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野蠻的讀書人,王靖安?


    墨廿雪櫻唇一撇,嘴裏卻在發苦,“難道溫如初一早就把眼線安插好了?我父皇難道一直被蒙在鼓裏麽?”


    “也不盡然。”他微笑,“幽皇心明如鏡,不過順勢而為罷了。正如同他多年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對待溫如初一樣。廿兒,我這個未來嶽父精明著呢,他一早算到了,溫如初的目的在我不在你,雲州的貪心在北夜不在南幽,這是作壁上觀的態度。”


    “要是將雲州逼急了,南幽遲早牽連入內。他便穩穩拿住了這一點,適當敲打一下溫如初,不至於讓場麵變得一發不可收拾。”說到這裏,他又淺淺地揚起薄唇,眼底如湖光清瀲,“他是不是同你說,他的處境也很不好過?”


    墨廿雪冥想了下,實誠地將下巴點了點。


    洛朝歌嗤笑一聲,“這是自然,他騙你同情心呢。”


    墨廿雪回過頭瞥了他一眼,冷哼道:“我怎麽知道,你不是在訴苦,騙取我的同情心?”


    “嗬,”某人理所當然地將她圈住,“那要看,你信他還是信我。”


    “洛朝歌,你忘了你在我這裏已經基本沒有信譽可言了?”


    “……”


    洛三殿下被駁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素來狡詐巧辯,倒也不是真被墨廿雪三言兩語數落得無言以對,隻不過這些事提起來,他心裏難免有些歉疚。墨廿雪一點沒說錯,他騙過她,最狠的是,他連身份都在欺瞞。


    墨廿雪在他懷裏,懶洋洋地用胳膊肘捅了下他的臂彎,他垂眸下來,黑白蕩漾的眼灼似桃華,墨廿雪努嘴道:“溫如初這些年倒沒閑著,手底下的奇人異士真不少。可相較下來,北夜擁北方沃野,土地縱不若南幽豐饒,但到底割據中原,地大物博。難道竟沒有什麽拿得出手來與雲州一較短長的?”


    聽得出這話裏的洋洋自得,他隻失笑不語,黑眸卻深不可測。


    北風卷著紛灑的白雪,寒衣浸了化開的雪水,一點一滴地滲入,激得皮膚猛烈地直打顫。


    洛君承派出了三個人,三戰連敗。


    可饒是如此,洛君承的臉色也絲毫沒有崩壞的跡象,眼見著第四個人又要派出,身後的軍師心神不穩,規勸道:“殿下,不可再魯莽上陣了啊!溫如初致師是假,動搖我軍軍心是真,若再這麽對峙下去,我軍難免意誌潰散……”


    他這話沒說完,因為洛君承肅穆著一張臉,一手勒著韁繩,另一手將手掌往上一招,將其生生打住:“孤看意誌潰散的是你!”這一句話令軍師徹底木住以後,他摁進了佩劍對前方愣然回頭等待指令的青年沉聲喝道:“等什麽,速去!”


    “是!”青年謙恭應道,轉身縱馬而去。


    第四個人,不負眾望地也敗了。


    洛君承終於認命般地鳴金,他前往兩軍對壘陣前,衝溫如初麵目冷峻地說道:“世子這些年果然沒閑著!孤今日大開眼界!”


    溫如初隻淺淡流雲般地一笑,並未有半分得勝者的驕矜剛愎姿態。“君承太子,我早跟你說過,讓你三哥來。我欣賞你,但你才十二歲,太過逞強了未必是好事。”


    “這一句,孤記住了。”


    大軍回撤之時,軍師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平惱火,但見太子殿下麵色不佳,他再多言便極有可能惹禍上身,因而心中盤算再三,還是決定先回營找三殿下商議。


    豈料洛朝歌聽完後,不過揚眉反問:“太子派了四個名不見經傳的人?”


    軍師沉然大惱,“確然如此。溫如初今日選擇致師,實為文鬥,先挫我軍銳氣,殿下年歲尚輕,資曆尚淺,輕易便著了道了。”


    洛朝歌擁著厚重的狐裘,歎息道:“軍師,本王這個弟弟,可遠不止是個困囿於死局而不知變之人。”


    “靖王殿下……”軍師有點蒙。


    “幸得你骨頭軟,若是今日軍師你冒死相鑒,我軍豈不是又要痛失賢才?”他的神色很惋惜,喝茶的手也顯得溫吞,墨眉攢如青峰,而在這種情況下,就說明他不過是在撫慰人心。


    事實上,軍營裏,他這個軍師的存在顯見就是個擺設。


    軍師在那一瞬間,仿佛體味到了洛君承和洛朝歌之間難以言明的默契,珠聯璧合,其利斷金。他喟然失語。簾外,不知何時風雪已歇,星鬥滿天,斟了一杯銀河,正遙遙的似欲滿杯而下。


    軍師離開以後,墨廿雪分開兩道雪色帳簾,盈盈輕笑:“我好像,做了一個好夢。”


    背臨寒風的洛朝歌,挑眉而笑,“來與我分享的?”


    “對啊。”墨廿雪支著粉腮,明豔的眼生機煥彩,“朝歌,我夢到你不費一兵一卒便大勝了呢。”


    回去我們就成親了。當然,臉皮偶爾薄一下的公主沒把這後一句說出來。


    不費一兵一卒?


    他怔愣。不流血的戰爭,在如今蓄勢待發的形勢之下,還可以有這樣美好的願景麽?


    溫如初,但願你是真的懂得。若我輕易一敗,能換你回頭,聲名顏麵我在所不惜。可為何偏拿我身後的家國天下作注?既然輸不起,便隻有奮力一搏。


    夜半,秋末的夜半,烽火突至。


    萬箭齊發的陰影裏,倉皇聲、踢踏聲、叫囂聲、短兵相接聲,聯翩遝來。墨廿雪隻遠遠地聽到有人高聲喊叫了一聲“雲州兵襲營了”,正想去尋洛朝歌,然而沒等跑走便後腦一重,順利花鈿委地。


    恢複知覺的時候,她身在馬車之中,四肢均被綁嚴了,嘴裏塞著棉布,顛簸之中搖搖晃晃,撞得額頭起了青包,生疼生疼的。


    她驚恐地看向四周,車簾隨馬車的遊騁而撩起一角,她可以透過這條細縫正巧看到外邊廣袤的菜畦和蓊綠的原野……


    等等,她不是身在大漠之中麽?


    “嗚嗚——嗚嗚——”她奮力發出聲音,可惜駕車之人猶若未聞,墨廿雪有點絕望,她想到,自己暈厥以前適逢雲州兵襲營,難道……


    她被溫如初的人綁了?


    一念而起,她便惶恐地想跳車。可惜四肢不得動彈,掙脫不開。她想到洛朝歌,他到底如何了?難道也落入雲州之手了?


    那麽鎮定從容、談笑自若,揮袖間檣櫓灰飛煙滅的男人,那麽睿智沉逸、一步三思,滿肚子彎彎繞的男人,他會……不,不可能。墨廿雪覺得自己不能自亂陣腳。她現在也是自身難保,與其留在死地胡思亂想,不如先想辦法逃亡,才有可能打探到北夜駐軍的下落。


    馬車疾馳而去,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天色漸漸黯淡。


    墨廿雪由於慣性差點衝了出去,現在的她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的四肢,隻能一頭磕在馬車頂的圓木上,額頭上的青印又深了幾道。


    終於有人將簾子掀開了。


    她定睛一看,正逢一隻玉手撐著車簾,遠處皎皎的月色都成了點綴,眼前的女子一襲猩紅紗衣,薄如蟬翼,輕綃拂了一道霜雪,發似滿城風絮弄春柔,與夜色兩廂安逸地飛颺。隻是麵容清冷,不帶半縷煙火氣,上翹迤邐的鳳眸,吐出零星的嘲弄。


    再緊跟著,墨廿雪嘴裏塞的東西被她摘下了。


    “你怎麽會在這裏?”


    燭紅淚冷笑地撇過頭去,“公主殿下真是好高貴的氣勢,縱然這般身陷囹圄,也毫不畏懼。”


    “燭紅淚,你這是什麽意思?”墨廿雪蹙了蹙眉,“等等,你是雲州的人……你抓了我……那朝歌……北夜的軍馬呢?”


    燭紅淚放下車簾,跨入馬車內,冰冷的聲音自唇中吐出:“北夜的軍馬,這方圓百裏之內,公主恐怕是見不到了。”


    “什麽意思?”墨廿雪心中被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弄得大不安寧,她不由自主地咬緊了唇瓣,背後的雙手在運著內勁掙她綁著她的繩子。


    燭紅淚何等眼尖之人,嗤笑道:“公主我看你還是莫要白費力氣了。你知道我為何抓你,為何單單抓你一人。”


    墨廿雪怔住,緊跟著她掙紮的手停下了,“你喜歡朝歌?”


    “所以,你怕麽?”她冰冷地一笑,不怒而凜的鳳眸緊緊迫來,扣在手心裏的軟鞭音社吐信般狂扭了起來。


    “你想怎麽折磨我?”墨廿雪殘餘的冷靜,逼著她不能輕易露怯,因為她是一國公主。


    “會讓公主期待的。”


    ……


    林家接到了聖旨,林複初出茅廬,不過短短月把功夫,便升任驍騎營先鋒,隨軍出征。


    林大人沒想到會這麽突然,但好在是幾十年為官的老臣,並未失態,待送走聖使之後,林夫人便哭訴道:“皇上他這是什麽意思,我們家奚疑剛入驍騎營,轉眼正是要與雲家聯姻之際,他突然降下這道聖旨將我兒調往邊關,誰人不知那雲州與北夜針尖對麥芒,我兒……”


    “住嘴。”林大人嗬斥了一聲,見夫人臉上淒風苦雨,自己又何嚐能輕易讓獨子前往邊關?心中大約也是悲愁的,卻還是硬著心腸道:“林複是男兒大丈夫,誌在高遠,豈能一輩子守在南幽無所作為?”


    兩個人便要相爭起來。


    林複倒是領旨之後極為開心,作勢打住爹娘的爭吵之音,勸慰二老:“爹娘放心,孩兒定然四肢健全前去,無病無災而歸,至於和雲家那個婚事,我看雲小姐轉眼就二十了,她要是等不起就另行嫁人了吧,反正我們隻是指腹為婚,我跟她連麵都未曾見過。”


    當然最主要的是,雲家的大小姐,在幽都是橫著走的母夜叉。江湖傳說裏,是要多凶惡有多凶惡,貌若無鹽,滿嘴市井髒話,一點閨秀模樣都沒有的。


    礙於她如此“美名”,正被逼婚的林複覺得幽皇這道聖旨簡直就是一道及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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