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隻不知道是什麽的鳥耶。”


    “那好像是虎頭海雕。”


    “鳥這種生物都一樣吧。”


    說著,老師露出淺淺的笑容。我很久沒有看到他這樣的表情了。


    這是我第一次造訪動物園。我是跟外出玩耍這種事無緣的人,而老師也是喜歡窩在家的個性。盡管如此,針對眼前動物發表感言的老師,看起來仍比往常開朗一些,而我也樂在其中。


    要是我們能更早一點像這樣,一起出門走走看看就好了,甚至每天外出都沒關係。我和老師待在一起的時間這麽長,一起外出的次數卻是一隻手數得出來的程度。聽說,在輕井澤看到的星空,是都市裏的星空完全無法比擬的美。那時沒能看到的夏季大三角還有牛郎星,我真希望能全都看過一次。


    在那天之後,我和老師就不曾再踏上頂樓。


    “我還以為你會帶我去氣氛更成熟的景點呢。”


    “你想去那樣的地方嗎?”


    “不。隻要是你想去的地方,無論哪裏都可以。”


    笑著這麽說的老師,看起來就像我們剛相識時那樣。看到這樣的他,我再次湧現了某種想法。


    我喜歡這個人,現在仍這麽覺得。就算他已經寫不出小說、再也不是天才、對我的態度再怎麽殘酷、或是散發出墮落的氛圍,我都喜歡遙川老師。


    “是說,這不是你最想看的吧?我們快走吧。”


    “說得也是。那走吧。”


    老師很自然地牽起我的手,我也緊緊扣住他的手。穿越動物園的區域之後,應該就可以看見雲霄飛車。


    再次前往兩人過去初次造訪的景點──我想,這應該會是相當感傷的一場約會。不過,我並不討厭這樣的發展。


    第一次來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學生、還是個孩子,讓老師牽著自己因為吃霜淇淋而弄得黏膩的手。就算不問老師,我大概也明白當時他是怎麽看待我的。我們看起來想必隻是一對父女或兄妹。


    不過,現在的我們,看起來應該就像男女朋友了吧。盡管年齡差距完全沒有改變,但隨著年齡增長,我們跟著變成看起來愈來愈登對的兩人。


    “那麽,要從哪一項開始玩?”


    “要先從雲霄飛車坐起才行呢。”


    我確實回想起當年乘坐遊樂設施的順序,這麽表示。雖然已經穿不下老師那時買給我的衣服,但我至少穿了同樣是紅色的洋裝過來。老師笑著說“好像回到了過去”,我也朝他微笑。要是不這樣,就沒有意義了。


    之後,我們徹底像過去那樣重現了約會過程,從雲霄飛車、旋轉木馬到鏡子屋。我也央求老師買了霜淇淋,不過他已經不會吃得沾滿雙手。現在的老師,可以在不弄髒一根手指頭的狀態下,幹幹淨淨地享用霜淇淋。


    “你現在不會弄得滿手都是了呢。”


    “因為我也變成大人了啊。”


    “那我也是大人了嗎?”


    “應該是吧?你的個子都變得這麽高了。”


    “這樣就等於變成大人了嗎?”


    “這個嘛……其實我也搞不太清楚。跟你相遇至今,我根本沒有半點成長。”


    老師邊啃著霜淇淋的甜筒餅幹,邊這麽輕喃。


    “……現在仔細想想,跟打算自殺的對象說‘你這樣會給我添麻煩’,真的挺奇怪的呢。”


    “不,因為,要是你當初抱著我的書自殺,我確實會很困擾啊。畢竟,我那時好歹是剛出道的小說家嘛。”


    “那麽做有點過分耶。”


    我現在說的話,跟之前對學長說出來的話完全不同。不過,老師沒有展現出一絲愧疚感,隻是輕聲表示“我那麽做是正確的”。


    “是說,你怎麽突然說想出來約會?”


    “沒有啊,隻是想轉換一下心情而已。”


    “你過去從來沒這麽做過。”


    “其實,我擬定了一個殺害老師的計畫。因為待在老師家的時候,實在很難乘隙下手,而且會留下證據。”


    “這計畫還不賴呢。”


    不知道是怎麽看待我說的這句話,老師隻是意興闌珊地伸了個懶腰,然後問道:


    “我們今天的安排,都得跟上次的約會一模一樣嗎?”


    “也不是一定要這麽做啦。”


    “既然這樣,那我們去玩高空彈跳吧?玩那種設施,感覺可以一不小心就把我殺掉了。”


    “但這會不會變成遊樂園的過失?”


    “有可能喔。”


    想要利用高處殺人,有更適合的遊樂設施存在。雖然應該沒有人會這麽做,但隻要花點功夫,就可以從那種設施的內部爬到外頭。用“因為玩過頭,所以不慎墜落”這種說詞,也會比失敗的高空彈跳更有說服力。更何況,這個遊樂設施有一段可以逃過員工監視的時間。


    老師之所以沒有說出那項遊樂設施的名稱,單純是因為他沒有聯想到嗎?還是說,他覺得那不是適合在白天乘坐的東西?又或者,在老師心中那其實是有些特別的存在?


    至少對我來說,眼前這個遊樂設施是特別的。特別到在大肆玩樂一番後,會選擇這裏做為結尾的程度。


    “總覺得來到這裏,一切就結束了,所以我其實不太想坐這個。”


    我望著眼前的摩天輪這麽說。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現在乘坐摩天輪一定能看到絕佳的夜景。


    “說什麽‘一切就結束了’啊。”


    “因為,這感覺像是在回收伏筆嘛。直到現在,我都還仰賴著那段回憶過活呢。”


    “這樣的人生真的不太妙耶。不過,我或許也是半斤八兩吧。”


    說著,老師坐進摩天輪的纜車裏,我也跟上他的腳步。過去麵對麵搭乘的我們,這次在同一側坐下。


    “要是都坐在同一側,感覺纜車會因為重量集中在某一處而墜落呢,有點可怕。”


    “這樣也挺有趣的呀。”


    “哪裏有趣啦,這是壞結局好嗎?”


    說著,老師緩緩以自己的手指扣住我的。極為自然的動作,簡直像是男女朋友才會做出來的這種動作,是幾年前的我們絕對做不出來的。


    “今天,老師的手有點溫熱呢。”


    “我是人類啊,所以體溫多少會變化。我反而覺得,跟以前相比,你的手好像變冷了。是因為變成大人嗎?以前,感覺你真的就是小孩子的體溫呢。光是坐在旁邊,就能感受到熱度。”


    纜車慢慢往上攀升,曾幾何時的夜景出現在窗外。盡管漫長的年月流逝,窗外的風景卻一如往常到令人吃驚的程度。就連身旁的老師,也是一身跟幾年前沒什麽不同的打扮。在這個纜車裏,彷佛隻有我被時間的洪流衝走。


    不巧的是今天是陰天,看不到半顆星星。在夜空中唯一綻放微弱光芒的,是從雲層縫隙探頭出來的月亮。這樣實在無法令人滿足。下方的夜景反而顯得過度裝飾了。


    “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帶我來遊樂園的時候,我真的非常開心。那時候,要是隔壁鄰居沒有送我們土產,你可能也不會帶我出來玩了。這麽想的話,就覺得這一切彷佛是命中注定呢。”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命中注定,不過,那個鄰居似乎不知道什麽時候搬走了。”


    “你那時說的那句話,果然是因為嫉妒嗎?”


    我重新問了一次這個感覺不適合由小學生問出口的問題。因為,我現在已經是女高中生了。是散發著魅力,足以在各式各樣的愛情故事中擔任主角的年齡。這種像個小大人的問題,現在應該可以問出口了。


    最後,老師認真地這麽回答:


    “對啊,是嫉妒。”


    “啊,果然是這樣嗎?謝謝你。”


    我坦率地向老師道謝,同時輕輕朝他點頭致意。被這樣的我影響,老師也朝我輕輕點頭。於是,他梳理得十分整齊的瀏海,和我的瀏海輕輕相觸。今後的人生,老師或許都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任憑一頭亂發隨意生長了吧。


    “那時候,我也覺得把陌生的小學生帶回家是一種犯罪行為。不過,要是拋下你不管,感覺你真的會死掉。”


    “就是說啊。老師冒著犯下前科的風險救了我呢。”


    “唉,真的是這麽一回事。不,是我不好。那時候就算了,現在……真的各方麵都是犯罪啊。”


    這句話是我們的極限。像是被一個惡質玩笑戳到笑穴,我和老師一起捧腹大笑。要說惡質的玩笑,現在這種狀況才是真正的惡質玩笑吧。


    我們看起來既像兄妹、也像父女,現在更像男女朋友。可是,其實我們三者都不是,隻是單純的共犯而已。這不是太可笑了嗎?


    “可是,我過去其實很珍惜你。”


    “真的嗎?”


    “真的。因為我覺得你可愛到不行啊。我還向上天祈求‘拜托把這孩子送給我吧’,真不像我會做的事。隻要你陪在我身旁,我真的覺得這樣就足夠了。”


    “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


    “真的啦。你總有一天絕對會明白。”


    老師以像個預言者的口氣這麽說。


    “……能聽到你這麽說,我很開心。”


    “你一定不相信吧。”


    麵對不滿地這麽輕喃著的老師,這次換我主動將唇瓣湊近。有些粗糙的嘴唇觸感傳來。


    “我最喜歡老師了。”


    “真巧啊。我也最喜歡你了,小梓。”


    明明應該很想殺死我,老師卻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種話。然而,光是這麽一句話,便足以讓我得到救贖。


    我們走下纜車後,不巧的是,天空開始下起雨來。我模模糊糊地心想,看今天那種烏雲密布的天色,會下雨恐怕也是無可奈何吧。


    我們躲到附近一處遮雨棚下方,老師半開玩笑地說道:


    “外頭在下雨呢,小梓。”


    “這裏也是外頭呀。”


    輕聲這麽說的他,果然是個不適合雨天的人。


    “老師,你之前以慶祝我畢業為藉口而吻了我吧?”


    “你為什麽要用這種聽起來格外讓人羞恥的說法啦。”


    “國中畢業的時候收到一個吻,那麽高中畢業的時候,又會收到什麽,我大概猜到答案了。”


    倘若我們能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下去,老師一定會給我這個禮物。這個人需要的是理由,我需要的則是契機。


    雖然可以耐心等到高中畢業那天到來,然而,我們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做為在分別前提出的願望,這或許有點太老套。證據就在於,已經預測到事情之後會如何發展的老師,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扭曲。


    “可以的話,提早幫我慶祝好嗎?我之後一定會順利畢業的……所以,隻有今天就好。”


    老師沒有回答我,隻是像領著我去頂樓看星星那天那樣,沉默地踏出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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