格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地攏袖坐著,如往常一樣平淡。


    李培南道:“頭腦靈活的人,往往就是幕後統籌者,如果我沒猜錯,彭因新一眾人還要受這位才子的製轄。”


    盡管朱佑成現在的官位比彭因新、馬中書之流低得多了。


    閔安抓著額頭欲言又止,李培南問:“怎麽了?”


    閔安答:“我記起來了,朱大人曾派出兩名同姓朱的衙役去外地公幹,其中有一名留在了我們黃石郡,叫做朱留投,可惜被柳二害死。他的隨身手劄中記了散花縣雲橋路朱家寨的民俗,表明與朱七明是同一出處。”


    李培南站起身走開兩步,沉吟一下後,就抬頭說:“朱佑成將本家人紛紛派駐到各州縣,其目的隻有一個――”


    李非格接口道:“所到之處必然有同派黨羽,需要受到監察。”


    閔安驚呆。這樣說來,他的東家畢斯也在貪官班子裏了,現在被世子掌控到了消息,結果恐怕很難善終。


    想通這一點後,閔安又聯想到了一件事:畢斯連夜送來茅十三,顯然是受到了王懷禮的指派。若他和王懷禮不是一派人,按照王懷禮如此厭恨東家辦事不力的脾氣,東家早就被整治死了。


    閔安的掌心微微滲出了汗,心底一直在想,該怎樣做才能挽救東家一條命?


    李培南看了看閔安的神情,似乎想到了什麽,立刻對他下了指令:“你搬進行館裏住著,不準回黃石郡了,隨後跟我一起去京城參加銓選。”


    閔安依然在盤算著心事,李非格看不過去,拉拉他的袖子說:“還不快謝恩?”


    閔安聲如蚊蚋:“謝世子厚愛。”


    盡管沒有得到厲群返回的消息,李培南也能推斷出躲在幕後的那隻主帥,已經將難度降低了一半。他把餘下的一些小事丟給閔安處理,要閔安找出王懷禮賬本的下落。


    至於王懷禮所犯下的罪狀,目前沒有直接證據可證明他借刀殺了人,李培南暫時不想驚動他,隻將他的呈文批示為已閱,不指派任何意見。


    閔安腳步漂浮地走出主樓,抬頭看看,發覺天色已晚,一輪月亮像是圓盤一樣,掛在柔和夜幕上。他摸到非衣的宅院前,果然又看見非衣坐在簷頭,正守著一紗籠的花草。


    閔安順著梯子爬上琉璃瓦,揀了一個離非衣遠一點的地方坐著,捧著臉看月亮。


    一刻鍾內,兩人均無言語,沐浴在皎潔月光下。


    見閔安如此安靜,非衣終究問道:“怎麽了?”


    閔安無精打采地回答:“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那東家有問題?”


    非衣是不想答就絕對不會回答的人,但是一旦選擇開了口,也絕對不會去欺瞞別人什麽。他直接應承道:“是的。”


    “怎樣看出來的?”


    “我給出的銀票畢斯總能兌換出現銀,可見他有內轉外銷的門路,其餘郡縣官員卻無法做到。”


    閔安苦惱地說:“為什麽我沒早點看出來?說不定還有補救的機會。”


    非衣淡淡道:“你對自己的東家就是實心眼,一路跟著他收拾爛攤子,犯了事還想給他補救,這份誠心簡直是世間少有。”


    閔安苦笑:“你就別笑話我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


    閔安沉默了下來,隨即又小聲說道:“你說……如果我去求世子……世子會放過我的東家嗎……”


    非衣心想,這樣的禍害連我都不會放過。看到閔安充滿期望的眼神時,他的嘴上就軟和了一下,說的是:“可以試一下。”


    閔安眼睛稍稍發亮:“那――怎樣才能打動世子呢?”


    說到這裏非衣就不願意答了,閉上了嘴,坐在一邊看月亮,眼光似乎受到月華侵染,也變得冷淡了。閔安冥思苦想了一刻,才喃喃說道:“不如投其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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