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啊,因為你明明很想死。」


    我如此說完,阿驤撐起上半身,露出不曾讓我看過的表情一瞬間。


    但他立刻恢複原本溫柔的表情說:


    「那有什麽奇怪的?」


    「很奇怪啊。因為你明明想死,為什麽聽了我的話會覺得不舒服?你是因為覺得所有事都無所謂了,才會想要死掉吧?可是你聽了我說的話,卻覺得不舒服,而且之前還救了我,這樣很奇怪啊。」


    我一直一直覺得難以理解。


    自從他接住從半空中墜落的我時,我就一直在想。


    「明明說想知道七年前發生什麽事,但為什麽想死呢?為什麽明明救了我,卻想死呢?對我說的話明明會感到不舒服,為什麽會想死呢?會想死就代表你對所有事情、自己或是別人都覺得無所謂了,因為你放棄了一切吧?如果不是這樣,才不會想死。可是你卻——」


    「等等、等等,等一下,透子。」


    阿驤對我伸出手掌製止我,稍微皺起臉。


    「首先,你的前提不對。我會叫『尋死者』,是因為我在戰鬥中很魯莽,對這一點感到不爽的米菈和折野才半是有趣地這樣挖苦我,我並不想死,隻是對死掉這件事覺得不在乎而已。人生中發生的任何事都是別無選擇。像我老爸和我媽死掉,都是因為他們從事那樣的工作,是沒辦法的事。但我覺得無法接受。認識老爸和媽媽的人都堅持說他們很厲害。這麽厲害的兩個人卻死去,我無法接受這點,所以才想知道真相。」


    阿驤像要遮掩什麽般喋喋不休地說著。


    「但是,為了知道真相就得去那個地方——那個妖魔橫行的外區,必須走進滿是死線的封閉庭院。如果我死了、米菈死了或是折野死了,那都是因為我們幹了那種事,這也是沒辦法的。這我能接受。因為接受了,才會去那個地方。如果沒找到目標就先死掉,確實有點遺憾,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不這樣就不可能找到。」


    「不是這樣,搞錯前提的是阿驤。」


    不知道為什麽,阿驤一直想隱藏這一點。


    「阿驤不想死是謊話吧。阿驤明明一直在尋死啊。」


    我再度說了一次後,阿驤的表情又走樣了。


    像在生氣,又像是焦急,仿佛馬上就快哭出來的表情。


    「衝過來救我的時候,還有最後扣下扳機,要點燃汽油的時候,阿驤明明就是想死啊。」


    「就說了,那隻是我選擇向前衝而已。我怎麽可能不怕死,但怕也沒用。我……我隻是向前進的欲望淩駕於對死亡的恐懼罷了!」


    阿驤擺出那樣的表情,宣稱自己勇敢。


    「騙人,大騙子。」


    不過,我明白。


    因為我之前見過很多事,所以我特別敏感。


    「我哪裏說謊了!你很了解我嗎?」


    「我懂啊。」


    我看著拉高音量的阿驤眼睛回答。大概是我馬上回答讓他感到驚訝,不再說話。


    「在研究所的實驗中,會讓實驗體互相戰鬥。」


    我現在,大概沒在笑——阿驤剛才說,當我談起研究所時的笑容。


    因為隻有這件事,完全沒有美好的回憶。


    「從單純檢查實驗體的能力,到提升戰鬥技術,或學會應用自己的能力之類的,種類有很多,這段時間我非常討厭。因為有時候一定要和朋友戰鬥,很痛又很可怕。所以我會故意放水或是隨便敷衍了事,但馬上就會被看穿。」


    因為我不喜歡戰鬥,那段時間非常痛苦。


    「一旦拆穿,就會被打一種奇怪的藥。然後回過神時,實驗就結束了。第一次被打那種藥的時候,我回過神來,眼前躺著一個沒見過的孩子。在廣大的實驗室裏,隻有我和那孩子。那孩子一動也不動。」


    直到現在,我也無法忘記那個情景。


    「雖然一開始我搞不懂,但看過其他孩子被注射藥物的實驗,馬上就明白了——那個是興奮劑之類的。強迫我們戰鬥,讓我們好戰到失去意識,讓我們互相戰鬥。所以說,我是在不知不覺間殺掉了同樣際遇的陌生孩子。」


    雖然手中沒有留下任何感觸。


    「我很討厭那樣,所以我忍著,認真戰鬥。這樣一來,至少不會殺掉對方。所以我忍著,努力戰鬥。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在討厭的時間中,腦袋會變得很清楚。全部都記得清清楚楚,討厭的時間中的一切。戰鬥時,對方的視線、呼吸、習慣。隻有在這種討厭的時候,平常不會注意到的細節、聽不見的聲音、感覺不到的情緒,會一起跑進腦袋裏,那種糟糕透頂的經驗。」


    就算不想憶起,想要忘記,那些記憶依舊緊纏著我不放。不知道是好是壞,但因為那些經驗,我一定會看穿。


    「所以我看得出來對方戰鬥時的心情。有人很討厭戰鬥,和我一樣別無他法,隻能戰鬥。有人和我不一樣,最喜歡戰鬥,隻要看眼神就看出這個人是哪種人。覺得死掉也沒關係、死了也不怕,或者比起死掉的恐懼,更想戰鬥的人,都會有不一樣的眼神。有的閃閃發亮,有的尖銳如刀,有的是輕飄飄的。像米菈小姐那樣的人,我能立刻看出來。因為非常恐怖,我絕對不會認錯。但是阿驤不一樣——你的眼神和米菈小姐或那些人不一樣。」


    那是放棄了一切的眼神。


    「在研究所裏,有些孩子會覺得很痛苦很痛苦而想尋死。但是,研究所裏到處都有人監視,沒辦法自己死掉。隻要被發現做出那種舉動,就會馬上被阻止,而且一定會有很可怕的下場。但唯有一個地方可以做出這種舉動——在戰鬥實驗時拜托對方,說求求你殺了我。在實驗中死掉是沒辦法的事,那隻是實驗的結果。隻要在一瞬間殺掉,研究所的人也來不及阻止。」


    就算對方不說,我也會懂。


    我知道對方想尋死。


    那種放棄了一切的眼神,我已經見過太多了。


    就在最近的距離下,見過一次又一次。


    「所以我懂,阿驤的眼神就是那樣,我最不擅長應付的眼神。我不可能看錯,因為我最討厭那種眼神。在那個地方,我最討厭的事。」


    我無法拯救露出那種眼神的孩子,我無法殺了他們,隻能讓他們繼續活下去。


    因為我很弱,什麽也辦不到。


    「阿驤真的想尋死,我看得出來。」


    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對,所以我什麽也說不出口。


    隻是一直對阿驤矛盾的話語抱持著疑問。


    阿驤再度露出許多感情混雜在一塊兒,無從排解的表情;帶著我討厭的眼神,咬緊嘴唇。


    「因為……這不是廢話嗎?」


    阿驤顫抖著唇說:


    「像你這種家夥大概不會懂,但人就突然不見了喔!曾經等於自己的一切,自己最重視的人突然消失了!原本還天經地義地陪伴在身旁,但是某一天突然被告知他們已經不在世上了!簡直莫名其妙!可是全世界都像沒這回事,一切照常運作!明明……明明我最重要的人消失了,周遭的一切卻一點都沒變!」


    阿驤扯著嗓子大吼,但眼底依舊是一潭深濃的黑影。


    「我就覺得什麽都無所謂了!如果要像那樣奪走我人生中的一切,那我也用不著執著下去!那兩人總是不讓人自立,卻又老是因為工作而不在家,可是待在一起時,又黏著我不放。他們消失後,我一切都不在乎了!我也想死過好幾次!但是,老爸和媽媽之前說過,要努力地活下去。那是我少數還記得的父母留給我的話。所以要是自殺,我會覺得很對不起老爸和我媽……況且,堂島叔叔、室實姐、日和姐……那些仰慕我父母的人對我實在太好了……我明明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卻又無法撒手離去。我沒辦法在那些人麵前死去,才活到今天……」


    「既然這樣,你為什麽會想死?」


    「第一次到外區的時候,我原本以為在那裏也許能多了解老爸和我媽。比起一無所知,能多了解一點點就好。但是不管我怎麽找,去了幾次,那裏都隻有一大片空無一人的廢墟,沒有任何發現。到頭來,留在我手中的隻有我媽留下來的槍,還是一樣一無所知。不過,實際上也隻是漫無目的地活著而已,所以也無所謂。隻是心裏有點覺得,希望能知道一些事。」


    阿驤的說話聲漸漸失去力氣。


    「在去年年初時,『敵人』突然出現在沒有任何人的外區,發生了戰鬥。他們沒有任何人打算確認


    我是誰,二話不說就突然開槍。我拿用來護身的我媽的槍,以及在衛學鍛煉的技術拚命戰鬥。當時的對手和狀況,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但我好不容易打贏,發現自己還活著而鬆了口氣的時候,毫無感慨到連我自己都吃驚。」


    嗯,我大概明白了。


    「我的確聞到了煙硝味,彈匣裏的子彈變少了,屍體就倒在我身邊,但是我一點感想都沒有。不是因為當時很焦急,也不是因為很拚命——我對自己扣下扳機這件事,一點感慨都沒有。」


    這個人,一定和我想的一樣。


    「以平常的心情迎來早晨,隔了一天又到外區去,然後又和『敵人』戰鬥。那時我確定了——我不在乎,我真的一點也不在乎人的性命。扣扳機時的心情就跟按下微波爐的開關差不多。重複了好幾次後,我發現另一件事——我對於我自己也同樣不在乎。不管是對方槍口指向我,還是刀鋒抵住我的脖子,感覺就和在衛學的教室裏上課時沒有兩樣。對我來說,沒什麽大不了。」


    他一定「曾經」和我一樣。


    「所以說,我覺得如果是在這個地方,死了也沒關係。可以不給任何人帶來麻煩地死去,如果是為了尋找老爸和我媽死去的真相而倒下,那也有點意義。被不知道姓名的某個人殺掉,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是這麽想的。」


    和我一樣,懦弱得想靠別人下手。


    「如果是在這裏,我能接受自己死掉,我是這樣想的。你應該不懂這種心情吧。我和透子之間,所有一切都不一樣。」


    所有一切——不隻是說我們的境遇,一定是指所有事。阿驤的語氣很冷漠,而且眼神依然是放棄了一切的眼神。


    「這一切,我都不在乎。」


    「騙人。」


    我堅定地斷言後,阿驤露出納悶的表情看著我。


    「說什麽不在乎,都是騙人的。」


    「是真的。就連現在也是,我也想去死。」


    「這也許是真的,但是不在乎一切是騙人的,你隻是假裝放棄而已。因為,如果你真的想死,不要反抗,乖乖被殺就好了,但是你沒有這麽做。如果一切都無所謂,那也沒必要救我,也完全不需要因為我的話而心痛。」


    所有一切,都和我一樣。


    「我以前也是這樣。待在那個研究所裏,每天都想死。不曉得自己為何而生,也不知道為何活著,每一天都一直覺得想死。」


    那也許是置身在那個地方時,最常浮現的念頭。


    「像這樣度過一天又一天,我的眼神也變得跟阿驤一樣,變成想死的眼神。和戰鬥實驗中希望對手殺掉自己的那些孩子一樣。」


    我每天在鏡子裏見到的,我最討厭的眼神。


    「但是,我隻是露出這種若有所求的淒慘眼神而已,絕對不說出口。隻是在心裏祈求著,最好沒辦法抵抗就被殺掉。不是出於我的想法,是基於別人的意誌,我無論如何都想死。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其實不想死,想活下去。我實在沒辦法接受自己在冰冷的地下研究所裏,連誕生的意義都搞不清楚就死去。但我也沒有其他辦法,所以希望借別人之手,硬是結束我的人生,強迫自己接受死亡。」


    被拋棄在充滿痛苦的封閉庭院中,我就這樣越來越厭世。


    重複著徒增痛苦的每一天,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某一天,我改變了。


    「但是啊,某一天我讀了研究所的人拿來的漫畫後,我變了。漫畫中的主角到了學校,遇見喜歡的人,有時候牽著手,看起來好幸福。也許你會覺得那隻是人家編的故事,但我覺得好耀眼,覺得非常羨慕,我也想象那樣活著。於是我發現,我現在的境遇很奇怪。為什麽擅自把我製造出來,自顧自地玩弄我,隨意地折磨我,每天都好痛苦。因此我想到,為什麽我非得放棄不可?我明明也想過平凡的生活,為什麽會這樣?一想到這裏,我覺得自己很蠢——隨便就放棄的自己是最糟糕的。我大概是在那時變了。我覺得,我絕對要活下去。」


    我還記得填在書頁上的台詞因為滲入淚水而變得模糊。


    「阿驤和那時候的我很像,一模一樣。所以我懂,阿驤想幹脆死掉的心情,我非常懂。」


    「懂又怎樣?跟我說教,自以為好像很懂一樣,是要同情我嗎?然後我和你就能得救了嗎?」


    阿驤帶著就快迸發的情緒直瞪著我。


    感情無處可去,但是,他明明也知道無處宣泄。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所以,我並不是想說得多了不起。


    我想說的事更單純。


    「在那之後,我變得開朗了一些,雖然待在研究所裏,開心的事也變多了。有時和朋友講話,或是讀讀書。和一心想死掉的孩子聊天,跟他們說大家一起努力活下去。不過有些孩子還是會想死,一樣希望死在別人手上……所以,在戰鬥實驗中遇見那種孩子時,我會抱緊對方,用電力不造成痛苦,讓對方昏過去——我隻能立刻讓戰鬥實驗結束。因為那種心情我懂,如果我下得了手,我也想幫忙殺了他們,因為我真的很明白想死的心情。但是我沒有那種勇氣,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他們也活下去。我不知道該怎麽解決這種困境,隻能把問題往後延。」


    我走下床,坐到阿驤身邊。


    在聽得見呼吸聲的距離下,我直望著阿驤那雙我最討厭的昏暗眼神。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我說完,緊緊抱住阿驤。


    我小小的身體實在沒辦法把阿驤整個人抱在懷裏,所以從一旁看上去,隻像是我撲抱住阿驤吧。


    不過就心情上來說,像是包容他一般堅定地抱住他。


    「我希望阿驤活下去,希望阿驤不要死掉。昨天才剛見麵的我講這種話也許很奇怪,但是我真的打從心底這麽想。」


    抵在阿驤胸前的耳朵裏,血液的流動聲不斷回蕩。


    那是我活著的聲音。


    從耳朵抵著的阿驤胸膛裏傳來心跳聲。


    那是阿驤活著的聲音。


    「阿驤,謝謝你救了我。所以,我也想救阿驤。」


    盡管我深切地明白想死的心情,但我第一次說出自私的話。


    「因為我非常想活下去,所以你救了我,我真的很開心。這次輪到我了,輪到我來救阿驤。如果你想知道七年前的事,想知道爸爸媽媽過世的真相,我也會幫忙——讓我幫你的忙。我希望阿驤活下去。」


    我不顧他的心情,隻說出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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