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靈肉不合  梅長蘇走進柏玥的靈堂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臉上都掛著傷心的神色,分辨不出真假。蕭景琰一個人站在最前麵,癡癡地盯著棺木裏的人。雖然已經死去,她卻隻像是睡著了一樣,靜靜地躺在那裏,不和蕭景琰微笑,也不和蕭景琰說話,讓人無數次地有那樣的錯覺——她是不是在生一場長長久久的氣,最大的特點就是不理你?


    梅長蘇低了低頭,上前給小玥燒了一注香,他抬頭看蕭景琰,蕭景琰也回頭看他,眼神說不出的冷漠。他是在怪他啊,若是……若是他沒有勸住他,是不是至少還能見到小玥的最後一麵呢?


    每當回想起自己坐在馬車裏幽幽地從遠北趕回來,他也覺得自己真是個廢物!小玥當年尚且能救自己於梅嶺的大雪紛飛中,可他千算萬算卻沒能把她的命算回來!


    “殿下……請節哀。”梅長蘇勉強站起來,朝蕭景琰深深地行了一個禮,長長的袖子落在地上,沒有沾染灰塵,但卻觸碰得很疼。


    蕭景琰的鹿眼盯著他,梅長蘇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他第一次以梅長蘇的身份見景琰的時候,他的目光就是這樣的冰涼,那個時候還有小玥在他的麵前擋一擋,現在這樣的目光直直地射穿他的心髒,叫他無所遁匿。


    “殿下要責罰,要打罵,我……奉陪。”梅長蘇艱難地看口,微微地閉上了眼睛。


    蕭景琰又何嚐會責難梅長蘇,明知道他是玥兒心裏最信任的兄長,又怎麽會在玥兒的靈前對他動手——可他真的是恨得牙癢癢,若他自己沒有那一刻莫名其妙的信任,他又怎麽會回不到玥兒的身邊來!


    父皇要殺,便和玥兒一起死,如今黃泉路上漫漫無期,玥兒她一個人是何等的淒涼!他好想一起去死啊。


    梅長蘇看著他的臉,忽然就從他的眼角眉梢看懂了他內涵的意思,景琰……景琰!你千萬不要有這樣的想法!活著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蕭景琰的臉上浮起了淡漠的神色:“我不會把你怎麽樣的,小玥不允許我做的事我不會做。”他掃了梅長蘇一眼,眼神裏說不清的滋味纏繞在一起,悠悠長長地拉起來,又收回去。


    “有些事我雖然想,但是我曾經答應過玥兒,自絕的事情我不會做。”蕭景琰的話語中有找不出的顫抖,也有明顯的嘲諷,“梅宗主不必擔心,我們的約定依舊有效。”


    “我……”梅長蘇低低地歎了一聲,站立在那裏,不知道該接什麽。


    這個世界總是喜歡和你開玩笑。


    “我去之前玥兒就十分的不安,仿佛是知道什麽。我還以為她是第一次送我上戰場,所以才這樣的驚惶。可如今想想……她又未必是擔心我,更是擔心失去她之後的我。不然,她也不會和我說那樣的話了。”蕭景琰又嘲諷了自己一句。自玥兒嫁給他,洗腸井的預言對於他來說,就越來越飄渺淡薄了,就像是曾經經曆過的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被他扔在腦後。


    現在想來,那位道士預言的……可真準。他既說玥兒是靖王妃的命格,又說她紅顏薄命,這難道不是說她柏玥注定要死在他蕭景琰的府上!


    他之前為什麽要求娶她!為什麽要愛上她!就算她陰差陽錯地嫁給了譽王兄,也好過現在紅消香斷,魂飛魄散!


    世間上能給柏玥幸福的好兒郎,江左盟一抓一大把,他憑什麽要把柏玥留在靖王府裏,給她短暫的歡愉後,剝奪她的生命!


    想她在孤山剿匪,神采飛揚地給他寫信,麵對敵人毫不畏懼,從容應對;想她在雲南的夜雨裏,傷勢慘重,卻仍然咬牙堅廷,一次次給他活下去的希望;想她在寧王府裏巧笑婉轉,把他迷得神魂顛倒;想她笑語盈盈地在紅蓋頭下對她柔聲慢語“景琰,我是你的妻子了啊”。


    你是我的妻子了啊!


    蕭景琰擦了擦臉上的淚水,一屁股坐在了柏玥的棺木前,梅長蘇微微上前一步,看見了棺木裏栩栩如生的容顏。


    雖然躺在那裏的身體了無生機,可梅長蘇還是嗅到了一絲不一樣的氣息,他微微俯身查看,小玥的狀態太不像是死亡了。


    “殿下,我可否帶一個人進來?”梅長蘇朝著冰涼地麵上的蕭景琰拱手相問。


    蕭景琰沒有抬頭,陰影打在他的臉上,變幻莫測。


    “您的朋友神通廣大,我要攔也攔不住。是玥兒生前的舊友,便都進來吧……”


    梅長蘇應聲,急急忙忙地朝外麵走出去,恰巧遇見了剛進門的寧王妃和譽王妃,他匆匆地行了個禮,消失在門口。


    “這位先生我之前倒是沒有見到過?”譽王妃有些詫異地問沈黛。


    沈黛灰敗著臉色,草草回答:“這是小玥在廊州的先生。”


    譽王妃在心中點點頭,看來這就是小玥死前口中叫喚的梅長蘇了,看起來人聽俊朗的,也該是小玥的保護傘,怎麽就這樣匆匆地離開了?一邊想著,一邊扶住沈黛:“你也不要太傷心難過了,譽王妃病了這樣久,你該有個心理準備。”


    “我有準備,可靖王被封鎖了消息,他又怎麽知道!他和小玥夫妻情深……哎!”沈黛忍不住抱怨,“父皇也是的……”


    譽王妃連忙捂住了沈黛的嘴巴,朝她微微搖頭,沈黛含著淚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譽王妃,譽王妃才忍不住又鬆了手。之後兩個人誰也沒有了講話的興致,無言地陪伴著柏玥最後見到光明的日子。


    梅長蘇離開後就把躲在暗處的藺晨給找了出來,第一句問的就是:“你確定小玥死了。”


    懊惱的藺晨點點頭,道:“怎麽,你懷疑小玥的死另有隱情?”


    梅長蘇搖搖頭,他是唯一一個知道此柏玥非彼柏玥的人,小玥到底是是什麽人,或者說她到底是不是人,都是個未知數——也許她沒死呢?隻是在某一個地方,處在另外一具身體裏,怯怯地看著他們,並不敢相認呢?


    藺晨沙啞著聲音,他的淚水不是輕易能被外人看到了,唯有聲音能露出些許端倪:“我……檢查過了。是真的了無生機,我才敢相信她已經故去。明明……她之前明明是在好轉的。”


    梅長蘇不知道該怎麽和藺晨說,有些事情一開始埋在心底,就意味著之後很難開口,比如說見到景琰的時候沒有說出自己的身份,那就意味著一輩子不會再相認了。


    “藺晨,我曾經問過你相不相信一個身體有兩個靈魂,如果人真的有靈魂。靈魂不滅,怎麽能說人死了呢?”梅長蘇充滿期冀地問藺晨,藺晨知道的奇門軼事最是多,保不準能說出一二來。小玥的身體實在不像已經故去的人,既沒有腐爛發臭,也沒有蚊蟲叮咬,麵色隻是白,卻完全沒有屍體的森然。


    他是從屍體堆裏爬出來的人,又怎麽會不知道真正的屍體該是怎麽樣的?


    藺晨愣了愣,他認真地打量了梅長蘇的神色,發現他是很認真地問自己這樣荒誕的問題,難不成長蘇受不了柏玥時死掉的事實,自己臆想出來了這樣的事?


    “長蘇……我知道你……可是靈魂沒了承載的軀體又怎麽活下去呢?”藺晨試探著回答。他其實根本不相信靈魂一說,在這個世界上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去世永不回,不就是這樣的嗎?


    他傷心於玥兒的死亡,但是自己的內心深處還是有一份明白清醒,支撐著他回答梅長蘇的問題。


    梅長蘇沒有說話,他……原本也是不相信神鬼之說,可是現實逼得他開始慢慢地相信。起初是為了讓自己接受父親冤死的事實,後來越來越多地在小玥的身上發現疑點。


    無論如何,他都決定試一試。


    “藺晨,請你以最快的速度查找出金陵附近有沒有人家的女兒忽然性情大變,或者是頻死複活的。務必要把所有的名單馬上都列到我的手上!”


    藺晨張張口,他好久不見梅長蘇這樣強硬命令的口吻,最終還是答應下來。


    梅長蘇在他離開之前還叮囑道:“這件事情,你知我知,不能讓別人知道!”


    藺晨點頭,然後懷著複雜的感情離開了靖王府,梅長蘇踉踉蹌蹌地走回到靖王府門前,望著府裏變化莫測的風景,忽然想起來自己本來是想讓藺晨過來看一看小玥的屍體的——不,不應該說是屍體,而是——軀殼。


    容乃小玥那個會笑會跳的靈魂的軀殼。


    接下來,是要說服景琰,盡量推遲小玥下葬的時間。


    再也沒有比“柏玥”這個名字更讓小玥喜歡的了吧,也再也沒有比“靖王妃”這個身份更讓小玥喜歡的了。


    小玥她本來就叫做柏玥,她本來就該是景琰長長久久的王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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