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玦給了秦蓁這樣一個承諾,自個兒還要去洛朝歌那求證。


    “溫如初的確撤出了幽都,此時對付楊昭槿,遊刃有餘。”洛朝歌烹茶煮酒,日子過得頗有閑雲野鶴之安適,他將青梅酒煮得幽香四溢,卻不讓宋玦這個嗜酒之人嚐上一口。


    宋玦正苦惱著,洛朝歌淡然一笑,“別著惱,這是賄賂嶽丈的。”


    幽皇墨汲好酒,天下共知。


    宋玦暫且收好心思,洛朝歌卻急著要去什麽地方,直白了當地開始趕人:“溫遠錚多年耗損財力,溫如初自然期望能從別的地方找回來。他在幽都的這個地下黑市,做的些不光彩的生意,是以要有一個光彩的人來權衡多方利弊關係,調節衝突與矛盾之處。楊昭槿在紫明府和刑部積的案子不說一百,也有八十,你從中調和一手,沒有雲州的暗力,不怕他不中招。言盡於此,我有事要先走了。”


    “大哥,你果然是沒義氣的典範!”


    宋玦的抱怨成功挑彎了他的眉,“林複難道沒告訴過你,他見到過沈闕了?你那個沒義氣的大哥典範,逍遙紅塵,隻怕從未有一刻念及你們吧,仔細想想,我對你們還算是仁至義盡了。寒城一事,雖然我提的要求有些無理,但對南幽也無絲毫損傷。我自問也沒有對不住你的地方。”


    “嗬。”宋玦扯了扯嘴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能讓洛朝歌這麽心急趕著去見的人,宋玦覺得,他不用猜也知道,何況還帶著那兩壺尚溫的青梅酒呢。洛朝歌甫一出門,便現將酒壇交與了盧越等人,快馬送入皇宮。他自己這一邊,則施施然上了馬車,雍容而行。


    國子監和太學又不一樣,重樓輝煌,貝闕鱗次,屋後比鄰而建一個竹苑,環境清幽,密密匝匝長滿了凝光竹,深冬季節,萬物頹靡,這翠竹卻依舊依依挺立,聳翠疊青。


    墨廿雪約了他在此會麵,自然是為了趕著上方儒的課,可還有另一方麵,十年前,墨廿雪帶洛朝歌看的凝光竹,就是這國子監後院的一片。月下成珠光般無瑕的碎點,又如水波般彷徨,搖曳著無數道來回的疏影。


    方儒見洛朝歌今日還要來蹭課,捋著胡須想:沈闕許是真的長進了。


    李樹堂大人親自監視學子們單獨作畫,待走到沈闕桌邊之時,先不說他和公主相依而坐太不成體統,但是這個人,給他的印象,簡直便是差到了極點。


    他胡子氣得一抖,“沈闕,你居然還回來了。”


    “唔,大人,沈闕從未來過國子監,‘回來’二字大約有誤。”


    李樹堂簡直要氣背過去,聽聽!聽聽!滿肚子不學無術的歪理!


    墨廿雪抱著他的胳膊,將頭枕上去,笑吟吟地回望著李樹堂,“大人,我們已經不是您的學生了啊,可要對我們南幽未來的駙馬客氣點。本公主一向很記仇的。”


    這話說得……李樹堂雖覺得一國公主如此放浪形骸實為不妥,但畢竟是皇帝陛下寵在心尖尖上的女兒,她現在自持身份了,竟然拿著來壓著師長……


    實在是,不知所謂!


    李樹堂走開了去。


    墨廿雪才終於搖著身邊的手臂,央求著撒嬌:“快點畫吧,我從未見過你作畫的樣子。”


    洛朝歌有點無奈,“公主,您抱著在下的右手,在下還怎麽畫?”


    “呃……”墨廿雪臉頰緋紅,不好意思地撒了手。


    洛朝歌歎息了一聲,筆尖蘸了墨水,一橫一斜畫來,筆下如走龍蛇,她從未見過這麽隨意的筆法,但他停頓的每一道斷口,都能成勁筆蒼遒之勢,也是令人歎為觀止的。


    墨廿雪看了幾下,覺得這幅畫便不大有可能失敗了。她便支著粉雕玉琢的下頜,偏著頭靜靜地打量起他來。


    垂落的纖長的黑色睫羽,撲扇著連綿細膩的風。清雋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淡粉的薄唇,若不是怕打岔了,她真想親一親這樣認真專注的洛朝歌。


    在太學裏的沈闕,既肆意又壓抑,可以無拘無束地釋放天性,與人把酒言歡,可同樣的,他必須放棄另一些東西,譬如,他的才華便必須隱藏得極好,必須無懈可擊。


    墨廿雪想看到這樣真實的他,小哥哥,沈闕,洛朝歌,每一個都是他。


    不知過了多長久的時光,他的筆觸最後一頓,凝成了宣紙上橫臥的姿態突兀的青石。


    他將筆置於筆洗之中,側身要捏墨廿雪的小臉,墨廿雪一激靈,才想起他終於畫完了,她避開這一招魔爪之後,她的目光落在了素色宣紙上,黑白兩色的畫麵,但立體而生動。這是水墨的精髓所在,他一直掌握得出類拔萃。


    她由衷讚歎,眸中有某種豔羨的心緒。


    “朝歌,你怎麽這麽天賦異稟呢?”


    他莞爾,陽光一照,水墨便幹得極快,用潔淨的帕子拭了手後,他把墨廿雪的手一拉,“我們等到晚上,看月光下的凝光竹好不好?”


    “嗯,好。”她羞澀的應承。


    身後叢叢濃綠,化作黛墨迤邐的背景,洛朝歌攜著墨廿雪的手起身了。


    起身則意味著,畫完了。


    方儒本在觀摩著幾個不成器的學生作畫,一麵看一麵痛心疾首,耳提麵命。直到看到洛朝歌起身,突然有一種想法:看看他的八爪怪物壓壓驚,才有勇氣繼續往後看下去。


    方儒繞到洛朝歌身後,做了充足的準備,才敢探出頭來窺視。


    這一瞧不要緊,登時傻怔了。


    洛朝歌對身後突兀多出的一個人,似乎並未察覺,直到方儒這個為學幾十年可謂師道楷模的博士突然怪叫起來:“這是你畫的?”


    李樹堂遠遠地聽見,也以為沈闕又出了什麽驚世之作。


    洛朝歌淡淡地頷首,“先生,學生藏拙了。”


    “藏什麽……”方儒的唇在哆嗦,下巴上叢生的胡須自然也跟著戰栗,他瞪著眼睛道,“這凝光竹,出自洛朝歌手筆!你……”


    李樹堂終於驚了。


    他快步走了過來,其餘學子紛紛伸長了脖子要往這裏湊。


    洛朝歌無奈地瞥了眼身邊巧笑倩兮的女子,她真是讓他頭疼,定要用這麽高調的方式昭示身份麽?


    國子監裏,對洛朝歌書畫最推崇的便是李樹堂,他定睛看了一眼,這筆鋒,這意境,突然怔忡,“你,不是沈闕?”


    “學生洛朝歌。”洛朝歌謙恭地作揖。


    大名鼎鼎的北夜靖王,天下孰人不知?


    方儒簡直震驚,“你……那半年前來太學的,應該就不是你……”


    “也是學生。”他微笑著接下去,“學生才疏學淺,仰慕方老治學,入太學一觀,果然名不虛傳。學生昔日,假借沈闕身份,更加不敢班門弄斧,是以,偽裝起來。”


    洛朝歌竟給他還當了兩個多月的弟子!


    方儒簡直驚愕難言,曆來,他教的子弟便都是國子監於達官顯貴子弟之中選剩下的,根苗不穩,少有能成大事之人,溫如初當年,也是因為身份低微了一等,才勉強入了太學。可如今,這天底下風頭最盛的兩個年輕人,都曾是他的門下?


    “居然是北夜的靖王!”


    方儒身後一片不安生的學生叫囂起來。


    “原來沈闕居然不是沈闕,是北夜的三殿下!”


    “我了個乖乖,他不是一直遊手好閑目不識丁嗎?”


    ……


    墨廿雪滿意這種效果,她可不想太拘了他,她的男人,就該這麽出盡風頭,賺盡目光。


    隻要,不是女人的目光。


    方儒尚且說不出話,李樹堂自是更加無言,畢竟方儒還尚存護犢之心,他可是從頭到尾,連沈闕的頭發絲兒都被他嫌棄了一回又一回,認為這是煩惱的禍根、好逸惡勞的發端。


    洛朝歌低頭微笑,“是學生忝列門牆,早已不敢以太學子弟自居。但又實是對南幽的凝光竹情有獨鍾,不知可否問先生和大人借個地,晚間過了酉時,我會自行離去。”


    方儒和李樹堂對視一眼,李樹堂捂著唇道:“留多久都行。”


    留完這句話以後,李樹堂咳嗽了聲,拂開人群離去。


    方儒的臉色才恢複少許,他吐了一口長氣,“唉,你瞞得我好苦啊。當日在南山,你分明隻有一個人,做個畫卻還處處提防小心著,真是難為你了。也是先生我有眼不識龍吐珠,早該想到,南幽哪有人會寫四凰書!”


    “是學生不是。”


    他越這麽說,越謙遜,方儒的臉色便越白,最後方儒說不下去了,扔下這兩人滿臉滄桑地往回走,“哎呀傻啊,傻啊……”


    身邊的公主眼中滿是神采,她抱著他的手臂不撒手,“朝歌,我們也走。用了晚膳再來。”


    “嗯。”


    他對她的遷就和寵溺,旁人都悉數看在眼底,女弟子渴望得到這樣一個男人,男弟子感歎自愧弗如,以後還是要發奮讀書才是。以前有沈闕在先生門下墊底,他們才有恃無恐,今後恐怕不用功都不行了。因為方儒以後肯定又有了拿來以身說法的資本。以前在太學,方儒從不把哪個人拿出來和洛朝歌相提並論,但現在,有過同窗之情後,這是想不比都不成了呀。


    這個身份暴露得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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