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喜歡的食物是火腿,培根她無法接受。她也說愛吃生火腿,似乎是水嫩的口感和難以言喻的鹹味令她著迷。她討厭的食物是茄子,雖然加熱後勉強吃得下,不過醃漬品沒辦法。另外還有南瓜。聽說她很怕傑克南瓜燈。


    皇有個讀國三的弟弟,兩人相差三歲。弟弟正值叛逆期,個頭不斷成長,據說早已比姐姐要來得高。近來皇總是在哀歎身為姐姐的威嚴蕩然無存。


    國中時的管樂社是皇接觸低音管的契機。其實她原本想吹單簧管,可是人數太多便作罷。如今她對低音管也產生了感情。順帶一提,她弟弟也隸屬於管樂社,負責的樂器是小號。


    皇拿手的科目是現代文,不擅長數學。盡管喜歡體育,可是運動神經不怎麽樣。繪畫才能毀滅性地差勁。據本人表示,她的腦袋排斥數字和美術。她未來的目標放在國公立大學的文組。她的成績不錯,但腦子偶爾會轉不太過來。雖然很會照顧人,不過當事人卻飄飄然的,不太可靠。


    不知不覺間,我變得非常了解皇。這也難怪,畢竟我們倆有那麽多交談的時間。我認為我們並不相像,卻很合得來。我後知後覺地發現,直到暑假為止的那幾個月,我和她所度過的時光有多麽濃密。


    今年夏天因為要上補習班的關係,沒什麽放假的感覺,可是季節確實染上了夏日的顏色,連日來都有縱長的積雨雲矗立在藍天中。吵嚷的蟬鳴聲不絕於耳,柏油路上浮現著蜃景,走在外頭身上便汗如雨下。即使我們像是為了逃避典型的夏天而努力用功,另一方麵卻也意圖享受這個鮮明強烈的季節。於是,明明是考生的我們,三不五時在討論出遊計劃。


    「我們去看煙火吧。」


    老樣子,依然是由皇提議。


    「這次我們一定要三個人一起去。」


    皇狠瞪著藤二,而他隻有從翻閱的單字本當中抬起了視線。


    「哪裏的煙火?」


    「隅田川!」


    「那不是東京嗎?別鬧了。」


    「開玩笑的啦,找近一點的地方就好。你想去哪裏?」


    「附近的公園。我們來放手持煙火吧,像是線香煙火。」


    藤二懶洋洋地說道。


    「要去哪兒我都行。我會把藤二從家裏拖出來。」


    聽我這麽說,皇便露出奸笑。


    「喔,好耶,神穀同學,交給你了。」


    「阿宏,你不曉得我家在哪裏吧?」


    「前陣子我問過皇同學,所以大致知道了。」


    「這是泄漏個資。」


    藤二發出無力的抗議聲,皇便皺起眉頭說:


    「噯,你們怎麽會開始用名字互相稱呼啊?」


    阿宏、藤二,在我們之間交錯紛飛的專有名詞,不知何時已不再是姓氏。


    「之前就這樣了吧。」


    藤二翻著單字本,態度馬虎地說道。


    「不對啦,是最近開始的。」


    「天曉得,我不記得了。」


    「神穀同學!」


    皇把脖子轉向我這邊。


    「呃……是藤二先這麽稱呼的,我隻是在配合他。」


    「才沒有咧。」


    「你有。你就是這麽叫了。」


    「是這樣嗎?」


    雖然藤二歪頭表示不解,但他八成記得清清楚楚,隻不過是在掩飾害羞罷了。最近我愈來愈了解他這種地方。


    「咦!隻有男生這樣,感覺好詐喔。」


    皇一副欣羨不已的模樣嘟著嘴。


    「噯,我也可以用名字叫你嗎?」


    「你已經這麽叫了不是嗎?」


    「不是你啦,我是說神穀同學。」


    皇直直凝視著我。


    被她渾圓偌大的雙眼盯著看,令我心神不寧。感覺好像理應看不見的事物,都被她看透了一樣。皇的眼睛很美。和她說話的時候,我不太能夠直視她的眼眸。


    「……是無所謂啦。」


    我遊移著視線喃喃回答,於是皇便高舉雙手,直呼萬歲。


    「那你也可以用名字稱呼我喔,就叫奏音。」


    ——好嗎,阿宏?


    聽她初次呼喚我的名字,我的心髒確實小小地跳動了一下。


    進入暑假後,除了在自習室之外,我們在咖啡廳念書的情形也變多了。我們決定在藤二要打工的日子,到他的工作地點去讀書。這是皇的提議,兼具騷擾和施壓的目的。


    暑假的咖啡廳內,四處零星可見學生的蹤影,不曉得是來做作業,還是和我們一樣用功準備應考,又或是單純打發時間。冷氣夠強的室內相當涼爽,空氣卻凝重又鬱悶,氣氛跟自習室很像,唯有聲音不同。店裏播放的爵士樂、茶杯或玻璃杯碰到桌麵的敲擊聲、人們談話的聲音,以及工作人員偶爾會喊出的「歡迎光臨」。我下意識地聽著附近座位的國中女生對話,不時猛然回神再把目光轉回參考書的頁麵上,這才發現我從十分鍾前開始就毫無進展。


    我抬起臉,便在櫃台見到藤二的身影。


    剪了頭發的藤二,工作起來要比從前更有模有樣,依舊隻有動作敏捷俐落。他出乎意料地融入了打工地點,和其他同事正常地交談,無論對方的年齡或性別都不改自身態度,就某種意義來說很了不起。


    「藤二的溝通能力還挺強的呢。」


    皇略顯無趣地說。的確,藤二看起來社交能力低落,因此像那樣平淡無奇地構築起人際關係,會讓人突破佩服的境界,感到有點沒意思。


    「縱使有尊卑關係,藤二也不會改變態度,所以他似乎會立即和不介意這點的群體混熟。社團活動八成沒辦法,不過打工或許恰恰好吧?」


    「真希望他在學校裏也能發揮這種溝通能力。」


    在教室裏的藤二——也許是要扮演皇的「老虎」,才會刻意擺出帶刺的態度——基本上強烈散發出「別和我說話」的氣息,不讓人靠近。頂多隻有皇和我會向他搭話。


    「一旦知道藤二工作時的模樣,就會覺得他在學校裏沒什麽朋友很奇妙。」


    皇沒規矩地叼著吸管上下甩動,同時低聲喃喃說道。我們的視線前方是藤二和女同事交談的身影。雖然看也看不膩,但因此在咖啡廳自習並沒有什麽效率,自是不言而喻。


    「皇同學,你的溝通能力也很強,交際圈卻不太廣呢。」


    「奏音。」


    她略帶怒意地糾正我。對喔,要用名字稱呼她才是。


    「……奏音,你的溝通能力也很強,交際圈卻不太廣呢。」


    「很好。」


    奏音把吸管放回杯子,再以雙手支撐著下頷,嘟起嘴唇。


    「我的溝通能力才不好呢。我隻有在你們倆麵前會展露這種個性。」


    「藤二不也一樣嗎?」


    「可是他在打工地點有確實建立起人際關係。」


    奏音一臉氣鼓鼓的模樣,真是罕見。


    「你是不是挺不服輸的?」


    「我對藤二沒有競爭心態啦。」


    「啊,是喔。」


    那不然是怎樣?我搞不太懂奏音不開心的理由。


    「該怎麽說,總覺得我看藤二的目光還挺高高在上的,但或許其實他才遠比我高竿許多。類似這種感覺。」


    「自卑感?」


    「可能吧。」


    「一般來講,女生會對女生抱持自卑感不是嗎?」


    「我不會那樣。我不太擅長跟女生相處,和男生比較聊得來。」


    我想,說不定這是因為她有兄弟的關係。還有……曾被女生欺負鐵定也有影響。


    「阿宏,你不會有自卑情結嗎?比方像


    是對藤二之類的。」


    「……不會耶。雖然打架我八成贏不過他就是了。」


    「對我呢?」


    「對你?」


    我直愣愣地看著奏音,而她也望向我,於是我倆四目相交了。我不自覺地瞬間別開目光,奏音便說:「啊,你逃避了。感覺有什麽內情呢。」


    「不對、不對,不是那樣。」


    若非如此,那是怎樣?


    「你害羞了嗎?」


    「啊?」


    「被奏音妹妹盯著瞧,讓你害羞了嗎?」


    我憑著不知是固執還是什麽的情緒挪回視線。奏音仍看著我,並露出有些惡作劇般的微笑。


    「阿宏,你知道嗎?你幾乎不會看我的眼睛呢。」


    「……是這樣嗎?」


    「對。先前怎麽樣我忘了,但最近你馬上就會別開眼神。」


    「……那是因為你的眼睛很大,被盯著瞧感覺會渾身不對勁。」


    我自認相當老實地回複,心情上卻覺得好像隱瞞了什麽事。


    「嗯哼,那還真是不好意思。」


    奏音乖乖地退讓後,嚷著「念書念書」回到了單字本上頭。我原本也想繼續讀參考書,不過感受到視線回頭一望,便發現藤二在看我們這邊,於是我倆對上了眼。藤二隨即撇過頭,回到櫃台裏麵。假如他看到我和奏音剛才的互動,會令我有點尷尬。


    近來甫一回神,我便發現自己都在思考奏音的事。


    我會回憶起和她之間的交談,開始進行神秘的自我評分,像是「那邊應該這樣回比較好」,或是「那邊或許再問得深入一點比較妥當」之類的。與藤二的對話不會發生這種事,隻有和奏音會這樣。跟她聊了很久的日子,評分也會很花時間。我是采扣分方式評鑒,大多情況是大量扣分,導致我自個兒消沉沮喪。


    雖然我以分數的形式蒙混,不過那顯然蘊含了某種情感。我對此事有所自覺。隻要分數夠好,我就會感到開心。至於要說為何會開心——就是那麽一回事。沒錯,換言之就是「那麽一回事」。然而,我卻一直不斷掩飾著這點。


    我很清楚一旦承認就會變得痛苦,也肯定無法維持三人行了。我當作自己比較討厭那樣子而不願承認,可是那份心情日益增大,我有預感總有一天會按捺不住。屆時,我究竟會怎麽做?即使不惜放棄三人小組,我也會承認這份情感嗎?


    約好看煙火的日子愈來愈近。鄰近地區舉辦了頗具規模的煙火大會,我們將搭電車出門。藤二仍在嚷嚷著不想去。盡管我認為他這次一定會來,但也怕有個萬一。


    我想事先叮嚀他,因此在煙火大會前一天把藤二找出來。我們人正在自習室,於是我輕拍他的肩膀,指向外頭。藤二的考古題才寫到一半,所以露骨地擺出嫌麻煩的表情,不過還是慢吞吞地站起來,跟在我後頭向外走。


    「我有在算時間耶。」


    一到外麵,藤二就出言抱怨。


    「我解題時會確實計時。」


    「抱歉。」


    我老實地道歉。補習班的講師也有交代,寫曆屆試題的時候要計算時間。我們不僅要掌握出題方向,也有必要事先體認一下正式考試時的時間分配。


    「我是想提醒你明天的事。」


    「居然是這種事喔?我要回去了。」


    「等等、等等、等等。你有前科,所以我有叮嚀你的權利。」


    畢竟到最後,我們從未三個人一塊兒出去玩過。彌補用的籃球另當別論。一想到奏音總是開口邀約的心情,這次我無論如何都得讓藤二同行。「我會把他拖出來」這句話,倒也不見得是說笑而已。


    「首先,明天是什麽日子?」


    「海之日?」


    「那已經過了啦,不要耍笨。」


    「……煙火大會。」


    藤二氣鼓鼓地答道。很好很好,看來他果然記得。


    「你明天應該沒有排班打工吧?」


    「因為是星期六啊。」


    「也不能去支援喔。」


    「沒有啦。」


    「除了打工之外,其他事情也統統不準喔。」


    「你很煩耶,就說沒有啦。」


    藤二嗤之以鼻。盡管如此,依然大意不得。這是因為,就算沒有事情要辦,這小子也有可能會看心情不來。


    我們離開補習班,沿著近在眼前的鐵軌,稍微往車站的反方向走去。澄澈的美麗藍天,今天也有白色的積雨雲高聳入天。藤二嘟噥著討厭夏天,但不管是什麽季節,這小子都會抱怨吧。我們躲進行道樹的陰影底下。蟬鳴大合唱代替日光灑落,於是藤二一臉嫌吵似地仰望樹木。


    「你愈來愈像奏音了。」


    藤二冷不防說道。


    「之前你也這麽講過。」


    「比先前更像了。」


    「因為某人的關係,害得我們時常兩人待在一塊兒啊。」


    倘若藤二明天也沒出現,我們又要獨處了。可是,那樣子很不妙,非常糟糕。我之所以會拚老命地把藤二拉出門,當然也是為了奏音,不過有一半是為了自己。目前我不想和奏音單獨相處。


    「你們很合得來嗎?」


    藤二如此問道。


    「和奏音?是啊。」


    「她還挺無厘頭的吧。」


    「偶爾啦。」


    「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個性是不是不太一樣?」


    「是嗎?我不太清楚耶。」


    「別看奏音那樣,她其實挺害羞的,尤其是和男生獨處的時候。」


    是這樣嗎?我覺得她不怎麽當一回事啊。


    「藤二,你和奏音單獨出門過嗎?」


    「嗯……可能有吧。」


    「那時候的她給人怎麽樣的感覺?」


    「什麽怎麽樣……我覺得和你的情形並沒有兩樣。」


    藤二掛著「這家夥在講什麽」的神色望向我。我到底是在問什麽呢?


    「你絲毫不以為意嗎?」


    「針對什麽?」


    「那個……和奏音單獨在一起。」


    「你是想說我有沒有把她視為異性看待嗎?沒有喔。」


    藤二不但把我欲言又止的事情給輕易說出口,還斬釘截鐵地否定了。


    「完全沒有?」


    藤二默不作聲地點頭。


    「為什麽?」


    我忍不住問。


    「這還需要理由喔?」


    藤二苦笑著說。


    「是說,你在期待些什麽啊?」


    「該說期待嗎……你們打從一年級就同班,也往來很久了,而且感覺沒有其他像樣的朋友。所以我想說,你們會不會有超越友情的感情……」


    話是我自己說出口的,卻連我也覺得莫名其妙。我問這些事情是想幹嘛?藤二說得沒錯,我到底抱持著何種期待?


    「沒有啦,就連是否有友情都很讓人懷疑。」


    「不,應該有吧。」


    最起碼奏音應該有,不然,沒有被人瘋狂放鴿子還繼續邀約的道理。


    「我和奏音也不像朋友。就我看來,她給我的感覺比較像妹妹。」


    妹妹。


    還真是個微妙的比喻。就某種意義而言,這比友情還要深厚不是嗎?廣義來看,這是家人的意思。藤二是把奏音當成家人嗎?


    「那你又是如何?」


    「咦?」


    他忽然拋了個問題,令我倉皇失措。


    「對你來說,奏音是什麽樣的定位?」


    藤二很罕見地看著我的雙眼問道。他不太會注視著別人的眼睛說話。那雙眼睛和奏音


    截然不同,細長又銳利,還向上吊起。


    「奏音她……是我的朋友。」


    藤二像是看透了什麽,眯細雙眼望著如此回答的我好一陣子。


    *


    舉辦煙火大會的日子是個晴天。近來好天氣接連不斷,不過據說晚上會有雨雲從西邊飄來,搞不好放完煙火後會下雨。我身穿短袖上衣和五分工作褲這樣的輕便打扮,姑且帶了把折疊傘才從家裏出發。


    我們約好傍晚在車站前碰麵。我有點擔心藤二不會來,不過他的身影已經出現在會麵地點,讓我鬆了口氣。藤二的裝扮也和我差不多輕便,雙手插在口袋裏,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打嗬欠。目前還沒有看到奏音的人影。


    「你確實出現了呢。」


    我開口說道,藤二便難得地露出奸笑。


    「還不是因為某人糾纏不休啊。」


    「我糾纏得也有價值了。」


    「總之,偶爾出來赴約也好啦。」


    「你可以每約必到啊。」


    藤二搖了搖頭,而後轉頭望向車站那邊,像是在尋找奏音的樣子。


    「她會穿浴衣嗎?」


    「啊,對喔,她有可能那樣穿嗎?」


    我的語氣中忍不住摻雜了一些期待。


    「天曉得。那很麻煩,搞不好她會很平常地穿便服來。」


    「你看過嗎?」


    「奏音穿浴衣?沒有喔。前兩年我都沒去看煙火。」


    藤二驟然眯起眼睛,稍稍舉起手。


    「是奏音。我猜對了呢。」


    我往藤二所指的方向看去,心跳重重漏了一拍。


    那確實是奏音無誤,可是氛圍截然不同。她身穿紫藤花紋浴衣配上藍紫色腰帶,長長的秀發紮起來,纖細的頸項一覽無遺。平時不施脂粉的臉蛋,今天變得有些豔麗,感覺很成熟。或許因為我平常總是見到奏音稚氣未脫的一麵,如今她看起來判若兩人。


    「如何?」


    來到我們身旁的奏音,洋洋得意地挺起胸膛。


    「遲到的人還跩什麽跩啊?」


    藤二輕輕戳了她的頭。奏音笑著道歉,之後轉向我這邊。


    「如何?」


    她問了第二次。


    我今天真的完全無法看向她的雙眼,不禁脫口說出「算是人靠衣裝馬靠鞍吧」這種過分的評語。


    「別害臊、別害臊。」


    奏音似乎看穿了,隻見她笑著帶過。感覺她的笑容也有別於平時,我果然還是沒辦法正視奏音的臉龐。


    「抱歉喔,我遲到了。我們走吧。」


    我們要搭半小時左右的電車到目的地那一站。電車裏四處可見做浴衣打扮的女生,而我坐在車上時,不自覺地就寡言起來;當藤二和奏音在聊天時,我也隻是敷衍地答腔。明明我們經常三人在一塊兒,之所以會異於平常,是由於奏音身穿浴衣的關係嗎?可是她本身一如往常,所以不一樣的人是我嗎?我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看向她,可是又很想看,於是不禁偷瞄。像是她綁著腰帶的胸部那一帶、從袖口隱約可見的纖細手臂、每當微笑便會浮現的小酒窩,以及平日被頭發擋住的白皙後頸十分耀眼。


    我曾有許多次覺得奏音很可愛,不過——盡管很沒禮貌——從未認為她漂亮。脂粉未施又老是放下頭發的奏音,便服也不講究。很適合單純裝扮的她,鮮少精心妝點自己。正因如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奏音坦白說美極了,令我心頭小鹿亂撞。


    「你幹嘛從剛剛開始就一聲不吭啊?」


    藤二戳戳我。


    「咦?沒有……我想說難得你在,就讓你聊吧。」


    我隨口胡謅。感覺我好像從剛才起,就一直在胡說八道。


    「光靠我,場麵哪撐得下去啦,你給我說話。」


    「奇怪,藤二,你不擅長和我說話嗎?我還是初次耳聞耶。」


    奏音感到逗趣似地笑了。


    「反正我就是不擅於跟任何人講話啦。」


    「話是這麽說,但你明明在打工地點就很平常地跟人交談。」


    奏音鼓起了臉頰。


    「不過,謝謝你喔,阿宏。藤二今天會來,都是托了你的福。」


    奏音把臉轉向我這邊,於是我目光遊移著。


    「不,我並沒有特別做什麽……」


    「明明就有。你不是那般喋喋不休地叮嚀我嗎?」


    「我想說根本是馬耳東風吧。」


    「就算是馬,被人這樣死纏爛打地吹著風,也是會覺得刺耳啊。」


    「是這樣嗎?那今後我也要纏著你死命吹風。」


    當我說著笑話時,才好不容易能夠稍微正常地開口。


    我心想,有藤二在真是太好了。要是我在這種情形下和奏音兩人獨處,搞不好我會慌張失措到那個有點遲鈍的當事人都感覺得出來,導致一句話都無法好好說。今天的我當真怪怪的。區區浴衣就讓我動搖成這樣,抵抗力也太差了吧。


    我們在煙火大會那一站下了電車,便有為數眾多的人群和我們一起走出月台。也許是想到即將到來的人山人海而感到厭煩,藤二毫不保留地露出一臉不悅又想回去的表情。於是我推著他的背,奏音則自然而然地從後方跟上來。這麽說來,我們三人走在路上的時候,經常會變成這樣的排列。


    橘紅色的天空由邊邊一點一滴地染上暮色,夜晚即將到來。我好久沒看煙火了。假如不是和奏音及藤二在一起,照理說今年夏天我會為了準備考試而足不出戶,可是,如今我卻像這樣走在人潮裏。過去奏音曾說,這是最後的青春。我們的青春被定下了一個期限。高中最後的暑假,令人有點惆悵。我很意外自己居然會有這樣的感傷。


    這是一座麵海的城鎮,煙火將要從那兒發射。鎮上呈階梯狀,標高愈遠離海洋愈是提升,後麵則是山脈。如果要看煙火,去海邊或爬上山都行,考量到奏音的雙腳,盡管可能會很擁擠,但應該選擇海邊吧——當我如是想的時候,有人拉扯我的t恤下擺。


    回頭一看,發現是奏音。


    「抱歉,你走得有點太快了。」


    見到奏音按著浴衣下擺,使我猛然一驚。


    「喔……對不起。」


    我忘記奏音那樣不好走路了,於是刻意放緩步調。被她揪住的t恤觸感格外鮮明,因此我拚命轉動腦袋,避免注意力被帶到那兒去。


    「人還挺多的呢。」


    奏音起了個話頭,我鬆一口氣,立即跟上話題。


    「我原以為活動規模沒那麽大,不過還是有人來耶。」


    「對吧?我們要在哪裏看才好呢?」


    「要去海邊嗎?」


    「嗯……感覺會很多人耶。」


    「可是上山你會很辛苦吧?畢竟那樣很難走。」


    「考慮到回程,我不太想跑到遠處呢。」


    本來想詢問藤二的意見,結果發現他獨自一人快步走在前頭。真是個不機靈的家夥——我佯裝對自身情況渾然未覺,開口呼喚藤二。他停下腳步,一臉無趣地等我們追上去。


    「藤二,你覺得哪邊好?」


    「啊?」


    「要去海邊,還是稍微爬到山上?」


    「山上吧,海邊會很擁擠喔。」


    「但是奏音走路很辛苦耶。」


    藤二瞄了奏音一眼。


    「喔,浴衣是吧……那去海邊好了。」


    奏音略顯過意不去地揮了揮手。


    「用不著那麽顧慮我啦。隻要步伐不快,我就跟得上。」


    「如果你要講這種話,一開始就穿便服來啦。別說了,選輕鬆的那邊。」


    盡管語氣


    一如往常地粗魯,但就藤二而言是罕見的溫柔。奏音霎時杏眼圓睜,而後頷首同意。就此決定到海邊的我們,再次邁出步伐。


    「對了。」


    「嗯?」奏音說。


    「你要抓到什麽時候啊?」


    我是在說t恤。奏音猛然放開手。


    「啊,抱歉,衣服可能鬆掉了。」


    「不,沒關係啦。」


    好像希望她再多抓一會兒,又似乎覺得她放開手讓我鬆一口氣——我裝作沒有注意到這股複雜的情緒。有人在我腦中喃喃說,就算那麽做也來不及了,但我沒聽見、沒聽見。


    當我們朝海邊的方向走去時,天色完全暗了下來,人潮也愈來愈擁擠,我和身邊的人撞到肩膀。我拚老命追趕著藤二的背影,並不時確認奏音有沒有從後方跟上。我幹嘛要走在正中間呢?早知道走最前麵就好了——我事到如今才感到後悔。


    「阿宏。」


    後頭傳來奏音略顯遙遠的呼喚。


    「等一下,阿宏。」


    我猛然回頭,發現別人擠進我倆之間,使奏音差點走散。奏音伸出的手,像是要被人群吞沒似地,即將消失無蹤。


    我倏地把手伸出去。


    可能因為是反射動作,並沒有猶豫不決。


    我們的手交疊在一塊兒,自然而然地牽起來。


    奏音的手很小且有點冰涼,可是確實帶有她的溫度,令我幾近瘋狂。我拉著奏音的手,稍微強硬地讓她來到自己身邊。


    「抱歉,謝謝你。」


    我無法正視她微笑的臉龐,於是把臉撇向前方,而後直接邁開腳步。


    我牽著奏音的手走了出去。


    當然,這並非錯失了放開手的機會。


    「阿宏?」


    奏音感到不知所措的氣息傳過來,不過我們依然牽著手繼續走。縱使走在前方的藤二回過頭來,鐵定也不會注意到我倆的手緊緊相係吧。盡管如此,我的心髒仍劇烈跳動,每一根血管內所流的血都躁動不已,令我呼吸困難。


    已經束手無策了。


    毫無蒙混的餘地。


    我喜歡奏音。我喜歡上了皇奏音。


    我稍微用力,緊握住她的小手。


    那份觸感好似猶疑,又像困惑。


    我沒有辦法回頭。


    臉頰好燙。


    直到放開手為止,我都無法回過頭去。


    奏音臉上露出了什麽樣的表情呢?


    會是困窘嗎?


    會是害羞嗎?


    還是在笑呢?


    不論她掛著何種神情,我都沒有辦法直視。


    我甚至以為,自己無法再次直直望向她的臉龐。


    不久後,潮水的氣味撲鼻而來,第一顆煙火升上天空——


    身為高中生的我,是個不知戀愛為何物的人。


    我知道這個詞匯,也理解它的意思,並清楚它是體驗後才會有所領悟的現象。沒錯,我知曉「戀愛」卻不了解它。我不是在哀歎自己沒有辦法談戀愛,隻是茫茫然地心想,對於人際關係淡薄的我來說,這輩子鐵定和它無緣吧。


    然而,在櫻花飛舞飄落的四月,我遇見了你。


    這會是一件幸福的事嗎?


    我愈是想她,胸口便愈是苦悶,像是被緊緊揪住。然而見到她就會開心雀躍,自然湧現出笑容。無論有沒有看到她,我都滿腦子思索、掛念著她。這儼然是一種病。名為戀愛的病症。


    我心想,若是這份心意能獲得回報,將有多麽幸福,但同時也害怕采取行動。這是因為,在得到某種非同小可的事物時,我必須放棄至今擁有的東西。


    盡管如此,我仍然無法不期盼自己被她喜歡上,進而從她的角度幫自己評分。在此隻有一個極度任性妄為且自我中心的欲望,絲毫沒有顧慮到對方的感受。可是,我卻忍不住盼望得知她的心意。現在的她,腦中在想什麽?心中有何情感?又是怎麽看待我這個人的呢?


    身為高中生的我,變成知道戀愛為何物的人了。


    我明白到,原來戀愛是如此棘手的情感。


    一旦知曉就無法回頭,往後我肯定不會想屢次體會這種心情吧。


    海邊既已人滿為患,於是我們靠近沿岸步道旁,抬頭仰望天空。陸續發射的煙火在空中綻放出五顏六色的火焰花朵,之後絢爛奪目地落入海中。開始施放煙火後,我們便不再交談,而是各自發出讚歎聲,入迷地看著天空。我和奏音的手已經放開了。我刻意選藤二右側站,奏音則站在他左側。人在中間的藤二靜靜地看著煙火。奏音的聲音不時傳來,而我則是發出歡呼聲,借以掩蓋過去。


    大約兩千發的煙火放完後,我的腦袋稍微清晰了點。剛才我那麽做,隻是為了讓奏音方便走路罷了,並沒有不良居心。實際上的確人滿為患,而奏音穿著浴衣也很難走動。我覺得替她做這點事,還算是勉強維持在朋友的範疇裏。感覺隻要別刻意重提,就會變成那麽一回事。


    ——隻不過,那時我所承認的心情,並不會因此煙消雲散。


    我們逆著打道回府的人潮,在放完煙火後的海邊稍微走了一陣子。沿岸有擺攤的店家,我們便逛了好一會兒。渴了就買彈珠汽水,餓了就買章魚燒。


    來到沙灘的角落,我們見到岸邊擺放著消波塊。每當夜晚的海洋高高打起浪過來,它便使波濤碎散,令其揚起白色水花。這附近人煙罕至,於是我們坐在防波堤上,一麵眺望著鑽過消波塊縫隙的浪花,一麵把章魚燒送入口中。我們為帶了點寒意的海風顫抖,同時從嘴裏呼著熱氣。


    「哎呀,還挺不錯的呢。」


    奏音滿足地說道。


    「今天不但藤二在,還吃到章魚燒了,是個感覺不賴的暑假。」


    「其實現在根本不是玩耍的時候就是了。」


    盡管藤二直言不諱,他的側臉卻似乎要比平時柔和。剪短的頭發,被夜風吹得搖曳不止。


    「若是沒辦法三個人齊聚出遊,我就無法認真念書準備應考嘛。這下子總算能拿出真本事。」


    沒能和藤二一同出門,一直是奏音心中的一個遺憾吧。藤二似乎對此也有自覺,這次並未出言攪和,隻是默默地動嘴咀嚼。


    「阿宏,你從剛剛就很安靜耶,不要緊嗎?」


    聽見奏音的關心,發愣的我露出苦笑,搖了搖頭。


    「我好像有點累了。」


    「畢竟那麽多人嘛。」


    「不過幸好能來這一趟。煙火施放的地點要比我想象中還近許多,嚇了我一跳。」


    「脖子很酸對吧。」


    能夠和奏音正常交談,讓我鬆一口氣。明天起我們又會在自習室或補習班的課程中碰麵,不要有什麽一反常態的尷尬狀況比較好。


    我隱隱約約明白到,我們彼此都想將那件事當成沒發生過,而我也覺得這樣就好。縱然無法連心意都抹煞掉,不過還能懸崖勒馬。盡管八成會備受煎熬,我也甘之如飴。這樣就好,至少我不用摧毀任何事物。


    之後我們懶懶散散地打發了一段時間,在電車應該稍微比較不擠的時候才踏上歸途。


    明月高掛在半空中。今晚是滿月,可惜雲朵頗多,隻看得見半顆月亮。氣象預報感覺會準的樣子。


    「搞不好會下雨,我們趕快回去吧。」


    奏音說。


    「我有帶傘喔。」


    「阿宏,你準備得真周到呢。」


    「因為我有看氣象預報。」


    「如果下起雨,你願意讓我進去避一避嗎?」


    奏音應當是掛心浴衣才會這麽說,可是聽她那麽說,我的腦袋差點往奇妙的方向發展出妄


    想。


    「這把傘很小,沒辦法撐兩個人,就借給你吧。」


    「咦?可是那樣你會淋濕耶。」


    「我身上穿的衣服濕掉也無妨。再說,前提是真的有下雨的話啦。我們趕緊回去,也許還來得及。」


    我們留意著身穿浴衣的奏音,以不過快的腳步走在通往車站的路上,連忙趕回去。帶頭的人是我,奏音跟在後麵,藤二殿後。偏偏就是在這種時候會一直遇上紅燈,我焦急地反複端詳著天空和交通號誌。


    到車站之前,幸好都沒下雨。回程的電車相當安靜,坐在我隔壁的奏音正在打盹,藤二則是一臉茫然地凝望前方,搞不清楚是醒著還睡著了。我盡力不讓自己意識到奏音的溫度,同時數著剩下幾站。還有五站……剩四站了。三……二……


    回到我們會麵的車站時,月亮已完全被雲層掩蓋住。夜晚的空氣有雨水的氣味,感覺差不多要下雨了,可是說不定能夠勉強撐到我們各自回到家的時候。藤二要稍走一段路到其他車站去轉車,而我和奏音已到離家最近的車站,因此要走回去。我們兩個到半途都會走同一條路,所以之後會有點尷尬,不過如果是現在,還可以推說沉默是疲憊所導致的吧。


    ——明明事情有機會風平浪靜地劃下句點,但……


    藤二出其不意地喊了句:「喂,阿宏。」


    這聲來得極其唐突。


    毫無任何鋪陳、脈絡或伏筆,藤二忽然就這麽說:


    「你喜歡奏音對吧?」


    我和奏音都停下腳步。藤二雙手插在口袋裏,一臉對夏天的慵懶熱帶夜煩躁不已的表情,感覺壓根兒不是要談論戀愛情事的氛圍,可是,他卻直直望向我的雙眼,重複一次。


    「你喜歡奏音對吧?」


    我的腦袋迸發出火花,不曉得該如何回應才好。想回答「沒錯!」和「不對!」的兩個自己,正在腦中浴血奮戰。兩柄長劍彼此碰撞,火星四濺。


    似乎當作我默認的藤二,轉向奏音開口:


    「太好了耶,奏音。阿宏說他喜歡你。」


    奏音並未回頭望向我,因此我不知道她現在臉上掛著什麽樣的神情。從我的角度看去,唯有她白皙的後頸格外清晰可見。我看見冰冷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的頸項上。


    下雨了。


    我猛然回神,氣急敗壞地說:


    「喂,你別自說自話。」


    「難道不是嗎?」


    「不是啦!」


    我的腦內戰爭似乎塵埃落定了。我打開雨傘塞到奏音手上,再狠瞪著藤二。


    「你別自作主張啦。這種事不能憑臆測來說吧。」


    「臆測?我覺得是事實啊。」


    藤二的表情很認真,而我感到憤慨。


    「這是哪門子事實啦?你有根據嗎?」


    「你們兩個牽手了吧。」


    我的心髒猛烈一跳。


    感覺奏音的肩膀也稍稍顫抖一下。


    被他看到了?他有注意到?那時藤二並未回過頭來,我還以為沒被他瞧見。他是何時察覺的?


    「……那是……」


    「我並不是在逗你。這是好事。我隻是想從你口中親耳聽到罷了。」


    的確,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調侃我。隻不過,這令我沒來由地一肚子火。為什麽淨是在這種時候,他會露出這種正經到可怕的模樣?


    「那不是喜歡,隻是因為奏音看起來不好走罷了。」


    「假如隻是扶她一下子,或許是那樣沒錯。可是一直牽著手走路,已經超越朋友的範疇了。」


    「這並非由你來決定的事情。」


    「是啊,那就由你來決定吧。」


    「這不是決不決定的問題!」


    在我的語氣變得更加激動時,一道喊著「別吵了!」的尖叫聲介入。


    是奏音。她的神情掩蓋在我遞過去的雨傘底下,未能得見。唯一確切無疑的是她語帶顫抖這件事。


    「難得我們玩得那麽開心,你們別這樣。」


    聽聞奏音細若蚊蚋的嗓音,藤二似乎也猛然回神。


    「……抱歉。」


    藤二會乖乖道歉真是件稀奇的事。我也小小聲地開口賠罪。這時雨勢變強,我和藤二淋成了落湯雞。


    「回家吧?你們兩個都會感冒的。」


    語畢,奏音稍稍舉高雨傘遞向我這邊。此時我嚇了一跳。


    她哭了。


    奏音以手遮掩紅紅的鼻頭,即使如此,依然無法完全掩藏起淚水及哭紅的雙眼。這些狀況強烈述說著她受到傷害了。


    會是誰呢?


    是我或藤二其中一人傷到她了吧。


    是我嗎?


    抑或是藤二呢?


    ……兩者皆是吧。


    「我要回去了。」


    藤二說完便匆匆離開現場,在最後的最後,留下我和奏音兩人獨處。然而,如今是尷尬到極點的狀況。


    「我也……」


    「阿宏。」


    奏音以微弱的嗓音叫住我,我便像是觸電似地全身麻痹、動彈不得。


    「我們一起回去吧。不好意思借用你的傘。」


    感覺在這裏甩開她,會讓她更受傷。身為一個男人,我也覺得不能在這種時間讓身穿浴衣的她獨自回家。


    我從奏音手中接過傘。


    「……我來撐吧。」


    「嗯。」


    奏音的頭低低的,並未抬起來。


    「那個……奏音。」


    「嗯?」


    「……不,沒什麽。」


    「嗯。」


    哪可能沒什麽?我該對她說的話有「謝謝你」和「對不起」,可是兩者都不適合目前的氣氛。


    發生那種事之後,我究竟該說什麽才好?應該怎麽講,才能奇跡般地顛覆此種絕望的狀況?


    我強烈地感受到身旁她的存在,同時竭盡全力尋找應當對她述說的話語,可是到最後都遍尋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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