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林複倉促離開幽都,對雲家連話也沒丟一句。


    這個爛攤子扔得愁壞了林家兩老,逼著雲中丞大人親自上門來問罪。當日所有人都知道雲大人是領著自家小女前去的,林家礙於雲小姐的名聲,本想依林複之言退婚,不過那日以後,也不知怎的,林家見了雲大人之後,說什麽也不肯退了,定扒著這門親事,要等林複回來完婚。


    幽都裏人皆非議,莫非這傳言有誤?雲家小女其實是個國色天香而且知書達理的好女子?


    不對啊,眾所周知,雲小姐不好紅妝偏好武,昔年曾死活不肯入太學,而其兄長,堂堂的撫遠將軍,竟然也曾惜敗於她手裏,這……


    在林複走的第三日,雲拂曉揚著馬鞭亦絕塵而去。


    雲中丞本欲阻攔,但這閨女自幼已被他寵壞了,凡事都好自己做主,他早已不待見與林家的那個婚事,但雲拂曉給的理由,隻是去邊關寒城找自己兄長相助一臂之力,倒讓雲中丞一籌莫展,也不好說出林複個什麽不是來。這麽一優柔寡斷,他閨女早已策馬沒了影。


    雲超拉著幾個副將和先鋒官在營中商議大事,談論的正是前幾日北夜與雲州一戰。


    林複本來興味索然,但聽到“洛朝歌”三個字之時,還是打起了精神,耳尖地湊進人群堆了。


    “將軍,此一役北夜損失慘重,不但被下一城,連那個素來心機沉穩百無疏漏的洛朝歌也不知所蹤,雖事有蹊蹺,但這雲州世子手腕之殘酷毒辣,卻令人不得不防。”一謀士這般說道。


    林複心神一跳,皺眉道:“北夜的洛朝歌失蹤了?”


    “不但他,”雲超負手輕歎,“連公主也聯係不上了。不然皇上不會如此輕易調出這萬人之師直下寒城。”


    “不可能。”林複的右手捏住玄木青花桌沿的鏤紋雕角,生生扯下幾塊碎屑,“洛朝歌是何等人,怎麽能輕易言敗?何況,那雲州世子本來便是他的手下敗將。”


    雲超不知他與洛朝歌的親故,還是稍稍挑了眉驚訝了番,此人姓林名複,還是他小妹指腹為婚的夫君,他未來的妹夫,他爹未來的女婿,她們家未來的姑爺。這關係自然不同一般。何況林複生得蕭昂軒朗,舉止言事頗有風骨,不免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因是北夜之事,雖是一衣帶水唇亡齒寒的關係,但到底火沒有觸及到南幽的眉頭,雲超的態度顯得有幾分寡淡,他解釋:“雲州大軍攻入邊城之時,才發覺不過是一座空城。原來在不日前,洛朝歌便已秘密將人轉走了,短暫的時間,卻做到了這種驚人的效果,以至於雲州世子臉色難看,駐進南幽之後,便繼續與北夜對壘。北夜的太子便在五十裏外的另一座庸城與之觀望,倒著實讓雲州世子暗惱於心。”


    林複心中一動,似是看透了什麽關竅,先前那謀士又道:“這位北夜靖王智計無雙,又對雲州世子知己知彼,焉能輕易就範?那割讓的邊城分明隻是幌子,雲州兵力不足,轉眼雲州侯大壽在即,抽防回調已成必然,雲州得了邊城,便如到手了一塊雞肋。屆時便左右為難不得所以了。”


    這下林複徹底懂了。


    雲州既已拿下邊城,便斷然不會再輕易贈出,駐兵把守實為應然。而回調的兵力自然不足十成,那麽雲州侯溫遠崢的壽宴……


    但這個時候大哥突然消失,到底是何緣故?


    若是宋玦在,他定能猜透一二。當下他便是砸破了腦袋也是萬萬不能理解的,他自幼習武,早將這副心腸練得直了,再沒有一點彎彎繞。


    但見雲超和那謀士似乎也是滿頭霧水,他便暗暗有些吃驚。


    當晚,一隻灰背信鴿飛往了幽都。


    雲超將放鴿子的林複抓了個現行,林複見是頂頭老大,心下雖然不畏,也極不自在,拱手道:“將軍,末將想找人前來相助。”


    “哦?”雲超對林複舉薦之人起了興趣,“你說的,莫非是傳聞中,你的好兄弟宋玦?”


    林複斂目,“正是。”


    幢幢燈影下,青年身姿挺拔沉毅,古樹般巍然不屈。


    雲超幾不可查地一笑,視線卻越過他的肩望向身後那兩朵帳篷間,那抹雪白婀娜的影子。末了,又以手成圈置於唇邊咳嗽了番,才低低道:“我倒是聽說過此人,你們既然交好,叫他來也不是不行,隻不過人家也是有父有母的人,不可行強逆背德之事。”


    “是。”


    雲超越過他的肩從容坦蕩而去。


    林複也並未逗留,返身踅回了自己的營帳。


    雲超繞過兩道木樁,對暗處的雪影輕笑道:“我們家的女霸王這終究是忍不住了?”


    “大哥這什麽意思?”黑暗中女子聲音冰冷而尖銳,卻莫名動聽。


    雲超眯著眼道:“不然,我怎麽見父親家書說,我家小妹將那林家二老踩在桌子底下一通威嚇,逼得他們戰戰兢兢再不敢提‘退婚’二字?敢情你不是真看上了林家那小子?”


    “大哥渾說什麽?!”雲拂曉不耐地揮劍砍斷地上的一莖衰草,鋒刃寒芒,泄了一地清輝,她冰冷刺骨的語調擲地有聲,“前頭十九年,我並未見過他。隻是我雲拂曉,不是他林複說退便可退的貨物!”


    “嗯。”雲超認同地點頭。


    他必須認同,因為他妹子凶悍起來,天王老子也攔不住。他不禁默默在心裏為林複燒了紙錢。


    灰背信鴿轉眼便到了宋玦的手裏,燈下徐徐展開,看清上頭歪扭得不像讀過書的人寫的字,宋玦歎息了聲,天方破曉時便收拾好了行李。


    初光映著青石板撒下一路綿亙的金輝,秋光恬淡裏,素衣白裳的秦蓁挎著竹籃,正好出門來。門前立著一匹快馬,馬上拖著包袱,牽著韁繩的,正是打擾多日的宋玦。他神情淡淡,在見到她的是時候,凝眉微笑,眼眸靜如琥珀。


    秦蓁心念牽起,她走下了石階。


    “你要走麽?”


    宋玦點了頭,“大哥,也就是洛朝歌,遇到了點棘手的事。”


    他一向這麽重情重義,偏生在她這裏冷麵冷心。難道現在,她的餘溫終將他暖化了?


    眉如一川煙草,軟得橫黛隔水,透著晨曦初照的金光,竟有些恍惚與斑駁。


    秦蓁最終後退一步,“你,一路順風。”


    “道別的話,怪讓人傷感的。我不想聽,所以才來找你的。”宋玦失落地一笑,“因為我知道,你肯定不會說,甚至懶得與我道別。”


    秦蓁正要反駁不是這樣的,卻被她兩臂圈入懷裏。


    “我要去很久,大概。”宋玦的聲音讓秦蓁徹底放棄了掙紮,他偏過頭,在她胎瓷般無瑕晶瑩的後耳根印下輕盈的吻,疏開她手心的拳,臨別終歸有些不能不叮嚀:“我不在幽都的日子,白隱梅會更對你肆無忌憚,凡事能忍則忍,相信我她不會得意太久。我知道以你如今的道行,她實在傷不了你。不過暗箭難防,尤其你母親現在臥病在床,所以我留了一群暗哨保護你,這是信物。”


    他將一枚白玉股佩自腰間摘下,給她係上,慢條斯理的舉措,溫柔得讓人覺得千帆過境,萬木逢春。她忘了反應,就連言語都成了奢侈。


    西風裏,他將她耳邊被吹亂的一綹青絲為她別在耳後,瘦弱如黃花的女子,他曾經的妻,目光複雜,仿佛天人交戰,而她已然入定,魂魄俱已不在。


    “秦蓁,要是我能回來,這輩子,非卿不娶。”


    如果不是她,其他的人都沒意思了。


    宋玦以前那麽排斥秦婉兮的靠近,不過是因為,他希望自小到大,至少有一件事是自己能做主的。這件能做主的事,他選擇了婚姻。


    求了宋母十多年才讓她鬆口,讓他能率性一次,衝動一次。


    他曾無數次幻想過自己未來的妻子,是他自己選中的,必定是他心上絕色。


    可惜最後還是身不由己,被迫娶了秦婉兮。彼時,他無愛,甚至隱然有恨。他排斥她的靠近,一看見他便被想到自己竟被人算計,被人將他最後的一絲婚姻淨土也拿捏住,他氣極了也恨極了。彼時,他唯一的渴望,就是過了風頭,與她兩不相幹,至此不見。


    但真到了那個時候,他卻後悔了。


    無愛的心,也可以被無聲潤雨所撼動,他早已墜入深淵做結的網,隻是自己未曾發現。


    時至如今,她早已終於成了他心上絕色。


    “我未必等你。”秦蓁如是說。


    宋玦咧著嘴笑,“你的‘未必’用的真好。不過,我這人向來福大命大,來日我完好無損地站到你麵前,不許抵賴!”


    “你可以走了。”秦蓁迅速推開他,返身而去,刻意忽略掉那一顆不能自持的心。為他顛倒潮汐,終成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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