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是一名小說家,但連自己的私生活都大方對外公開的做法,或許讓遙川悠真變得更像一名偶像藝人。


    ‘遙川老師,你以愛情小說家的身分建立起屹立不搖的地位,不過,你個人的感情世界又是怎麽樣呢?’


    被這麽問的下一刻,螢幕中的老師望向我,又或是坐在螢光幕前的所有觀眾。接下他視線的我,不禁瞬間屏息。


    ‘這是秘密。不過,應該沒人會對我的感情世界有興趣吧?’


    ‘才沒這回事呢!對吧,工藤小姐?’


    ‘就是說呀~遙川老師可是以擁有數量眾多的女性粉絲聞名呢。大家一定都對你的私生活相當感興趣。’


    ‘小說家的生活,其實是很乏味的東西呢。其實就隻是一直待在家裏麵對電腦而已嘛……’


    被當成娛樂焦點消費的遙川悠真。就算再也無法寫小說,老師仍完美地扮演了這樣的角色。他原本就是適合沐浴在鎂光燈下的迷人存在。以四角形區隔出來的這個世界,跟他再適合不過了。


    到了這段時期,老師已經不再讀“我”的小說。


    被譽為畢生傑作的《無題》出版後,緊接著發表的《艾倫迪拉斷章》也毫不遜色地佳評如潮。


    脫離低潮期,以謙卑的態度重新開始寫小說的遙川悠真,以“脫胎換骨”這種抽象的形容鞏固了自身地位。在新聞或綜藝節目上展現的那個極具親和力的笑容,必定也造成很大的影響。因為這樣的角色,總是令人喜愛。


    老師的第二部作品《星象考察》即將翻拍成電影一事被媒體大幅報導,也促成他的高人氣。“其實,很久以前就有人來找我談翻拍成電影的事。但要是沒有剛好搭上熱潮,這樣的計畫通常會失敗,所以就一直沒有下文呢。”老師笑著這麽表示。現在,他以最完美的狀態迎來了這樣的“熱潮”。隻要乘著這股熱潮前進,一切都是老師的囊中物。


    不過,老師並沒有讀過《艾倫迪拉斷章》。就我所知沒有。印著大大的出版社名稱的樣書包裹,老師甚至沒有打開過。更何況,我也不覺得老師會一個人到書店翻閱這本書。


    《艾倫迪拉斷章》的包裹跟《無題》的包裹一起被堆置在房間角落。隨著書籍再版而不斷增加的樣書,讓這個缺乏生活感的房間看起來更像倉庫。“本來要跟出版社說不用再送樣書過來了,但我老是忘記呢。”老師這麽說。


    “老師,你不看看《艾倫迪拉斷章》嗎?”


    “我知道內容在講什麽。”


    老師以平淡的語氣回應。


    “畢竟,隻要去上談話性節目,大家的話題都會繞著它打轉。我記得裏頭有一篇算是集大成又獲得最多好評的短篇……好像叫〈神話史實說〉?故事說明了很多。光看那篇,就讓我覺得你的小說果然很好看呢。”


    “這樣啊。”


    “看了那篇,我總覺得現在連看小說都好懶。反正,隻要上網搜尋一下,就可以了解大致上的內容。”


    躺在沙發上的老師,瞥了手上拿著《艾倫迪拉斷章》的我一眼後,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以往,沙發四周總是會堆著看似老師感興趣的許多新書或學術書籍。盡管數量不多,但裏頭應該也有小說才對。然而,現在這裏看不到半本書。


    “老師,想睡覺的話,到床上去睡比較好喲。”


    “反正也睡不著。”


    老師冷冷地回應。


    現在的他,被比過去更嚴重的失眠症狀痛苦折磨著。雖然絕對不會告訴我,但我知道老師總會趁著去上節目或是參加書店活動的空檔,到醫院去請醫生開立安眠藥。放在床邊桌上的安眠藥罐子,應該已經變成更強效的處方了。


    老師彷佛被困在夢境和現實的夾縫間,輕飄飄地踩不到地──負麵的那種意思。盡管獲得了金錢和名聲,看起來卻一點都不幸福。


    “小梓。”


    跟出現在電視上那種華麗形象截然不同的黯淡嗓音傳來。


    “是。”


    “你的學校生活如何?”


    嗓音聽起來完全不感興趣的老師,像是為了盡某種義務般詢問我。這是出自於義務感、罪惡感,又或是兩者皆有?就算我在這裏對他說謊,老師想必也不可能發現吧。


    “很普通。”


    “噢,是嗎?”


    老師像是放下心來似地輕聲回應。彷佛這樣一句簡單的感想,就能稍微讓老師變成另一個不同的存在。


    “但我過得糟糕透頂呢。”


    老師感覺一點也不幸福。就算跨越了低潮期、受到無數人愛戴,這樣的事實仍完全拯救不了他。當下,我要是能察覺到這一點就好了。然而,我隻是裝作沒有發現。


    為我們帶來重大影響的某件事,恰巧也是在這個時期發生。


    這陣子以來,老師會上的電視節目,多半是一般的娛樂綜藝、機智問答等基本上與小說無關的節目。不過,這天出現了一個性質不太一樣的工作邀約。


    雖然隻是個小小的單元,但這份工作是請老師單純以小說家,而不是藝人的身分去上節目。就算是老師的書迷,我想不知道這個節目的人應該也很多。讓公開表示自己喜歡閱讀的藝人和老師在節目上對談,聊聊對於新作的構想──這就是節目企畫的宗旨。


    “好久沒人要我聊小說的話題了。”


    “……老師,你沒問題嗎?”


    “製作單位說我可以邊看劇情大綱邊進行,所以,就算是現在這種腦袋記不住任何東西的狀態,應該也沒問題。”


    “這樣呀。”


    聽到他這麽說,我放心了。這樣的話,隻要事前做好準備,就不可能失敗。隻要我替老師準備好確實寫著新作構想的劇情大綱就行了。


    “新作……”


    “你還沒完成嗎?”


    聽到老師有些吃驚的音色,我連忙回答:


    “不,沒問題的,我已經構思了一個故事,我會把它具體寫成劇情大綱。你是下星期要跟製作單位開會討論對嗎?我會在周末把它完成。”


    說著,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不再看我寫的小說的老師,會讀我替他準備的劇情大綱嗎?


    老師之所以再也不看我寫的小說,隻是因為懶得看字嗎?又或者有其他理由?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無從判斷。


    不過,我也不是無法想到其他理由。那天晚上輕聲表示“現在已經連誰是冒牌貨,都分不出來了”的老師,現在是不是也懷抱著同樣的想法呢?


    “……老師。”


    我總覺得這好像是個不能問的問題,卻無法阻止自己。


    “什麽事?”


    “對你來說,我是必要的吧?”


    最後,老師這麽回答:


    “要是你不在,還有誰能寫呢?”


    我無法再繼續逼問老師什麽。他臉上帶著一如往常的微笑,錄製節目的日子也逐漸逼近。遙川悠真需要繼《艾倫迪拉斷章》之後的第六部作品。才華洋溢的新銳小說家,必須不間斷地將動人的故事呈現在眾人眼前才行。


    在緊繃的空氣中,老師伸出手輕撫我。


    他的動作很靈巧。是知道我會保持沉默,才做出這種靈巧動作的一隻手。


    我相信了老師,又或者是想要相信吧。就算他不看我的小說也無所謂。就算他沒辦法好好閱讀那些以自己名義出版的小說也沒有關係。


    可是,如果這樣的影響也波及到劇情大綱呢?要是老師對我懷抱的那股渾沌灰暗恨意,連帶影響到被簡化過的故事呢?


    現在的老師,究竟願意寬恕我到何種程度?


    總之,我照著老師所說的做了。既然跟老師誇下海口自己會替他準備劇情大綱


    ,我就得遵守交期才行。


    讓老師願意讀的東西、讓老師覺得必要的東西──我一麵意識著這些,一麵拚命寫稿。要說不痛苦是騙人的。就算這樣,我還是得趕在周末提交劇情大綱。否則就毫無意義。


    這時,我第一次鑽進了老師臥房裏的開放式更衣間。


    之所以選擇那裏,並非基於什麽特別的理由。老師家沒有壁櫥,所以,這裏是最接近我原點的地方。


    或許是因為平常幾乎沒在使用,裏頭積了不少灰塵,感覺濕氣也很重。聞到這種氣味的瞬間,我的身體變得僵硬,呼吸也變得淺而急促,甚至幾乎落淚。內心的恐懼從未褪色。我討厭那個地方,但我還是踏了進去。


    我置身於黑暗,試著從記憶中的書架上找出《遠方之海》。我心想,就是這樣的感覺。如同昔日窩在壁櫥裏的時候,我蜷起身子,回想過去拯救了我的老師的小說。剛和老師相識的那陣子,把散落一地的原稿撿起,拚湊而成的故事片段。


    在這種痛苦中,我所追求的遙川悠真身影,變得格外鮮明。正因為這裏潛藏著令人無法忍受的恐懼,我才能全心全意專注在老師的小說上,專注在過去拯救了我的那些文字上。


    將這些串連起來之後,我總算完成了劇情大綱。這時,我第一次明白了創作故事的方式。


    接著,老師必須外出跟製作單位開會的日子到來了。


    我已經把劇情大綱放進他的公事包裏。那是個完成度很高、配得上老師的故事。


    老師披上外出用的時髦外套,手上則拎著和當紅小說家這樣的身分相符的時髦公事包,裏頭放著我們倆的作品。


    “老師,路上小心。”


    這天我選擇蹺課,在玄關送老師出門。老師甚至沒有責備這樣大剌剌蹺課的我。


    站在玄關的老師眯起雙眼望向我。注視著我的他,此刻內心又懷抱著什麽樣的想法呢?我再也不懂老師了。


    其實,我對這次的劇情大綱動了一點手腳。老師是否再也無法接受我的作品,又或者在他心中,我的創作已經淪為令人憎惡的東西──我這次動的手腳,能讓我明白這些問題的答案。


    如果老師還願意喜歡我的創作,就算隻有一點點也好,那麽,我動的手腳就不會造成任何影響。做出這種像是試探老師的行為,讓我打從心底感到過意不去。可是倘若這麽做,仍無法讓老師感受到我的心意,那個節目的企畫或許會因此完全泡湯。


    我所做的就是這樣一個賭注。就算得負起全責,我也想明白老師的想法。


    數秒的沉默後,老師開口:


    “那我走了。”


    我懷著祈禱的心情目送老師離開。我能做到的,也隻有這點事了。


    踏岀家門幾小時後,老師回來了。感覺他回來得很早。倘若會議進行得順利,他不可能在這種時間返家。


    “我回來了。”


    聽到他從玄關傳來的聲音,我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過去迎接他。懶洋洋地將脫下來的鞋子隨便亂丟之後,老師以像是想確認什麽的眼神望向我。麵對這樣的他,我盡可能露出自己最燦爛的笑容。


    “你回來得好早呢。”


    “……就是說啊。”


    老師將脫下來的時髦外套一扔,隨興躺倒在沙發上。這樣襯衫會變皺喔──原本想這麽提醒他的我,最後還是選擇噤聲。下次要公開露麵時,想必會有人替他準備另一套合適的衣服吧。下次去上某個不同的節目時,他又會變身成不同的遙川悠真。


    “我決定不去上那個節目了。”


    聽到老師輕聲這麽說,我的身體瞬間有些僵硬。不過,這也是我預料中的結果。盡管絕對不想看到這樣的結局,但我總覺得心裏似乎早就有底了。


    “你看過我寫的劇情大綱了嗎?”


    “我沒看。下一本小說寫的是什麽?愛情故事?”


    “……是的,是主角和命定之人相遇的故事。”


    我一邊說著,一邊從老師的公事包裏取出紅色資料夾。到頭來終究沒能見光的這疊劇情大綱,一如老師所言,是比較成熟的大人愛情故事。他明明根本沒看過內容。


    “是你擅長的領域呢。”


    語畢,老師從我手中拿走那個資料夾。


    盯著資料夾看了幾秒後,老師將它扔進垃圾桶裏。不隻是這樣,他甚至把公事包裏的東西也一股腦兒倒進垃圾桶裏。就好像想把剛才開會留下的紀錄全數抹消。將空空如也的公事包扔到一旁後,老師輕歎了一口氣。


    “要丟掉嗎?”


    “反正也用不到了吧。”


    “……是這樣沒錯。”


    看到我乖巧地點頭,不知為何,老師露出滿足的笑容。


    “噯,我們去把這些燒掉吧。”


    “燒掉?要燒什麽?”


    “全部。”


    原本以為老師在說笑,但他當晚真的開車載著我,還有塞到車裏再也放不下的大量樣書,前往能夠生火的露營區。老師很有錢,所以,就算要包下露營區的一部分場地也不成問題。資本主義真是太棒了。


    老師點燃已經架好的柴火堆,毫不猶豫地開始燒自己的書。有著相同封麵的大量書籍被火舌吞噬,然後失去形影。


    樣書已經開始淹沒家中的生活空間,老師沒有理由留下那些甚至還沒拆封的包裹。不會被拿出來翻閱的話,無論是《無題》、《艾倫迪拉斷章》或《遠方之海》,都是毫無意義的東西。


    “這些……到底算什麽呢?”


    在空無一人的露營區裏,隻有營火照亮我和老師的身影。我深愛的《遠方之海》,以及我撰寫的《無題》,全都平等地慢慢化為灰燼。我想起那本從圖書館借回家的《星象考察》。之後,我裝作自己弄丟了那本書,不停向圖書管理員賠罪。她也徹底相信我的說詞,要我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是那天的那本書改變了一切。


    老師背對著我,茫然眺望著營火。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活動安排得太緊湊,或是因為一直都睡不好,他的側臉看起來完全沒有活力。他駝起背的身影,讓人無法跟那個遙川悠真聯想在一起。


    我的腳邊有一塊大石頭。我必須用雙手使力,才能舉起來的一塊大石頭。蹲下來觸碰這塊石頭的瞬間,指尖傳來一陣刺痛感。若是在不發出聲響的狀態下,小心翼翼地舉起石頭,我和老師之間的距離並不足以讓他發現這件事。


    我想,當下的我腦子大概不太正常吧。攤開在眼前的情況,以及我和老師兩人在這裏獨處的事實,都讓我變得瘋狂。


    最重要的是,我有種被背叛的感覺。


    老師剛才的那些舉動,是明顯背叛我的行為。有選擇權的人明明是老師,我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做出那樣的事……這讓我無法原諒。


    我對指尖使力。現在下定決心的話,我必定能在幾秒後殺掉老師。這麽做的話,一切就會結束了。但我最後還是沒能下手。因為看著營火的老師輕聲說:


    “對不起喔,小梓。”


    光是這樣一句話,就足以讓我放棄。


    “在這種大半夜焚燒東西,真是腦袋有問題耶。”


    說著,老師輕笑了幾聲。那真的是我很久沒聽到的嗓音了。光是這樣,便讓我鬆開手中的石頭,輕易放棄這個絕佳的機會。


    我並沒有被老師這句話騙過去。他真正想道歉的,應該不是這件事吧。我們原本就已經過著荒腔走板的生活,事到如今,他不可能還在意這種事。


    我沒有說話,隻是緩緩走回老師的對側。我們的小說仍在柴火堆裏熊熊燃燒著。


    在營火熄滅前,我們完全沒有交談。這晚就這樣過


    去了。


    之後,老師仍在各大媒體活躍,我則是悄悄變成高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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