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裏少了一個秦婉兮,除卻那件落盡家風的事幾乎無人問津,而少了一個宋玦,沈闕和林複的這個日子未免過得不痛快。


    好在沈二公子驚奇地發現,公主似乎對她有所不同了。平日裏除了說笑使鬼點子以外,她竟然還會在正經場合公然和他出現在一處,尤其,那日她踟躕著,小心謹慎地試探他:“你跟燭紅淚,你們什麽關係?”


    墨廿雪不知道沈闕有沒有注意,但是她作為一個女性,已經嗅到了一絲不一樣的味道,燭美人看沈闕的目光和看其他人是不同的。總是有幾分落寞憂愁,和淒惶無奈,壓得深了便隻浮出淺淺的一絲,可是墨廿雪還是敏銳的覺察出了。


    沈闕好整以暇地搖著水墨扇,彎著薄唇笑,“萍水相逢。”


    解釋得太多未免顯得過於刻意,他隻回答了四個字。


    不過墨廿雪小聲重複了這四個字以後,他似乎聽到了更小的如蚊足般的聲音:“我和你也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


    她似乎有一絲怨念?沈二心情大好,連那雙灼灼的桃花眼也眯了起來。


    倒是林複瞧見他們整日互動沒完,表示已被虐哭,為了找回存在感,便不自覺又提了某個似乎已成禁忌的話題:“大哥,這些日子宋玦一直閉門謝客,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麽,縱連我親自上門,也一概不見。你說他是不是還在介懷那件事?”


    照理說已經成親了的人,有些事,當斷則斷,便該放下。有舍便有得。


    沈闕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有的是事情忙,宋大人也是國之棟梁,來年春闈必定會有他,不能再入太學,他隻怕在家裏溫書。”


    他想了想,突然長吐一口氣地後仰,又加了一句:“我們倆的學問跟人家比起來還是不夠看的。我反正是破罐子破摔,我父親大人也不在乎了的,倒是奚疑啊,我怕到時候林大人那兒你不好交代啊。”


    果然林複變成了苦瓜臉,墨廿雪看準時機插上一刀:“明年春闈,如初定是佼佼者,至於你們,隻要榜上有名,不落到孫山之外便是好了。尤其你,沈老二,你說你怎麽就這麽不上進呢!”


    被數落了的沈二嬉皮笑臉蹭上來,醉月樓的雅間裏飄著一股清幽的蓮香,和他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轍,墨廿雪每次正麵迎戰沈闕這張臉就手足僵硬,現在也是一樣。他的俊臉放大了幾倍以後,便停在呼吸交聞之間,他笑得幾許風流猖狂,“公主,你我不是半斤八兩麽。”


    “誰、誰跟你半斤八兩!”墨廿雪一把將沈闕推了開去,鼓著氣哼哧道,“本公主一介女流,私以為才學之事並不重要,隻要找個可靠的男人,我……”


    “咳咳。”沈闕咳嗽提醒她不矜持了。


    墨廿雪漲紅了臉,醒悟過來後氣急敗壞地灌了一大口茶,吐著舌頭轉過身不理他。


    她這模樣有她自己不自察的嬌俏可愛,沈闕便一直看著她的耳後笑而不語,林複突然意識到自己呆不下去了。是了,老大要追女孩子呢……


    如今一個已有家室,一個勢在必得……罷了罷了,還是他林複有追求。


    “哎大哥,我想起來,先生布置的課業我尚未完成,我先回家溫書去了!回見!”林複告別得快,走得也快,尤其他仗著輕功不喜歡走擁擠的正門,便扶著二樓的紅漆雕欄一躍而下……


    轉眼沒了人影。


    說到新來的先生,太學裏可謂是怨聲載道。


    初初來時,自我介紹便是在屋外進行的,而所謂的“見麵禮”,便是他一拳將一塊橫放在芭蕉樹下的頑石擊成了粉碎……


    這石頭雖說不上質地有多硬,但普通人決計是幹不來的,就連身懷武功的林複都被唬住了。


    先生姓王,草字靖安,年約四十,虎背熊腰。他給學生們的第二件見麵禮,便是亮出了幽皇墨汲賜予的金牌,一牌在手,打人,就可以有了。而且是用碎石頭的力氣來揍人……


    當日在王靖安的威懾之下,太學學子抱頭鼠竄,至此老實了這麽些日子,該背書背書,背學數學數,原本於弓馬之術女弟子便嚇得戰戰兢兢,也還是在王靖安虎目凜凜的注視之下,硬著頭皮便上了。總之,方儒還是很欣慰的。


    說起這個人,墨廿雪用一句話評價——“暴戾的文化人,博學的打鐵匠。”


    “那個,我也還沒溫書,明日王先生要考察《毛詩》,這一向是我的死穴,我先……”墨廿雪對林複的倉皇溜道深感同悲,也想溜了。要不然她和沈闕孤男寡女待在這裏,算怎麽回事,雖然與外邊隻隔著數道吹拂的紗幔,可還是……


    很不自在。


    要怪就怪沈闕這廝生得太俊了些,太讓人把持不住了些,墨廿雪將自己的心慌意亂歸咎於他的美貌,才能略略說服自己是個專情之人。


    才欲離身,卻感到自己擱在桌麵上的手另一隻溫暖的手輕輕覆住,墨廿雪一僵,渾身的血液都往臉上衝去,臉紅如柿之間掙了掙,沒有逃脫。


    沈闕似乎想說什麽,才一張口,身後陡然拉長了一聲軟糯洪亮的呼喚:“三——哥——”


    沈二公子手一抖。


    墨廿雪趁此機會找回主動權,她收回自己的玉腕,一麵揉著一麵觀瞻是何方神聖。


    未幾一個活潑的身影掀簾而來,大約是個十二三歲的半大孩子,生得粉雕玉琢,比女娃還要漂亮,周身水藍色如湖的錦緞,衣飾華貴,因為尚未張開更有點嬰兒肥,顯得有幾分稚氣。一進來便猛然撲在了沈闕的懷裏……


    墨廿雪大驚失色,呆呆地看著這一幕。


    不說她,沈闕也是一臉懵,小少年給了他一個熊抱之後,親昵地拿腦袋蹭了蹭他,“三哥,我可想死你了!”


    “三哥?”墨廿雪一聲驚疑,小少年立即鬆手站好,高傲地揚起了白皙如瓷的下巴,哼唧了聲,她問沈闕,“你不是排行老二嗎?”


    “咳咳。”沈闕捂著唇咳嗽,另一手將少年扯到一邊坐下,“這是我義弟。”


    這樣啊。墨廿雪想到沈闕以前也是闖蕩江湖的人,不多想,反而覺得這傲嬌的小孩特別可愛,她遞了一塊糕點過去,“你叫什麽名字啊,跟姐姐說說。”


    “本太……”


    “咳咳。”少年的話被沈闕的咳嗽聲打斷了,他烏黑的如葡萄般晶亮圓潤的眼珠轉了轉,緊跟著一團和氣地笑了起來,“我叫惜幼,哥哥們愛叫我柚子。你,是南幽的那個公主?”


    墨廿雪頭一回見到這麽個奇怪的少年,變臉如翻書。但顧慮到是沈闕的弟弟,她把糕點送入自己唇中,客氣地點頭承認了。


    哪曾想到這少年登時如屁股著火似的彈了起來,趁著墨廿雪晃神之際,他一個鞠躬砸下來:“嫂子好!”


    “咳咳!”沈闕趕緊把這個多事的臭小子拉回去坐好,又揪著他的衣領子扯近來,低聲恐嚇道:“洛君承,你一國太子,竟然敢跑到別國來,瞧我不揍死你!”


    “彼此彼此嘛。”洛君承笑眯眯地回敬了一句。


    墨廿雪見他們咬耳朵,本來奇怪,但神思卻仍停留在小少年方才擲地有聲的一聲“嫂子”上,他喚沈闕“三哥”,卻叫她“嫂子”,這……這明擺著是替沈闕來輕薄她!


    可為什麽,她捂著臉,有種臉紅心跳,甚至還有種賺大發了的感覺?


    沈闕把洛君承推了回去,一扭頭見墨廿雪雙手捧頰不知想著什麽,櫻粉的唇似欲綻出花來,被輕薄了,難道她的感覺還不錯?是因為她覺得她的姻緣是棵不開花的鐵樹,偶爾打個朵兒便讓人欣喜若狂,還是因為,輕薄調戲的人是他?


    算了,至少現在,沈二公子懶得自作多情,他沉默著伸手在她發直地眼前揮了揮。


    墨廿雪回神之後,尷尬地清咳了一聲,扯著兩分笑將沈闕的手打落,決意調戲這個小屁孩,不過在她打量了一眼洛君承以後,突然脫口而出:“你倆長得這麽像,確定不是親兄弟?”


    “額……不是!”洛君承擺頭,“我們就是誤打誤撞,長得有鼻子有眼的,所以看著差不多。”


    “噗——”墨廿雪沒忍住,大笑出來,“不過,我瞧著弟弟你總覺得有一丟丟的熟悉,真奇怪,我們明明第一次見。”


    這個女人套近乎的手段真老套。洛君承暗暗地在心底裏嘀咕:三哥看女人的眼光真的不是一般的差,難怪總惹父皇生氣。


    與此同時,沈闕的想法是:難道她還記得麽?


    洛君承和十年前的他,長得真的很相似。


    “哎弟弟,你這次來我們幽都,是專程來找你三哥的?”墨廿雪對美色的鑒別水平不是一般的高,所以她同樣特別欣賞洛君承的這副皮囊,就連問話也客客氣氣的語調帶笑。


    洛君承搖頭歎息,“唉,我一直聽聞南幽的太學是天底下最好的學府,卻苦於無緣相見,我本來是想入學的,但我一個人出身在外不能久留,隻能在學堂之外走了一圈,也當過了一把癮了。”


    這事不難,墨廿雪笑言:“沒事,我和你三哥都在太學,你可以讓沈相給你寫一封薦信交給先生,讓他準予你在太學學習觀摩,你要留幾日,便留幾日。”


    沈闕一口老血哽住了……


    洛君承拍掌大喜!這個公主果然是個知書達理的好公主!三哥棒棒噠!


    作別了墨廿雪,沈闕要回沈家,然而甩不脫身後跟著的一隻“小尾巴”,轉到一個無人的胡同,清寂的石板發出清脆如鈴聲的細響,他突然腳步停下,身後跟著傳來少年弱弱的聲音:“好了三哥,我知道錯了。”


    “每次認錯認得比誰都快!”沈闕板著臉唬他,“洛君承!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代表了什麽,承君之位!你是北夜太子,和我不一樣,任性胡為也要有個限度。”


    “我才不稀罕那個君位!再說你不也胡鬧嘛。”洛君承抱著他的胳膊死乞白賴地搖,“三哥,你就讓我留下來……”


    “開玩笑,不可以!”沈闕繼續實力拒絕。


    “那你知不知道,我來的時候聽到父皇和一幹老臣說,你這靖王之位,跑不了了!”洛君承眨著眼睛笑得像隻狐狸。


    沈闕有一瞬沉默,洛君承自他的眼睛裏看到一絲無奈和不甘?為什麽?


    良久以後,沈闕放棄抵抗,領著他往回走,“封的是洛朝歌,跟我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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