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樓事端可稱為奇案,奪去了上十條人命,案發時,皇親貴族齊聚摘星樓拈香祭拜天神,自上而下,依照品秩排滿了九層樓宇中的禮堂,依仗及侍從悉數留在了樓外,禁軍把守著護城牆。樓裏,太史念過禮劄,高聲唱喏,九層金鍾轟然敲擊,幼帝放下香炷,手持五彩帛初獻禮,攝政王李景卓緊隨其後亞獻禮,在嫋嫋煙香中端正叩首一記。待抬起頭時,他就看見正前蒲團上的幼帝倒向一旁,嘴角流出白沫,臉色已然青黑。


    李景卓傳令隨行的禦醫進頂樓,吩咐李培南調派親兵把守樓宇各層門戶,將一眾官親顯貴堵在了原地。禁軍突見變故,紛紛拔刀結陣以待。監察禦史彭因新以為李景卓就此兵變反政,大聲呼喝官員及侍衛們反抗,李景卓提著衣擺匆匆走下樓來,又不便透露頂樓之突變境況,低聲喝斥彭因新不得狂言惑眾,彭因新看見樓外的帶刀騎兵越聚越多,怎會聽從李景卓的斥責,仍在大聲叫嚷,最後,李景卓當著眾官員的麵扇了彭因新一巴掌,徹底讓彭因新消噤了聲音。


    李培南一直駐守在頂樓,禦醫忙活了一陣,突然撲通一聲跪在李培南跟前,拚命磕頭,隻說醫術淺陋萬死難逃其咎雲雲,祁連太後一聽這話就明白了過來,掙脫宮女的扶持,撲到擺放幼帝屍身的涼榻上,哀聲痛哭。


    李培南走到樓外,朝下麵飛簷角駐守的騎兵打了個手勢,騎兵用黃旗打出旗語,將諭令層層傳遞了下去。不多時,騎兵嘩啦一聲拉開刀鞘,兩兩一組手持武器背靠背戒備,將九層樓宇外圍防得密不透風。


    樓下,李景卓聽到哭聲滲落下來,沉聲問彭因新:“知道事情嚴重了吧?”


    彭因新冷笑:“王爺質問我,對我發難,又有何用?”


    李景卓冷臉相對:“彭大人若是此時再添亂,本王絕不輕饒!”


    彭因新趁著抬手作揖時,嘴裏冷哼了一下,並未答話。


    就在李景卓抬腳要朝頂樓走時,各層禮堂突然又傳來驚呼聲。他連忙派人查看,不多時就有消息回傳上來:繼幼帝離奇崩殂後,又有數十名貴族親眷倒地不起,不待禦醫下藥醫治,競相斷送了性命。


    李景卓聽得大怒:“究竟是何種緣由,惹得一個個親貴薨歿,養個太醫院是幹什麽用的!”


    可是即使砍了禦醫們的腦袋,也無法扭轉摘星樓內連連暴斃的局麵。李培南請父王上去陪護祁連太後,喚騎兵製服一眾禦醫,將他們架到樓外看管,由此也救了他們一命。


    祁連太後哀傷痛哭許久,最後不能自持,見李景卓走來,竟一把拉住他的紫金袍下擺,哭暈在他眼前。李景卓扶起她的身子,喂過水聞過嗅鹽,將她喚醒。隨後,祁連太後便軟怏怏地坐在鳳座裏,臉上兀自帶著淚痕,一張麗容慘淡得失去了顏色。李景卓陪護一旁,走又走不得,留下來又覺不妥,隻能依照規矩問了一句:“太後想如何發落後麵的事宜?”


    幼帝屍身尚不能收斂,又是駕崩在祭禮上,香火還沒熄滅,就要被白燭頂替,將禮堂置辦成奠堂。


    若在往日,祁連太後勢必應上一聲:“一切聽從皇叔的主張。”可是今天皇兒死得蹊蹺,層層樓宇又被世子府騎兵把守,若她一個不小心,從明早起,華朝的乾坤說不定要翻個天,落在李培南手裏。


    祁連太後立刻坐正身子,用絹帕抹去淚痕,啞著嗓子說:“請出太上皇詔書。”一名內侍低頭躬身捧出一個黑金龍紋錦盒,將它恭敬盛放在涼榻枕頭旁,再磕頭三拜退下。


    李景卓一見太上皇退位前的詔書又被祁連太後請了出來,拿來壓製他的勢頭,不由得頭痛。他平生所懼的隻有父皇一人,迫於遠在海外的父皇的震懾力,又因要維係起皇家威儀,每當祁連太後使出請詔書這一招時,他總是不得不低頭,向她退讓一步。


    祁連太後手撫錦盒細細說道:“皇叔入朝之前,曾對詔書起誓,今後輔助我們孤兒寡母處理朝政,必然不生二心。哀家信皇叔多年,也未見出什麽紕漏,隻是今天這禍害起得蹊蹺,不知哀家還能信皇叔一次麽?”


    李景卓拱拱手,對詔書拜了一拜,以來表明決心。


    祁連太後起身盈盈還了一禮,移目看見皇兒孤弱身子平躺在涼榻上,眼中又有了淚痕。“既然皇叔已應允哀家,不如讓哀家做回主,了斷這樁禍事。”


    她所謂的了斷方法就是提升監察禦史彭因新做欽差,特判摘星樓案情,徹查事緣懲治凶手。李景卓雖被詔書壓製住了勢頭,可是心裏清楚著,若他放手讓彭因新斷案,指不定又會引禍上身,彭因新挨了他一耳光不說,隻要有機會,那人鐵定將矛頭對準王府,攪亂時局成一鍋粥。以他清泉縣衙畢斯一案所見,彭因新沒別的本事,栽贓陷害的本領卻是一流的。


    李景卓朝李培南使了個眼色,李培南本是負手站在一旁無動於衷的樣子,見父王示意得急,他想了想,才挪出步子來向祁連太後舉薦了閔安,要求與禦史台聯手判案。


    彭因新冷笑,列數閔安身負命案罪狀,尤其指明閔安罪大惡極,連連刺傷郡公主、殺害柳家娘子及蕭家二小姐等凶行,言稱不得起用狼子野心之人。


    李培南素來隻用冷硬手段對付彭因新,此時在祁連太後跟前,卻不能隨心意去整治人了。彭因新就是想明白了這個道理,躲在太後鳳座之旁,隻憑尖利嘴牙擠兌閔安,直吵得祁連太後不住皺眉。她揉了揉太陽穴,抬頭看向李培南說:“世子舉薦的人,身上還未洗脫嫌疑,難以取信於在場官吏,不如另換一個。”


    可是除了故去的蕭知情,世子府已無屬臣會斷案。李培南本來不願將閔安推到皇家麵前,更不願此時的他背負著嫌疑汙名出來受到旁人指摘,所以先前才置身事外,不參與父王與太後的朝政鬥爭。可現在聽到彭因新一口咬定閔安就是連環三凶案的元凶,李培南突然覺察到,讓閔安判處摘星樓案件,以此來證明他的能力,遏製彭因新的囂張氣焰,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他寫下保狀,排開昌平府衙插手案情,著力提點出閔安先前斷案的功績,將保狀交到了祁連太後手上。


    在祁連太後跟前,李景卓也不能再扇一耳光來解決事端,隻能隨了李培南的意願,力薦閔安作監察官同判案。


    祁連太後騎虎難下,最後說道:“先喚人過來讓哀家瞧瞧,聽他如何證明自己的清白。隻有他是清白了,才能決斷皇兒的事務。”她拒稱皇兒崩殂,隻說事務,實則是勉力抑製住心痛之情,在一眾顯貴、官員麵前做出表率,特意留下來鎮場的。


    不多久,閔安被左輕權飛騎請到了摘星樓,李培南等在了底樓,走過去與他低聲交談一番,向他通傳太後的懿旨。閔安一邊聽著,一邊說了說對連環三凶案的釋疑,還提到了五梅栽贓陷害之事。李培南全力支持他的決定,拍了拍他的頭:“好好表現,給我長回臉。”


    閔安連連遇見變故,多次經由李培南之手化險為夷,此刻對李培南存了知恩圖報之心,因此並不反感他的靠近。李培南知道事情緊急,帶著他一步步走向了頂層。


    閔安垂目斂容,意態極為恭謹,向列座各位皇親及官員行禮。祁連太後抬眼看去,看到了一身清貴裝扮的少年郎,氣度顏容不凡,隱隱帶有世家子弟風範,心中首先存了一番好印象。


    閔安穿著雪袍絹衣來的,外麵還罩了一件灰貂絨夾襖,將身子拔得如同一株秀頎楠木,輕盈立在禮堂裏,頓時牽住了眾多視線。他越是沉斂,隻將白皙的臉低著,越是博取了祁連太後的好感。祁連太後緩和了一下語氣,顯得沒有那般的咄咄逼人,才問道:“小相公背負三樁命案之事,可有說辭?”


    閔安深作揖,落落回道:“世子已替小人主張,稱重香爐灰做證物,辨明小人當時吸食了同等分量的迷香,無法出手迫害島久公主,由此洗清了小人第一樁凶案嫌疑。”


    彭因新是監察禦史出身,審過不少案子,聽到閔安的說辭,知道他其實是站不住腳的,不由得冷哼了一聲。李培南在旁看了他一眼,他連忙攏袖坐正身子,再不左顧右盼。


    祁連太後輕輕道:“哦?竟是如此容易辨明嫌疑麽。”李培南傳令樓外侍立的昌平府衙刑房司吏覲見,司吏忙不迭地小跑進來,將堪錄證詞的文書遞上來,送呈到祁連太後手上。祁連太後草草看過一遍文書,又找不出破綻,擺了擺手,就此默認了第一樁命案與閔安無關的結局。


    她這一擺手,就是承認案子不需發到宮中三司部再審,若是日後再被司曹提起,誰又能承擔起糾辦太後之錯的罵名。


    司吏大舒一口氣,李培南也樂意見到這種結果,趕緊擺袖喚退了司吏。


    沉寂的氛圍中,閔安即將麵對第二樁命案,柳玲瓏之死。祁連太後細細看著閔安,說道:“瞧著小相公的眉眼極幹淨,想必也做不來殺人之事罷?”


    閔安施禮回道:“小人推斷,公主遇刺一事實由柳家娘子所為。她連夜逃出府去,依照常理,必定是要離開昌平隱沒起身形。可是她慘死在馬道上,反而整治成被小人所殺的樣子,請太後想想,這中間是否生了變故?”


    彭因新急道:“還不是你跟過去殺了那名娘子!這時在太後麵前推三阻四的,繞著什麽話兒!”


    閔安朝彭因新作揖:“大人有所不知,小人與柳家娘子一樣,也是遭人迫害的。”


    彭因新冷笑不已,李培南伸手在他座椅扶手上輕輕一摸,他就察覺到一股鈍力沿著木椅傳了過來,連忙又閉上了嘴。


    滿場寂靜中,祁連太後最終問道:“誰人迫害你,可知根底麽?”


    “溫什公子。”


    祁連太後聽見自家外甥名姓,臉色不由得變了:“休要胡言亂語,溫什怎會來害你!”


    閔安既然敢報出溫什的名號,可見是有所準備隨後的質難。他並非是不知道栽贓陷害的元凶另有他人,隻是目前五梅還沒尋到,他又不能拿出鐵證來洗脫自己的嫌疑,所以打算用汙蔑一法應對太後的發問。


    閔安確是在汙蔑溫什,因為溫什錯手殺死蕭知情,已經逃得不見蹤影,若是將汙名轉嫁到溫什身上,他料定溫什也不會站出來反駁,由此更中他的心懷。即使溫什聽到他的汙蔑忍不住露了麵,他幫助朝廷揪出逃犯,也算是大功一件。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理由,就是閔安多留了一個心眼,覺得僅憑五梅的眼識及膽量,不足以敢讓五梅生出毒計來禍害別人,他相信五梅背後一定還有指示行事的主人。他想揪出這個主人,在沒有套到五梅的供詞前,也不便將五梅拱手推到太後或是彭馬黨一脈眼前。


    閔安打定好了主意,磊磊落落報出溫什名字,並說道:“柳家娘子死在溫記農莊前,那溫記剛好就是溫公子家的肆業,若不是他召喚柳家娘子前去,柳家娘子又何必棄了逃跑的大道,摸黑趕到農莊前?小人也是被溫公子叫去的,湊巧趕在了柳家娘子之後,隻是隨後被溫公子打暈,整治成殺人泄憤的模樣。”他抬眼看到彭因新張嘴要說什麽,又趕急說道:“小人句句實言,請太後明鑒。”


    彭因新已將手臂撤離了扶手,仍能感覺到椅上傳來的鈍力,心裏叫苦不已。迫於李培南暗地裏的威逼,他沒有再開口說什麽,哪怕“一派胡言”已經到了嘴邊。


    祁連太後卻是不知道閔安的一派胡言,皺著眉,當真在推敲他的說辭。她想了想,不由得問:“既然你說受溫什所害,那後麵犯下的蕭家二小姐的案子,也與你無關了?”


    閔安恭恭敬敬施了一個大禮,應道:“正是。”


    李培南看見閔安眉目澹淡,絲毫不起波瀾的樣子,驀地想起了父王故人李非格說的話,認同到,他果然是一張嘴能說死人,虧我還為他擔憂不少,以為他捱不過太後的審問。


    閔安一直躬身彎腰,不看座上的任何人,意態始終恭順。祁連太後沒聽到彭因新的質疑,自己也沒了主意,最後乏力地說道:“溫什來不了堂前與你對質,哀家姑且信你一回,讓你參與摘星樓的審查罷。等查清了事由,你還需去府衙向官吏申訴後麵兩樁案子,讓官吏徹底查個清楚,聽明白了麽?”


    “遵太後懿旨。”


    作者有話要說:鞠躬感謝支持了v章的讀者mm(*^__^*)


    鞠躬感謝皇桑、我是麽麽的地雷(*^__^*) 鞠躬感謝我是麽麽的手榴彈(*^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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