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別來無恙  暮雨陣陣,蕭景琰默默無語地坐在芷蘿宮裏,他醒的時候,宮門已經落了鎖,他……回不去了。


    靜嬪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她望著蕭景琰隱忍著極大痛苦的臉,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後。兩個人唯一相互指引的是那麽一絲絲的熱量,或者說是暗藏在生命裏哀思。


    “母妃,你說這樣的事,會是真的嗎?”蕭景琰低聲問。


    靜嬪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以至於淚水都被逼出在眼眶裏。她在蕭景琰看不見的地方點點頭。


    是真的。真的死了。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所有的人。


    靖王府裏的白幡抖動著每一個人的神經,柏玥躺在冰冰涼的棺材木裏,話不能說,眼睛不能眨,呼吸不能自由出入。


    譽王是第一個來府上吊唁的,他帶著含淚的譽王妃。踏進鍾靈毓秀的譽王府,便覺得冷風從他的腦袋開始灌,一直通到他的腳底,然後凜冽地直擊了他的心髒。


    譽王妃說不出的擔憂,誰也沒能見到柏玥的最後一麵,當大家都沉浸在江湖來的毛腳大夫即將把柏玥醫治好的時候。她忽然就死掉了。


    聽說那個時候,毛腳大夫和靖王妃的丫鬟展眉在一處熬藥,府裏的其他人都在忙忙碌碌地準備靖王回來的事宜。靖王妃一個人躺在她和靖王一起躺過的床上,失去了一起生機。


    等展眉第一個進去發現,人已經涼透了。


    譽王想大聲地嗬斥這些跪在柏玥靈前的人,可他實在是沒有資格。蕭景琰禦前昏倒,被宮牆死死地鎖在裏麵,出不來。梁帝為此大發雷霆,責問到底是誰告訴蕭景琰柏玥去世的消息。譽王低眉淺笑了一下,笑中全是蒼涼。


    他不敢站出來是他說的。


    小玥啊,下輩子忘記蕭景琰好不好?下輩子看見我好不好?我蕭景桓這一輩子送往迎來地說了許多違心的話,做了許多違心的事,用麵龐,用溫柔侵蝕過許多漂亮的小姑娘——可是,可是對你卻是真的呀。


    你怎麽能以偏概全呢?怎麽能這樣子無視別人的真心呢?怎麽能……怎麽能救這樣死掉呢?


    你還來不及後悔,還沒看見我蕭景桓榮登大寶,還沒從蕭景琰手中滑溜溜地逃出來,然後走到我的麵前,答應我的請求。


    你還沒有啊。


    譽王低頭注視著棺木裏的容顏,然後慢慢地走了出去,今生今世你竟然都隻能是蕭景琰的了。多可悲,亦多可笑!


    當他從靖王府中走出來的時候,蕭景琰打馬從皇宮的方向絕塵而來,譽王下意識地想回避一下,可馬匹擦著他的披風呼嘯而過,擦出了一大片的棉花——藏在他的披風裏用來禦寒的棉花。


    他怎麽回來了?燈火靡靡中譽王似乎看見了蕭景琰臉上的傷疤。莫不是為了出來祭奠小玥,強行打開了宮門?真是不要命了!


    “殿下!殿下!”譽王妃出來的要遲一點,她小跑著到譽王的身邊,“剛才過去的……是靖王殿下?”


    譽王收斂在傷心的神色,點點頭:“的確是。看樣子明天他又要受罰了。”


    “靖王殿下還真是重情重義。”譽王妃感歎了一聲,隨即就息了聲,看見柏玥和蕭景琰,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和譽王。若是……若是躺在棺材裏的人是自己,譽王殿下也會如同靖王一樣,發了狂的不管不顧嗎?


    不會吧。明知道答案一定是這樣,譽王妃還是忍不住心痛了。


    兩個人難得都穿著一樣的顏色,竟然是為了吊唁小玥而穿的白色。譽王妃死死的抓住自己的鬥篷,把臉埋在狐狸毛裏小聲地抽泣……


    第二天,責罰靖王的旨意就下來了,梁帝不疼不癢地給他定下了克扣兩年俸祿的懲罰,讓朝臣們大跌眼鏡。不過這些都在譽王的意料之中,柏玥剛剛去世,梁帝大肆責罰蕭景琰難免會遭人詬病,但他聽說了昨天蕭景琰的行為,也不免為自己這個皇弟加情敵抹了一把汗。


    聽說,蕭景琰醒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忽然就在芷蘿宮中暴起,他獨自衝向梁帝的寢宮,愣是在殿外把梁帝跪醒。


    當他們的父皇披著披風出來查看自己的傻小子的時候,蕭景琰的頭都快要磕破了。


    “你到底想幹什麽!”


    風中呼嘯而過蕭景琰的聲音,炸的梁帝覺得耳朵生疼。


    “兒臣,兒臣隻想回去看看她!”


    恍然間梁帝想起了曾經蕭景琰也這樣跪在自己麵前質問林殊、質問蕭景禹的死亡,那時他恨得想把這個兒子重新塞回他母親的肚子裏,而現在當他這樣苦苦哀求的時候,他的心中竟然隻有憐憫。那點子被寒風吹起來的怒氣也消散了。


    可他依舊不可能明旨讓他出去。既然你心中有所求,就應該有所承擔。


    你既然自己想出去,就憑著自己的能力出去!


    蕭景琰赤手空拳地打開每一道宮門,侍衛們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靖王殿下赤紅著眼睛,以一己之力推開了厚重的宮牆,當宮外的黑色天空在眾人麵前展開的時候,他們竟然覺得宮外的世界額外的明亮。


    蕭景琰的額頭上滿是青筋,手被宮門的拉出一道長長的口子,皮與皮之間找不到聯係,卻依舊死命地拚湊成原來的模樣,意圖阻止鮮血的肆意。


    心和身體一樣疼痛,心不會騙人,身體也不會。像是被烤在火上的心髒,透出來的香味還好嗎?沉重的四肢在推倒宮牆時力氣十足,現在卻無力到支撐他的體重都勉勉強強。眼睛早就已經看不清事物,耳朵裏的聲音也不太分辨得清了。唯有那一聲聲含著笑意的玥兒在他的生命裏不斷地炸開,在他走過的道路上不斷地炸開。


    有人,似乎也沒有人。


    靖王殿下此舉為了什麽,大家心知肚明,有好事的百姓也在宮門外偷看。他們想起的是才不久的大婚上,靖王殿下笑容滿麵地把新娘子從郡主府中抱出來,接受了他們鮮花的洗禮。


    “欸,你還記得嗎,那天我扔的桃花才真落在新娘子的轎子上了。”一位老婆婆顫顫巍巍地朝邊上的兒子道。


    她兒子眼眶已然變紅,低聲道:“娘,你別再說了。”


    “為什麽不能說啊?那天的新郎官看著還成,現在怎麽成這樣了!”老奶奶低頭問,說話間緊了緊身上的衣服。


    他的兒子把母親扶到一邊:“叫你不要來看熱鬧,你非來。之前的新娘子已經死掉了。”


    “死掉了?”老母親一愣,良久地不說話。她看著獨步走過來的靖王殿下,手掌上血流不止,一滴一滴地滴紅了她的眼睛。


    這個世界說到底還是公平的,有的人有了有的,就叫他失去;有的人永遠不會擁有,也不體會沒有的痛苦。


    蕭景琰從老母親的身前踏過,喋喋不休的老母親忽然就叫住他:“你是第幾個皇子來著?”


    蕭景琰似乎沒聽見,一直往前麵走。


    兒子企圖阻攔母親的放肆,老母親卻跟在蕭景琰身後繼續她的絮絮叨叨,人們詫異地看見這位年過七旬的老母親體力還是當年的模樣。


    “你手受傷了,要不要緊啊?我這裏有手帕,要不要包紮一下。你這個孩子怎麽這樣不懂事,不懂得照顧自己啊?”


    到底是誰受傷了,誰生病了,誰需要包紮?


    是不是靖王府裏的那個傻柏玥!


    到底是誰不懂事,誰不會照顧自己,誰讓自己冷冰冰地躺在床上?


    是不是靖王府裏的那個傻柏玥!


    蕭景琰驀然就停了下來,他回身抽出了老母親手中的手帕,粗粗地纏在自己的手上,然後抬頭看黑夜裏掛著白色燈籠的靖王府——雖然還很遙遠,但是那種白色的幽光卻出奇得亮眼。他抬步就走上前去了。


    柏!玥!我蕭景琰完好無損地回來了,你呢?


    譽王被他略過去了,譽王妃被他略過去了,他似乎還漏掉了暗夜裏一輛青色的馬車。馬車裏梅長蘇咳嗽陣陣,藺晨坐在他身邊。


    “你能不能不要賭氣!要麽進去,要麽回去!”藺晨氣急敗壞,小玥死了,他梅長蘇也要死嗎!


    梅長蘇紅著眼睛:“我不敢進去。我怕……我怕看到蕭景琰。”


    “你有什麽好怕的!沒能救活柏玥的人是我藺晨!你怕什麽!若是你覺得愧疚,那我是不是該自刎在蕭景琰的麵前!”藺晨暴怒地吼道。他的眼中布滿了青絲,他的眼中也含著淚水,為什麽就沒人看到呢?


    所有人都在自責,自責於自己的辦事不利,可他們有沒有想過他藺晨的感受!生平第一次看著明明可以救回來的人這樣死在自己的麵前!第一次!


    梅長蘇愣了愣,他看見景琰進去了,景琰怎麽回來了?宮門不是落鎖了嗎?他不會……為了小玥做傻事了吧?


    對啊,就是做傻事了。你們一個個覺得我死了就看不見你們了嗎?能不能對自己好一點啊?落在青桐樹上的喚作柏玥的靈魂無奈地攤攤手,心中卻湧起了別樣的難受——畢竟做人的時候,這樣的時刻該哭一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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