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順利考上了西浦高中。我不覺得特別感動,每天的生活也一如往常。要說不同之處,頂多是西裝外套的製服變成水手服。


    即使換上一身新製服,老師也不再誇獎我了。麵對隻是朝我瞥了一眼便移開視線的他,我盡可能以開朗的語氣表示:


    “新作就快寫完了,請好好期待吧。”


    老師沒有出聲回應。


    這段時期的我,正在撰寫遙川悠真的第七部作品《白日夢的頻率》。我一邊寫小說一邊構思新企畫,要是成果不夠理想,就不斷重寫到自己也能滿意的程度為止,絕對不允許妥協。


    我會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很明顯是受到之前那件事的影響。我寫的劇情大綱沒能獲得老師認同,這樣的事實一直在腦中揮之不去。


    是我沒有寫出能讓老師接受的作品嗎?對老師來說,我已經是不必要的存在了嗎?這樣的想法充斥在腦海中,讓我變得坐立不安。


    我打開自己的筆記型電腦,不斷創造片段的故事。我對這樣的場景有印象,讓我想起那個坐在飯桌前的遙川悠真。


    盡管從老師的臥房偷拿安眠藥的次數增加了,藥效卻時好時壞。這種情況下,我總會向那片黑暗尋求救贖。衣櫃是我的歸處,隻有那個地方能夠拯救我。要是不回到“隻有遙川老師是我的救贖”的時期,我就寫不出小說。


    這次,換成老師目睹我“崩壞”的過程。


    不規律的生活、無法彌補的不良生活習慣,這些老師全都選擇無視。或許,他很清楚這是小說家必然會迎來的結局。看在老師眼裏,我整個人會這樣緩緩消耗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還是說,這也是老師的複仇計畫之一?


    是的話也無所謂。無論理由為何,我隻要能繼續待在老師身邊就好。在媽媽消失的那天,突然跟著褪色的《遠方之海》──我很害怕在老師心中的自己,也會像這樣變得毫無價值。為了逃離這種恐懼,就算得削減壽命,我也在所不惜。


    在模糊的意識中引導我的,果然還是老師的存在。害怕自己跟老師之間的這段關係結束的想法,讓早已超越極限的我繼續奮鬥下去。


    或許是因為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那天,我犯下了一個錯誤。


    除了單行本用的長篇小說以外,我還負責遙川悠真在雜誌上連載的短篇。篇幅大約落在八十張原稿用紙左右。這些委托每個月會出現一次。


    一如剛才所說,我的個性傾向要求完美,在寫出自己也能滿意的作品之前,我會再三反覆修改。為了交出一則短篇,作廢的原稿可能就會有三則。為此,我的作業量增加,疲勞也理所當然地不斷累積。可是,我無法停下來。因為我明白,在自己稍微墮落成“冒牌貨”的瞬間,一切就會化為泡影。


    這天,我在天亮時將雜誌用的短篇寄出後,便直接去上學。這次我寫了四則短篇,然後從中挑出自己最滿意的一則交出去。現在想想,這麽做真是太瘋狂了。不過那時的我,確實有這樣燃燒自己的義務。這是當天才小說家的責任。


    也因為這樣,在中午過後收到那封電子郵件的我,完全慌了手腳。那是編輯回報已經收到稿件的聯絡。然而,信中提及的小說標題,卻不是我打算寄給對方的那篇作品。


    說得簡單一點,就是我寄錯稿件了。我把四則短篇小說中完成度最高的那篇,跟不打算采用的稿件搞混了。現在想想,當初其實也沒必要那麽在意。誤傳過去的那篇,也算是寫得不錯的短篇作品,並沒有比較偷工減料。然而當時的我無法做出一丁點妥協。


    可是當下已經沒有時間了。從西浦高中坐電車到老師家,需要花上三十分鍾左右,而截稿的時間是當天下午一點鍾。幸運的是,我把存著作品的usb隨身碟帶在身上,但這天偏偏是電腦教室的維修保養日。沒有比這更不走運的狀況。


    我當時究竟慌亂到什麽程度,還請自行想像。但我想,就算看在旁人眼裏,應該也不覺得有趣。


    這種情況下,我隔著中庭看到了校區北側的某間小教室。看起來頗雜亂的教室中有兩台電腦並排。


    沒有其他手段了,我馬上衝進那間教室裏,朝待在裏頭的學生問道:


    “請問!能借我用一下電腦嗎?我手上有個得馬上寄給別人的檔案。”


    “嗯?怎麽回事?”


    待在教室裏的,是個手上捧著派翠克?昆汀的《愚者拚圖》、看起來挺活潑的男高中生。那本小說品味高雅的封麵設計,如今仍曆曆在目。


    “不好意思,因為我有個東西必須馬上傳送給別人……那個……能跟你……借一下電腦嗎……”


    “你看起來真的是一副走投無路的樣子呢。”


    “是的。不巧的是,電腦教室今天沒有開放。再這樣下去,我會完蛋的。”


    “別這麽輕易讓自己完蛋啦。”


    笑著這麽說的他,露出格外燦爛的眼神,我不禁提高戒心。我很不擅長應付會露出這種眼神的人。那是完全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存疑、清澈又美麗的眼神。


    “電腦借你用是沒問題,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條件?”


    “你知道這裏是文藝社的社團教室嗎?”


    “……是寫小說的社團嗎?”


    “嗯,雖然有社員主張自己隻會看小說而不會寫,但大家基本上都會嚐試創作。就是因為這樣,教室裏才會有電腦。這裏的網路很快喔。”


    不知何時,這個房間的主人走到我的身邊。靠近一看,總覺得他的個子更高了。我順著他的高挑身材移動視線,這才終於發現這個房間的靠牆處,全都被一排排的書架占據。


    “噯,你要不要加入文藝社?如果你加入的話,我就讓你使用電腦。”


    “這是交換條件嗎?”


    “電腦是我的人質。所以,這說不定可以算是恐嚇威脅吧。”


    雖然搞不清楚有什麽好笑的,但對方又笑了起來。這個社團感覺並沒有社員過少的問題,更何況,我隻是一個擅自闖入的陌生人,跟他或社團沒有半點關係。拉攏我這種人加入社團,有什麽好處嗎?


    不過,當下我沒有思考這些事的多餘心力。


    “我明白了……我加入文藝社,所以,請把電腦借給我。”


    “好,你可以用了。”


    隻要能用電腦,之後變成怎麽樣都無所謂──這才是我的真心話。以高亢的嗓音喊了一聲“謝謝”之後,我隨即將慣用的usb隨身碟插入主機。係在隨身碟上的兔子吊飾,看起來彷佛在嘲笑我的手忙腳亂。


    我先在郵件中向責任編輯道歉,請對方改采用這次傳送過去的小說,然後將信件寄出。完成這一連串的動作後,我才終於冷靜下來。雖然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很不對勁,但我就是無法不這麽做。


    像這樣將遙川悠真的壽命一天天延長,是現在唯一能讓我實際感受到自己還活著的方法。


    “寄出去了嗎?”


    一個悠哉的嗓音,從全身脫力的我身後傳來。


    “啊,是的……非常感謝你。”


    “不用跟我道謝,因為你已經是我們的社員了。噢,我是文藝社社長守屋和幸,今年高二。”


    “……我是高一的幕居梓。”


    “是新生啊?那就更好了。”


    守屋學長開心地這麽說。不過,現在已經是秋天了,為了招收到新生而開心似乎有點太晚(注2:日本學校的新生入學時期為每年的四月。)。在這種時期尋找願意加入社團的新生,恐怕很罕見吧。更何況,我壓根兒沒有加入任何社團的打算。而且偏偏是文藝社,簡直是宛如詛咒般的相遇。


    擺放著大量書籍的


    書架上,也能看到目前當紅的遙川悠真的作品。從他的出道作到由我執筆的最新作品都有。想到存在於這六本小說裏,卻沒有任何人知道的循序漸進變化,我不禁覺得五味雜陳。


    “你喜歡遙川悠真的書嗎?”


    對我內心想法一無所知的守屋學長這麽問。


    “啊,是的……我人生中喜歡上的第一本小說,就是遙川老師的作品。”


    “真的假的?我也喜歡遙川的書呢。他一開始的作品我覺得還好,但最近出版的我就很喜歡。他的第六本小說《沉睡的完美血液》,根本完全符合我的閱讀喜好。”


    那是前陣子才剛出版的新作。老師連劇情大綱都不願意看的那部小說。我沉默了半晌後開口:


    “……這樣啊,我也很喜歡呢。”


    “那你喜歡寫小說嗎?我們也會發行社刊喔。”


    “我……沒有寫過。”


    “試試看吧,你一定會覺得很有趣的。”


    說著,學長對我露出爽朗的笑容。


    我還記得,在那個當下,我內心湧現“不妙”的感覺。可是,我選擇繼續追問:


    “你喜歡寫小說嗎?”


    “喜歡啊,最喜歡了。”


    這句話、這個笑容,我都有印象。專心致誌寫小說的身影,連綿不絕地震動鼓膜的鍵盤聲。那個人對我說“我喜歡寫小說”那段時光的回憶,此刻在腦中複蘇。簡直是惡劣至極的影像重現。


    要是一個不留神,我很有可能會當場哭出來。連日來不斷累積的疲勞,加上久違的這句話,為我帶來相當大的影響。守屋學長完全沒有察覺我內心的動搖,隻是笑著繼續表示:


    “噯,可以的話,你也試著寫小說吧,幕居。我想知道你寫出來的,會是什麽樣的作品。”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我在心中這麽回答他。《無題》、《艾蘭迪拉斷章》以及《沉睡的完美血液》,我寫出來的作品,學長早就全都讀過了。


    “……為什麽?”


    “噢,這是文藝社的例行公事啦。每個新進社員都要在入社時提交一篇短篇小說。所以,不排斥的話,我希望你也能寫。”


    “就算是被社長用電腦當作人質威脅,不得已加入的社員,也必須寫嗎?”


    “我覺得啊,世上所有的人,應該都要嚐試寫一次小說看看。所謂的天才一定不在少數,隻是其中能被伯樂發掘的人少之又少。如果是凡人的話,至少也得努力成為伯樂才行。”


    學長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不斷侵犯我的個人領域。這個世上的天才,隻要有遙川悠真一個人便夠了,沒有必要去發掘其他天才。真要說的話,這個世上不需要老師以外的人寫的小說。


    盡管如此,我在那個當下或許是哪根筋不對勁吧。那個開朗地表示自己喜歡寫小說的身影,散發出一種讓我無力抗拒的熟悉感。


    我輸給了自己深愛的老師的影子。


    於是,我踏出了邁向崩壞的第一步。除了文藝社以外,明明參加哪個社團都好,我卻輕易被絆在這裏。


    加入文藝社那天,我受到繞了一大圈的懲罰。


    “我今天接到責編的電話,說是要跟我討論替換短篇小說的事。”


    老師已經很久沒有主動跟我搭話。不過,這實在算不上是令人開心的話題。


    “這件事怎麽了嗎?”


    “……小梓,你到底寫了多少篇小說?編輯說一開始寄過去的那篇小說也很棒,所以想把它刊登在其他地方……噯,你總共寫了幾篇?”


    “我隻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而已。這可是遙川悠真的短篇小說,怎麽能把不夠完美的東西交出去?”


    “你還因此壓縮了睡眠時間吧?根本沒──”


    至此,老師沉默下來。他是想說“根本沒必要這麽做”嗎?還是“根本沒人要求你這麽做”?然而,他發現無論是何者,隻要一說出口,一切就會宣告結束,所以才選擇噤聲嗎?


    雖然沒有開口指摘,但老師此刻臉上的表情真的很悲慘,看起來像個馬上就會嚎啕大哭的孩子。這一切明明都是為了老師所做的,現在卻看到他露出這種表情,我覺得很難過。明白讓他露出這種表情的人是自己,讓我倍感煎熬。


    之後,有好一陣子,我盡可能減少待在老師家的時間。結果就是,我開始長時間待在自己新的歸處,亦即西浦高中的文藝社社團教室。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直到殺了我最心愛的小說家為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斜線堂有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斜線堂有紀並收藏直到殺了我最心愛的小說家為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