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甲田學人


    繪/藤実なんな


    ————————————————————


    甲田學人


    1977年、籍貫岡山。出身津山三十人屠殺事件舞台的津山市。二鬆學舍大學畢業,擁有豐富的民俗學與神秘學知識,以《missing神隱物語》在電擊文庫出道。曾創作《斷章格林童話》《時槻風乃與暗黑童話之夜》《夜魔》《詛咒係列》等。


    藤實なんな


    獲第21屆電擊插畫大獎〈銀獎〉。藤実なんな(得獎時名nanna)。喜歡睡覺和貓和打遊戲。畫插畫時,尤其畫植物或玻璃·寶石時格外幸福。


    ————————————————————


    我,不是時雨澤惠一。


    時雨澤惠一是眼前的男人。這個拐走我,把我監禁在這個不知究竟什麽地方的地下室裏的男人才是時雨澤惠一。


    我被拐走了。放學獨自走在路上時,我突然從身後被車撞到,就在不能動彈的時候被塞進了車裏。我手和腳被綁住,臉也被袋子套住,度過令人恐懼的漫長時間(而且最後行駛的明顯是未鋪裝的道路),經過漫長無比的路程,最後到達建築物的地下,然後我被監禁在這裏。


    我的手腳被捆電線用的膠帶綁得死死,被扔到似乎裝大型犬大小的籠子裏坐下。這是個昏暗的地下室。天花板上也掛著好幾根膠帶,吊著熒光燈。老化的熒光燈發出昏黑冰冷的燈光,亮度明顯不夠。頭上是被仿佛沉落在黑暗中裸混凝土天花板蓋著,地麵則貼著浴室裏的那種瓷磚。地板和牆壁下半部分,都貼有瓷磚。毫無美感的瓷磚,不論看上去還是實際感受都十分冰冷。寒氣順著那瓷磚爬上身體,一點一點地滲透裙子,逐漸從我下半身奪走體溫。


    盡管前方被架子隔斷,無法看清全貌,但就看天花板的樣子,顯然這裏是一個類似學校體育館的寬敞房間。


    環望四周,有塞滿書的書架,有整齊陳列著相機的鐵皮櫃,還有將大大小小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槍械刀具等可怕凶器立置擺放的架子。我被帶到的地方,就是這樣一個在大得不正常的地下室中,用這些櫃子架子分隔而成的區域。


    然後——


    「…………」


    在被關進這種地方的我麵前,赤裸著上半身的男人正在一聲不吭地翻找我書包裏的東西。課本和筆記從書包裏拿出來,被他粗暴地翻開後死死注視,不久又被扔掉。他一頁一頁地翻,在那沒有表情的臉上唯一張開的眼睛裏,眼珠掃過筆記本上的每一串文字,忙個不停地做著小幅度的動作。


    「……」


    「………………!!」


    在籠子裏綁得緊緊,怕得一聲不吭瑟瑟發抖的我麵前,那個男人默默地繼續作業。在這個好似工廠一般,空調震動聲響個沒完的地下室中,唯有翻找書包和翻動紙頁的聲音淡然地持續著。


    接著,男人從書包口袋裏取出我的學生手冊。


    麵對手冊,他仍像對待筆記本和課本一樣,仔仔細細檢查了裏麵每一個角落。隨後,他頭一次把臉抬了起來,正麵看向我的臉。


    「……」


    「噫!」


    我渾身猛地縮緊,發出短促的尖叫。


    恐懼化作惡寒爬過我的皮膚。那是一對好像爬蟲類一般沒有感情的眼睛。從亂糟糟的長發下露出的眼睛,冒著炯炯凶光直直向我盯過來。


    那不是看人類的眼神。打個比方,那眼神就像在看不會代入任何情感的實驗動物。


    男人緩慢地站起來,俯視著我,然後又像對照似地,目光一度落在學生手冊上,接著他張開胡子拉碴的嘴,用有些沙啞的聲音念出來。


    「■■高中,一年級,山本舞歌」


    「…………!!」


    念出來的,是上麵寫著的我的名字,還有學校。


    我好害怕。男人盡管高高的個頭,彪悍的長相,裸露出來的身體也顯然鍛煉得十分結實,但身上緊緊繚繞著一股說不出的不健康的感覺。站起來的他,脖子上掛著一隻相機,相機上安裝著看起來很沉的鏡頭。男人把學生手冊隨意往腳邊敞開的書包上一扔,緩慢地擺好照相機,對準害怕的我的臉,按下快門。


    「!」


    我被閃光燈所侵襲,渾身一緊。但是,也僅僅這樣而已。


    男人直接開始看起了相機的液晶畫麵,確認剛拍的照片。


    隨著操縱相機的電子音,男人的臉被液晶屏的彩光照得毛骨悚然。我朝著那男人,擠出所剩無幾的勇氣,拚命地,艱難地問過去。


    「這……這裏是、什麽地方?」


    這是我被拐之後,第一次發出聲音。


    盡管說出了口,但根本沒想過能得到答複。但是,男人雖然眼睛繼續盯著相機上的照片,卻用毫無起伏的聲音回答了我。


    「資料室」


    「!?」


    資料?不明白他在對我說什麽,我非常混亂。在混亂與緊張之下倍感焦躁的我,沒法停下一度脫口而出的提問,朝著男人繼續提問


    「你、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做這種……」


    「……」


    隨後,男子再次朝我看過來。


    在我們四目相交的瞬間,我怕得哽住了喉嚨,聲音突然截斷。


    如此一來,後麵便隻剩下沉默。沉重,卻又好像繃得緊緊的沉默,在這個昏暗的地下室中蜇人地鋪開。


    但過了一會兒,男人又開口了。


    「小說家」


    「咦」


    我一下沒能理解那話的含義。


    「我是,小說家。筆名是『shi yu ze hui yi』」


    他又說了一遍,我就理解了,而且大吃一驚。時雨澤惠一。我知道這個名字。雖然我並非博覽群書,但也不是完全不讀書的那類人。我知道學校的圖書室裏擺有很多他的書,朋友中也有他的熱情書迷。


    那樣的小說家,為什麽這麽做?驚愕與疑問,支配了我的大腦。


    對這樣的我,男人說道


    「這裏是,我寫小說的資料室」


    接著,他又朝我指來。


    「然後,你是資料」


    「!?」


    如此宣告。那異常的宣告內容,令我腦子變得一片空白。我已然連話也說不出來。


    「請成為我的資料。請?啊……不對」


    此時,嗙!的一聲,男人突然雙手用力拍打自己的側臉。


    「噫……!」


    「……給我當資料」


    然後他更正了說法。他的行為,以及他所講的事情,是那麽的滲人,那麽的不明所以。我抖得牙齒都沒法合攏,隻能用力到發痛地一味緊縮著身體,看著他。


    瘋了。


    不正常。


    為什麽挑上了我……


    就算心裏這麽想,就算想大哭想喊叫,也已無法改變事實。這一天,我——


    成了這個自稱是小說家,『shi yu ze hui yi』的瘋狂男人的小說『資料』,被監禁在了他的『資料室』。


    ?


    我究竟會被怎樣?


    他究竟什麽目的?


    『資料』究竟指什麽?


    我充滿了恐懼、不安,以及


    疑問。然而這些沒被擱置多久,對方主動帶來了解答。


    「……」


    一度從關我的籠子前麵離開的『shi yu ze hui yi』,沒過多久便帶著皮靴踏出的腳步聲又回來了。


    我很害怕,可他卻毫不在意我的感受,繼續沉默不語,將鑰匙數量多到偏執地步的鑰匙串從腰間皮帶上解下,發出一陣噶嚓噶嚓的金屬聲打開了鎖頭,將籠門打開。


    「……!!」


    我縮緊身體。可他放下鑰匙,拿出一個大鉗子一樣的道具,啪嚓、啪嚓,把捆我腳的膠帶全部剪斷。接著,他一手把我還被綁住的兩隻手腕一並抓住,以可怕的力道把我拖了出去,接著就像把我吊起來一般強行讓我在瓷磚地上站起來。


    「痛……!」


    被膠帶勒進肉裏的手腕,被吊起來的肩膀,還有被綁太久而僵硬的腳同時痛了起來,使得尖叫忍不住從我嘴裏漏出來。但他依舊看也不看我一眼,就那樣粗暴地拉著我的手,帶著我走起來。


    我不敢發出聲音,拖著還不能自如活動的雙腳踉踉蹌蹌拚命地跟上他。


    我就這樣被半強拖著走了起來,膠帶陷進肉裏的手腕,在強迫之下必須快步跟上去的雙腳,全都疼得我快叫喊出來。


    但是,當我從許許多多的櫃子之間穿過,到達那裏的時候……


    當我站到那裏的時候,這才頭一次,從喉嚨裏,從肺部的深處,發出難以言喻的真正的慘叫。


    無頭的屍體,滾在血泊中。


    在地下室的角落,有個用透明塑料簾布像帳篷一樣隔開的一片區域。他把簾布打開後,從裏麵呈現出的,是一具僅殘留著下顎一部分,但以上部分完全消失了的似是成年男性的人類屍體,就像是磕頭認錯的姿勢正好把斷麵對準了這邊,在漆黑的快幹枯的血泊中,在充斥於內部的氣味已然向外溢出的腐臭血腥味中,綿軟無力地跪著。


    男性的頭部像被砸碎了一般消失不見,斷麵呈現出醜陋淒慘的狀態,就像是上顎以上部分被猛力撕扯下來一般。從耷拉著碎裂皮膚的斷麵上,還帶有像是部分舌頭的肉片以及牙齒一樣的東西,半沉在地板上淤積後把凝固的血液中,就像用泛著烏紅光澤的塑料加固的瘮人標本,又像令人毫無浮想的惡心肉凍,破碎的肉片、碎骨頭還有頭發等東西血淋淋地混合在一起,釋放著快晾幹又開始腐敗的異臭。


    「————————————————!!」


    看到的瞬間,自己口中迸發出震耳欲裂的慘叫。


    在可怕的屍體跟前,眼睛嘴喉嚨幾欲撕破般大大張開,瘋狂慘叫。尖銳的悲鳴震蕩我自己的鼓膜與腦內,響徹整個地下室。被慘叫抽擠的肺部喪失了所有氣體,接著吐意從胃部噴湧而上,整個人幹嘔著,像垮下去一樣癱軟在地。手被綁著,無法支撐身體,額頭砰地貼到地磚上。被拐走後經過漫長時間而已經清空的胃,把裏麵的東西擠了上來,散發酸味的胃液直衝鼻腔深處,從喉嚨裏溢到嘴裏,混著唾液從嘴裏滴出來。


    「…………嘔……啊……!!」


    在吸不上氣的我頭上,響起快門喀嚓、喀嚓的聲音。


    他向連抬起臉的餘力都沒有的我撒下一陣冰冷的快門聲後,接著又淡然地發出操作相機的聲音,同時用同樣淡漠的語調說道


    「我會實驗人體被搶射擊後的狀態,同時做定期的新槍測試並獲取數據」


    他嘀嘀咕咕低聲講起來。可那聲音,就像在閑話家常一般毫無起伏。


    「最近的比設想中更強力,結果收拾起來變得麻煩了,索性就擱置下來了。可以拜托你來收拾嗎?」


    「…………!!」


    我顫抖了,冒出雞皮疙瘩,懷疑他對我說的一切。對那過於脫離常軌的瘋狂要求,我的頭腦拒絕理解。


    我依舊蹲在地上,張大眼睛,注視地麵。


    從頭上蓋過來的氣息,帶給我難以承受的畏懼。


    然後,從腦袋前麵流瀉而來的惡臭,以及存在於惡臭源頭的東西,對我造成不堪忍受恐懼。麵對動也不動,聲也不回隻顧蹲在地上的我,一陣沉默之後,他投來略顯煩躁的聲音。


    「……你在聽嗎」


    「……!」


    我猛地緊閉上眼睛,一邊感受著淚水快從闔上的眼皮溢出來,一邊想著至少抵抗一下,細若蚊蚋地發出聲音


    「……為什麽……為什麽,做出這種……」


    恐懼,悲傷,對蠻橫行為的憤怒……這些東西在我心底激烈地相互混合,但怎樣都無法轉化成正常的語言。麵對這樣的我,可是他好像極端理所當然一樣說道


    「因為我,是『shi yu ze hui yi』」


    「!!」


    聽到這話,我大吃一驚。然後,我激動起來。


    「那又怎樣……!!小說家就被允許嗎?做出那種事……!」


    「應該不會被允許吧」


    感覺他聳了聳肩。


    「不過,我是因為需要才做的」


    「需要?那是殺人啊!?」


    「要說殺人嘛,結果看倒是死掉了,不過我需要被搶射擊的人。小說中有摩托出現就需要摩托的資料,有相機出現就需要相機的資料。同理,需要寫人的話,就需要人的資料,你說對吧?」


    「…………!!」


    我啞口無言,不禁抬起臉。本以為他在說的是帶惡意的玩笑話,可抬頭一看,他的表情卻完全是認真的。他所說的事情,其實也並非毫無道理。但他示意的內容,卻顯然徹底瘋了。


    我大喊過去


    「你不是……小說家嗎!?就算不做這種事,也能寫吧!?」


    想象力,表現力……我認為,小說家就是憑借這些東西無中生有,在腦中將作品創作出來的。


    「不不不,辦不到辦不到」


    但他卻不以為然地擺擺手,否定了我。


    若換做是普通的對話,他這樣應該會讓人覺得純粹是謙虛、幽默。此時此地,異常殺人犯將詮釋他已經壞掉到無可救藥的,包含其一切動機的一句話,吐露出來。


    「我,沒有才能」


    「!!」


    短短的一句話,卻令我背脊發寒。


    這裏淒慘而死的人,我此刻的處境,眼前這個男人訴諸異常行為的原因和動機————然後是我為了阻止他的行為而極力思考出來的言語竟蒼白無力歸於枉然的隔絕感,這一切全都匯集於他那句短短的話語中。


    簡簡單單的理由,使得他在這裏殺人,將我綁架監禁至此。


    而且就因為他的理由是那麽簡單,讓我發覺一切促使他動搖悔悟的言語其實根本毫無意義。


    他放棄了。


    他絕望了。


    已經絕望之人的行為,要怎樣阻止?


    我對這個事實感到絕望,茫然自失。


    而他對這樣的我,接著說了下去


    「我也不想這麽做,但沒有資料就寫不出來」


    「…………」


    「然而截稿日由不得你,依舊會一天天逼近。換做其他的『shi yu ze hui yi』,也許還有辦法。可我辦不到」


    從他嘴裏說出不容忽視的話。陷入絕望的我依舊沒有死心,拚命想要把什麽東西拉向身邊,結果對『shi yu ze h


    ui yi』又問了過去。


    「……其他的?」


    「嗯,『shi yu ze hui yi』有七個人。作家基本上都是這種感覺啊」


    「咦」


    「說來這是秘密,『shi yu ze hui yi』其實是七人團隊。雖然人數不一樣,但其他作家也是。從很久前就這樣了」


    我已經不知道該對什麽吃驚了。


    「輕小說作家也好,過去的文豪也好,基本是這樣」


    「咦……」


    「尤其是流行作家。請仔細想想。抓住幾萬人,幾十萬人,幾百萬人的心的作品,你真覺得總能憑一己之力寫出來嗎?」


    聽到他這麽說,我隻感到驚訝。不敢相信,但覺得他說的有一定說服力。


    「所謂的流行作家,就是一種『係統』」


    我覺得他的口吻變了一些。


    「創作為了抓住大眾或部分群體的靈魂的『故事』,偽裝成單獨的人、單獨的個性。這種係統,就是『作家』」


    不知是他說話時的氣氛變了,還是聽著這番話的我心理狀態變了……總之他後麵說的話,總覺得與之前說的存在某種難以名狀的不同,滲透進我的內心。


    「碰巧擁有適合創作冠以『shi yu ze hui yi』名號故事的能力,或擁有所需能力一部分的,便被選中為活零件組裝進『係統』中。那些就是我們。作為其中一員的我,就是一位碰巧吻合而被組裝進名為『shi yu ze hui yi』的『係統』中的,區區不適應社會的人」


    「什……」


    「絕大部分的『shi yu ze hui yi』,把『shi yu ze hui yi』當做寫小說的公司之類的,但我們『shi yu ze hui yi』會定期地,或突發地被規定截稿日,要在截稿日來臨前準備並收集點子或原稿。我們的成員不時會毫無預告地更替,不過不知是何原因,大多數『shi yu ze hui yi』對此並不抱太大疑問。而且,大家會因各不相同的經曆與契機成為『shi yu ze hui yi』,或脫離『shi yu ze hui yi』。但每當缺人的時候,都會不確定來源地得到補充,總維持在固定人數。然後,所有人都擁有創作『shi yu ze hui yi』故事的能力,不然就擁有創作能力的一部分。


    那種東西怎麽可能是公司。簡直就是『七人禦前』啊。對某人作祟將其殺掉後,自己就得以脫身,就像那個七人組亡靈的傳說啊。其他『shi yu ze hui yi』或許把我們當做一個由緣分或招聘行為集結起來的普通組織,但其實不對。我們是被更加超常的『係統』集中到一起,被調整為能以單一精神群體的形式來運作的,純粹的機械零件罷了。作為證據之一,所有作家都恐懼著『bian ji』這一概念。這個概念會根據每個人的不同,以多種多樣的可怕形式出現在作家麵前,恐怕是比作家這一係統更加上位的『係統』。『bian ji』打來電話,發來郵件,按響家中門鈴,所有作家無一例外都會感到恐懼。那種恐懼,就像恐懼著閻魔或者神佛降下製裁,而我們則像惡貫滿盈的亡者,隻能束手無策坐以待斃啊。


    我一直在想,多半這個『係統』早在小說家這一概念誕生之前,早在有曆史記錄以前就已經存在了。係統在小說這種東西還不存在時代,也以別的形式創作過大眾所希求的『故事』。嗯,以我的預想,『神話』不正是那種東西嗎。在遙遠的過去,我們這樣的『小說家』和『bian ji』,應該就是以這樣的感覺來稱呼的……『說書人』『神官』『巫女』或者『預言者』————然後是高高在上的,『神』呢」


    「…………」


    頭暈目眩。


    「……我,沒有才能」


    對感到眩暈的我,他降下通常帶有強烈熱度的聲調,將剛才說過的話又複述了一遍。


    「但是,我害怕失去『shi yu ze hui yi』的身份」


    他此刻的口吻,仿佛風平浪靜沼澤,自白道


    「如果我不再是『shi yu ze hui yi』,我就隻是一個不適應社會的普通罪犯了。如果我沒了『shi yu ze hui yi』這個係統,以及『bian ji』係統的庇護,我就隻是一個人渣。不光這樣,而且等待我的將是毀滅。其他『shi yu ze hui yi』怎樣我不知道,我若不是『shi yu ze hui yi』就活不下去。然後,當我在截稿日來臨前連點子和描寫都提交不了時,我就會感到我無法再維持『shi yu ze hui yi』。在我還是『shi yu ze hui yi』的時候,我就能活著。為了繼續留在『shi yu ze hui yi』,我決定不擇手段。一天,我突然被選為『shi yu ze hui yi』。從我第一次截稿日來臨,不論如何都想不出來點子,一籌莫展的最後——————


    我自暴自棄用經費造了這間『資料室』,把拐過來的五十個人關進去讓他們進行多數表決自相殘殺的那時候起,我就隻有當小說家這一條路了。


    我沒有才能。所以我必須收集大堆大堆的資料。


    必須嚐試大堆的槍射擊,射擊大堆的人,由這樣收集到的大堆資料裏找出靈感與描寫,才能給『shi yu ze hui yi』做出貢獻。否則,我將不再是『shi yu ze hui yi』。我就會失去小說家『shi yu ze hui yi』的,還有『bian ji』的庇護。


    喂……請看看吧。這個大得匪夷所思的『資料室』。


    這樣的地方,就憑一句『資料費』簡簡單單就搞到手了喔?我都已經拐來過幾百個人,殺掉了幾百個人,可我非但沒被抓,甚至沒有像樣的事件被報道喔?除了我想看看實際會發酵成怎樣的事件的時候之外呢!你說,這奇不奇怪?很奇怪吧。你覺得是怎麽回事?」


    不知不覺間,他的話語中再次燃起了熱度,越說越激動。武破不知不覺間被他熱度所侵蝕,就像被蒸熟一樣變得意識朦朧。這時,他朝我走過來,粗暴地揪住我衣領,把我拽了起來,然後奮力把我拉到麵前,緊盯著我的雙眼。


    「這還不是『神(bian ji)』實際存在的證明,又能是什麽?」


    「…………」


    啊啊……心灰意冷的感情,在模模糊糊的腦袋裏擴散開來。


    他是個瘋子,但同時也不僅僅是個瘋子。他還是個狂信徒。


    他發現了與我迄今為止所見的現實世界截然不同的其他世界。我不知道他說的話是真是假,但他眼中的瘋狂世界,確確實實正從我眼前的他身上,他的言語、眼神以及存在之中向我泄露出來,侵蝕掉我的「某種東西」。


    他是信徒。


    他由衷敬畏著。


    他眼睛深處,沉澱著漆黑的『恐懼』。


    他恐懼神。我不過是區區一介女高中生,豈能找到與那種東西對抗的話語。


    「…………」


    他注視著我的眼睛盯了一陣之後,滿不在乎地讓變得像人偶一樣毫不抵抗的我站起來,用剛才切斷捆我腳膠帶的工具又把捆我手的膠帶紛紛切斷。


    啪嚓、啪嚓的聲音過後,我雙手恢複自由。但就連這件事,我都


    感覺不像發生在自己身上,雙手隻是無力地耷拉下去。


    他讓我握住立在旁邊的一把大刷子,然後站到裝男性遺體的塑料簾布旁邊,指了指擺著斧頭鋸子等大大小小凶惡工具的鐵皮櫃,還有在那附近牆上突出來的水栓,以及連接水栓的軟管。


    「……那麽,這東西就拜托你收拾了」


    然後在我耳邊,他這麽低聲說道。


    「血和小塊的從這個排水口衝走就行。堵在外麵衝不走的就用工具切碎之後再衝走,大的首先先衝一衝,再切斷之後裝垃圾袋。塑料簾布也裝垃圾袋。其實也沒有看上去那麽麻煩」


    這個巨大地下室的地板牆壁上要貼瓷磚的理由,我這才明白過來。


    「啊。另外,你過會兒也會這樣」


    「……!!」


    我身體猛地一顫。


    「我最開始就說過你是『資料』是吧。不是助手。哎呀,知道自己遲早一樣要被殺掉的女孩,被要求無止盡地清理就是自己明確下場的屍體,這時究竟會有怎樣的反應呢?會怎麽去想呢?會不會壞掉呢?好感興趣啊。你能不能成為那個『資料』呢」


    「………………!!」


    可怕的話語在耳畔呢喃。但這番話就像麻藥一樣從耳朵滲進腦內,然後他眼中所信仰的異常世界化作毒素流遍我全身,令我連逃跑都不再去考慮。


    「現在,你是什麽感覺?」


    對杵在原地的我,他冷不防地問過來。


    「我……我害怕……」


    「再具體些」


    「我討厭……害怕……惡心……」


    我聲音嘶啞拚命答複,不過他有些無法接受的樣子,沉默了片刻後又好像得出了別的結論,點了幾下頭後從我身旁離開。


    「我知道了。那就請開始吧」


    然後,說道


    「我,在這裏看著你」


    「……」


    被拋開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到處張望尋求幫助,但是,根本就沒有誰能幫我。


    「嗚……」


    我猶豫之後,無可奈何地轉向烏紅色都已透出來的塑料簾布,拿著大刷子向前邁了一步。不知不覺間,我緊緊握住了手裏刷子的柄。這把刷子又硬又重,應該能當武器。但我就算手裏握著這個,還是提不起半點掄起它來反抗的勁頭。


    他是個明顯經過鍛煉的成年男性,而我是女高中生。這種短棍一樣的東西根本不足為懼。他肯定是算到這些才把這個交給我的。


    另外,遠比刷子凶殘得多的刀具等工具,在周圍的架子裏要多少就有多少。那些作為『收拾』用的道具就擺在麵前,我隨手就可以拿到,但他毫無介意。他大概有絕對的自信,認為要麽我不敢反抗,就算反抗也能馬上幹掉我。


    事實上,他抓我時,將我提起來時那股驚人力量的觸感,此刻依舊鮮明地殘留在我的皮膚上。從正麵絕對敵不過他,而且最為可怕的,是藏在他內心深處的那股壓倒性的『瘋狂』。那股令他訴諸力量的『瘋狂』,將反抗意識從我內心完全抽走了。


    又或者說,我說不定也相信了。


    相信他有著——『神』(bian ji)那超出人類智慧的庇護。


    他……然後說不定我也被他的『信仰』感染了。這個地下室的東西,包括一切微不足道的東西,都屬於他和他的『神』。我根本無法相信,用那些東西能夠對他造成傷害。


    反抗他的意誌、方法、武器,我都已經沒有了。


    我所能做的,就是像被毆打一樣邁出腿,走到那個塑料簾布前麵,開始『收拾』。


    我用顫抖的手抓住起皺的塑料布,然後打開。


    腐敗的血腥味再次猛烈地從裏頭漏出來,麵對沒頭的遺體跪在滿是血和碎肉的水窪裏的情景,我眼中泌出淚水,慢吞吞地將水管連在水栓上,扭動水閥。


    隨著強烈的手感,水從疑似業務用的水栓順著水管噴了出來。水化掉了簾布中半凝固的烏黑血池,就像清洗調色板上的顏料一樣衝刷過去。變紅的水飛灑在塑料布內側,地上衝出紅色的小溪,碎肉和頭發就像是從水底淤泥中分離出來的垃圾顯露出來,向排水口流去。


    水流中,無頭遺體——我未來的樣子,漸漸被清洗出來。


    原本因沾滿血而難以分辨的衣服也能夠分辨了。他穿著一身好像登山服的服裝。恐怕他是在山上被拐走的。


    我必須將他解體。


    用斧頭,鋸子,訴諸可怕殘忍遭天譴的行為。而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遲早會被加諸於我自己身上。


    眼淚流出來,身體顫抖起來。


    但我沒辦法停下。我一邊承受著身後的他冷冷冰冰的目光,一邊將水閥關上,把水管放下。然後,我用抖得比之前還要厲害,已經喪失一半感覺的手抓起櫃子裏擺放的一把菜刀,頂著頭暈目眩的難受感覺,走近泡水的塑料簾布裏頭。


    在衝血形成的水窪中,是穿著濕透了的登山服的男性屍體。


    被水衝洗後,仿佛顏色隨血脫落一般變成了白色。這是頭一次看到死人的肉的顏色。


    是我遲早也會變成的,顏色。


    我在沒有腦袋,在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他麵前蹲下,像祈禱般彎下腰,一邊在心中謝罪一邊支起他的身體。


    「————啊」


    我的嘴裏,漏出小小的聲音。


    身後傳來『shi yu ze hui yi』的聲音。


    「……怎麽了?」


    「沒、沒有……什麽也沒有」


    彌漫著猜疑的氣氛。我慌慌張張地辯解。


    「第、第一次碰到屍體……對不起」


    「……」


    我的回答不知他有沒有接受,總之他沒再多說什麽。


    我沒有撒謊,隻是沒有全部交代。


    濕淋淋,冷冰冰,沉甸甸的,死人。當我第一次抬起這種觸感的東西時,一個小小的,鮮豔的紅色的物體闖進了我的眼睛。


    屍體就像抱住胸口,把自己抱得緊緊。就像在祈禱在胸口捂得緊緊的雙手中,就像在用全身將它藏起來一般,緊緊握著一個小小物品。


    那是個噴霧罐。


    那是個小小的鮮紅色瓶子,上麵印刷著熊的剪影。


    那是個單手就能握住的,小小的噴霧罐。


    那是————


    作為登山保險用品隨身攜帶的,用來擊退熊的,強力催淚噴霧器。


    「……!!」


    看到的瞬間,我半條件反射地將它抱在懷中,藏了起來。


    那一刻,我眼中褪了色變得朦朧的世界,就像血液流通了一般恢複了色彩,恢複了感覺。


    我把罐子連握住的手一起塞進了製服的領口。


    咚、咚、咚……我聽到了自己體內劇烈的心跳聲,鼓動的觸感也傳到了抱在胸口的手中。


    「………………!!」


    我萬分緊張。


    緊張得全身炸出汗來。可是在這樣的緊張之下,我卻感到心還有身體就像起死回生了一樣。


    理智、感覺,都起死回生了。


    所有一切起死回生的感覺,從我手中的這個噴霧罐擴散開來。


    這是因為,在這個『shi yu ze hui yi』的世界


    中,原本所有一切都屬於『shi yu ze hui yi』……但我此刻抱在懷中的這個罐子,脫離於此處架構之外,是唯一的異物。


    它一定是死掉的這個人為了反擊而藏起來的武器。他肯定像我一樣也被『shi yu ze hui yi』擄走,在即將遭到蠻不講理的殺害時仍不肯放棄,就把這個東西,把這個脫離『shi yu ze hui yi』的世界之理的武器拚命藏在懷中,尋找破綻準備反擊。


    遺憾的是,他還沒用出來就被殺掉了。但是,那獠牙仍被他藏在這裏。


    直至現在,他依舊死死地將它藏著,等待報一箭之仇。


    輾轉至今,它到了我的手中。


    本已磨滅的勇氣,複活了。


    「……」


    空氣,變了。


    我感覺到身後的他正一聲不吭緩緩向我靠近。


    他大概察覺到情況不對勁。或者,他從未停止過懷疑。


    不管怎樣,事已至此無法回頭。緊張感在我心中膨脹起來,同時決心也隨之高漲。


    噶嚓,我故意把手中的菜刀鬆開,讓刀掉在地上發出聲響。


    我擺出扔掉武器,縮緊身體,畏畏縮縮正在哭泣的模樣。我的動作停了下來,但我要讓他覺得這是因為我第一次處理屍體而感到害怕。


    不需要演技。不用演戲,我確確實實就是在抖個不停。


    在屍體麵前,我縮著身子顫抖著,靜靜等待他靠近。然後,我在胸口抱緊那個堅硬的小小噴霧罐。


    「…………………………!!」


    沉默。


    忍耐。


    在背後……


    噗呲、


    噗呲、


    騎手靴的沉重腳步聲,向我靠近。


    我……


    呼——


    呼——


    壓抑著細而激烈的呼吸,在地上埋著頭緊緊地縮著身子。我緊緊地咬住牙齒,擠出全身力量,一心繼續忍耐著可怕的緊張感與恐懼感。


    不允許失敗。


    機會隻有一次。


    緊張得恨不得馬上大叫起來。


    在我身後,不久……


    ……噗呲、


    腳步聲停了,巨大的沉默和氣息向我俯視。


    然後————


    「……………………………………………………」


    「……………………………………………………」


    沉重、可怕到令人發瘋的沉默,沉落下來。


    猜疑的沉默,視線,還有重壓。我快被這氣氛營造出的可怕緊張感壓垮,恐懼快從自理噴發出來,但我依舊拚了命地忍耐下去。


    時間過去。漫長得讓人恐懼。


    我無法呼吸,感覺聽到自己身上不知什麽地方還心髒什麽的,有什麽東西在軋軋作響。


    然後。


    不久。


    「……喂」


    他彎下腰。


    在我的肩膀上——觸碰過來。


    瞬間,我像爆開的彈簧一樣用全身力量轉向身後,把緊緊捏在手裏的噴霧器朝他那張近到觸手可及的臉上奮力壓過去,用盡全力捏緊手柄。


    「——————————————————————————————!!!!」


    隨後,隨著壓縮瓦斯與液體猛烈噴出的聲音,同時野獸般可怕的慘叫聲響徹地下室。


    他捂住臉身體後仰。同時,藥水的霧氣在極近的距離擴散開,灼燒般的疼痛也灌入了我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喉嚨。但是,我一邊流著眼淚和鼻水,一邊拋開一切,采取我最初決定的行動。我扔掉噴霧罐,手一把撐在地上,抓起掉在自己腳下的大菜刀。接著,我在散發著濃烈刺激氣味的霧氣中,朝捂著臉屈著身子的他裸露的側腹直接撞了上去,用全身力氣把菜刀刺了過去。


    「——————————!?」


    「——————————!!」


    他發出不成叫喊也不成呻吟的苦悶聲音,菜刀陷入進他的側腹直至根部。


    但是,這一刀就像是捅在豆腐上,幾乎沒有手感。我在恐慌之下又刺了一刀,在恐慌作用下扭動菜刀,拔了出來,然後又刺,為求手感反反複複一次又一次地重複這些動作……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的肚子已經被剁成肉醬,倒在血海中。而我就像被從頭潑下去似的渾身是血,茫然地也癱坐在血海中。


    「啊…………」


    我低頭一看。看看他,再看看自己的手。


    看看被血不留縫隙淋了個遍,變得就像鍍了塗層的菜刀,還有跟菜刀完全分不清界限的,緊緊握著刀的,已喪失感覺的雙手。


    我茫然地看了一會兒,然後突然感到害怕,痙攣似地撒開雙手。


    「啊、啊……!!」


    菜刀半撒開似地從手中鬆開,遵循重力掉了下去,撞在鮮血淋漓的地板上,發出堅硬的聲響。


    「………………!!」


    我在地上爬著向後倒退,泡在血海中向後倒退。


    殺了。


    我把他殺掉了。


    『shi yu ze hui yi』一動不動。但我得救了。


    逃跑吧。必須逃跑。我拚命動起站不起來的腳,在瓷磚地上趴著離開他的屍體。我在地磚上爬,爬到鐵皮櫃後緊緊抓住櫃體直起身體。我在地上一路拖出顏料般的血跡,在櫃子上牆上留下血手印,尋找出口。


    在找到出口前,我先找到了我的隨身物品。


    那是關過我的籠子,還有我的書包。……對啊,手機!可以打電話,報警,向警察呼救!


    我馬上就找到了手機,準備去抓時又發現自己的手有問題。我用書包把沾滿血的手揩了一遍,然後顫抖著操作手機。即便這樣,血跡還是沾到了屏幕上,顫抖的手指點開了電話圖標,按下緊急號碼。


    「…………!!」


    我在發抖。我要冷靜。


    我好久都沒回家了,爸爸媽媽肯定也在擔心我。


    沒錯,說不定已經提出搜查請求了。隻要說出我的名字,或許對方馬上就知道了。


    隻要將我的名字。我的————


    shiyuze


    hui yi


    ……


    想到這裏,我緩緩把手機從耳朵上拿開,掛掉了撥過去後馬上便接通的通話。


    「………………」


    我說不出話來。我感到自己的臉正劇烈地抽搐著。


    咦?咦?我腦子裏被疑惑所淹沒。我無法理解這是怎麽回事,腦子裏滿是混亂與疑問。


    我是——我是,『shi yu ze hui yi』。


    既不是突然喪失記憶,也不是被什麽東西占據了大腦。我還是那個女高中生的我,隻是,察覺到了……我是『shi yu ze hui yi』的事情。


    在那邊死掉的他,已經不是了。


    我是『shi yu ze hui yi』。在以小說家的身份出書,是七個『shi yu ze hui yi』中的一員。


    「咦……為什麽……」


    我很費解。


    就在我茫然自失時,


    手中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我嚇了一跳,去看屏幕。


    來了封郵件。


    空白的地址。


    空白的署名。


    『標題:重發』


    『自本日起截至當期四月十日前,提供一個支持未來時雨澤的新係列的點子』


    啊……聲音從嘴裏漏出來。對啊,現在不是管那些的時候。


    沒錯,有截稿日。必須想出小說的點子。必須想出點子後,帶往神奈川縣某處的那個地方。


    不然的話————我就……


    「……」


    我,抬起臉。


    我,回頭轉向『資料室』。


    心裏一邊這麽想著……


    ……啊,『資料不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七個時雨澤惠一 Seven sigsawa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合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合作並收藏七個時雨澤惠一 Seven sigsawa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