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第二次的春天,從溫暖的日子揭開序幕。


    學年從一年級升上二年級,教室從三樓搬到二樓,班級從六班變成八班,再來就是社會組科目變少,自然組科目變多了而已吧,變化不怎麽大。


    所以我隻是靜靜呼吸,努力讓這淡薄的變化,別變得濃厚。


    「都到齊了吧。」


    用力拉開教室門走進來的人,是今年的班導吉樂老師。因為早在開學典禮上宣布了,他也是我一年級的數學老師,所以我早就知道他的聲音和體型都很巨大。


    明明不是理化老師,卻總是穿著白袍,去年有人說過,那是他要遮住自己微凸的肚子,要不然就是不想穿鬆垮垮的運動外套。我想,應該兩者皆是吧。


    早已想象吉樂老師會用這種方法進教室,卻有個意料之外的事情。老師後麵跟著一個,身穿未曾見過的製服的嬌小女孩。


    ——那是誰啊?


    老師對著那個女孩說:


    「真是的,從來沒聽過有人轉學第一天就遲到,本來就已經夠醒目了耶。」


    「對不起,我迷路了。」


    「總之,先自我介紹吧。」


    吉樂老師胡來的要求讓她睜大原本已經夠大的眼睛說:


    「什麽?不是老師會幫我介紹嗎?」


    「你都已經醒目到這種程度了,還說什麽啊。這是懲罰你遲到,拿去,在黑板上寫名字!夠像轉學生了吧!」


    老師朝她扔了白粉筆。


    她慌慌張張叫著「欸、啊、哇」,接住白粉筆。她緊緊盯著白粉筆看,讓人以為她想用念動力飄浮白粉筆。


    班上所有人的視線,全集中在轉學生的舉止上。


    她用力上下聳動肩膀,重新振作精神後,拿起白粉筆滑過黑板。


    有點方正卻相當漂亮的字,不大也不小。她用連坐最後一排的我也能清楚看見的尺寸,寫出自己的名字。


    「大家好,我叫二葉晴夏,剛從靜岡搬過來。我還不清楚這個城市有些什麽,還請大家告訴我,請大家多多指教。」


    她用力一鞠躬,用力到讓人以為她要甩動那頭稍微過肩的長發。


    就算遲到、在眾人矚目中自我介紹、身穿和大家不同,大概是前一間學校的製服,她也毫不慌張,她——二葉晴夏落落大方。


    「那二葉就……喂,你們這些家夥,我不是有排座位,現在是怎麽一回事?」


    我的座位應該是中央前麵算來第二排,但實際上,我現在坐在窗邊最後一個位置上。


    坐教室中央的女生揮手喊著:「吉吉,大家都不想要遵守啊。」


    「別叫我吉吉,而且最起碼一開始給我遵守一下啊。」


    「這種事情,一開始最重要啊!吉吉去年不也這樣對我們說了嗎?」


    「我那是在說念書!而且完全相反,重要的是要遵守!真是的,沒想到菅野今年也在我班上,早知道就把你抽掉了。」


    老師戲劇性地搖頭歎氣,名叫菅野的女生也笑著說:「好過分喔~~」


    認識吉樂老師的學生、不認識吉樂老師的學生全都滿臉笑容,二葉晴夏也笑了。


    沒笑的大概隻有我了吧,反正我根本不想要融入大家,仍舊靜靜呼吸,看著這幅光景。


    隻不過,我有個不好的預感。


    因為教室裏的空位,就隻剩我前麵這一個了。


    我念的學校,根據身為畢業生的母親說,二、三十年前的學生人數比現在更多。


    但現在沒以前多,「因為少子化啊」,聽到父母這樣說,身為獨生子的我,總煩惱著不知該怎麽回答。但是,少子化也是事實吧。


    學生減少後,學校教室多到用不完,已經老朽的大樓被丟著不管,多到就算有不認識的人住進去,應該也沒人會發現吧。


    有別於上課的校舍,前幾年還被拿來當社團教室或是合宿時使用的大樓,也還留在原地。現在外麵拉上「禁止進入」的封鎖線,旁邊高過我膝蓋的雜草叢生,根本沒有學生會靠近。


    大樓的門和窗戶當然都有上鎖,根本進不去,但大樓有室外樓梯,所以可以走樓梯上屋頂。室外樓梯的入口當然也有拉上封鎖線,但要跨過去並不難。


    所以在去年,入學兩個月後發現這裏以來,屋頂就成了我愛待的地方了。


    沒有維修的室外樓梯雖然生鏽,卻沒有老舊到腐朽。隻要上到屋頂,輕撫河麵的冷風,就在那裏迎接我。


    圍上一圈欄杆的屋頂,麵積和教室差不多,多虧屋頂上有被棄置的鋼製置物櫃,能為我遮掩來自校舍的視線。


    我環抱膝蓋,靠在置物櫃上。


    「好累……」


    轉學生的製服就在麵前,她的背影不管怎樣都會映入我的眼中。就算知道她投射的好奇視線不是在看我,還是讓我不自在。


    從屋頂上,可以清楚看見流過附近的河川。雖說是河川,也不是會寫在課本上的大型河川,又大到不適合叫小河流。


    河麵反射太陽光後,夏天刺眼閃耀、秋天閃閃發亮、冬天潺潺流動,而現在,春天果然是閃閃發亮。


    「——咦?」


    到剛剛都還在我眼前的製服——二葉晴夏走在河堤上……才這樣想著,她突然停下腳步。


    她從製服口袋中拿出什麽東西盯著看,紅繩?看不太清楚。


    她在那邊幹嘛啊?


    快一點走開,趕快離開我的視線。


    「快動。」我在心中用力想著。


    此時,一陣風咻地吹過。


    「動了……」


    嚇我一跳。但我當然沒有隨心所欲操控他人的能力,也不是因為她開始走動而嚇到。我之所以嚇到,是因為她突然從河堤往下衝。


    她舉高右手,追著剛剛還在她手中的紅色物品。


    跑下河堤,穿過狹窄的河岸後,馬上就是河川了。


    在她的腳隻剩幾步就要踏入水中時,我忍不住大喊:


    「別走進去!」


    但她聽不到我的聲音,仍繼續靠近河川。


    原本打算再喊一次,但我立刻察覺根本沒用。


    從屋頂上喊,她根本聽不到。


    我急忙衝下樓梯,在雜草中奔跑,穿越學校腹地後,腳步踉蹌地衝過河堤。


    她到底知道不知道現在幾月啊?


    到上個月都還在下雪耶。


    我一邊在心中大喊,一邊用幾乎是自我最佳成績的速度奔跑。


    我跑到河岸時,二葉晴夏早已走到河川中央附近,膝蓋以下都泡在水中了。


    「別再往前走了!」


    「別擔心,我隻是要走到對岸而已。」


    「不行,現在馬上回頭。」


    「但是那邊……」


    她指著對岸,生長在那邊的小樹樹枝伸到河麵上,紅色緞帶就卡在上麵。


    「別管那種東西了!」


    「但是,明天之後要——嗚哇!」


    「危險!」


    看見她腳下一滑,我反射性走進水中。


    千鈞一發之際,我抓住了她的手。


    「趕快上岸!」


    「但是……」


    二葉晴夏似乎還很在意緞帶,不時轉過頭去看。


    明明身體很冷,我卻一股熱血往腦袋上衝。


    「現在還在意緞帶幹嘛啊!這條河可是比外表還要危險耶。」


    「什麽?」


    「剛剛要是一個不小心,你可能就被河水衝走了耶。這裏以前可是發生過意外啊。」


    「……騙人。」


    「我才不會騙人。」


    「我、我不是在


    質疑你啦……但是。」


    「總之先上岸吧。」


    這種季節要玩水還太早,從腳底冷到全身,身體不停發顫。


    再怎麽樣,她也不再反抗了。


    走上河岸後,她跪在地上,表情茫然。


    「曾經……發生意外嗎?」


    「去年夏天,連警車和救護車都出動了。」


    據說是小學生們暑假跑出來玩時發生的事情。我也隻是從新聞報導中得知,但聽學校長期任教的老師說,這條河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意外了。


    小小的河川,乍看之下很適合遊玩,但它不如外表平穩,有些地方會突然變很深,水流變很快。


    二葉晴夏刷白一張臉。我不知道那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害怕,她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身體。


    「我不知道……」


    「我想也是。」


    要是連來學校都會迷路的人知道這件事,我才會嚇到。


    「啊,但是,緞帶……老師剛剛才給我而已。學校製服預計今天會寄到我家,所以我明天開始得穿這裏的製服上學。但是緞帶隻能在學校裏買,所以那個……」


    她相當慌張說著,我已經知道她想要說什麽了。


    我知道這些事的答案。


    想去對岸,隻要沿著河岸往前走就可以過橋,製服緞帶去學校合作社就能買到。


    但那和我沒關係,所以我不打算告訴她。


    我轉向校舍,邊抵抗著含水褲子的沉重,跨出腳步。


    「那個……你是和我同班的……?」


    大概是記得我的臉吧,但看她的樣子,她似乎不太確定。


    我也沒打算回答她,所以沒有回頭。


    櫻花季要玩水還太早。


    一回到家,我立刻把製服丟進洗衣機,邊發抖邊走進浴室。


    冷到刺痛的腳淋上熱水後,慢慢回溫。熱水從頭淋下,我邊沐浴在水中邊脫口而出:


    「……糟透了。」


    明明隻有開學典禮和班會時間而已,卻比平常累上兩倍。


    全都是二葉晴夏的錯。


    放著不管就好了……雖然這樣想,但一想到要是有個萬一,就沒辦法不去救她。想到明天之後的事情,就讓我心情沉重。


    幫了人家又丟著不管,而且還是才剛搬來的轉學生。


    如果被別人知道,或許會有人說我很不親切吧。擅自批評我也就算了,要是一群女生跑來責問我,沒有比這更麻煩的事了。


    但在淋著熱水澡時,我也漸漸看開了,橋到船頭自然直啦。


    短時間內,可能會被說東說西吧,但隻要我不說話,他們就會立刻離開。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度過的。


    衝了個要被說浪費資源的熱水澡後,走進廚房打開冰箱,裏麵有母親補充的食材。


    「雞肉、番茄,和鴻喜菇啊……」


    做番茄燉雞肉,或是用胡椒、鹽巴調味後拿去煎吧。用雞肉油脂炒鴻喜菇後,再把番茄切好,擺在一旁,也算是一道晚餐了吧。


    忙於工作的父母回家時間都很晚,早上行動的時間也都不同,所以我們家三個人幾乎不會一起吃飯,這種生活已經持續三、四年了。


    父親的工作本來就常加班和出差,從孩提時期起,我就沒有什麽和他一起相處的記憶。母親在我小的時候還有控製工作量,但加班時間逐漸增多,現在已經變得和父親差不多忙碌。


    小學六年級時,母親問我:


    「媽媽接下來可以增加工作時間嗎?」


    我回答「當然可以」,倒不如說,我希望母親可以這樣做。


    雖然父親反對,但自從下個月開始,母親的回家時間變晚了。


    我從冰箱裏拿出蘋果汁。


    「喵~~」


    大概是聽見聲音,喵喵走到我腳邊來。


    喵喵是我們家養的貓。


    聽到的人幾乎都會說這個名字「也太偷懶了吧」,我不否認。


    因為我第一次對喵喵說話時,它確實回我「喵~~」。現在雖然變得無法無天,但它當時小到我覺得光抱著都會弄壞它,細聲「喵~~」叫。


    喵喵整個肚子貼在我腳上,這是它討飯吃的姿勢。


    「才下午五點耶,要吃晚餐還太早喔。」


    「喵~~」


    我覺得喵喵知道我在說什麽。


    因為這和它討飯吃,我回它「等等」時的高聲喵叫不同,當然是感到不滿的「喵~~」。


    我一說完「你啊,隻要稍微不小心就會吃太多吧」,喵喵便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我的腳。


    像在表示「不給我飯吃,你就對我沒用處了」,立刻離開廚房。


    身長五十公分,體重五公斤左右的喵喵才剛離開,我便感覺此處的溫度正在立刻下降。


    「……真拿你沒辦法。」


    我打開放罐頭和幹飼料的櫃子,掀開平坦的蓋子,從裏麵拿出一片。


    喵喵又跑到我腳上來了,這次大概是聽見我打開櫃子的聲音吧。


    「隻能吃一片喔。」


    ——我知道啦。


    大概想這樣說吧,喵喵叫一聲後,咬住海苔。


    「奇怪的貓。」


    喵喵動動耳朵,但它現在沒時間反駁我,大口大口忙著吃海苔。


    我蹲下身,看著喵喵的眼睛。


    但喵喵沒有看我,還是專心吃海苔。


    它總是這樣,我不在意地繼續對它說話:


    「欸,不過隻是個緞帶,會有人為了那東西在這種季節跑進河裏嗎?而且還穿著製服耶……但那是之前學校的製服,可能已經不需要了吧,就算是那樣,應該可以想象河水很冷吧。」


    嚼嚼。


    「還是在追著被風吹跑的緞帶時,不小心跑進河川裏了呢?」


    嚼嚼。


    「她說早上去學校時迷路了,那回家……」


    不是寒冬應該沒有關係吧,但她的裙子濕了,鞋子當然也濕了。


    我家到學校還算近,就算如此,我還是很冷、很難走,但她家……


    一想到她該不會又迷路吧,就有點擔心。


    「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喵~~」


    「你隻有在這種時候會回我啊。」


    喵喵伸出舌頭,舔舔嘴巴。


    「你說我不好嗎?」


    喵喵沒有回答。不僅如此,一吃完立刻走出廚房,這是因為它知道我隻會給它一片海苔。


    「無情的家夥。」


    喵喵一離開後,果然變冷了。


    「……來煮晚餐吧。」


    雖然時間還早,反正隻有我一個人,不管什麽時候吃都不會有人念。


    我從冰箱裏拿出雞肉、番茄和鴻喜菇。


    我不討厭做菜。


    要是接下來也得一直做一人份料理,讓我慶幸不討厭做菜真是太好了。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從書包裏拿出課本時,教室出現一陣騷動。抬起頭,穿著新製服的二葉晴夏正要步入教室。


    她站在門旁,忐忑不安地四處張望。


    該不會是在找我吧?


    雖然覺得自我意識過剩,不希望她提及昨天那件事的我,走到後方的個人置物櫃,背對過她。


    裝作整理物品一段時間後,慢慢轉過頭。她被其他女生圍著,像在說些什麽。我趁這個機會回到自己座位。


    和大家穿著相同製服的二葉晴夏,感覺比昨天更融入大家。雖然不太能用話語形容,但我覺得隻有她和大家有點不同。


    明明張大嘴巴、出聲大笑、拿出智慧型手機交換聯絡方法的樣


    子全都一樣,就隻有她清晰可見。


    大概因為隻有她穿著全新的製服,和周遭有點格格不入吧。


    思考一陣子後也找不出答案,我打開數學課本。


    在教室時,我幾乎總是在念書。我沒特別喜歡念書,要論喜歡或討厭,我討厭念書。


    但隻要看著課本,就不會有人來搭話,隻要有一定的好成績,老師和父母也不會過度幹涉。這麽一想,念書也不差。


    好幾個腳步聲走近,人影倒映在我的桌上。


    我沒抬起頭,隻是移動眼球確認狀況,看見剛剛還在和二葉晴夏說話的女生們圍在她的座位旁。雖然她們說話很吵,也因為這樣,二葉晴夏沒有注意到我。


    我的頭低得更低了,即使如此,說話聲還是會傳進我的耳中。


    「晴夏,你的緞帶怎麽了?昨天吉吉有拿給你吧?」


    不過才一天,稱呼就從「二葉同學」變成「晴夏」了。女生像是輕輕一跨,就飛越了聳立在姓氏和名字間,比十層高樓還高的高牆。


    「緞帶……那個,昨天老師給我後,我就弄丟了。」


    「什麽~~昨天才拿到耶?晴夏該不會少根筋吧?感覺你乍看之下很能幹耶。」


    「要是能幹,就不會迷路了吧。」


    「你說的對~~哎呀,緞帶去合作社就能買到,你知道合作社在哪裏嗎?」


    「不知道,我隻知道體育館和教室而已。」


    「那等一下帶你去參觀吧,然後順便去買。我的筆記本也快寫完了,也想順便去買。」


    「謝謝。」


    「不用謝啦。要是忘記一、兩次還能蒙混過去,如果一直不綁緞帶,可是會被警告的耶。」


    「就是說啊,這種土死人的緞帶,要是沒了才好啊。不覺得這很像國中生嗎?」


    「對、對,又不是昭和年代了,真希望他們也差不多該重新設計製服了吧。這與其說緞帶,就隻是條繩子啊。」


    「我懂~~而且現在這種時代,還穿過膝深藍百褶裙的,隻有這間學校了吧?晴夏昨天穿的那件製服,就很棒啊~~超級可愛。英格蘭裙上還有淡粉紅色的線條對不對?」


    ——記得還真清楚啊……


    跑進耳中的對話,令我背脊發涼。


    製服這種東西,就算有點不同,也不會有太大差別吧。


    我根本無法理解女生對製服的堅持。


    「製服這麽土,晴夏應該也覺得不喜歡吧?」


    「不會啊,我也喜歡這個,覺得兩種都能穿到真是太幸運了。」


    「欸~~這種製服耶?明明一點也不可愛耶?」


    「雖然設計古典,但我很喜歡喔,媽媽高中時期的照片上,就穿著和這個類似的製服。大概因為這樣,今天換上這身製服時,我爸媽異常地興奮呢。」


    「那什麽啊,媽媽也就算了,連你爸也跟著興奮嗎?」


    「不覺得有點危險嗎?」


    「太惡了吧,要是自己父親對女兒的製服裝扮興奮的話。」


    「倒退三尺,肯定會倒退三尺。」


    二葉晴夏開口阻止毫無節製亂說話的女生們:


    「不是那樣啦,我爸媽從高中就開始交往,我爸大概隻是想到我媽年輕時的樣子啦。因為他看著我說:『跟媽媽一模一樣呢。』」


    「啊~~原來如此,一大早就在小孩麵前曬恩愛啊~~」


    女生們開心的「哇~~」、「呀~~」聲太吵,我完全讀不進問題。


    正當我站起身想換個地方時,放在課本上的銀色自動鉛筆掉到地上。


    「啊……」


    二葉晴夏立刻撿起來。


    「給你……咦?是昨天的?」


    我避免和她對上眼,接過自動鉛筆。雖然打算直接走出教室,但其中一個女生沒放過那短短幾個字。


    「昨天怎麽了嗎?」


    「發生什麽事了?」


    「藤倉對你做什麽了嗎?」


    「不是,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別和我說話,別靠近我。


    但我的願望沒有實現,二葉晴夏追上我。


    「你是昨天幫我的人對不對?果然和我同班啊。」


    「幫你?藤倉嗎?」


    「沒事吧?」


    「晴夏,發生什麽事了?」


    「全部說出來啦。」


    在我麵前,關於我的對話,如傳話遊戲般接續下去。但那種事,我已經有某種程度覺悟了。


    因為二葉晴夏身邊,有兩個一年級時和我同班的女生。


    我從入學典禮以來,就不和任何人說話,運動會和文化祭等學校活動也不怎麽參加,所以我知道,她們覺得我是「總是心情不好,不和大家交往,不知該怎麽對待的家夥」。


    昨天果然不去幫她才正確。


    我瞪了二葉晴夏一眼。


    ——那什麽啊,真讓人不爽。


    去年和我同班的女生的聲音,刺在我背上。


    即使如此,我也不打算反駁,打算直接走出教室時,在門口附近被拉住外套衣角。


    「昨天真的很謝謝你,不好意思,我沒有好好道謝。」


    「放開。」


    「——欸?」


    「外套。」


    「對、對不起。」


    二葉晴夏低頭道歉後,和她在一起的其中一個女生,拉了她的手。


    「晴夏!班會時間就快要開始了喔。」


    「唔、嗯,但是……」


    「別理藤倉啦,那家夥幾乎不講話。隻要靠近他,不管是誰他都會瞪人,超級討人厭的啦。」


    非常正確,別靠近我比較好。


    走出教室,我往在走廊奔跑的人反方向前進。


    我要蹺掉第一堂課。晚一點應該會被老師叫去訓話吧,但我現在不想要回教室。


    現在,隻想一個人靜一靜。


    外出包裏傳來不悅的鳴叫聲,和爪子扒抓包包的聲音。


    「哎呀,知道了啦,你稍微乖一點啦。」


    這種時候,不管我再怎麽說,喵喵都不願意乖一點。


    喵喵討厭外出包,要把它裝進包包裏已經夠辛苦了,裝進去之後又是另一種辛苦。它平常幾乎不會躁動,但隻要一裝進包包裏,就會鬧到讓人以為要世界末日了。


    「沒有辦法嘛,要打預防針啊。」


    「嗚喵~~嗚喵~~」


    它也討厭打針。討厭的事情交疊,讓它相當不悅。叫聲和磨爪聲都相當大聲。


    「啊~~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去買你喜歡的東西啦。」


    「嗚喵~~」


    我隻好放棄直接回家,往商店街走去。


    我住的城市並不大,生鮮超市和商店街就在徒步可達的範圍內。郊外有更大型的購物商場,去那邊就需要搭公車或是開車。


    推開商店街旁邊的寵物店。


    門上的鈴鐺「叮鈴」響起。


    一看見我,收銀櫃台內的半老女性露出笑容:


    「歡迎光臨,小喵喵、阿聖。」


    這家店的店長水野阿姨,大概覺得那才是禮儀吧,她總是在喊我前先喊喵喵。


    一眼就可以看出店裏沒有其他客人,這家小小的店,聽說自從十年前左右,水野阿姨的先生因病過世後,她就把規模縮小到自己能應付的程度。


    店裏角落擺著貓咪能玩耍的貓跳台,有些貓咪不喜歡陌生場所,但喵喵別說不在意了,簡直在說「終於解脫了」,我才一打開門,它立刻衝出外出包。


    「哎呀~~長大了呢~~」


    水野阿姨湊近喵


    喵,之所以沒有抱起它,是因為喵喵玩得太開心了。


    「體重沒有變喔,剛剛才在醫院裏量完。」


    「我是說你啦。」


    水野阿姨擺出孩子惡作劇時會有的表情。


    「高中生活開心嗎?」


    「還好,和去年差不多。」


    「根本算不上答案啊。如果你說不開心,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你的狀況,應該是你自己努力不產生變化吧?」


    水野阿姨偶爾會說出像看穿我心思的話,我有點不擅長和她相處。


    「……我隻是覺得現在這樣很好。」


    「有時就算你希望維持現狀,也可能無從抵抗起。說『命運』,或許你會覺得太嚴重,就是種流向改變的感覺吧。」


    從開始養喵喵之後,就承蒙她諸多關照,我知道水野阿姨人不壞,是個喜歡照顧人的好人。


    但是,我很害怕她再更進一步跨進來,所以我沒有反駁,選擇立刻結束這個話題。


    「我會努力。」


    大概是很滿意我的回答吧,水野阿姨沒繼續說下去,她走向寵物食品的商品區,問我:「和平常一樣嗎?」


    「對,請給我三袋。」


    「哎呀,今天比平常多呢……看來,是去打預防針了吧。」


    真是的,這個人連小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我以前大概曾經說過,帶喵喵去打預防針時,都會多買一些餅幹吧。但就連說過這種話的我,都已經忘記了。


    她肯定連我上一次什麽時候來的都記得吧。


    「打針時,小喵喵有乖乖的嗎?」


    「令人意外的乖,我想它大概學到了,就算亂動也無法逃跑。連打完針後生氣一下就可以得到獎賞也學會了。」


    水野阿姨噗哧一笑。


    「是啊,小喵喵這麽聰明,感覺就是會這樣呢。」


    在櫃台結賬後,接過餅幹。我曾經吃過一次貓咪吃的餅幹,味道很淡,一點也不好吃,但喵喵吃得很開心。這個部分,讓我覺得它果然還是隻貓。


    我走近貓跳台,感覺喵喵看著我手上的餅幹。不知道它是想表示「現在馬上給我餅幹吃」還是想表示「我不想要進去外出包」……


    「不回家就不給你吃。」


    「喵~~」


    現在馬上給我吃。


    但隻有這點做不到。有次在放進外出包前先給它吃餅幹,大概是晃到暈了吧,它竟然在外出包裏吐了。


    在那之後,要把喵喵放進外出包就是個大工程。明明知道是大工程,別把它放出來就好了,雖然這樣想,又覺得它被關在那麽狹小的地方很可憐,結果又重複著相同的動作。


    上一次是趁著水野阿姨拿玩具吸引它的注意力時,我把它抱起來放進包包裏,雖然不知道相同方法還有沒有效,但這次也隻能試試看。


    門上的鈴聲響起。


    我和水野阿姨同時看向大門。


    「歡迎光臨。」


    「——啊。」


    我才想要轉過頭,但晚了一步。


    「藤倉同學……」


    「哎呀哎呀,你們是朋友嗎?」


    水野阿姨交互看著我和二葉晴夏的臉。


    大概是在教室裏曾發生過那種事,她不知所措地露出曖昧的笑容。


    看見我也沉默,水野阿姨眯彎了眼說著:「該不會是……」她已經想歪了。


    二葉晴夏慌慌張張說:「我們是同學。」我也跟著點頭。


    「這樣啊,和阿聖同一間學校啊,雖然我們這裏歡迎所有人,既然這樣,就更歡迎你了。隻是間小店,你就慢慢看吧。」


    對水野阿姨來說,「情人」和「同學」似乎沒有太大差別,帶著二葉晴夏參觀店裏。


    但這間店真的很小,一下就逛完了。水野阿姨拉著她到貓跳台旁:


    「這隻是阿聖的貓。」


    「哇,好可愛喔!」


    「對吧,它叫小喵喵,但已經是大叔,不能加『小』了,都九歲了呢。」


    「貓咪不管到幾歲都很可愛,所以加『小』也沒關係。這樣啊,你叫作小喵喵啊,請多指教喔。」


    蹲下身體的二葉晴夏和喵喵的視線等高,雖然她上半身穿著厚重的連帽外套,但露在牛仔短褲外,光裸的腳對我的眼睛很不好。


    她溫柔撫摸著喵喵的脖子,喵喵舒服地眯上眼睛。


    上一秒明明還瞪著我,現在仿佛表示著「這就是我平常的樣子啊,你有意見嗎?」般地裝模作樣。


    「嗯~~很可愛,好乖喔。」


    「因為摸的人是可愛女生啊,小喵喵肯定也很開心吧?」


    還真對不起啊,飼主是個別扭又不可愛的男生。


    「才沒有,因為小喵喵是好孩子啦。」


    把身為飼主的我晾在一邊,她們徑自聊著喵喵。


    「藤倉同學家裏隻有養小喵喵一隻嗎?」


    雖然在意學校裏發生的事情,但在水野阿姨麵前,我也不能不理她。


    「……是。」


    「我們家也有養一隻,你知道布偶貓嗎?」


    我點點頭。


    布偶貓是一種皮毛鬆軟,像布偶一樣的貓咪。但我隻看過照片,沒有實際摸過。


    「這家店裏沒有布偶貓吧。」


    二葉晴夏四處張望,歪著頭:


    「與其說沒有布偶貓,倒不如說……」


    「對,沒有任何生物。」


    「明明就是寵物店啊。」


    我忍不住插嘴後,水野食指擺在嘴唇上說:


    「噓,這不可以提啦。」


    「是事實啊,這家店裏一隻生物也沒有。」


    「因為我討厭啊,放在店裏,就有種等人買的感覺。每天照顧它們,也會產生感情不想放手。當然,我先生還活著時,店裏也有好幾隻。但我一個人照顧太辛苦,所以就放棄了。如果有想要養貓、養狗的人,我也會幫忙和有交情的繁殖者聯絡,協助配對。會幫到大家找到喜歡的孩子為止,雖然很費工夫,這種做法似乎比較適合我。」


    「那不是費工夫,而是為了找到新家人的時間。」


    二葉晴夏眼睛閃閃發亮說出這種令人害羞的台詞,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很認真,讓我覺得更害羞了。但水野阿姨邊「嗯、嗯」地點頭,邊握住她的手。


    「你能懂我呢,就是這樣,是要迎接新的家人啊,隨隨便便就解決可不行呐。」


    「沒錯!我在遇見鈴乃介之前——啊,鈴乃介是鈴鐺的鈴,乃木阪的乃,加上介紹的介。在遇見鈴乃介之前,我也花了半年的時間。但那一點也不痛苦,看見它的那一瞬間,我感到了命運的邂逅,覺得這樣做真是太好了。」


    「沒錯!就是這樣,你,欸……」


    「我叫二葉晴夏。」


    「好棒的名字啊,真的就像你說的一樣。」


    把聊得起勁的兩人擺一邊去,我開始準備回家。


    我打算要把喵喵放回外出包裏,打開門對它招手,但它扭向一邊。


    「我要丟下你了喔。」


    「哎呀,阿聖,不可以說那種話,小喵喵會難過耶。」


    喵喵才不是那種值得誇讚的貓呢。它現在也在水野阿姨看不見的地方,小小吐舌,像在表達「哼!」


    這樣一來,隻能靠蠻力了,我的手上臉上都會留下抓傷吧,但隻能忍耐。


    當我伸出手時,二葉晴夏拿著玩具開始在喵喵麵前晃動。


    「看這邊。」


    喵喵一臉陶醉應該……不是我的錯覺。


    那張鬆懈的臉孔,在水野阿姨麵前也不曾出現過啊。


    二葉晴夏小聲對我說:「趁現在。」


    「什麽?」


    「因為小喵喵現在在跟我玩。」


    有養貓的她,這麽擅長對付貓咪也是理所當然吧。


    但是,在學校裏才發生過那種事,我沒想到她竟然會幫我。


    「阿聖,要是錯過機會,會更辛苦喔。」


    水野阿姨也催促我,我繞到喵喵身後,悄悄把外出包拉近,迅速抱起喵喵。


    「嗚喵!」


    喵喵生氣大叫之時,它已經在外出包裏了。


    裏頭傳來爪子亂抓的聲音,還叫個不停。


    我也覺得這樣很可憐,但從這邊走回家要二十分鍾,我沒自信可以一路抱著它回家。


    向兩人道謝後,我走出寵物店,二葉晴夏似乎還要留在店裏。


    走到外麵時,明明早就過傍晚六點了,天空還淡淡亮著。


    喵喵大概也放棄了吧,比剛剛安靜多了。


    「藤倉同學,等我一下!」


    二葉晴夏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在我麵前停下腳步,「哈」地用力吸一口氣。


    「到店裏問完後,阿姨要我來問你。」


    「什麽?」


    「醫院,你去哪間醫院啊?」


    「什麽?」


    「啊,動物醫院啦,因為我才剛搬來,不太清楚。」


    「呃……上網查就能查到吧。」


    「嗯,但數量很多,我不知道該選哪間好,而且網路上的評價也不見得正確。」


    確實如此。不僅醫院,我也有過被網路評價背叛的經驗。


    但水野阿姨應該也知道這附近的醫院啊,應該不需要讓她來找我吧……


    還是阿姨覺得我們是同學,要她到學校再問我呢。


    但二葉晴夏不是到學校,而是現在跑來問,大概是出自她感覺到教室裏的氣氛,而對我的體貼吧。


    我從皮夾裏拿出診療卡。


    「這間是喵喵常去的動物醫院。」


    「我現在記下來喔。」


    她拿出手機開始打字,大概是因為天色昏暗,看不清楚診療卡上的文字吧,比我想象的還要花時間。


    不耐煩。


    站在人行道上和誰說話這件事,讓我靜不下來。


    「拍下來比較快吧?」


    「啊,說的也是。對不起,這樣馬上就能好了。」


    二葉晴夏慌慌張張地操作手機,「喀嚓」一聲,我的手邊一瞬間亮了一下。


    確認畫麵後,醫院名字、地址都拍得很清楚。


    「那掰掰。」


    我想要立刻離開。


    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想,總之就是想要快點離開。


    大步走著,後麵傳來聲音:


    「謝謝你。」


    我沒有回頭,所以不知道她有什麽表情。


    但不知為何,腦袋浮現她笑著對我揮手的模樣。


    屋頂可以遠離校舍的喧囂。吃完午餐後,我躺在水泥地上。


    春天的陽光好溫暖,讓人昏昏欲睡。


    徘徊在夢境和現實間淺眠一段時間後,我的臉上出現了影子。


    閉上眼之前,天空有好幾朵雲朵。


    要是陽光繼續被雲朵遮蔽就會變冷啊,我這樣想著,稍微睜開眼睛。


    「——嗚哇!」


    一開始還以為是夢境的延續,但不對。


    眨了兩、三次眼之後,景色仍舊沒變,讓我知道這是現實。


    為什麽在這裏?


    為什麽知道這裏?


    但是,除了剛睡醒時被闖入者嚇一跳,我還有種上了好幾道鎖,僅屬於我的寶物箱被擅自打開的感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二葉晴夏雙手合十對我說:


    「對不起,我吵醒你了嗎?」


    是被嚇到嗎?還是因為生氣,我也不太清楚,但血液撲通撲通地流過,我的耳朵都痛起來了。


    「……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坐起上半身瞪著她。


    但她一點也不害怕,用在寵物店裏陪喵喵玩時的感覺對我說話:


    「吃完便當後,我到處都找不到你。問瑞穗之後,她說你午休時總不會待在教室裏,所以我想,你應該有固定會去的地方吧。」


    「了不起的推理啊。」


    「完全算不上推理啦,比較像用腳查案的感覺。因為我最先去了圖書館,接下來去了體育館,又去保健室,再去教務處,那之後原本打算去屋頂,但門鎖著……然後,就覺得,真的沒理由,就覺得你應該不在校舍裏,想著『你會去哪呢?』後,就覺得你應該在可以看到河川的地方。」


    「……為什麽會那樣想?」


    「因為你第一天來救我啊。」


    「但是,從下麵應該看不見我啊。」


    「是這樣沒錯,但我在這棟大樓旁邊逛了一圈,發現有人踩過草叢的痕跡。還有,入口處的封鎖線有一點鬆了。」


    將近一年,都沒有任何人來到這裏,沒想到她才轉學三天就找到了。


    我連生氣的力氣也沒有,僅僅隻能歎氣。


    「你將來去當偵探或警察如何啊?纏人到這種程度,應該可以成為優秀的搜查員吧。」


    我當然是在挖苦她。而且說起來,就連童話世界裏,也不會存在會迷路的警察。


    但她似乎聽不懂我的挖苦,不僅如此,還一臉認真地回問:


    「警察有自然組的職缺嗎?」


    「……應該有吧?」


    「這樣啊,嗯,雖然我現在完全沒思考那個方向啦……」


    二葉晴夏突然舉起右手,擺出端正的敬禮姿勢。


    「還是我去查一下?」


    「……隨你開心。」


    她在我身邊坐下,邊發出「嗯~~」的聲音邊伸懶腰。


    「這裏好舒服喔。」


    因為現在是春天,到了仲夏,這邊和地獄沒兩樣。


    但是,我沒有必要對她說明。


    「……然後,幹嘛?」


    「什麽『幹嘛』?」


    「你來打擾人午睡的目的是?」


    「啊,對了。我有東西想給你。」


    二葉晴夏從掛著卡通人物的包包裏,拿出好幾個小盒子。


    pocky、餅幹、巧克力,都是超商裏常見的零食,其中,有非常多巧克力。


    「這什麽?」


    「零食。」


    我還以為她當我是笨蛋。


    「這種事我也知道,但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給我這個。」


    「謝禮啊。」


    「我隻是告訴你醫院的名字而已,你自己吃吧。」


    「你討厭零食嗎?」


    「……不討厭。」


    「那要不要一起吃?我最推薦的是……這個吧。」


    二葉晴夏拿起一個據說是新商品,加入橘子皮做成的巧克力。


    「我不要。」


    「你肚子飽到吃不下巧克力了嗎?」


    「不是那樣。」


    「那你是討厭巧克力嗎?」


    「我不是才說我不討厭嗎?」


    「那一起吃嘛。」


    我的聲音已經越來越不悅了,她還是繼續說。


    我已經忍不住了。


    「不是那樣!我剛剛也說了,隻是告訴你醫院而已,不需要特別謝我!如果你真的想謝我,讓我一個人待著更讓我感謝!」


    笑容一瞬間從二葉晴夏臉上消失。


    我沒有錯。闖入這個地方的人是她,隻是,我也覺得——有點說過頭了。


    但是,我的後悔在一瞬間之後


    就結束了。


    打開盒子遞給我巧克力的她,已經露出笑容了。


    「給你。橘子皮的微微苦澀,會讓你想拿第二個、第三個,然後發現的時候,已經吃完一整盒了。」


    相當幸福……就像海苔在喵喵麵前時一樣,二葉晴夏眼中隻有巧克力。


    我覺得反抗隻是白費力氣。


    「吃完一整盒後,你不會後悔嗎?」


    「嗯,那之後會被嚴重的『糟糕了』感襲擊,然後就會想著明天開始要節製,但隔天還是會繼續吃。」


    如果真的想節製,就別買這麽多零食來啊。


    我斜眼看著包包裏滿滿的零食說:「說要道謝也太誇張了吧。」


    「一點也不誇張,這是要謝你在河邊救了我,感謝救命恩人是理所當然的吧?」


    「然後自己也跟著吃嗎?」


    「因為就算放著,感覺藤倉同學也不會吃啊,比起自己吃,兩個人一起吃比較好吃,零食也覺得被美味品嚐比較幸福啊。」


    「是我的錯覺嗎?我怎麽覺得你強詞奪理,結果隻是想吃零食而已啊。」


    「才沒有,是事實。」


    二葉晴夏像喵喵惡作劇時一樣,小小吐著舌頭。


    啊,原來是這樣,我之所以會被她耍得團團轉,是因為我找到她和喵喵的相似之處啊。


    正如她所說,沒特別喜歡也沒特別討厭的巧克力,總覺得今天吃起來特別好吃。


    「小喵喵好可愛喔。」


    「是啊……」


    「你從它小貓時開始養嗎?」


    「對。」


    「養在室內?還是會讓它待在室外?」


    「室內。」


    「家裏照顧它最多的人是你嗎?」


    「嗯。」


    「晚上會一起睡嗎?」


    「偶爾。」


    「該不會是睡到一半,突然發現它鑽進被窩裏來了吧?」


    「是啊。」


    「冬天會很溫暖呢。」


    「嗯。」


    「喜歡吃什麽?」


    「海苔。」


    「是這樣啊,那我下次不帶零食,帶海苔來囉,雖然覺得在屋頂上吃海苔相當特別。」


    「嗯?」


    我發現我們的對話有點對不上。


    「……海苔是喵喵愛吃的東西,不是我。」


    「是喔?我是在問你喜歡吃什麽耶。」


    「剛剛那一串話,一般來說都不會以為是在問我吧。」


    二葉晴夏小聲說著「這麽說來也是耶」,把手伸向最後一塊巧克力。


    「那你喜歡吃什麽?」


    「沒有特別……」


    「討厭吃什麽?」


    「沒有討厭到難以下咽的東西。」


    「這樣是很好啦,但我覺得有個喜歡的東西會比較好唷。」


    「不用你操心。」


    一般女生早就離開我身邊了,但二葉晴夏完全沒那種舉動。不僅如此,還繼續把手伸進包包裏。


    「要吃餅幹嗎?」


    「不要。」


    「這樣啊……」


    「我才剛吃完午餐而已。」


    「沒聽過零食是另外一個胃嗎?」


    「人的胃隻有一個。」


    「但聽說隻要看見好吃的東西,人的胃就會空出一塊空間來容納喔,電視上播過。」


    那我也有看過。


    但是,我沒有光靠餅幹就能驅使胃蠕動的力量。


    「你吃就好。」


    「算了,我不要吃了。不管再怎樣,現在就算靠意誌力,也沒辦法空出空間來。」


    也就是說,她似乎是飽了。


    她把掛著卡通人物、裝著所有剩下的零食的包包推在我身上。


    「回家吃吧。」


    「……謝謝。」


    我想著,隻要我收下,她就會離開這裏了吧。


    但是,二葉晴夏還是繼續待在我身邊。


    這裏是我的地盤。


    雖然我想要如此主張,但話說回來,我根本沒有這個權利。


    要說權利,全校學生都有權利,而且既然禁止進入,本來就沒有人可以進來。


    結果,隻能繼續對話。


    「喵喵這個名字是誰取的?」


    「……我。」


    雖然不後悔,但每當有人問名字,我回答時都會覺得有點害羞。


    我真想要告訴小學生的自己:「隻有在動物醫院的問診單上寫上『藤倉喵喵』這件事會讓你後悔。」


    我想,反正二葉晴夏也會笑我,她的反應卻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不可以忽視從天而降的靈感啊。」


    「嗯?」


    「直覺感到『就是這個!』之後,不管想再多名字,都覺得奇怪啊。」


    「該不會鈴乃介也是……」


    「被你發現了嗎?嗯,因為它脖子上的鈴當『鈴鈴』響,所以才取名鈴乃介。我爸爸叫龍乃介、爺爺叫行乃介,然後來我家的貓也是小男生,所以自然而然加上乃介,就變成鈴乃介了。雖然親戚說太隨便了,但我就覺得這樣好,也沒有辦法啊。」


    「我也常常被別人說隨便。」


    「但真要說起來,三毛、小玉也很隨便啊,反過來說,要是取小亮或是小博之類的名字,又會被說些什麽。」


    大概覺得「找到同伴了!」吧,她繼續說著貓咪的話題。但關於這點,我倒是沒有異議,至少比零食的話題開心多了。


    「小喵喵很黏你耶。」


    「才沒這回事。」


    「但之前,你把它放進外出包裏後,它比我想象的還要乖耶。」


    那是因為……借用水野阿姨的話來說,是因為有可愛女生陪它玩啊。


    但為了喵喵的名譽,我還是別說好了。


    「叫也叫不來是常有的事啊。」


    「我們家的鈴乃介偶爾也很隨心所欲,明明超級愛撒嬌,卻陰晴不定。」


    「因為是貓啊。」


    「嗯。但隻要我覺得無論如何都希望它在身邊時,它就絕對會靠近。所以我都覺得,貓咪應該聽得懂人話吧。」


    我嚇了一跳,因為有人和我有相同想法。大概是我沉默不語,她完全往相反方向解釋。


    「啊,你那個臉,不相信對吧?但我覺得它們聽得懂喔,至少我們家的鈴乃介很聰明,都聽得懂我在說什麽。」


    「真要這樣說,我們家的喵喵也很聰明。」


    「才沒有,我們家的鈴乃介比較聰明,所以大概都知道我在說什麽。」


    「誰知道。喵喵才不是『大概』那種程度,它的行動完全合情合理,所以是喵喵比較聰明。」


    「那種事情我家的鈴乃介也是。」


    我們誇耀自家貓咪的行為,無法停止地不斷加速。


    沒有養貓的人聽見,大概會不禁失笑吧。


    但隻要一開始說,我們就沒辦法停止誇耀自己的貓有多優秀、有多可愛。


    從「走路姿勢」到「吃飯姿勢」,說完「睡覺時的表情」後接著說「伸懶腰的姿勢」,最後甚至發展到「上完廁所後的清潔超優秀」。


    陷入愛貓人的陷阱中,我毫無止境地說著。


    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段時間也無法長久延續。


    「這邊的風景非常美呢,河川閃閃發亮。你的特等席——」


    她說到一半閉上嘴,轉過頭來和我對上眼。


    「怎麽了嗎?」


    「沒有,什麽事都沒有。」


    她到底想說什麽,說不在意是騙人的,但我沒繼續追問。


    所以,我隻是回了「這樣啊」,她也回了「嗯」。


    她閉上嘴後,我們的身邊一片寂靜……


    這是一如往常的屋頂。


    仿佛讓我回想起,我為什麽自己一個人待著,為什麽會在這裏。


    看著閃閃發亮的河麵,我輕輕吐了一口氣。


    黃金周結束後,換了座位。


    雖然大家這次也沒照班導的指示坐,但因為小團體也固定下來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盤。


    我一如往常固守窗邊最後一個坐位,二葉晴夏完全融入班上,仿佛從去年開始就在這間學校裏一樣。


    「晴夏~~你有看昨天的連續劇嗎?」


    「嗯,超級有趣呢。就在對手下周就要采取行動的氣氛中結束了不是嗎?你覺得後麵會怎樣啊?」


    「晴夏~~你英文翻譯翻完了嗎?」


    「嗯,大概都翻完了喔,要看嗎?」


    「晴夏~~借我古典字典~~」


    「好喔,我們班今天沒課,有空再拿來還我就好了。」


    我也不知道沒參加社團的她,為什麽才來一個月就能連在其他班級都有朋友,但她身邊總是有人。


    她自願負責六月初舉辦的運動會的服裝,一到休息時間,她就會和其他人討論些什麽。


    而我,則是一如既往。


    午休時在屋頂眺望河川,在教室時就打開課本。說到變化,大概就是養成在屋頂上吃零食的習慣吧。


    變得忙碌的二葉晴夏,很偶爾會突然問我「小喵喵過得好嗎?」但不曾再來屋頂了。


    今天難得父母這麽早下班,三個人一起吃晚餐,但我們在餐桌上幾乎沒有對話。


    因為對話無法延續,也就沒有人勉強說話。


    電視聲在安靜的餐桌上響起,藝人刻意的笑聲、主持人誇張的反應,也稍微為蒙混這尷尬氣氛派上一點用場了。


    這種時候,喵喵迅速吃完自己的晚餐,離開客廳。


    會看氣氛的貓。


    我決定要在喵喵的能力表上追加這一項。


    吃完晚餐後,家人各過各的。父親在寢室裏看電視,母親在客廳裏製作著什麽,我悶在自己房間裏。


    母親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做不同的東西,我也沒正確掌握。


    以前曾經做過在瓷器上作畫的陶瓷彩繪,在那之前也曾做刺繡,現在應該是羊毛氈吧,偶爾會有動物吉祥物之類的東西擺在玄關處。


    就外行人的角度來看,每件作品都做得很棒,但就興趣來看,感覺不怎麽開心。


    在二樓念書的我,為了要拿飲料到廚房時,聽見玄關處傳來聲響。


    從門旁探頭出去看,看見母親的背影。她似乎正在係鞋帶,坐在入屋處彎著腰。


    「你要出門嗎?」


    母親的肩膀跳了一下。


    「聖,你還醒著啊?」


    「還……十點睡也太早了吧。」


    「說的也是,但你也別太晚睡啊。」


    「你才是,這種時間要出門嗎?」


    「有點事。」


    「什麽事?」


    穿好鞋子的母親,手放在大門上轉過頭。


    就像早上出門上班時一樣,化上了漂亮妝容。


    「那個……朋友找我出去。」


    那時,母親的身體包圍在閃閃發亮的光線中。


    ——又犯錯了。


    我低下頭,後悔自己開口問母親。


    大概是時間逼近了,母親打開門。


    「那,聖,拜托你關好門窗喔。雖然爸爸也在,但他喝了不少酒。」


    「……你其實是要去哪?」


    「什麽?」


    我沒有抬起頭。


    就算沒有抬頭,我也知道母親有什麽表情。


    像是嚇了一跳,有點傷腦筋——「狼狽不堪」,這大概是最貼切的表現。


    在她回答前,我先結束這個對話。


    「路上小心。」


    母親什麽都沒說地走出門,「啪當」,門關上了。


    玄關剩下我一個人,我回想起了解光芒意義那天的事情。


    ◇


    我能看見喜歡的人的謊言。


    正確來說,我喜歡的人說謊時,我能知道那是謊言。


    但是,我不知道謊言背後的真相,頂多隻知道「他在說謊」而已。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能力。至少,父母都不曾對我說過,他們能看見謊言,應該不是遺傳。不知道是天生還是後天出現的,不過,四歲時就發現這件事,應該是天生的吧。


    喜歡並不單指戀愛感情,也包含對有血緣關係的家人和朋友的「喜歡」。


    而最讓我困擾的,就是一旦喜歡上,就算之後變得討厭對方,我也能一直看見他的謊言。


    如同父母,如同幼稚園的阿良和小光。


    到國中畢業為止,阿良和小光都和我念同一間學校,但自從小學二年級的那天開始,我們就沒再說過一句話。


    那天,從散亂在我腦海中的拚圖拚湊起來的那時開始,我開始和喜歡的人保持距離。


    小學二年級的冬天,和往常一樣,在學校裏和阿良聊遊戲時,同班同學走進教室的同時,大聲說:「我帶了超猛的東西來喔。」


    我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但是,班上天線敏感的同學,相當興奮地跑到那同學身邊去。


    「你該不會拿到了吧?」


    「對啊,要看嗎?」


    「要看、要看!給我看!」


    其他聽見對話的男生也一起跑到他們兩人旁邊,我和阿良也圍在一旁。


    受到大家矚目的男生,從書包裏拿出袋子。如同拿著貴重物品般,輕輕移動手指,比拿到滿分考卷還更驕傲地展示給大家看。


    「喔~~!」


    在場的男生異口同聲喊著。


    因為那是當時在我們之間相當流行的卡片遊戲的卡片,和常見的卡片不同,是文字和插圖都閃閃發光的那一種。


    遊戲中,持有強大卡片的人更加有利,當然大家都想要,但這類卡片相當難獲得。


    同學驕傲地炫耀給大家看的卡片,也是稀有卡片中更稀少的那種,所以在場男生的眼睛都閃閃發亮說著「好厲害~~這就是真的啊。」、「超帥耶。」


    「真想要。」


    我把臉湊近卡片,擁有者抿起嘴唇:


    「才不給你,這是我表哥給我的耶!」


    聽說是他表哥念大學之後,已經不玩卡片遊戲,所以才會給他。


    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也有願意給我卡片的人啊」,想到住在他縣,念高中的表哥,隻是相當欣羨地看著卡片。


    事情就發生在放學後。


    我們在學校前庭裏的涼亭中,正打算要玩卡片遊戲時。


    持有稀有卡片的男生強勢地說:


    「我今天絕對要贏過你們。」


    如此威風凜凜地宣示——但在幾十秒後,這強勢的態度轉變成不安的表情。


    翻找書包之際,他的臉色越變越白,連我們也感受到他的焦急。


    「找不到嗎?」


    「早上給大家看完後,我收在這邊啊……」


    「會不會放在別的地方,或是夾在課本裏啊?」


    大家湊近到頭都要互撞,一起看著全攤在桌麵上的物品。


    但不管確認幾次,就是找不到那張卡片。


    「誰偷了?」


    大家都和我有相同想法吧,互看彼此的臉,立刻開始找凶手。


    最後,卡片擁有者懷疑問我:「是阿聖嗎?」


    「


    為什麽是我?」


    「還不是因為你說你想要我的卡片。」


    「不隻我,大家肯定都很想要啊。」


    「但是,阿聖盯著不放啊。」


    「我也隻是湊近看卡片而已。」


    加入我們的爭論的,是阿良。


    阿良是我從幼稚園就認識的朋友,在班上和我最要好。


    「我看到了喔,打掃時間結束後,阿聖去碰你的書包。」


    「——咦?」


    阿良表情恐怖地瞪著我,然後,全身開始發光。


    「我有看到,看到阿聖拿那張卡片,是他偷的。」


    「我才沒做那種事。」


    「別說謊了!」


    阿良大叫,但那絕對不可能,因為實際上,我既沒有碰過書包,也沒有碰過卡片。


    所以此時,我發現了。


    說著「別說謊了」的阿良,現在正在說謊。以及,我相當重視的朋友的身體,正在閃閃發光。


    隻要想通一件事後,過去的所有事情也全想通了。


    在那之後,我開始和喜歡的人保持距離。


    當然,我也知道有時有說謊的必要。我現在也已經能理解,四歲時,母親為了不買玩具給我而說的謊,就是必要……方便程度的謊言。


    但是,謊言偶爾會帶有惡意,而那股惡意會傷害我。


    喜歡的人撒的謊,會傷我更深。


    說謊的人,會被包圍在閃閃發亮的光線中。那個閃亮,和我從屋頂眺望的河麵反射太陽光非常像。


    光線告訴我那是謊言。


    我可以看見喜歡的人的謊言。


    但是,我才不想看見喜歡的人的謊言,所以我下定決心——絕不喜歡上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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