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想起來了。


    定國公忠肝義膽,幾次以身犯險,盡忠國君,是最有權勢的大臣之一。


    金郡王,是定國公從死人堆裏撿來的孤兒,之後,一手在兵荒馬亂裏帶出來的。


    雖然定國公隻有一個兒子,卻跟金郡王有師徒父子一樣的感情。


    定國公不光自己有做將領的能力,也能慧眼識人——臨終之際,把虎骨符還給我的時候,向我舉薦,說這個孩子,當為戰神,幾百年,出不來一個,堪為重任。


    定國公最後一句遺言,是有求於我,要我看在他的麵子上,他死了之後,請我善待這個孩子。


    定國公是個諍臣,君臣時常不歡而散,朝野上下,他是唯一一個讓我忌憚的人。


    有一段時間,我總做噩夢。


    疑心自己殺戮過多,有冤魂索命,可有一天睡得很香,之後夜夜皆然。


    不知道這個驚悸的病是怎麽好的,直到有一天,夜半醒轉,看到一個披著甲胄的身影站在窗外。


    定國公。


    原來,定國公聽侍從說起我夜驚,悄悄穿上甲胄給我每夜守著門戶——效仿秦瓊、尉遲恭給唐玄宗守門的典故,果然見效。


    那個時候,定國公已經年過半百,還有腿疾,夜涼如水,可他依然站的筆挺,像是長青的鬆柏。


    那一天入夜之後,侍從問我,為什麽國君總看著窗戶?


    我記得很清楚,我當時心想,月明風起的時候,再也沒有鬆柏守在我窗外了。


    後來金郡王後來果然不孚重望,行軍布陣,罕逢對手,最定國公死後,享受了定國公求了一輩子沒求到的殊榮,被封為王,跟玄英將君,是一左一右,地位最尊貴的將領,極盡寵愛信任。


    我對他寵愛,也是想從他身上,彌補對定國公的虧欠。


    可後來,在決意要修建四相局的時候,我發現了一件事。


    定國公的死,不是偶然。


    這件事情,本來是不會被發現的,一切全是偶然。


    那個時候,我在修建四相局——定國公死後,沒有人敢繼續阻攔。


    有人上報,說定國公陵寢意外被水淹了,遷移墓穴的時候,棺材意外落地,屍體跌落,竟然不壞不腐,宛然若生,那種威武莊嚴,邪不可犯,活脫脫是神靈轉世,堪稱佳話,請我詔書嘉獎,流芳百世。


    定國公本來是因為箭傷而死,就是夏天,經過這麽長時間,怎麽可能不壞不腐?


    我看向了江仲離。


    江仲離給我的回答,跟我想的一樣——要麽有屈,要麽中毒。


    可定國公死的時候,遺言清楚,絕對不像是有冤屈的樣子,中毒?


    誰敢給定國公下毒?


    江仲離幫我過去查看,回來上報:“是劇毒,三花鎖血毒。”


    這種三花鎖血毒,一開始無色無臭,殺人於無形,人死之後,能讓體內血肉逐漸凝固,所以屍身不腐。


    當時沒人覺察出來,定國公的死因有蹊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中了劇毒,隻當是不治之傷。


    誰下的毒?


    我倒是想起來——定國公講完遺言,臨死的時候,擋在了我前麵。


    說國君貴不可言,陰差不敢犯,會影響定國公順利上路。


    而且,那個人很喜歡研究有毒的東西,箭簇刀口總要製備上,所以殺起了人來,以一敵百。


    定國公最信任的人,也是他,如果是他下手,沒有人會懷疑到了他頭上。


    更重要的是,那個人是定國公死後,獲取好處最大的人——定國公的兒子縱情享樂,隻喜歡聲色犬馬,並不是繼承父業的料,定國公這一切功勳前途,全會落到了他身上。


    金郡王。


    定國公對我來說,也是如師如父的存在,跟我感情極深。


    這是欺君大罪。


    我饒不了他!


    可江仲離攔著我,說事情過去那麽久,無憑無據——哪怕是國君,也不能以莫須有的罪名隨意殺人,一句伴君如伴虎就坐實了,將來留名青史,免不了是個汙點。


    那個時候的人,不比現在,名譽比命還重,落個昏君的名頭,更是遺臭萬年。


    他願意,幫我找找證據。


    可事情過去那麽久,難以尋找,好不容易,江仲離找到了一個侍從。


    那個侍從供認,他親眼看見,是金郡王給定國公拔出箭簇的時候,左顧右盼,撒了一把不認識的藥。


    我大怒,要治罪,可當時金郡王在外麵打仗,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隻能等。


    可金郡王班師回朝的時候,要把小侍從拉來作證的時候,小侍從死了個不明不白——查不出什麽內傷什麽毒,但是屍身不腐,跟定國公的死法一樣,也是因為三花鎖血。


    唯一的證人死了。


    那個五內俱焚的感覺,倏然在胸口炸起,想得到當時,有多急火攻心——好像沒了關羽的劉備,一整個心,全想著報仇,平時的理智,被怒火全燒沒了。


    “好大的膽子!毒了定國公,又毒證人,哪一天,是不是要把我也毒死?”


    周邊幾個人全跪下了,江仲離獻計:“國君息怒——有些事情,真要秋後算賬,自然是要找個由頭的,他有軍功。”


    是啊,他為了景朝,出生入死。


    “還是那句話,沒有證據——就不能胡亂判斷,不然,國君親口問他?”


    有句話,叫酒後吐真言。


    叫了金郡王和百官來,賜酒,說是謝他保家衛國,盡忠職守。


    他少年得誌,高興的了不得。


    酒過三巡,他酒量極淺,已經開始醉了,江仲離叫我退到了簾幕後麵,自己看著他醺紅的眼睛:“定國公沒了一段時間了。”


    他低下頭:“是。”


    “是你害死的?”


    他歎息一聲:“確實,是我害死的。”


    眾人大驚,我大怒。


    從簾幕後出來,還沒發怒,他見我來了,忽然站起身來,帶著酒意:“臣下有件事情,藏在心裏許久,飲酒壯膽,不敢不言——臣下以為,四相局勞民傷財,不以為美,定國公生前,就極力勸諫過國君,倘若定國公在世,也一定……”


    他就是這麽被鞭打,被七星點燈。


    被鞭打的時候,他一聲不吭,七星點燈的時候,他對著全城來觀看的百姓大吼:“暴君無道,為一己私欲,殘害忠良!”


    可他抬起頭,盯著現在的我,喃喃說道:“不對。”


    不對?我一愣,怎麽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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