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問的問題太多了,多到思考回路快發出慘叫。


    光是存在於該處就已經難以解釋。常識上明明不該發生,但常識的境界線卻早已經被我們拋在背後。我心中有著這樣的確信。這家夥說不定真能辦到——這樣曖昧模糊又無法證明的確信。


    也許是確信,或者是祈願。


    心中的真正動機就先擺一邊,實際上最佳的答案已經擱在眼前,然而心情卻緊張得遠遠算不上平靜,反胃的感覺不斷湧現。


    與我的混亂相似,琉可斯似乎同樣正嚐試理解現況,他瞪著我擺出全力鞭策思考運轉的苦澀神情。


    他依然坐在地上,隻扭轉上半身看著我們。我和琉可斯就這麽僵在原處陷入膠著。仿佛突襲我們般,一定時間內沒人控製的電梯門自動關閉,傳來欠缺抑揚的電子語音『電梯門即將關閉』。


    這就成了訊號。


    「酒匂驤一,想問的事多到數不清。為什麽住在特區,一副『學生模樣』的你會出現在這裏?還有為什麽衛學生手上會有槍,之類的。現在到底是怎麽回事?再加上那個,相比之下,『剛才講的那些』根本就不重要。旁邊那個,喂,就是你。」


    也許看穿了我的攻擊態勢沒有殺意,琉可斯背對著滿月緩緩站起身,指向透子。


    「『我聞到味道,所以認錯人了』。喂,這是怎麽回事?而且氣味還滿強的。實驗體的……對,實驗體的氣味。你們兩個……到底是什麽身份?喂,那邊的,就是你啊,你是什麽來曆?『為什麽有我不認識的實驗體和人類待在一起』?」


    琉可斯以莫名強硬的語氣如此說道。話語中暗藏著我看不出來源的慍怒。


    聽見琉可斯說漏嘴的這短短一句話,龐大的情報流入腦海。


    琉可斯不認識透子。他說透子是「我不認識的實驗體」。從透子的反應也很明顯。如果兩人過去已經相識,應該會有更明顯的反應。


    「為什麽」。前麵還加了「為什麽」。


    這一點隻要從下文推測就很明白了。


    『為什麽有我不認識的實驗體和人類待在一起?』


    啊,原來如此,很簡單。反過來說,「如果是琉可斯認識的實驗體,就有可能與人類處在一起」。


    「不說話就視作敵對喔。」


    思緒不容許其他任何行動,身體僵硬得不聽使喚。琉可斯表明了再清楚不過的戰意,在他壓低重心時,我舉起右手製止。


    「等、等一下!先等等,琉可斯,我們沒有這種意思!」


    「被槍指著有誰會相信?」


    為了找出最佳解需要爭取時間。與理性交戰不休的預感刺激著好奇心。不過時間有限,這一點絕對不會錯。


    琉可斯剛才轉頭之前說了「你們」。他正在此處等人,這一點顯而易見,而且數量還是兩人以上。所以萬一對方抵達了,人數上的優劣勢就會立刻逆轉。


    而且他又說「聞到味道」,這恐怕是指實驗體的味道。所以說他正在等的對象是實驗體,不會錯的。


    至於琉可斯本人,大概也是實驗體。


    隻有對時間限製的焦躁感不斷累積,雖然還抓不到解決的線索,雄辯是銀。


    「真受不了……現在到底是什麽狀況……喂,酒匂驤一!為什麽你會和實驗體走在一起?皇都目前對實驗體應該一無所知吧?況且為什麽要裝成學生?防衛廳到底在想什麽?」


    琉可斯自己如此說道。仔細一想,在外區的所有邂逅一打照麵就是戰鬥。但今晚情況顯然不同,琉可斯沒有發動攻擊。


    原因就在他自己的話語中。


    因為他本身也有想知道的問題。想從我們口中得知其他情報。


    那麽選項隻有一個。


    「……我不能回答。」


    沉默是金。


    裝傻究竟能從他口中騙出多少情報?


    「什麽意思啊……海上局二話不說就開火轟過來,再加上你們,是在想什麽?」


    「誰曉得。和海上局關係不好,我也不清楚。」


    流暢毫無遲滯,我自然而然如此答道。滿嘴胡謅的荒唐言語,用醫院前自室實姐與日和姐口中得到的材料即席編造,引誘他繼續往下說。讓琉可斯誤會我們其實掌握某些情報。


    「啊,所以說你這家夥……再加上你出現在這裏,你是防衛局的人吧。哈哈,酒匂驤一,你說漏嘴啦?」


    如果能讓對方覺得我容易操弄就更沒話說了,他會更加鬆懈,更容易說溜嘴。


    我的言詞幸運地牽引狀況往有利的方向演變。


    「海上局那些家夥也沒警告,二話不說就直接開火了。不是威嚇射擊,擺明了就是要人命。因為他們直接就把火箭彈轟過來了啊。多虧他們,讓我下去喝了好幾口海水。真受不了,現在是怎樣?『來自外國的家夥們就是海上局從中引介的』嘛?那我要出國了反而轟我不是很奇怪嗎?」


    心裏越是鬆懈,越容易說溜嘴。


    從他口中所說的內容來看,琉可斯原本想跨海?那又為什麽被海上局攻擊?


    等等,他剛才確實說了。就是這個。原本隻是我們的推測,但自他口中證實了。


    「來自外國的家夥們就是海上局從中引介的」。


    果不其然,有關連。那又是怎麽回事?他又說皇都對實驗體毫不知情?


    那些外國籍的家夥們,和大地世界又有何關聯?


    通往真相的線索逐漸溢漏,我全心全意隻顧著搜集線索,而忘記了另一件事。


    她理所當然會比我感興趣,畢竟從對方的說法聽來,顯然雙方並不認識。


    現在的她,想問的事應該比我更多。為什麽我就是忘了她的存在?


    「不、不好意思!」


    剛才保持沉默的透子開口說道。我轉頭看向透子,她手中正拿著那個裝了四顆藍色藥錠的盒子。因為我扔在裝著透子裝備的背包中,混在裏頭了吧。手中拿著在月光照耀下顏色詭異的藥錠,透子說道。


    「那個,這個原本是你的吧?請問這個到底是什麽?」


    「啥?為什麽你會有那個……?」


    「你和我一樣是實驗體對吧?你——」


    「喂,透子!你先冷靜點!」


    我按住突然間潰堤般快嘴說道的透子,抓住她前傾的肩膀,使勁搖晃。


    透子會焦急也是理所當然。她也不認識的實驗體。恐怕對她而言也是初次邂逅,想問的事應該多到數不清。


    「喂喂喂,也太有精神了吧……酒匂驤一,偷人家的東西還真沒家教啊。」


    「那是你掉的。況且你居然還敢提偷東西,這不是作賊喊抓賊嗎?」


    「哦,是我掉的喔……那時候啊……算了。雖然我喜歡美人,但小孩子我沒興趣。不過,畢竟同樣是『黑發』也算有緣,我就告訴你吧。」


    對了,當時他小心翼翼地攬在身旁的那個手提包現在不見蹤影。琉可斯身旁隻有大量的營養調整食品的包裝紙,沒有那個大手提包。


    「那藥錠的名字叫other side。『另一邊』是我自己隨便取的名字。除了在皇都散布時為了開個玩笑才取這個名字,另一個原因是因為用途為『解放限製』。」


    「限製?」


    琉可斯指向透子手中的藍色藥錠。


    「你叫什麽名字?」


    「咦?呃、我?那、那個……透子……朝美透子。」


    「朝美……透子……?嗯……算了。朝美透子,你都沒印象嗎?用來解放限製的那個藥錠,你應該有印象才對。隻要是實驗體,就應該見過好幾次。」


    「咦……我、我沒有見過這種東西!雖然吃過很多種藥,但是這種顏色的……」


    「做成藥錠隻是為了方便攜帶而已,你應該有印象才對,對那種藍色。那個讓人不爽的藍色。」


    「藍色……啊!」


    透子睜圓雙眼,張大了嘴驚呼。


    「戰鬥實驗的注射……」


    我回憶起之前得到的情報。藥劑的成分是肌力增強和興奮劑。透子也說過,明明不想戰鬥,但是被注射打藥,強迫她與其他實驗體戰鬥。


    「對。就是被那些讓人不爽的混賬家夥們打的藥的仿造品。哎,算劣化版就是了。副作用有些難受,不過效果和那個注射筒一樣是解放限製。」


    「我聽說那個藥的成分是肌力增強和興奮劑。難道不是?解放限製又是什麽?」


    「喂喂喂,你問題很多喔……藥的成分我也不曉得,我又不是專門的。哎,不過對我們起作用的成分,在人類身上會起什麽效果啊?也許是劣化版的問題吧。多虧這效果


    ,可以發揮像這次的功效,該說是歪打正著吧。至於那個解放限製是……啊,講太多了啊……你們也多透露一點給我聽聽吧。」


    琉可斯洋洋得意地說個沒完,看起來毫無保留。大概是想營造氣氛讓我參與對話,他的喋喋不休就是要引誘我開口。恐怕接下來就是互相試探的時間了。琉可斯果然也一樣,想從我們口中套出情報。


    我對琉可斯有幾分同感。回想起來,我們也曾經對著彼此自嘲太過弱小。


    「要不要,跟我們一起來?」


    透子一腳飛越走鋼索般的情報戰,突然說道。


    我和琉可斯不禁愣住。透子這句話讓我睜圓雙眼。


    超乎意料的一句話。從未料想過。不過我立刻轉動思路,馬上就想到,這也許是最佳解。


    也許是我想太多了。透子說的有道理。就算琉可斯屬於另一邊,雖然他是實驗體,但隻要他離群無所歸依,那就如同透子所說。


    就和透子一樣,也許能加入我們這一方。


    這是透子風格的思路,所以我無法導出這樣的結論,這毫無疑問最逼近最佳解。


    「我逃出研究所之後,被人家追殺差點死掉……可是阿驤救了我……救了隻是陌生人的我,教了我很多事。現在我在另一邊生活!」


    透子大概早就決定隻要在這邊遇見實驗體,對每個人都要這麽說吧。透子就是這樣的女孩,她宣言過想拯救大家。


    所以,也許這句話出口的時機稍嫌急躁,但這句話對她而言是天經地義。


    「所以我想幫助還留在研究所的朋友們……我雖然之前不認識琉可斯先生,但如果你願意,要不要跟我們一起來?可不可以幫助我們?」


    透子將洋溢著滿腔熱誠的話語拋向黑夜。


    琉可斯原本嚐試渡海。換言之,他想逃離此處。那麽就算理由與透子不同,他對那地方的心情肯定相似。就我們的目的來想,可能性很高。


    透子這句話讓場上空氣倏地靜止,安靜到仿佛能聽見月亮西沉的聲音。滿月還是一樣看起來異樣地大,背對著月光的琉可斯的身軀也同樣消瘦得仿佛禁不住風吹。


    「一起……?」


    那身軀微微搖晃,急促而細微地震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狂笑聲撕裂寧靜,琉可斯捧腹大笑。


    有什麽好笑?有哪裏不對勁。快回想啊。快回想最初,最初的時候。


    「哈哈……哈哈……什麽嘛,原來是這樣啊。是這樣就早點講啊……我還以為……哈哈哈哈哈。朝美透子,所以酒匂驤一就是你的白馬王子吧。真像是在滿是黴味的地底下住太久的小鬼頭會有的想法……哈哈哈哈哈。」


    琉可斯和我相遇時,他說了什麽?


    「酒匂驤一,你也一樣啊,你自以為是英雄才站在朝美透子這一邊吧。那你就告訴我啊。救了我們實驗體之後,你有什麽打算?在皇都生活嗎?要怎麽做?我們這些怪物要怎麽生活啊?」


    琉可斯譏笑般展露誇張的肢體動作。


    「我或朝美透子這種人型也許還可以!不是的其他人要怎麽辦?在皇都想必很難被人接受吧!告訴我啊,要怎麽辦嘛!」


    那口吻與高高挑起的嘴角令我不快,雖然我忍不住想回嘴,但琉可斯沒有停止。


    「好了,很夠了……什麽嘛,你們兩個,根本什麽也不是啊……礙事。你們的那種想法,隻會礙我們的事。」


    嘲笑的臉孔一瞬間變得尖銳,聲音轉為低沉。


    「我會當上王……一切的一切,都是為我們存在,為了讓我們活下去。你們這些死小鬼,根本就什麽都不懂。崇高的理想論,隻有先明白自己的分寸才會擁有力量,帶有現實感。酒匂驤一,朝美透子,你們口中那些不過是幼稚的空談。」


    琉可斯壓低姿勢。明白對方的戰意,我將幻影手槍的準星指向琉可斯。透子在啪嘰聲中令電流環繞全身。原本反射月光的烏黑秀發轉變為驅散月光的金色。藍白電光與明月自兩側照亮瞭望台的黑暗。


    「金發……?不,是白色吧。什麽嘛,你是『千號』啊!因為原本是黑發讓我誤會了。什麽嘛,這不是『失敗品』嗎!哈哈哈哈哈哈!區區的失敗品,也讓我耗費這麽多時間交談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琉可斯的狂笑令我不快,將槍口瞄準他眉心時,我突然發現。


    滿月光芒照耀下,琉可斯的身體輪廓顯然比剛才大了一圈。那仿佛禁不起風吹的印象已經不知去向。雖然輪廓無異於常人,但是和剛才相比明顯「變大了」。


    「我們實驗體有兩個限製。不是兩個階段,兩個限製個別獨立。這也是當然的吧。抱歉,我沒辦法控製我自己做的實驗體——這種借口就科學家而言水準隻是三流。」


    琉可斯說著,從口袋中取出了透明的藥盒。裏頭裝著眼熟的五顆藍色藥錠。


    「這玩意兒或研究所注射的藥,功能就是『人為』撬開限製。但也有藥打不開的限製。這是每個實驗體的特性。聽說是先發現了這個特性,才會讓他們去造出第二個人工控製的限製。」


    他一麵說一麵將藥盒放回口袋,手臂早已經不是無縛雞之力的模樣,而是折野那般,擅長近接戰鬥者才擁有的軀體。


    我緩緩向後退。一次不到半步,緩緩地以電梯為目標,慢慢後退。


    「我們實驗體天生擁有的限製,有些人非常非常鬆,也有人一輩子都打不開。每個人開啟的契機都不同,其中也有人一打開就不會再關上。至於我,是這家夥。隻有這家夥升起時,一個限製會開啟。」


    壯碩的身影指向投映影子的光源。自瞭望區的窗口,以及透明的天花板灑落光芒的偌大的燦亮滿月。琉可斯指向那美麗的正圓。


    「酒匂驤一,朝美透子,你們……聽說過狼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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