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氣息,在鼻腔深處,久久不願散去。


    花灑的水流迎麵而下,其洗卻之物隻有濺到身上的血液,還有死者的肉體碎片。


    沒能救下的人們的慘叫聲回蕩於耳。


    被恩讚比操控而進入暴走狀態的從者們,他們的最後掙紮所留下的觸感,依舊殘留在伸出惡靈枝條的手指上。


    已然無法挽回的損失。


    ——失敗了,失敗了。我的工作一敗塗地了。


    莫大的悔意在身上形成了重壓,我沒有一點幹勁地倒在了寢室裏。


    在一片漆黑中,我撫摸著濕潤劉海的一角。那裏有著同魔術通訊網絡連接的禮裝程序。


    打開的線路中一片沉默無人應答。已經永遠聽不到那個人的聲音了。


    “….老師(卡蓮)….”


    這個禮裝是我決定離開《新宿》的故居時,老師她贈與我的東西。


    自我懂事以來就一直在引導著我的她——卡蓮?藤村死去了。以她的接班人的話來說,構成她的靈子信息已經消失了。


    我,無法消解的悲傷,本應如此的。


    放聲大哭也沒關係。明明是為了這個時候而留下來的,為了讓自己好好地悲傷——但是,眼淚卻流不出來。


    我隻能將四周的毛毯裹緊,浸入虛無的睡眠當中。


    濃烈的死之氣息,讓我回想起了原本已經離我而去的漆黑往事。


    *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剛滿九歲的我開始在《秋葉原》獨自生活了。


    卡蓮交托過來的小型委托,終於開始適應了。


    所謂的工作,也不過是從者犯罪的善後處理,抑或是潛入調查一些小孩子不大會引起注意的場所,和馬賽克市的市民沒有什麽接觸,就是一些簡單的雜務而已。


    為了活下去我拚死努力著。


    為了證明,就算是在這個宛如樂園的世界裏,就算是沒有“聖杯”,也沒有不老不死祝福的我也是有存在意義的,我像瘋了一樣地努力著。就算沒有千歲的庇護我也可以做到,就算沒有搭檔的從者,我一個人也能好好地活下去,為了讓自身得證。


    所幸的是,我被惡靈們附身了。


    將潛藏在血脈當中的,沒有固定形態的惡靈如同手足一樣驅使,有時也可以化為比刀刃還要銳利的武器。不隻是能夠護身,毫無疑問還能狩獵身為敵人的從者…….就像這樣的,我曾一度自滿起來。


    然後——


    沉溺於這種自滿當中,我踏足了某個事件。


    在集體心理治療(group therapy)中偶遇了某個男性市民,他心中懷揣著某種苦惱。


    這名男性,雖然生於這個馬賽克都市,卻也在尋求自己的容身之所。


    他自稱是一位皮革匠。經營著一家生產皮包和兒童靴的小店。在那座釘錘聲不斷的工坊裏,男人總是麵帶溫和的微笑。他那令人疑惑是否是從者的,充滿肌肉的結實身軀,大概是通過健身房的苦修(stoic)而形成的。


    男人的遭遇和我的境遇有幾分相似,我們都是生活在這個街道上卻背負著無法卸除的違和感的人。


    兩個苦惱的靈魂在此處相會。


    我接近了那個男人。想要理解他。然後,或許吧,能夠“救贖”這個男人也說不定——不依賴卡蓮,也不找盧基烏斯幫忙,僅憑借自己的力量來實現。這對於當時的我來說,是最重要的point。


    啊,那是——自己找到的第一份,真正的“工作”。哪怕僅僅是這樣,我也高興到不禁顫抖。


    但是……那個男人在遇到我之前,就已經罹患了十分嚴重的精神疾病,已經嚴重到了無可挽回的程度。明明有幾次可以留意到這一點並且逃走的機會。隻不過那個時候的我還很幼稚、愚蠢。既沒有估量男人背負的黑暗之深的經驗,也缺少某種比什麽都重要的東西。


    在皮革匠的身邊,總是有著容貌端正到如同白瓷人偶一般的英靈跟從。


    那個令人心生恐懼的孩子——路易。


    “路易十七世”,法國波旁王朝最後的國王。在巴黎的革命廣場被斷頭台處死的瑪麗?安托瓦內特王妃的小兒子。


    與寡言擇要的契約者(master)不同,他特別能說會道。


    “——將【情感】的碎片從街道上收集過來?你是這麽說的吧,繪裏世?”


    “嗯……”


    “真是奇怪呢,繪裏世。真是有趣呢,繪裏世。那樣就能成為人類了嗎?你,難道不已經是人類了嗎?”


    “…大概….現在還不是…”


    “說的是呢!哪怕是死人的表情也比你更豐富些呢,你至少也能感知到疼痛吧。啊哈哈哈哈哈,越來越有趣了呢!”


    “我說,別把臉蹭過來啊。疼痛…我理解的。隻是,還不是很熟悉而已。”


    當時就讀的學校,班級裏的大家也把我視作異類。


    其他的同學——大戰後出生的新世代同學們,大家都很親切,很快就能理解我的處境,然後對我倍加關照。沒有任何一個學生給我施加過無聊的負擔,也沒有刻意在我麵前炫耀作為搭檔的從者。


    或許是因為生活所需的一切都被滿足了的緣故吧,他們不存在蓄意攝取名為“優越感”的毒品的必要。對於各方麵都有所缺損的我,他們傳遞過來的,隻有善意和慈悲。


    於我而言,學校就如同醫院一樣。是用善意將我層層包裹的,終生醫院。


    在學校生活的時候,因為我的擅自猜忌而與一名同學產生了衝突,最後發展成了肢體爭鬥,我因此受了輕傷。


    那個時候,對方的從者打破了“禁止在校園內顯現”的規定,竭力化解我們之間的矛盾。


    結果是,我完全沒有被責備,周圍的人也順理成章地接受了。


    被本應該是受害者的同學低頭道歉“是我照顧不周”,甚至被剝奪了一個失態的狡辯機會的時候,我就好像被錘了一下。


    現在回想起來……從者們應該很敏感地察覺到我對他們來說是危險的存在吧。


    將這件丟人的事情和路易挑明之後,他在短暫的沉默過後,如此說道。


    “…….在學校裏學不到的知識嘛。啊,那種東西,的確有不少。不過,我也沒體驗過你說的那種,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接受平等教育的地方就是了。說到底啊,繪裏世?在這種什麽也不做也能活下去的街道上,感情什麽的真的有必要嘛?就算你理解了對方的痛苦和悲傷,又能做什麽呢?”


    “有必要的。為了作為馬賽克市的市民,在這條街道上活下去。因為,是既沒有聖杯也沒有從者的我,無論如何都能得到的東西。我,想要被大家所需要。因為希望大家能認可我可以呆在這裏。”


    “……這樣啊。那對你是無比重要的事情呢。那麽,你在這裏開始也可以哦。這間皮革工坊歡迎你。那家夥也不會介意,我也能打發閑暇時光。”


    “那怎麽稱呼你比較好呢。王子……or查理…….?”


    “咳——叫我路易就行了,我是最後的路易。”


    我和他成為了友人。他是我第一個同齡的朋友,年幼的我相信那是偶然的相遇。甚至是命中注定的。


    然而,我什麽都不懂。


    就這樣,我開始頻繁地造訪皮革匠和路易二人的工坊。


    馬賽克都市的從者,是契約者忠實的partner。不僅守護著master的安全,更是他們在複雜社會中實現自我


    社會價值的助力。


    我一直是如此篤信的。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從者身上,有著想要實現的“願望”。


    構造出馬賽克都市的《聖杯》係統,會推測出市民的潛在願望,盡可能地將相性好的從者與之配對。


    然而聖杯並非是萬能之物。


    對於沒有任何願望的人,抑或是完全拒絕他人幫助的人來說,從者隻不過是煩人的累贅罷了。


    我依靠強製手段混入的那個集體心理治療,就是都市管理ai為了照顧這樣的人們而提出的應對方針。參加者大部分是老一代的舊人類,是在之前的大戰中受到巨大心理創傷的人們。


    在這裏,有一個渴望著自身迎來徹底毀滅的市民。


    《聖杯》為了將這位master正確地治愈而呼喚了從者。將他,複仇者“路易十七”從死者之國喚來,再次回歸到了這個世界上。


    這是千歲所沒有預料到的《聖杯》的bug。這是將測量人心的行為寄予魔術替代的怠慢和極限的暴露。


    人類的根源之中,並不存在善惡之辨,馬賽克都市的道德審查官員們如今將再次意識到這個事實。


    ——第一場殺人事件,發生在作為馬賽克都市其中之一的《多摩》。


    犯人並沒有就此止步,就那樣將活動範圍拓展到了《涉穀》,《新宿》等地區。


    由於受害者長時間處於失蹤狀態,難以將數個事件關聯到一起,所以對於事態的認知遲緩了許多。


    成為受害者的,都是因為某些原因避免讓自己的從者顯現的人,抑或是實際上無法顯現的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些在大戰中目睹了自己的家人被從者殺害而罹患從者恐懼症的心理挫傷(trauma)患者們。


    為了不留下失蹤的跡象,並且誤導外界“這是被害者的自殺”,凶手對現場進行了巧妙的偽裝。


    他們並非消失了。


    受害者一個不落地,被抓到了牢籠之中。


    通過路易的特殊寶具《於泥濘的監獄中給予救贖之死 grosse tour)》,被從物理和魔術兩個層麵徹底切斷了與外界的聯係。


    一旦被這個寶具的作用範圍所捕獲,就不可能再向外界求助。


    皮革匠一邊慎重地保證著他們的生命活動,一邊對他們進行“加工”。將閃亮的鐵釘敲入,用硫酸和滴蠟細心地“粘合”,用針線將他們彼此縫合在一起。


    就如同是表現“碌碌無為地活下去的痛苦”的作品一樣,他對被害者們進行了改造。


    從最初的失蹤事件開始,一直過了幾個月的時間,在《新宿》僻靜的公園裏發現了那副“作品(opus)”。就其精妙程度而言,從其設置完畢開始的頭四十五分鍾內,沒有人察覺到異常,僅僅認為這是某種前衛藝術。


    對於好不容易從戰後的混亂中擺脫出來,恢複平靜日常生活的馬賽克都市的人們來說,這個挑釁行為是一個很大的威脅吧。當局也立即作出反應,為這一劇場型犯罪鋪上了搜查網。在犯罪學和偵探業領域有名氣的從者和人才被動員,投身於搜查一線,致力於解決案件。


    到了這一步,逮捕犯人隻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犯人的肖像圖也被刻畫出來,搜查網真真確確地在一點一點地縮小著。


    ……然而,就算到了這一步,犯人也完全沒有考慮過逃走之類的事情。我日後才知道,就連搜查網遍布周身,也是皮革匠願望的延伸。


    就在卡蓮,千歲等擔負著馬賽克都市治安的專家們來回急忙奔走應對的時候,當時的我還沒有意識到問題所在。


    那個時候的我,雖然有感覺到細微的不安和疏遠感,卻沒有一絲的危機感。更不會想到自己已經處於時間的漩渦正中。


    ——這是我在注意到皮革匠的真實身份之前和他所進行的最後對話。恐怕,也是和那個男人交談最多的一次了。


    工坊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靜靜地注視著皮革匠做著精細工作的,那一天。


    “——宇津見。你聽好了。我有話和你說,”


    “繪裏世。繪!裏!世!——名字倒是給我記好啊,老板先生!”


    “…聽好,不要再來這間工坊了,宇津見。”


    “隻有今天路易不在呢….所以才和我說這種事嗎?”


    “我消耗了《令咒》,讓那個家夥去別的街區了。抱歉,已經不會再見了。”


    “為什麽啊,老板(meister)1。你不是說過嘛,我什麽時候都可以來工坊參觀。而且,要教會我裁皮刀的使用方法,這也是謊話嗎?看啊,這雙鹿革靴,還沒有做完呢。”


    “我要變得忙碌起來了,有想要的東西,你自己拿走就行。”


    “….關閉工坊,離開這條街道….之類的?你打算連夜逃走嗎?至少也要把理由告訴我吧。‘老板製作的皮革包真的很好用,每次一開門就會馬上賣光。’,路易總是得意地這麽說啊。”


    “……”


    皮革匠低頭看著工作台,什麽也沒有回答。


    有著發達的圓形三頭肌,垂下肩膀坐在那裏的男人沒有一絲霸氣。就好像是被主人嗬斥之後,不敢直視主人雙眼的小狗一樣,明明是身軀大我數倍的高大男人。


    “那麽…難道說是我的錯,是這樣嗎?不知道哪裏來的帶善人,看到頻繁出入這間工坊的我而報警了?自己胡思亂想,去和警察說了什麽,就是有這種自稱是帶善人的市民存在啊。如果是這樣的話,就讓我直接去說服對方——”


    “——不是那樣的,並沒有產生那種誤會。你很擅長躲避他人的目光,也總會留意是否被人尾隨。”


    “….那麽,到底是為什麽呢?”


    我意識到自己強烈的不滿而有些驚訝。


    無法容忍自己即將失去舒適的容身之所。


    這間半地下的工坊,隻有一扇采光用的小窗戶。這個僅僅會被世間的光芒微微照耀到的街道的角落,可以讓我不去在意自己是誰…明明是那麽重要的地方。


    再也見不到直言不諱諷刺我的路易,這種事情我無法接受。


    比起那些,我還沒有——將這份“工作”完成。


    還沒有找出折磨這個男人靈魂的事物。


    我從未對路易和皮革匠透露過,自己是和卡蓮有所關聯的人物。以及,會令人產生我是那個真鶴千歲的孫女的先入為主的情報。我一直是徹底地加以隱瞞的。就算是在都市情報網絡上搜索我的名字,也隻會得到被施以偽裝的虛假情報。


    但是…小孩子耍小聰明所隱瞞的東西,那個男人自打一開始就清晰明了地洞察了。就算如此,他還是把我放在了身邊,他一定,是在期盼著我看穿他的真實。


    男人注視著我。


    直逼眼前的漆黑眼眸上,浮現出了熾熱的血絲。


    “你有沒有想過,要改變這條街道呢?宇津見。”


    “…街道….哈?”


    我退縮了。


    明明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改變他。如今在眼前這個企圖顛覆世界的一切的狂人麵前退縮了。


    “意義不明”


    “一定,在你出生的時候,那場大戰,就已經結束了吧。”


    “嗯…我沒有趕上那場戰爭。雖然也有從別人那裏聽說就是了。”


    雖然同擁有“聖杯”的新人類不同,但我是新時代的人類,這一點毋庸置疑。


    “———因為從出生開始,世界就是這樣


    。隻是想適應這個世界就已經竭盡全力了,沒有想過要改變。但是,我知道有那樣的想法。”


    皮革匠緊盯著我,繼續說道。


    “在集體治療中,一個老爺爺是這樣說的——自大一開始就不需要長生不老。我隻是想自然地出生,然後死去。所謂“聖杯”,不是沒有任何回報就可以拿到手的東西。那樣的話,在戰爭中死去的人就沒有回報了。那些人和我們到底有什麽不同?沒什麽區別吧……對吧……。”


    “那就是你一直以來在學習的‘感情’。但是,那是不對的。拿隻不過是欺騙自己的謊言而已。”


    男人的雙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那個老爺爺,其實是想要去往葬身於戰爭中的家人的身邊。‘聖杯’絕不會實現這樣的願望,隻會撫慰他的創傷而已。”


    “既然這麽想的話……自己殺掉自己不就好了嗎?就算人可以克服死亡的恐懼,從者們也會自發地製止自殺行為。”


    “那些家夥真的有那樣的權利嗎?這裏,這裏可是人類(生者)的土地啊!人類的土地!為什麽必須要借助那些亡靈們的力量呢?就算街道外麵已經變成了人類無法生存的地獄,我們又有什麽理由要被這樣對待!——”


    我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手指在我的肩膀上留下了抓痕。


    男人對於從者居然有著這般強烈的情感,我著實大吃一驚。


    在細微的交談中,這個問題一直是個迷。男人對自己的從者,對路易托付了何種願望,我從來沒有機會知曉。


    …然後,像是回過神了一般,男人狼狽地鬆開了我,向後退去。


    “啊…對不起….對不起”


    剛才還在訴說著熾熱情感的皮革匠的視線錯開了,和我拉開了距離,再次陷入了沉默。


    應該和這個男人多聊聊的啊。


    一直被壓抑隱藏的情感無法通過語言訴說。感情要用心靈去直接體會……那個時候的我以為男人隻是想要把這個道理告訴我。


    那可真是個無比可怕的錯誤。


    “老板(meister),你這麽厭惡這條街道嗎?想要徹底將其破壞,是這樣嗎?”


    “我…深愛著這裏,想要救贖,這條街道。這是發自內心的….”


    空虛的話語回想起來,


    “啊….”


    現在的我雖然稍微有點變化了,但是,小孩子果然還是愚鈍的。


    感情,唯有通過行動來表達。隻憑想法,是無法實現真正的願望的。


    人也好,街道也罷,更別說世界了,不流血的話是無法改變的。


    從那以後,又過了好幾天。


    我為了自己的工作,時隔許久後同波吉亞兄妹接觸了,想要購買在地下社會流通的情報。由此得知了那個獵奇案件的搜查範圍已經縮小到了《秋葉原》地區。


    又再次有“作品”……被害者的慘狀被發現,監視情報網上留下了並不清晰的嫌疑犯的身影,在警戒態勢不斷增強的時期,又有了新的失蹤者出現。


    雖然知道皮革匠和路易有著奇怪的想法,卻沒有真正地去懷疑他們。在我心中的某個地方,將他們劃分在了馬賽克都市的被害者一側,這種想法,我一直無法舍棄。


    在和皮革匠認真地對峙過後,我還是帶著期待造訪了工坊。


    每次拜訪,工坊的入口都拉下了鐵閘門,我隻能無功而返。


    之後,在街道上和獨自一人的路易相遇了。由此知道了老板還沒有離開這條街道,麵對態度一如往常的他,我和他就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彼此的言語越來越激動,最終變成了輕微的吵架,彼此在糟糕的心情下分別了。


    從者隻要有那個想法的話隨時可以消去身姿。他,明明是刻意讓我看到的。然而,我卻看漏了他留下來的提示。


    那個日子,有一些不同。


    工坊的閘門並沒有完全鎖上,有從外麵用鑰匙打開過的痕跡。


    事前覺得有些不對勁,有什麽不好的預感之類的,這種未卜先知的事情完全沒發生。


    隻是突然的——我的身體的靈障2打開,紅黑色的血液從傷口中滲出。


    惡靈們騷動起來,訴諸異常。


    就在工坊的附近,有人死去了。


    “…….啊啊……嗚…….咕……”


    隨著厭惡與不快的呻吟一起,一個,又一個——。


    忍受著痛苦,靜靜地潛入工坊的我,看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男人。


    那是當局的搜查員。半月型的刀刃深深刺入他的喉嚨中,奪走了他的生命。周圍沒有搜查員的從者的氣息。取而代之,映入眼簾的,是在工坊深處的牆壁上,有一條意外打開的隱藏通路,血跡一路延伸向工坊的地下室。


    從地下室裏,傳來了深沉痛苦的呻吟和以法語詠唱的開朗歌聲,


    “路易——”


    察覺到歌聲的主人,我走進隧道,沒能注意到引起這慘劇的罪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來到了我的身後。


    然後——


    回過神來,我已經被不再動彈的男人的巨大身軀壓在底下。


    高強度的數十秒過去之後,死鬥的痕跡遍布整個工坊。


    我也傷勢也不甘示弱。肩關節脫臼,手腕完全脫力,被狠狠錘擊的肋骨,仿佛隨時都要裂開一樣。


    我一邊按著肋骨喘氣,一邊設法從男人的腋下爬出,終於再度站起身來。


    在這場工坊之戰中活下來的隻有我。被痛毆的一隻眼睛無法對焦,我依靠著剩下的另一隻眼睛,再度走向地下室。


    與其說是地下室….不如說是牢房。


    在道路兩側,是等距鐵柵欄的牢房排成一列的,毫無現實感的空間。


    宛如新月的夜晚一樣昏暗,已然飄散而起的汙濁臭味。還有就是,就連這地下的惡臭也無法掩蓋的,剛剛才噴湧而出的血之芳香。


    這裏也留下了激烈戰鬥的痕跡。


    在通道的交匯處,和死屍混雜在一起的被害者的血泊之中,他在那裏。


    上半身被赤紅的血液浸染,跪坐在地麵上,高聲唱著那首歌。


    “…路易?”


    在感受到強勁的魔術的同時,也察覺到了在急速消散的龐大魔力流。


    這是失去了契約者(master)的從者。


    通過犧牲市民們,以被濫用的生命為代價所產生的魔力,正在被直接輸送給路易,以此維持這個空間。不過,這些所給予他的殘存時間,也已經所剩無幾。


    剛剛查看過的牢房裏,是被抓來準備成為下一個作品的人們。不知道被喂食了什麽藥物,以一種極度遲緩的狀態沉睡著,無法判斷他們的生死。


    “路易——你的老板(meister)死了。是我…….殺死了他。明明他已經放下了武器,可以不用殺害他的…….但我太弱了…….”


    就算聽到我那謝罪的話語,他也沒有反應。


    已經沒有任何話語可以傳入他的耳中了。


    從契約之中解放,回到“英靈之座”上。《聖杯》所給予的臨時生命消散,這就是從者的死亡。


    自戰後的混亂時期結束後從未有過的,前所未聞的獵奇犯罪的協助者,他到底得到了什麽呢。作為一位英靈,又或是作為一位反英雄,他到底渴求著什麽呢?


    皮革匠那份變革世界的夢想,其結果僅僅是在播撒了死亡之後便無果而終了,他(路易)則成為了革命的犧牲品。


    他曾以玩笑的口


    吻說過,自己為什麽會是是職階“avenger”的從者。難道是因為他想得到解放,逃到監獄的外麵去嘛。


    倘若沒有“聖杯”和從者的話,這場慘劇也不會發生。


    (戰爭…….還在繼續嘛…….?)


    我呆滯在原地,一時之間無法消化已經無法改變的事實。


    契約者已死,從者也就會消失。我雖然明白這個道理,但還不明白其真正的意義。沒有成為master資格的我,到底還能做些什麽。


    ——哼嗯,突然歌聲停止了。


    “是誰…….?”


    或許是感覺到了呆站在原地的我的體溫了吧,他轉過頭來。


    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宛如人偶的美麗少年了。被饑餓折磨的臉頰,手腳也變得像老人一樣憔悴。


    “啊…….是‘死神’啊……可以哦,帶我走吧…….我,已經很累了……”


    “路易。”


    仰麵倒下的他,被趕忙過來的我所支撐住。


    用自己的膝蓋代替枕頭讓他躺下,注視著他那雖然睜大卻已經什麽都看不到的眼眸。


    已經進入朦朧狀態的他,無法察覺到我到底是誰。


    我想告訴他,是我,是繪裏世。我想讓你聽我道歉。


    但是——喘息著,在顫抖的嘴唇前我失去了言語。在即將死去的他麵前,這隻不過是不想傷害自己的最差勁的利己心而已。


    我隻是默默地看著,握緊了那隻僵硬的指尖。


    我僅僅是沉默地注視著他,握住了那骨瘦如柴的手指。


    他就像放下了心一樣,深深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母後(mère)3….”


    這就是逐漸消失的他所留下的,最後的話語。


    浸泡在血液之中,我懷抱著他曾經所在的空間。


    緊閉著雙眼,因後悔與恥辱而無法行動。


    ……….對這樣的我搭話的,是從未聽過的,無比隨意的聲音。


    “喂,你在哭嗎?”


    我睜開雙眼。


    出現在眼前的,是如同惡魔一樣可怕的外形。


    這是龍…不,不對,是恐龍。肉食,特別凶猛的那一類,在現代己經不存在的古代生物——


    “還是說,淚腺己經壞掉了?剛才那個,回到座上的人,是你很重要的一位吧。”


    當我回過神來之後,很快地——


    籠罩著我和恐龍的監獄景象便開始消去。


    照明恢複了,映照出了被混凝土包裹的房間,恐怕這才是地下室本來的樣子。


    怨念纏身的路易的寶具效果己經消夫了。


    而眼前的這隻恐龍,那直達天花板的巨大身軀還殘留著。


    “是實體?這是從者?”


    “是momi4哦~”


    從恐龍的身影裏,一位少女探出頭來。


    與我年齡相仿。頭發很短,身高稍微比我高一點。有著符合運動襯衫與皮革短褲的身材。


    和當時還很嬌小,頭發也沒長長的我恰恰相反的外觀。


    如果不是聽到聲音的話,我可能會以為她是個男孩子。


    話雖如此,她說話的口吻相當粗魯。


    嗯,看來剛才和我說話的不是恐龍而是她才對。恐怕她的從者隻是在默默地看著我們而己。


    “——哭出來也可以的哦。人都死了。雖然是綁架我們同伴的家夥家,但對你來說是重要的人吧?”


    “….我不懂…怎麽哭出來。隻是….我想找個坑把自己埋進去(羞死人了)。”


    無法順利表達清楚自己想法的我,被她從前麵緊緊地抱住了。


    “這樣啊,真是個令人頭疼的家夥呢。”


    真是的。我現在可是處在不得了的混亂之中。


    無法克製的殺人衝動。友人的死亡。距離感很奇怪的孩子,然後是恐龍(?)


    “啊啊,渾身都破破爛爛的,還滿身是血。看上去一副很痛的樣子,真虧你能活下來啊。”


    “嘛——,我這邊也很久沒能洗澡,渾身臭味這點和你也差不多啦。”


    “也是呢。”


    “哈哈哈哈”


    我一邊接受著這無法理解的擁抱,一邊聽著明明沒有人在問她卻說個不停的她的話語。


    已經確認了魔術通訊路線的重新連接,以及當局正向這邊增援的消息。


    現在除了老實等待救援以外也做不了,我隻能無可奈何地陪她聊天。


    正如預想的那樣,少女也是皮革匠誘拐事件的被害者,最後也成為了這個事件中寥寥無幾的幸存者之一。


    在《秋葉原》被誘拐,因藥品的作用而不省人事。其實她現在正在離家出走的途中,家人或許已經提出了搜索申請也說不定。


    至今為止的行蹤不明者列表裏還沒有過小孩子。不過最後,他也襲擊了我。


    無法否認,那個男人已經焦急到了會把小孩子當作目標的地步。


    隻不過,這不是一起無差別的誘拐。


    她以前,也曾在雙親的安排下參加過那個集體治療。


    也就是在那裏被皮革匠盯上的。


    “從者召喚之類的…….沒做過嘛……?你也是?”


    “也?”少女歪起了腦袋。“是卡琳哦,這是我的名字。”


    “……卡琳……這個恐龍就是你的從者?”


    “嗯!是初次見麵呢。和momi相遇,今天還是第一次呢!雖然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她的表情因興奮而閃閃發光。


    “——不過,超級可愛啊!啊啊!”


    咕嗯…….恐龍發出低聲,那算是在微笑嘛。


    最後判明的這隻異型從者的真名為,berserker?鬼女紅葉。


    被嚴格禁止從者召喚的家庭所養大的卡琳,除了事關自己生命安全的重大場合外,從來沒有進行過召喚。


    “瞞著家人,偷偷地和momi聊天。越是交談,心裏越是癢滋滋的,就仿佛是忍不住想發表情包的那種感覺?你懂嘛?”


    “……完全不懂,無法想象。”


    卡琳和紅葉這種主從關係,又是與心靈創傷以及從者恐懼症那類病症所不同的一種特異案例。


    從生下來開始就一直,傾聽著隻有她能聽到的“聲音”。鬼女紅葉,一直在旁邊守護著她呢。


    “那個…….咖喱5…….?”


    “才不是咖喱呢,是卡琳!你的名字是?”


    “我是,繪裏世…….宇津見繪裏世。”


    這就是我和卡琳,以及鬼女紅葉的相遇了。


    *


    事件之後我被老師……卡蓮狠狠地教訓了。


    被批判成了徹頭徹尾的無謀之舉。


    但是,我最為難受的是——我殺害了一位市民,並造成了他的從者消失,這件事反而沒被多念叨。


    隻是平淡地說道,“那是正當防衛哦,如果是身為都市管理ai的我做的事情的話,無論是在法律還是在倫理層麵都會變成大問題,可小繪裏世是有著馬賽克市市民權的市民呢。”這樣一筆帶過了。


    雖然讓我再次好奇起ai到底是種怎樣的存在,但搞不好作為卡蓮原型的人,本來就是這種隨意的性格也說不定。


    作為我原先的監護人——千歲,至今為止一直對我一個人生活頗有微詞,但以這件事為契機,對我的幹涉變得克製了


    。


    (如果能保護自己的生命的話,那一定是個大人了,恭喜你。)她冷淡地告訴我。


    雖然有搜查員淒慘死去的犧牲在內,但在最後峰回路轉,成了我獨自“解決”掉的事件,這值得我自豪。


    千歲的這種思考方式讓我不寒而栗,再度認為離開真鶴的家果然是正確的決定。


    “總而言之,逼近自己的危險隻有靠你自己去麵對才行,畢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有事件發生。”就算被她這麽說過,這句話的意義,我到現在還不是很理解。


    為了活下去,殺死襲來的敵人——


    這樣的因果雖然在戰爭時期是理所當然的日常,但是我心中的自責卻沒有因此消失。


    真的…….隻是敵人而已嗎?他難道不也是犧牲者嘛,這樣的疑惑至今也還留在我心中。


    在我陷入糾結時走近我的,不是人類(千歲),也不是ai(卡蓮),而是身為從者的盧基烏斯。從小時候開始被他嚴厲地教導的護身術,應對暴力的技能一類的東西,在拯救了我自身的同時也化作了奪去他人生命的武器,他比誰都理解這一點。


    所以,他既沒有責備我,也沒有用言語安慰我。


    他僅僅是提起槍,自離開老家以來,時隔許久地和我開始了槍術的練習。


    在練習的間隙,他說起了自己的過往。


    他也曾在少年時期,在羅馬的郊外被強盜襲擊。他勇敢地手持短劍,單身迎敵。


    雖然擊退了強盜,但是被盧基烏斯刺傷的原強盜再也無法用雙腳走路,淪落成了乞討之身。


    每當路過那條街道時,盧其烏斯都會對那個乞丐乞討的目光感到痛心,最終以那個原強盜生病倒下受到看護為契機,舍棄了對羅馬神的信仰,皈依了當時信徒不斷增多的一神教6。


    在戰場上僅憑一杆長槍就能對抗數百個士兵的,作為百夫長一聲令下,便能奪去數千個蠻族性命的盧基烏斯,卻也忘不掉被強盜襲擊的恐怖,和第一次刺傷人的觸感…….他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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