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對開始時間約莫五分鍾之後,班上同學三三兩兩地來到現場。


    咖啡廳酒吧裏的照明昏暗得恰到好處,非常適合目前正在播放的爵士樂。對高中生而言,是個有些過度成熟的空間。不過從今以後,大家或許會把這種氣氛視為是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


    從準備期間就來到現場的美紀,手裏拿著一杯冰茶,就這麽靠在牆邊。


    盡管因為與直樹最後的那段對話,讓氣氛變得相當沉重,但等其他同學陸續抵達,對現場的布置發出讚歎之後,直樹就顯得比較開心。


    這場沒有任何開幕感言的畢業派對,是采取大家自由拿取飲料或食物的自助形式。美紀的隔壁桌,男同學們一手拿著裝滿炸雞的盤子,一手握住手機在大聲聊天。


    「你看,這是我來的路上恰好撞見的車禍,很誇張吧?」


    「嗚哇,這是車子嗎?車頭整個撞爛了耶。駕駛呢?看起來到處都是血跡。」


    「駕駛是外國人,雖然還活著,但是好像受了重傷,被救護車載走了。」


    「好猛喔~如果車速不夠快,根本不會撞得這麽嚴重吧。」


    像這種不平靜的話題,美紀認為並不適合在用餐時提起,可是這群男生似乎不以為意。


    總覺得繼續聽下去,會讓原本就欠缺的食欲更加糟糕,因此美紀靜靜地離開牆邊。


    此時,在吵雜的喧囂聲中,傳來一股開朗的嗓音。


    「美紀!你已經來啦!」


    「寬子。」


    寬子快步跑了過來,後頭能看見跟著走進店裏的禮奈與果澄。


    反觀美紀,因為瞥見禮奈並非一個人,而是跟太一牽著手走進來,嚇得她瞪大雙眼,並且反射性地望向會場深處。


    ——站在那裏的直樹,露出一道冰冷無比的眼神,瞪向禮奈以及自己的朋友。


    太一很快就注意到直樹的存在,他放開禮奈的手之後,匆匆走進人群之中。美紀下意識地皺起眉頭。寬子見狀後,一臉擔憂地看著美紀。


    「美紀,在那之後有接到你爸爸的聯絡嗎?」


    「啊……嗯,我有接到電話。」


    美紀並沒有忘了這件事,單純是暫時把自己的事情排到後麵考量。寬子看見美紀點頭回應後,這才安心地展露笑容。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我很擔心你喔。」


    「但還不確定結果如何。」


    即使有收到父親的聯絡,卻還沒有真的繳納學費。真要說來,反而給自己增添更多不安。


    「你爸爸叫你不必擔心不是嗎?那就一定沒問題吧?」


    「或許吧……」


    一股有如自己腳下突然出現黑洞的不安,沉積在美紀的心底。


    不過就算跟寬子商量,相信她也難以理解。曾幾何時,這股不安如影隨形地跟在美紀身邊。仿佛自己將會無法實現夢想,就這麽一事無成活在世上的危機感。美紀就是十分排斥這個過於平凡的城鎮,並且覺得它想要扭曲自己的立足之地。


    對於想在高崎得到幸福的寬子來說,肯定無法明白這種焦慮感。


    美紀閑得發慌,用攪拌棒攪弄著冰茶。


    沒多久,濃妝豔抹的果澄走了過來,直接坐在美紀旁邊的座位上。


    「美紀,我四處都沒看見優鬥,你有幫我通知他嗎?」


    「啊……我有打給他,他也有接電話。」


    關於果澄要自己幫忙聯絡優鬥,以及自己打過電話給優鬥的事情,美紀已忘得一幹二淨。


    話說回來,她當時並沒有聽見優鬥的答複。原因是途中接到父親的來電。


    但假如自己傻呼呼地說出實話,勢必會惹得果澄當場翻臉發飆。


    美紀喝著已經退冰的冰茶。果澄看著她,隨口回了一句「這樣啊」。


    這時禮奈也拉開同桌的一張椅子坐了下來,笑臉盈盈地發問說:


    「對了,美紀,學費那件事最後怎樣呢?已經繳清了?」


    「這個嘛……是還沒繳。」


    「咦~好可憐喔~」


    派對現場相當吵鬧,可是果澄的音量更加宏亮。


    周圍有好幾個人都轉過頭來。眼見果澄還想繼續說下去,寬子連忙從旁插嘴說:


    「啊,要不要去拿點東西吃呢?看起來都好好吃呢。」


    「會嗎?全是一些冷掉的料理,虧我還想說這間店很不錯才充滿期待,結果卻這麽令人失望。果然很符合直樹的風格~」


    「先等一下,有必要批評得——」


    為了這場派對,直樹可是從籌備階段就費了不少苦心。


    美紀忍不住想出聲反駁,但一旁的禮奈忽然從座位上起身。


    「也對,我們去拿點菜吧,果澄。那就等等再聊囉。」


    「啊、嗯……」


    雖然被人硬是堵住嘴巴,但或許禮奈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幫忙解圍。等兩人獨處後,寬子尷尬地笑著說:


    「你別放在心上,反正果澄老是那副德性。」


    「……嗯。」


    美紀認為就連兒時玩伴的寬子,也無法理解「我想離開這個城鎮」的心情。而發自內心表示「你去車站大樓裏工作就好」的果澄,勢必與自己有著深深的代溝。


    看見美紀幽幽地注視著自己手中的玻璃杯,寬子回以微笑說:


    「這可是難得的畢業派對,你不如借此轉換一下心情吧。你看,你不覺得那個拍照區挺好看的嗎?」


    「那是直樹非常努力布置出來的。」


    看著大家輪流在拍照區合影,美紀不禁露出苦笑。有兩個女生拿著愛心形狀的小道具正在自拍,當她們注意到美紀的視線後,便揮了揮手打招呼。其中一人更來到桌子邊。


    在班上表現得較為文靜的這個女生,一臉擔憂地彎下腰來說:


    「美紀,聽說你可能無法去東京是真的嗎?」


    「咦……你是聽誰說的?」


    「是禮奈剛才跟我說的,希望你不要太沮喪。」


    這番話應該是發自內心吧。女同學在說完之後就轉身離去,美紀隻能目瞪口呆地目送對方離開。至於視線前方,正是被班上女生們圍在中間的禮奈。


    在其他人憂心忡忡的注視之下,禮奈口沫橫飛地不停說著。看著她那微微上揚的嘴角,應該不是自己眼花了。至於一旁的寬子,也同樣臉色發白。


    「美紀……」


    「我沒事。」


    美紀很清楚禮奈的個性,至今純粹是當作眼不見為淨。反正自己終有一天會離開高崎,也就不會再和她有任何交集,因此縱然發生令人看不順眼的事情,美紀也不會跟她計較。即使多添現在這檔事,也隻需依照慣例去看待就好。畢竟自己與她們那種隨八卦起舞的人不一樣。


    話雖如此,胸口仍逐漸燃起一股怒火,恐怕是因為被禮奈戳中自己的痛處。


    若是自己當真無法去東京念書——上述不安瞬間閃過腦中。


    美紀再也忍受不了,從座位上站起身來。


    「抱歉,寬子,我去一下廁所。」


    「啊,你快去吧。」


    唯獨位於店內深處的化妝室,並沒有特別裝飾過。


    美紀走進其中一間廁所,隨即拿出自己的手機。但是再如何確認,都沒有接到父親的聯絡。透過line發送的訊息,也一直顯示未讀的狀態。為求謹慎,美紀試著打電話回家。明明時間都已經接近晚上九點,卻依舊無人接聽。


    「爸爸……」


    心中的不安持續膨脹,幾乎快把美紀壓垮。


    美紀忽然有股衝動,好想要瑟縮在角落,好想用雙手掩住耳朵,把其他人的聲音通


    通阻隔在外。但她對於這種感覺並不陌生——想起在母親過世時,自己也有過類似的感受。


    「……沒問題的。」


    寬子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這次輪到美紀拿來安慰自己。


    若是再這樣下去,自己會沒辦法采取任何行動。於是美紀重振精神,終於走出化妝室。


    當她決定回到餐廳時,在走廊上聽見果澄的聲音。


    「等我跟優鬥交往之後,大家就帶著各自的男朋友一起去兜風如何?」


    「男朋友?感覺上寬子的男朋友會格格不入吧。」


    這段語帶嘲諷的發言,是出自禮奈的口中。美紀反射性地停下腳步,隨即傳來果澄的笑聲。


    「誰叫他是大叔,或許他到時會願意請客吧。」


    「應該很勉強喔,聽說他隻是受雇於別人的店長。」


    「咦,是這樣嗎?真是有夠遜耶。」


    兩股輕浮的笑聲重疊在一起。


    聽見自己的兒時玩伴被人惡意中傷,美紀瞬間被怒火衝昏大腦,不加思索地往前跨出一步。


    「你們兩個——」


    「等等,美紀。」


    因為忽然有人從後方拉住自己的手,美紀立刻回頭看去。


    眼前竟是一臉焦急的寬子,純粹是美紀沒注意到她的到來,剛才的對話她應該都有聽見才對。盡管寬子都快哭出來,卻還是強顏歡笑說:


    「沒關係的,美紀。」


    「可是……」


    「——有什麽事嗎?美紀。」


    禮奈轉過身來,像是此刻才注意到兩人在這裏。惺惺作態地偏著頭的她,肯定早就知道先前的內容都被聽見了。


    但就算禮奈明知此事,她也決定直接翻臉不認帳。她很清楚大家是如何看待自己,所以才會做出這種反應,畢竟她在班上的人氣是名列前茅……最終不會有人敢忤逆她。


    至今對於禮奈的傲慢,美紀全都選擇忽視,現在卻令她感到莫名火大。


    「你們兩個別太超過喔。」


    美紀輕輕撥開寬子的手,往前站出一步。


    因為這句話而皺眉的人,反倒是果澄。


    「你忽然是怎麽了?我聽不懂你想說什麽。」


    「就是叫你們適可而止,別一直在那邊道人長短。」


    「啥?你這是什麽意思?話說美紀啊,你不覺得自己因為有可能無法去東京念書,態度就變得很惡劣嗎?」


    「唔……」


    由於果澄的嗓音特別尖銳,即使派對現場再吵鬧,也讓人聽得一清二楚。


    周圍的視線紛紛集中過來。


    就連站在人群另一頭的直樹和康太,也轉頭看向兩人所在的地方。寬子趕忙擋在中間。


    「你們都冷靜點。」


    看著兒時玩伴那張困擾的臉龐,美紀不禁別過頭去。但在這一瞬間,美紀用眼角餘光捕捉到揚起嘴角暗自竊喜的禮奈。那張表情就跟四處散布美紀的八卦當時一樣,完全以踐踏他人為樂。


    美紀氣得咬緊牙根,甚至從嘴裏隱約傳來一陣磨牙聲。


    「惡劣的是你們吧……從剛才起到底是想怎樣?」


    「等……好啦好啦,雙方都冷靜下來。」


    直樹穿過人群,舉起雙手製止兩人。直樹似乎是以主辦人的身份來當和事佬,但果澄一看見他,就不耐煩地發出咂嘴聲。


    「隻不過是直樹,麻煩你少來這邊插嘴啦。」


    「你這是什麽意思……」


    因為擺明受到侮辱,直樹的臉色變得相當僵硬。這時,禮奈忽然摸著他的手說:


    「直樹同學,不好意思喔,好像是美紀她心情不太好。」


    「啥?為何現在是我的錯?」


    禮奈打算把一切的責任都推到美紀身上,而這就是她的處世方法。


    如果是以往,美紀就算再生氣也會選擇忍氣吞聲,但這次不一樣,她決定上前爭辯。


    不過說時遲那時快,直樹厭煩地將禮奈的手拍開。


    「喂,你就別再來這套了。」


    「咦?」


    直樹看向禮奈的眼神,明顯蘊含著厭惡的情緒。


    大概是禮奈鮮少被男生這麽對待,隻見她當場僵住,身為男友的太一便站了出來。


    「直樹,你這是什麽態度?禮奈隻是想幫忙緩頰,你好歹也看一下現場的氣氛啊。」


    麵對友人尖酸的發言,直樹的臉色相當難看。果澄立刻幫腔說:


    「對啊對啊,隻因為你當了主辦人,就開始想耍威風嗎?到頭來也隻是把會場布置得這麽遜。瞧你四處貼滿那麽俗氣的紙花,當這裏是小學園遊會啊。」


    「——啥?」


    對於果澄的發言,美紀和直樹同時變臉。


    身為主辦人的直樹,可是費盡心思在布置會場。美紀在聽見果澄連帶對這件事大肆批評後,氣得被怒火衝昏頭。


    在眾人的圍觀之下,現場情況一觸即發。禮奈見狀後,拿起玻璃杯掩飾嘴上的笑意。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另一股聲音。


    「你們在搞什麽?」


    那是一股既低沉又穩重的嗓音。


    美紀聽見這股略顯不耐煩的聲音,隨即轉過身去。


    「優鬥。」


    站在那裏的正是自己十年來的兒時玩伴,並且板起那張端正的臉孔。


    換上休閑服的優鬥,因為身材高挑的關係,模樣遠比其他男生更為成熟。


    優鬥先是環視四周一圈,接著將目光停留在美紀的身上。那雙注視著自己的眼眸,莫名勾起她的童年回憶。


    從前,美紀也見過優鬥露出這樣的眼神看向自己。記得是在很久以前,兩人站在河堤邊——


    但這段模糊的回憶,硬生生被果澄尖銳的嗓音給打斷了。


    「優鬥!你終於來了!」


    果澄立刻喜上眉梢,準備快步走上前去,可是優鬥對她視若無睹,直直走到美紀的麵前提問:


    「現在是什麽情況?另外,你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對我說?」


    「重要的事情……?」


    由於美紀的大腦幾乎是一片空白,導致她聽不懂優鬥在指哪件事。


    不過……緊張的情緒已經緩和。


    麵對愣在原地的美紀,優鬥一臉詫異地說:


    「就是你剛才的那通電話。你不是說有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叫我來這裏嗎?」


    「啊……」


    美紀這才恍然大悟,自己確實說過這種話。


    就算是如此臨時的聯絡,優鬥還是特地趕過來了。


    當美紀放鬆表情後,果澄卻開始大呼小叫。


    「現在是怎樣?優鬥,有事要找你的不是美紀,而是我才對。」


    「——你也鬧夠了吧。白天那件事,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你不要太超過喔。」


    優鬥扭頭壓低嗓音說出這句話。果澄聽見後,嚇得直接當場僵住。瞧她那副狼狽到再明顯不過的表情,想來是自己心裏有數。


    當美紀心不在焉思考著上述事情時,並未察覺禮奈已站在她的背後。禮奈將嘴唇貼在美紀的耳邊,小聲說出有如劇毒般的話語。


    「我說美紀呀,你一定沒辦法在東京實現自己的夢想。因為你現在這身打扮,可是醜到讓人不予置評。」


    ——在這短短的一瞬間,美紀幾乎忘了呼吸。


    就算明白這隻是不負責任的惡意中傷,但心頭閃過一股仿佛被刀刃刺入的痛楚。美紀隻能咬緊牙根,緊緊握住雙拳,等待這股感覺自行消退。


    但在劇毒所帶來的傷痛退去之前,優鬥一把握住美紀的手。


    「真


    正醜陋的人是你才對。你別聽這種人胡說八道,我們走。」


    那是一隻強而有力拉著自己前行的手。


    而且那隻手掌,比起童年當時大上許多。步伐的幅度也同樣相差甚遠。


    這個舉動引來無數同學們的注意,紛紛轉頭看向必須小跑步才跟得上優鬥的美紀。


    在這昏暗的咖啡廳酒吧裏,此刻宛若一處由古老池塘所沉積而成的小水窪。


    身處於其中的美紀,被人牽著手悠然地往前遊,留下一條淡淡的軌跡。


    然後朝著岸上伸出手來——美紀的腦海裏浮現上述幻想,同時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非現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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