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和由宇的誓約,現在就宛如詛咒一般勒緊了我的全身。


    瞬間,某種濕滑、暖熱的東西進入嘴巴裏。些許苦味和腥臭味在口中擴散開來。我拚命不讓牙齒咬上去。我覺得如果違背老師的指導,不小心咬到,不知道會有什麽下場。老師粗大的手指依然勾著我的脖子。


    緊緊地閉上雙眼的我,不知道老師正在做什麽。微微睜開眼皮一看,隻見老師的屁股從沙發上抬起來,胯間頂向我,正做出我從來沒見過的古怪動作。我害怕起來,又用力閉上眼睛。


    老師激烈地喘息著,口中噴出的濕熱氣息纏繞在我的臉頰和頭頂。突然間,溫熱的液體在口中噴射開來。難道是尿尿?我想要吐出來,原本勾住我脖子的手不知不覺間移到後腦勺,箍得死緊,完全動彈不得。


    我好不容易扭動身體別開臉去,把進入口中的液體吐了出來。潑灑在地上的不是尿也不是血,而是優格狀的奇怪東西。


    「奈月,要好好『吞吞樂』才行啊。喏。」


    老師再次抓住我的後腦勺。瞬間,視野一陣扭曲。


    回過神時,我的靈魂出竅了,飄浮在天花板的高度,俯視著被老師按住腦袋的自己。


    咦?我用了魔法嗎?我納悶。但我沒有動用粉盒或魔法棒,這太離奇了。


    明明使出了這麽驚人的魔法,我卻沒有半分感動,隻是默默地看著自己的肉體。看到老師抓著我的頭蓋骨,拿我的頭當工具,我總覺得茅塞頓開。我一直以為我還不是「工廠」的一分子,但原來我早就成為工具了。


    老師對著靈魂出竅、隻剩下空殼子的我的身體說話:


    「這個『課程』呢,必須練習很多次才行。暑假的時候,家裏隻有老師在家,所以可以特別隻為你一個人進行暑期加強喔。」


    「是。」


    我的靈魂早已脫離軀殼在這裏,身體卻點著頭應聲。我飄浮在半空中,呆呆地看著和老師麵對麵的我自己。


    「老師是在替奈月『上課』喔。懂嗎?這件事不可以告訴任何人。老師是大家的老師,如果大家發現老師隻對你一個人偏心,特別幫你上課,老師會挨罵的,到時候連你都會挨罵喔。比起老師,奈月會被罵得更慘喔。因為是你拜托老師,硬是要老師替你『上課』的,對吧?」


    「對。」


    「你還要繼續來這裏『上課』才行。下個星期一,你還會過來對吧?」


    「對。」


    下星期是禦盆,我不在東京。但我的肉體在點頭。靈魂出竅的我,從天花板一直注視著點頭的我。


    我就這樣回家了。我浮遊地看著往家裏走去的自己。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到身體裏麵。我完全無法思考,隻能看著。


    我看到母親在說話。她厭倦地說:你又迷路了是吧?我困極了,沒有應話,往床鋪走去。我依舊靈魂出竅著,看著一板一眼地脫下浴衣,換上睡衣上床睡覺的自己。我的肉體整個放鬆,臉頰貼在枕頭上睡著的瞬間,浮在半空中的我的意識也斷絕了。


    我整個人昏睡過去,醒來的時候,意識已經回到身體裏麵了。


    突然間,我強烈地渴望洗澡,帶著想吐的感覺爬了起來。


    我急忙衝進二樓廁所,但胃裏空空的,什麽都吐不出來。


    我回到房間,滿懷不可思議地環顧四下。就像昨天飄浮在空中時看到的那樣,浴衣和衣帶都折得整整齊齊,睡衣鈕扣也全部扣好。


    喉嚨渴了,我想起我在攤販買了瓶裝柳橙汁,從小肩包拿出來。


    變溫的果汁流入口中的瞬間,我察覺到異狀。


    沒有味道。我以為果汁壞掉了,但聞了一下,隻有柳橙的甘甜香氣。


    我納悶萬分,但還是想要刷牙洗澡,帶著換洗衣物下去一樓。


    昨天我沒有好好應話,或許母親生氣了。後來我和小靜就那樣走散了,她怎麽了呢?我擔心起來,但覺得全身都好惡心,輕手輕腳地往浴室走去。這時我聽見客廳傳來話聲。


    姐姐纏著父親央求:


    「今年人家不想去什麽長野啦,人家想要出國旅行。」


    「姐姐這一年表現得都很好嘛。是啊,出國可能沒辦法,但或許可以去泡個溫泉。我也比較想去溫泉。長野每年都去,今年一年沒去也還好吧?」


    「是啊……」


    父親曖昧地笑,我衝進客廳。


    「不要——!」


    我尖叫起來。


    「禦盆要去奶奶家!要去秋級!我不要去溫泉——!」


    「你少任性了!」


    母親吼我,但我繼續尖叫。


    「你為什麽就是這麽任性!」


    母親敲我的頭。


    靈魂出竅,現在我必須用靈魂出竅的魔法才行。隻要用靈魂出竅的魔法,就可以麻木無感了。


    「真是,你這孩子就是這麽自私!昨天也是,擔心你是不是在外麵迷路了,卻悠哉地跑回來,睡得像頭豬……你真的是個廢物!」


    母親踹我的背,用和姐姐一模一樣的姿勢踢我。


    不管再怎麽念咒語,今天我就是無法脫離身體。


    母親用腳底一再地推搡我的身體。


    我哭哭啼啼,被母親拖回自己的房間了。


    「不給我安靜,就不放你出來!」


    母親撂下話,下樓去了。


    我取出收在抽屜裏的比特,緊緊地抱住他蹲下來。


    拜托,讓我再次使出靈魂出竅的魔法,飛到由宇的身邊去。


    我一點都不餓,一整天關在房間裏念咒語。


    入夜以後,我將鐵絲做的戒指戴上左手無名指,鑽進被窩。我用力閉緊雙眼,想要製造黑暗,然而眼皮內側卻看不見半點星光。我注視著自己的皮膚內側睡著了。


    隔天早上我被搖醒,微微睜眼,看見母親一身黑衣站在床邊。


    「馬上準備,要去長野了。」


    「咦……為什麽?」


    「你爺爺過世了。他之前身體就有點不好,沒想到會走得這麽突然。」


    也許我不小心用了黑魔法,而不是白魔法。我祈求著無論如何、不管透過任何手段,我都想見到由宇。或許是我的魔法實現了這個願望。


    我坐在被子上茫茫然地這麽想。


    「你姐穿製服就行了,你有像樣的黑色衣服嗎……?啊,穿那件洋裝好了。總之趕快準備,一小時後就要開車出發了。」


    我除了點頭,無法有其他反應。


    進入祖母家的玄關,眼前是與過往的暑假截然不同的情景。


    「佛壇房間」裏掛了許多從未看過的大燈籠。沒有人在起居間休息,每個人都穿著黑衣,忙碌地走來走去。


    「把行李放到二樓後,就去跟爺爺打招呼。」父親說。


    父親總是懦弱地被姐姐和母親牽著鼻子走,今天卻威嚴十足。父親叫我們跟爺爺打招呼,所以我想或許爺爺隻是身體不舒服,人還活著,卻不知道要怎麽問父親才好。


    祖父躺在「佛壇房間」裏。他躺在墊被上,我從來沒看過那麽鬆軟潔白的墊被。我覺得祖父身上隱約散發出他平常的味道。一身黑衣的祖母坐在祖父的枕邊垂淚。


    「貴世,奈月,過來看爺爺。」


    我聲如細蚊地應著「好」。姐姐板著臉不說話。


    「聽著,或許你們看了會有點驚訝,可是你們已經是大人了,應該可以承受。過來這裏,跟爺爺道別。」


    父親把我們叫過去,輕輕掀開蓋在祖父臉上的布。祖父的鼻孔塞著棉花,神情如常地閉著眼睛。看起來有點蒼白,但感覺隨時都會醒過來。


    「喏,很安詳對吧。看起來有點像在笑呢。」


    奈津子姑姑摟著祖母的肩膀,用手帕抹著眼睛說。


    「……好像在睡覺。」


    我小聲說,父親看向我點了點頭。


    「雖然走得有點突然,但爺爺是壽終正寢。」


    「什麽叫壽終正寢?」


    「就是安詳地過世。也可以說是活完應有的壽命了。爺爺不久前就住院了,但沒經曆什麽苦,是在睡夢中過去的,所以神情才會這麽安詳吧。」


    「嗯。」


    我問父親:


    「我可以摸一下爺爺的手嗎?」


    「噢,可以啊。」


    我握住祖父的手。冰冰涼涼的,已經不是人的手了。


    「……有點恐怖。」一直沉默的姐姐開口說。


    「怎麽會?貴世,壽終正寢可是好事啊。好了,後麵還有人要看爺爺,我們走吧。」


    回頭一看,穿製服的百合和穿黑色洋裝的亞美淚濕了眼睛站在一起。


    走到玄關,穿黑色長袖製服的由宇和美津子姑姑就站在那裏。


    我們四目相接,由宇有些擔心地細看我的臉。


    姑姑在玄關就已經淚如雨下,緊緊地抱著由宇。


    「美津子,你還好嗎?」


    由宇撫摸著姑姑的背,就好像她的丈夫。


    「今晚守靈,明天就是葬禮。」父親說。


    母親歎氣:「真是太突然了。」


    「到晚上還有點時間,你們累了吧?要休息一下嗎?」


    姐姐說她不舒服,穿著製服躺下了。


    「你要睡一下嗎?」


    母親問,我搖搖頭。


    我的雙眼灼灼發亮,清明得不得了。指頭上還殘留著祖父的手的觸感。


    我看見穿黑色外套的由宇在庭院。


    我悄悄溜出鬧哄哄的屋子,去到由宇身邊。


    「由宇。」


    我出聲,由宇回頭。


    「奈月,你還好嗎?」


    由宇的手腳變長了些,因此頭看起來變小了。但他還是比我嬌小,就像個洋娃娃。


    「你在做什麽?」


    「摘庭院的花。你聽說了嗎?爺爺要土葬。」


    我搖搖頭:


    「我不知道,什麽是土葬?」


    「不是燒掉,而是要埋在土裏。」


    「咦,是這樣嗎?」


    電視懸疑劇裏常見的葬禮中,人死後好像都是燒掉變成骨頭,然後由親人用筷子夾起來。我原本模糊地以為祖父也會是這樣,但這下就無法想象接下來的儀式過程了。


    「我也一起摘。」


    「不用拿剪刀來嗎?」


    「由宇,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低著頭說。


    「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


    「咦?」


    由宇驚訝地看我。


    「出了什麽事?你要搬去很遠的地方嗎?」


    「那個,我很快就沒辦法再過來這裏了。」


    我小聲地說,由宇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看著我。


    「由宇,你找到太空船了嗎?」


    隔了幾秒之後,由宇才搖搖頭說:


    「沒有。來這裏的路上,我去了一下神社,可是沒看到太空船。」


    「那一定來不及了。由宇,你跟我是夫妻對吧。我實在沒有時間了。求求你,由宇,我想要你跟我做愛。」


    「咦!」


    由宇的聲音走了調。我徑自說下去:


    「求求你,我這輩子就求你這麽一次,我想要在我的身體再也不屬於我之前,讓身體也跟你結婚。」


    聲音發抖了。由宇好像整個人傻掉了。


    「可是,那是大人做的事吧?我們沒辦法的。」


    「……自己的生命不屬於自己——由宇,你有過這樣的感覺嗎?」


    由宇語塞了一下,小小聲地說:


    「小孩子的命本來就不是自己的,掌握在大人手中。如果被母親拋棄,就沒有飯吃,沒有大人幫忙,哪裏都去不了。所有的小孩都是這樣的。」


    由宇把手伸向花圃的花。


    「所以我們要努力活下去,直到變成大人。」


    向日葵的莖被由宇的剪刀剪下。變成屍體的向日葵偎倚在由宇身上。


    我對抱著花的由宇喃喃說:


    「跟你說,我可能會被殺死。所以我想在死前跟你結婚。我想要名符其實地跟你結婚,而不隻是小孩子的約定而已。」


    由宇吃驚地看我:


    「……怎麽回事?誰要殺你?」


    「一個男的大人。沒有人可以反抗他。」


    「沒有人……沒有人可以幫你嗎?」


    「那個人很厲害,小孩子對付不了。大人隻顧著自己活下去,根本沒有餘力去救小孩。這你也明白的,對吧?」


    由宇不說話了。向日葵的花瓣從他的臂彎落下來。


    我抬起頭,「由宇,那個可以吃嗎?」


    「咦?什麽?」


    「那邊的,裏麵的向日葵。已經枯萎了,有種子可以摘嗎?」


    我指著枯萎變黑的向日葵說。


    夏季結束以後,祖母總是會寄葵花籽過來。每到秋季,我會坐在中庭吃葵花籽。


    我站起來,伸手搓了搓泛黑垂下的向日葵的臉。小小的種子灑落到手中。


    「這跟祖母寄來的葵花籽一樣嗎?」


    由宇戰戰兢兢地探頭看。


    「應該一樣。由宇,你沒有采過向日葵的種子嗎?」


    「沒有。」


    我將手中的種子放入口中。


    「還有點生生的。」


    我的嘴巴依然感覺不到味道。完全嚐不出半點平常吃葵花籽時會感受到的芳香,隻有口感,因此知道種子還沒有幹透。由宇遲疑著,但也將種子塞進他的小嘴巴裏。


    「不好吃呢。」


    「這還要再曬得更幹一點。」


    明明是我帶頭吃的,卻高高在上地對由宇說。


    由宇嚼動著嘴巴說:


    「……奈月,我是你的丈夫,所以我會為你做任何事。你真的想要做那個嗎?如果那樣做,你就能得救了嗎?」


    「……嗯。」


    由宇歪著頭,就像在表示不解,但最後還是說:


    「好。」


    「真的嗎?你沒有勉強自己嗎?」


    「嗯。隻要是身為丈夫能夠做的事,我都會為你做。」


    由宇輕笑了一下。我俯視著比我還要嬌小的由宇說:


    「由宇,我也一樣,身為你的伴侶,隻要是我能做的事,我都會為你做。我一定會保護你。」


    「什麽是伴侶?」


    「由宇,你連伴侶是什麽都不知道嗎?……呃,就像搭檔,所以……就是家人。」


    我說,心想如果有詞典,就可以當場查字義了。由宇聞言開心地笑了:


    「這樣啊,我們是夫妻嘛,是一家人。」


    「對呀。」


    我和由宇躲在向日葵叢裏,偷偷地牽起彼此的手。由宇的手就像女生一樣柔軟。


    隔天早上,我再次穿上黑色洋裝,前往和室,看見祖父已經放進棺材裏了。


    平常大家鋪上座墊、圍著桌子吃飯的房間裏,今天則是有和尚與穿著喪服的親戚一排排跪坐著。和尚在誦經,眾人坐著聆聽。上香結束後,終於要出棺了。


    輝良叔叔發號施令,「血緣親的來這邊」、「長男在那邊」,叔叔們移來移去,決定位置。


    「由宇也要抬嗎?」


    被大人問道,由宇微微點頭。


    「那由宇來這邊。呃,陽太的輩分比由宇親,所以再過來一點。」


    「我也要抬。」


    我說,父親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


    孝宏叔叔一臉為難:


    「可是奈月是女生……」


    「那,你扶著就好了。過來這邊。」


    輝良叔叔招呼我過去,我站在棺材後麵,手輕扶在上麵。


    「好了,出發吧。」


    眾人從簷廊脫鞋,魚貫排成一列,抬棺出發。


    我回頭看後麵,姐姐和母親依偎在一起走著。祖母身後,平輩親戚和姑姑嬸嬸排成一排。每個人都穿著黑衣,感覺很像螞蟻隊伍。


    棺材被抬到禦盆期間都會去的墓地。那裏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洞穴。


    「這是誰挖的?」


    昨天眾人為了守靈忙到三更半夜,難道是叔叔們來挖的嗎?我問父親,父親說:「是村人合力挖的。」


    棺材放入洞穴以後,輝良叔叔說:


    「來做最後的道別吧。」


    棺蓋打開,孝宏叔叔啞著嗓子搞笑說:「喲,老爸,看你變成一個老頭子了呢。」


    姑姑們看著祖父的臉,眼中噙滿了淚。


    父親默默地看著棺材裏,隻說了句:


    「夏天腐敗得很快。」


    棺蓋闔上,每個人都用鏟子舀了一鏟泥土灑上去。


    我正想著填土會是一項大工程,卻聽到叔叔說「那,大家回去吧」,嚇了一跳,悄聲問父親:「可是還沒有埋起來耶,沒關係嗎?」


    父親說:「等下村人會幫忙埋起來。」


    這些會幫忙處理好一切事務的村人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我納悶極了,但還是乖乖點頭,又跟著隊伍回家了。


    回家一看,不認識的人正在準備大餐。


    我很驚訝,原來村子裏有這麽多的人。


    沒多久,來了一堆不認識的人,宴席沒完沒了。


    「那一戶的爺爺那時候,土一直沒有落下去呢。」


    「對啊,不過剛才看的時候,已經落下去了。」


    我不懂輝良叔叔這話的意思,問父親:「土落下去是什麽意思?」


    父親簡潔地解釋:


    「下葬以後,墳墓的土不是會堆成一座小山嗎?一段時間以後,棺材腐爛,泥土就會落下去了。」


    熱鬧滾滾的宴席結束後,收拾了一下場地,變成小規模的近親聚會。


    「那麽,接下來是自己人的第二攤。」


    輝良叔叔語帶玩笑地說,姑姑嬸嬸們應著「是是是」,去廚房做下酒菜了。


    「差不多該來撥念珠了。」


    隻剩下親戚的晚上九點左右,開始撥念珠了。


    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麽長的念珠,眾人圍成一圈,一起拿著念珠,邊誦經邊撥珠子。


    結束以後,大家實在也累了,姑姑嬸嬸們準備就寢,叔叔們似乎也不想再喝了,換成茶水,聚在一起說話。


    「你們小孩子也累了吧?輪流去洗澡吧。」


    姑姑說,小孩子們應聲說「好」。


    因為沒時間,我和姐姐一起洗。我已經很久沒有和姐姐一起洗澡了,覺得有點詭異。


    姐姐的身體,胸部和屁股都很渾圓,很像課本上看到的史前土偶。


    我莫名地害怕起來,洗澡的時候都避免去看姐姐,姐姐也別開目光不看我。


    我們默默地洗完澡,出去走廊,看到由宇拿著毛巾站在那裏。


    「洗好了。」我說。


    由宇點點頭說「謝謝」。


    姐姐一下就上去二樓了。我也對在起居間喝茶的大人說「晚安」,上去二樓。


    親戚小孩和姐姐發出睡著的呼吸聲。我在這些聲音裏,默默地注視著黑暗。


    「沒有被人看到吧?」


    我悄聲問由宇。


    淩晨兩點。我們約好兩點在土倉庫前會合,由宇依約站在土倉庫前的花草叢中,就好像躲在裏麵似的。


    「嗯,舅舅他們都睡著了。」


    我和由宇溜出屋子。我背著偷偷藏在玄關紙箱裏的背包。裏麵放了一把手電筒,但萬一被看到光線就不妙了,因此我們手牽著手,摸黑走到馬路上。


    「已經可以了嗎?」


    我從背包裏拿出手電筒,小心地打開來。


    山上沒有路燈,戶外隻有月光和星光。手電筒照亮漆黑的腳邊。


    「要去哪裏?」


    「不會被找到的地方。」


    我沒想到竟然會黑成這樣。送火和迎火的時候應該也是一片漆黑,但這與叔叔和孩子們一起照亮道路行走的那時截然不同。手電筒就隻有一支,圓光頂多隻能照亮腳邊,連由宇的臉都看不清楚。


    「要往哪裏走才好?」


    「噓,有水聲。」


    聽到由宇的話,我豎耳聆聽,確實有細微的流水聲。


    「總之先去河邊好了。」


    我們僅憑水聲,往河川走去。說是河川,也隻是一條水深及腳踝的小溪流而已。


    流水聲顯得格外清晰。


    「小心別摔進去喔。」


    「你也是。」


    我把手電筒交給由宇,兩人依偎在一起,靠著流水聲不斷地往前走。


    我覺得走得很遠了,喃喃說:


    「這裏是哪裏呢?」


    「不知道。如果手電筒照得太高,會被人發現,也看不見腳邊。」


    「借我一下。」


    我借來由宇手中的手電筒,往四周大略照了一下。


    什麽都看不見,就宛如身在漆黑的洞穴裏。


    雖然看出有布滿青翠稻子的田地,卻沒有任何可以做為路標的物體。


    「我們是走下山了嗎?」


    「怎麽可能?啊!」


    由宇輕呼。


    「這裏是爺爺的墓。」


    「咦?騙人!」


    我覺得走了很遠,沒想到竟來到了白天舉行葬禮、祖父下葬的墓地所在的田地。


    「怎麽辦……」


    「要不要去墳墓那裏?就算繼續走下去,也不知道會有什麽。」


    「嗯。」


    我們如履薄冰地踩過田埂,走向墓地。


    墓地前方,有一塊泥土地裸露的空間。


    「真的,土還沒有落下去。」


    看到隆起的小土堆,我這麽說。


    「什麽土落下去?」


    「聽說如果棺材腐爛了,土就會落下去,變得凹陷。」


    「這樣啊。」


    我們不約而同地牽住彼此的手。也許是害怕待在埋葬著祖父屍體的地方。


    這裏能聽得到水聲,還有田地的稻葉磨擦聲。像這樣靜靜地待著,就好像站在漆黑的大海旁。


    「我們也是在這裏結婚的呢。」由宇低聲說。


    「在這裏做好了。」


    「咦……在這裏?」


    「你怕嗎?」


    這麽問的我自己,也不明白是在問怕什麽。由宇想了一下說:


    「我不怕。因為我跟我的『伴侶』在一起。」


    我們在墓地旁邊的小空間一起坐了下來。我用手電筒照亮背包裏麵翻找,挖出在閣樓找到的大包袱巾和蠟燭,還有從圖書館借來的性教育書籍。


    「那是什麽書?」


    「上麵有教人做愛的方法。我在圖書館借的。」


    「是喔?」


    我拿出蚊香,由宇似乎很驚訝:「你準備得真周全。」


    我把蚊香和蠟燭排在一起,用火柴點燃。光朦朦朧朧地亮了起來,總算可以稍微看到由宇的臉了。


    我們打赤腳走到包袱巾上。


    「好像在玩家家酒。」


    由宇喃喃道。


    「由宇,怎麽感覺好像我才是外星人一樣。我想要用『嘴巴』以外的每一個地方觸摸你。」


    「為什麽『嘴巴』不行?」


    「就是,我的『嘴巴』之前被弄壞了。所以我嚐不出任何味道,嘴巴也不再屬於我了。可是,其他地方都還沒事。手掌、腳還有肚臍都還是我自己的,所以我要用這些地方摸你。」


    「好。」


    由宇可能早就習慣我的瘋言瘋語了,沒有繼續追問「嘴巴」的事,順從地點點頭。


    我們先擁抱彼此,由宇身上散發出祖母家浴室的蜜柑香皂的味道。


    「我想要再靠近一點。」


    我模糊地認為做愛就是「靠近」。


    我將全身的皮膚貼上由宇的皮膚。由宇的皮膚很柔軟,令人安心,和老師硬邦邦的手掌就像不同的兩種生物。


    「我想再和你更靠近一點。」


    我拚命地喃喃說。


    蟲鳴和蛙叫幾乎快蓋過我的聲音。我擔心由宇會不會聽不見,但由宇回答:


    「可是我們都已經這麽近了耶?」


    他的聲音讓我鬆了一口氣。由宇吐出來的溫暖的呼吸吹在肩口上,癢癢的。


    「你曾經想要進去別人的皮膚裏麵嗎?」


    由宇把臉抵在我的肩口上說:


    「沒想過。」


    「我可以再靠近一點嗎?」


    我緊緊地抱住由宇說,由宇想了一下說:


    「嗯。奈月想要靠得多近,就盡量靠近吧,沒關係。」


    我抓住由宇的連帽外套裏麵的襯衫,但還是覺得很遠,便解開前麵的鈕扣,直接用臉蹭上由宇的皮膚。


    「有近一點了嗎?」


    我把耳朵貼在由宇的胸口,聽到心髒跳動聲。


    「你的聲音從裏麵傳來。」


    「咦?是嗎?」


    「嗯。你一說話,你的肌肉就會跟著動,聲音從裏麵傳出來。」


    「好奇怪的感覺。」


    由宇發出笑聲,那聲音又從皮膚內側傳了出來。


    由宇的肌肉內部在作聲。我好想好想進去那裏麵。


    「我想要更靠近。」


    我夢囈似地喃喃著,由宇的聲音有些為難:「還要更近?」


    我脫下上衣和內衣褲,緊抱住由宇。


    「比剛才更近一點點了。」


    「太好了。」


    由宇的體溫好近。觸摸他的手腕,感覺得到柔軟的皮膚裏麵,血管正在蠕動著。


    「我想要見這裏麵的由宇。我想要進去皮膚裏麵。」


    我喃喃道。


    「奈月,你一直這樣說,可是要怎麽做才能比現在還要近?」


    隻要親吻,就能進入皮膚裏麵了。或許這就是大人接吻的理由。我沒想到在少女漫畫上看到的浪漫親吻,居然有著如此動物性的意涵。


    可是,我的嘴巴已經被殺死了,沒辦法親吻。


    「嘴巴以外的地方也可以親吻嗎?」


    我問由宇,由宇說:「額頭還是臉頰嗎?」


    「那樣還是要用嘴巴才行啊。」


    「對耶。」


    我忽然想到由宇身上另一個外露的內髒。


    「由宇,把你的內髒放進我的身體,是不是就可以進去皮膚裏麵了?」


    「內髒?」


    我向由宇解釋,由宇好像嚇了一跳。


    「那不就是做愛嗎?」


    「對呀。可是我從一開始就說了啊,我們要做愛。」


    雖然嘴上這樣說,但其實我很害怕。萬一由宇的陰莖就像老師的一樣「肮髒」,那該怎麽辦?


    但是,由宇褪下衣物露出來的那個器官,與老師的截然不同。它十分白皙,看起來就像植物的芽。我放下心來。


    「把它放進我的身體,我是不是就可以進去由宇的皮膚裏麵了?」


    由宇歪頭,不安地說:


    「不知道。真的做得到嗎?」


    我們一起尋找我的胯間應該也有的內髒。好不容易找到它,兩人一起用手掰開黏膜,打開洞穴,慢慢地將由宇的內髒插進裏麵。


    這時,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


    隻是內髒的一部分相連在一起而已,我卻在由宇的身體


    裏麵泅泳。


    「成功了!進去由宇的皮膚裏麵了!」


    我呢喃說。聲音沙啞。由宇看起來很難受。


    漸漸地,我們不再說話,隻剩下呼吸。


    我們在彼此的身體裏麵遊泳著。


    我們的呼吸,以和蟲鳴聲及草葉聲相同的速度作響著。


    「感覺來到了好遠的地方。」


    我勉強用話語告訴由宇。


    「由宇,我覺得跟你一起來到了好遠又好近的地方。」


    由宇似乎陷溺在我的內髒裏,張大的口中淌下透明的唾液。


    我觸摸由宇流出來的液體。


    我覺得我自從出生以來,就一直渴望來到這裏。不是秋級、不是那白色的城鎮,也不是太空船,我終於走到了更遠更遠的地方。


    比起痛楚,更覺得安心。我們的內髒發出水聲,混合在一起。我在肚腹裏靜靜地品嚐著彼此的體溫。


    我聽見由宇規律的鼻息聲。不知不覺間,我們打起盹來了。


    我悄悄爬起來,小心不吵醒由宇。結果由宇身上的內髒從我的肚子裏滑了出去。


    我把手伸進背包裏。裏麵有我三不五時從母親的皮包裏偷來的藥,是母親睡不著的時候會吃的藥。我每次都偷個兩顆,放進吃完的汽水糖容器裏搜集起來,不讓任何人發現。


    很快地,不隻是嘴巴,我的身體全部都會被殺死,變成供大人使用的工具。我從很久以前就已經決定好,要在淪落成那樣之前死去。


    踏出家門的那一刻,我就決定尋死,再也不回去了。葬禮也是,如果我現在死掉,或許就可以把祖父的墳挖開,把我埋在一起。比起重新挖洞或燒掉,對大人來說應該也省事多了。


    藥片裝滿了約一半的汽水糖罐子,看起來就像汽水糖本身。我從容器取出藥片,準備用果汁衝進肚子裏。


    「奈月?」


    由宇小聲叫我。


    「你在吃什麽?」


    糖果——我想這麽回答,但嘴巴裏塞滿了果汁和藥片,說不出話來。


    我一回頭,一臉蒼白的由宇便把手插進我的嘴巴裏。


    「嗚」的一聲,我吐出嘴裏的東西,由宇喊叫起來:


    「全部吐出來!」


    由宇好像發現我放進口中的不是汽水糖了。


    「奈月,快點!吐出來!」


    由宇把手插進我的口中,將半溶化的藥片從嘴裏挖出來。


    我想要將湧出來的唾液咽下去,由宇大叫:


    「不可以吞!」


    由宇凶悍的態度嚇住了我,我乖乖地含著唾液一動也不動。由宇把果汁瓶塞給我,嚴厲地說:


    「用這個漱口,全部吐出來,一滴都不可以喝下去。」


    我用果汁衝洗口腔,吐在草地上。


    「沒有喝下去吧?一點點都沒有喝到吧?」


    由宇再三確認,我點了點頭。


    「美津子也做過一樣的事。她都會去醫院領藥,可是有一次她竟然把全部的藥一口氣吞下去。」


    「姑姑嗎?」


    總算擠出聲音來了。由宇點點頭:


    「所以,我必須成為工具,讓美津子活下去的工具。」


    「由宇……」


    我的聲音啞掉了。


    「由宇,你什麽時候要回去外太空?」


    由宇垂下頭:


    「我大概回不去了。我找不到太空船。」


    夜黑籠罩了由宇的臉,看不清楚。


    「我們必須不擇手段,掙紮求生才行。」


    「要掙紮到什麽時候?」


    我克製住慘叫的衝動,喃喃問道。


    「要掙紮到什麽時候才行?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夠不必掙紮也能活下去?」


    「等到變成大人以後,一定就可以不用掙紮了。」


    「真的嗎?」


    「一定是的。」


    可是姑姑明明是大人,卻必須那樣苦苦掙紮才能活下去,不是嗎?我想這樣說,但把話吞了回去。


    「所以奈月,和我約定,一定要活到變成大人。」


    「……好,我保證。」


    由宇鬆了一口氣似地抬頭,就在這瞬間,一道強光襲向我們。


    「你們在做什麽!」


    是姐姐在尖叫。


    我們赤裸地依偎在一起。


    「來人啊!來人啊!快來人啊!!」


    匆遽的腳步聲之後,一道道光圈圍攏上來。


    不知為何,我的心情無比地平靜。一旁的由宇似乎也是,隻是有些刺眼地眯起眼睛,文風不動。


    大人們陷入瘋狂,衝向我們。


    「你們……你們在做什麽?」


    輝良叔叔周章狼狽地擠出粗啞的聲音。


    「叔叔,你不知道做愛嗎?」


    我話才一說完,臉頰便承受到強烈的衝擊,抬頭一看,我知道是被父親摑了一掌。


    「把她拖回家!先關起來再說!」


    我和由宇被拆散,我被推進土倉庫裏。


    匆匆一瞥之間,我看見田地那裏,由宇被大人毆打拖行。我從來沒有看過叔叔、姑姑、父親和母親這樣驚慌失措過。這讓我覺得滑稽得不得了。


    「你給我乖乖待在這裏!」


    父親吼道。我差點噗嗤一聲笑出來,按捺著笑意說:


    「我從剛才就一直很乖啊,吵鬧的是你們吧?」


    「少給我強詞奪理,給我在這裏冷靜到明天早上!天一亮就把你帶回家!」


    「到底有什麽好吵的?」


    聽到我的話,在父親身後手足無措的母親陷入啞然,呢喃說:


    「還說有什麽好吵的……」


    「我和由宇做愛,有什麽不行的嗎?」


    「你們……你們還是小孩啊!」


    「小孩就不能做愛嗎?明明有那麽多大人想要跟小孩做愛,那為什麽小孩和小孩卻不能做愛?」


    「奈月!」


    父親賞了我的腦袋一拳。我失去平衡,撲倒在土倉庫地上,但還是忍不住輕笑出聲。


    「惡心!」


    姐姐在母親更後麵的地方叫著。


    「明明還是小孩子,而且居然跟自己的表兄弟……!」


    「奈月,你給我在這裏好好反省。」


    母親規勸地說。


    「我沒什麽好反省的。就算把我關在漆黑的地方,我也不怕。」


    母親尖叫著撲向我,父親製止她。


    「暫時把她關起來吧。關到早上,她就知道怕了。」


    土倉庫的門被關上,變得一片漆黑。外麵傳來父親和母親的聲音。


    「怎麽會做出那種事……葬禮才剛結束……」


    「不能再帶她來這裏了。不能再讓她跟由宇見麵。」


    「我從以前就一直覺得他們兩個黏成那樣,遲早會出問題。啊,真是太惡心了!」


    我聽見姐姐高聲尖叫。


    「奈月那丫頭突然變得很叛逆……」


    「一定是在學校交到壞朋友。她不可能有那種知識。」


    大人都為了我不聽話而歎息,這讓我覺得滑稽極了。


    大人拿小孩發泄性欲,然而小孩出於自己的意誌做愛,大人卻慌得像蠢蛋一樣,教人好笑到不行。明明你們隻是世界的工具。現在這一刻,我的子宮隻為了我而存在。在被大人殺掉以前,我的身體都是屬於我自己的。


    「應該不會懷孕吧……」


    「不,不可能吧……」


    姑姑們驚疑未定。要是懷孕就好了。由宇應該還沒有經曆學校教的「初精」吧。我的身體沒有留下任何伊賀崎老師射出來的那種黏稠的液體。


    對世界順從的大人,被再也不順從世界的我們嚇壞了。大人們自己也都被麻醉了。就仿佛失去了麻醉前的所有記憶。看著氣急敗壞、幾近瘋狂的大人們,他們在我眼中就仿佛中了邪一樣。


    我不曾闔眼,在黑暗中一直坐到天亮。


    倉庫的門打開,提著行李的父母和姐姐抓起我的手臂把我拉起來。


    「回家了。」


    天空才剛亮起。


    我想問由宇在哪裏,但他們不可能告訴我,所以我沉默著。


    我光著腳被拖行,兩腳沾滿了泥巴。


    「我的鞋子呢?」


    我問,黑色樂福鞋被默默地扔了過來。


    大腿和膝蓋仍沾滿了泥土。父親老是罵說不許髒兮兮地上他的車,但今天他卻默默地把我推進去。母親和姐姐左右夾著我坐在後車座。明明車子一開出去,我就無路可逃了,但母親用力抓著我的手臂,抓得我骨頭都痛了。


    車子開了出去。我隻朝主屋掃了一眼。窗中有人影,但我不知道那是誰。


    車子默默地開在高速公路上,姐姐說想上廁所,車子開進休息站。


    「我也想上廁所。」


    母親說「你別想打歪主意」,跟到廁所堵在門口。


    進入隔間後,我脫下鞋子。我想起以前常和陽太他們一起玩尋寶遊戲的事。我們會把貝殼或小石頭藏在家中某處,所有的人分頭去找。由宇最


    會藏東西,而我最會找東西。


    早上我一穿上鞋子,立刻就察覺了異樣。我取下鞋墊,不出所料,裏麵藏著由宇給我的寶物。是由宇昨晚藏進我的鞋子裏的。


    結婚誓約書


    1不可以和其他人手牽手。


    2睡覺的時候要戴著戒指。


    3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我們發誓遵守以上的約定。


    笹本奈月


    笹本由宇


    是我們結婚時寫下的誓約書。原來由宇一直帶在身上。誓約書的角落以由宇的筆跡潦草地寫著「一定要遵守」。


    我背貼在廁所門上,閉上眼睛蹲了下去。眼皮內側是一片黑暗。胯間還殘留著昨天與由宇內髒相係的感覺。眼皮內側的顏色,就和昨天與由宇浸淫其中的外太空顏色一模一樣。我幾乎要哭出聲來,勉力克製著,不斷地注視著那片黑暗。


    3


    好像有蟲碰到腳,低頭一看,原來隻是運動鞋的鞋帶鬆了。我兩手提著超市購物袋,懶得放下,心想無所謂,繼續往前走。我正走向離自己成長的家徒步約十五分鍾遠的新城站前公寓。


    三年前,我在三十一歲的時候結了婚,父母建議我在生長的千葉新城的站前租公寓住。當時我很反抗,因為從千葉通勤去東京都很不方便,而且生活環境一成不變,令人沮喪,然而現在我卻覺得鄰近車站和超市的這裏住起來頗為方便。


    我重新提好陷進掌心的超市購物袋,後悔礦泉水應該像平常一樣網購就好了。看到在特價,就忍不住拿了兩瓶。


    早上從陽台吹進來的風有些寒冷,所以我穿了薄風衣出門,但走在路上還是覺得熱。都已經快十月了,陽光卻依舊熾烈。


    「我回來了。」


    總算回到住處,在陽台照顧觀葉植物的丈夫從窗簾間探頭招呼:「你回來啦。」


    「這棵枝幹粗的,泥土好像很幹了。」


    「那棵就這樣放到春天不用澆水沒關係。書上說入冬以後,葉子就會全部掉光冬眠,到春天又會再冒出新芽。」


    「原來是這樣。植物真厲害。」


    丈夫個性直率,對任何事物都會天真地感動。聽到我的說明,他露出仿佛麵對偉人銅像般的尊敬眼神,輕輕觸摸枝幹。


    「要是去到秋級,包你說不出『植物真厲害』這種話。住在那裏,隨時都有可能被植物吞沒。沒有人維護的房屋和田地,兩三下就會被大自然的力量淹沒了。」


    「不管聽你說幾次都覺得好厲害。像我們家,爺爺奶奶都住在東京,所以每次聽你描述,都覺得那裏好像夢境。真希望有一天可以去看看。」


    丈夫非常喜歡聽秋級的事。他從陽台進入室內,開心地央求我說。


    「我還想再多聽一點。啊,對了,跟我說那個,蠶房的事。」


    「那隻是我聽我叔叔轉述而已,並沒有親眼看過。蠶房在秋級祖母家的二樓,不是很大,不過蠶都從那裏開始飼養。叔叔說,會在那裏放上竹簍,一開始隻養在二樓的那個房間,但蠶會吃桑葉,愈長愈大,最後整個家都布滿了蠶繭……」


    丈夫沉醉地聽著秋級的種種,就好像在聆聽童話故事。看到他這種反應,讓我覺得叔叔說的事就像是自己的真實體驗,忍不住得意地繼續說下去。


    「對了,聽說每到春天,家裏就會買來五隻小雞,養大讓它們生蛋,過了兩三年以後,就在禦盆和過年的時候殺來吃。」


    「禦盆的話,你應該也吃過吧?」


    「不記得了耶。到我小的時候,秋級的祖母家應該就沒有養雞了。」


    「真是太棒了,完全就是在享用生命呢。哪像我,隻看過超市包裝好的肉。東京真的很糟糕,完全學不到寶貴的生命情操。」


    丈夫就是都市人,所以對鄉下懷有強烈的憧憬。我因為在娘家幾乎不會提到秋級,因此丈夫興致盎然地聽我說,讓我因為懷念而心頭溫暖起來。我一邊和丈夫聊天,一邊煮沸鍋中的水。


    「你今天吃什麽?」


    「本來想煮意大利麵,不過還是吃蕎麥麵好了。跟智臣你說著說著,就忍不住想吃了。以前我叔叔說,家裏都會把自己殺的雞和蔥還有香菇一起煮成湯汁下麵吃。應該就像南蠻鴨肉蕎麥麵的吃法吧。」


    「真的嗎?聽起來很好吃耶。」


    我將一人份的蕎麥麵放入鍋中。丈夫和我即使是今天這樣的休假日,也很少一起吃飯。在這部分,我們也是很輕鬆自在的伴侶。


    丈夫大部分都去超商隨便買個便當或飯團充當一餐。他說他不喜歡母親做的飯菜,所以不太愛吃家常菜。我累的時候也會直接買外食,但也常隨手做些麵點之類的簡單菜色解決一餐。


    「我去睡個午覺好了。」


    「去吧,難得休假。」


    「好。」


    雖然想離開生長的故鄉,但住在這裏,我覺得優點是雖然離車站很近,但房租很便宜。所以我們雖然沒有小孩,卻住在二房二廳附廚房的公寓,可以分別擁有各自的臥房。


    丈夫一臉困倦地從冰箱拿出礦泉水喝了一杯,就進去自己的房間了。我很少進去他的房間,但瞄到書架上麵擺著他喜歡的書,陳列著他從小珍藏的模型。丈夫和我經常關在各自的房間裏,大半天不出來,但這個家沒有人會像小時候那樣為此嘮叨,滿愜意的。


    我坐在餐桌吃了根據叔叔以前的描述和想象做出來的蕎麥麵,還是沒味道。丈夫打開的窗戶吹進帶著秋意的風,吹動了桌巾。


    丈夫是家庭餐廳的員工,在都內的餐廳上班,我原本是派遣員工,在出租工程機具的公司當行政。不久前合約剛到期,因為有一點存款,所以我正好整以暇地找下一份工作。


    如果中間待業太久,可能會在麵試的時候扣分,所以我給自己最多兩星期的秋季假期,不過之前的公司經常加班,可以像這樣一整天悠閑在家,我覺得很開心。


    有點麻煩的是,公寓附近還有幾個留在故鄉的老朋友。有一些還沒結婚,住在家裏,但也有不少老同學像我和丈夫這樣,租下或貸款買下站前大量興建的小家庭公寓。聽到每個人異口同聲說這裏和都內相比,更容易找到托兒所,而且離老家近,最適合養小孩,我漠然地心想,就像我小學時感覺到的那樣,這裏是最適合養育孩子的「工廠」。


    留在故鄉的同學有自己的聯絡網,八卦傳得也快。我一辭職,小靜就傳訊息給我了。


    『好久不見?之前我在永旺遇到你媽,她說你現在工作暫時休息☆我現在也辭掉全職工作,在做工時人員?我固定休周二,方便的話,要不要來我家吃午飯?』


    對於想要盡情享受假期的我來說,這個邀約讓人有些提不起勁,但我還是回複:


    『哇!好久不見了!真開心? 那我帶蛋糕去作客囉☆』


    模仿對方訊息的顏文字或文體,是我從小的習慣了。小靜不太常用顏文字,但喜歡用星星或音符記號,所以我也依樣畫葫蘆地回複。雖然沒有太深的用意,但我覺得隻要配合對方的用詞,應該可以減少讓對方不舒服的機率,比方說文字太興奮讓對方覺得煩、或是太簡潔而讓對方覺得冷漠等等。


    小靜住在我家公寓附近的高樓華廈。我們高中和大學都讀不同所,因此失聯了很久,但六年前小靜結婚回到故鄉,我們又開始偶爾會聯絡了。


    朋友不多的我盡管覺得很麻煩,但每次接到小靜的聯絡,就會感到安心。因為如果她沒有來找我,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好像和丈夫一起被這個世界給拋下了。


    我們很快約好時間,決定後天星期二去小靜家作客。


    當天我帶著在站前購物中心買的蛋糕,按了小靜家的門鈴。小靜婚後妝變得更濃,但印象還是和小時候差不多,用她天真無邪的笑容迎接我。


    「歡迎光臨!奈月,好久不見了!」


    我覺得跟以前相比,小靜變得更會打扮了。她一邊歡呼著接下我送的蛋糕,一邊帶我進去客廳。客廳裏的嬰兒床躺著生產出來的嬰兒。每次來到小靜家,我都會想起秋級的「蠶房」。我把小靜的嬰兒,和據說會一排排放在「蠶房」裏的蠶寶寶重疊在一起了。我會突發奇想:我們是不是也是被看不見的大手所繁殖出來的?


    「最近過得怎麽樣?」


    「差不多。派遣那邊的新工作,我想找離家近一點的地方。」


    「這樣比較好。因為也差不多該


    考慮小孩的問題了嘛。要挑選盡量不會加班的工作,否則沒辦法兼顧家事,還沒開始帶孩子就先累倒了。」


    「在我們家,外子跟我都盡量處理自己的家務。」


    我說連衣服都是各洗各的,小靜歎了一口氣說:


    「奈月的老公都願意幫忙做家事,真好。」


    「會嗎?」


    我和丈夫各自打掃自己的房間,公共空間的客廳、廚房和浴室,則是必須在使用後二十四小時內恢複原狀。我們很少一起吃飯,所以洗碗和打掃都怕造成對方的麻煩。一開始是規定十二小時以內,但我是那種吃完飯立刻就想上床睡覺的人,所以提議延長時限。


    如果有小孩,狀況應該會不同,但我認為我和丈夫都因為這項相當單純的規矩而相處愉快。這似乎讓小靜非常羨慕。


    「奈月的老公一定會是個好爸爸。」


    「哈哈。」


    我不經意地拿起膝上的手帕遮住下腹,逃離小靜的「刺探」。


    小靜經常若無其事地旁敲側擊,想知道我是不是懷孕了。她總是說「大部分進入穩定期以後就會告訴身邊的人了」,如果看到我喝無咖啡因的茶,或是減少酒精攝取,就會敏感地反應。我要求續杯濃縮咖啡,免得小靜誤會我懷孕。她的表情有些遺憾地拿著杯子去廚房了。


    「說這個或許有點早,不過如果有什麽問題,像是找托兒所、想知道不錯的醫院,隨時都可以問我喔。這種事最重要的就是口碑嘛。」


    「謝謝,不過目前大概沒這個需要吧。」我說。


    「這樣啊。我是不想幹涉別人夫妻間的事啦,不過如果要生,最好趁早喔。對了,我朋友現在在做不孕症治療,說她去的醫院超棒的。如果你有興趣,隨時都可以問我。啊,對了,你知道有可以調理這方麵的中藥嗎?」小靜擺出笑容說。


    小靜變了,但也沒有變。她成了大人,但現在依然相信著這個世界。一直是個模範「女人」的小靜讓我覺得耀眼,也覺得似乎很辛苦、很累。


    時間到了,小靜必須背著嬰兒去托兒所接小孩,我也回去自己的公寓。我有點累了,沒有去客廳,而是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間,在床上躺下。隻是去附近和朋友吃頓午餐和蛋糕而已,卻莫名地疲累。我想要換下洋裝入睡,慢吞吞地爬起來,打開衣櫃。


    衣櫃裏有個白鐵小盒子。是小時候輝良叔叔在秋級的倉庫裏發現送給我的。我脫下洋裝,輕輕地拿起那隻鐵盒。盒子裏裝著比特泛黑的屍體、泛黃的結婚誓約書,還有鐵絲做的戒指。


    「波哈嗶賓波波比亞。」


    我喃喃細語。感覺戒指似乎閃亮了一下,仿佛與那句咒語般的話起了反應。


    自從我和由宇做了那件事以後,我的生活天翻地覆。原本就沉默寡言的父親幾乎再也不和我說話,母親和姐姐輪流監視我。即使上了大學,出了社會,父母仍不允許我離家。


    「沒人盯著,誰知道你又會做出什麽事。不讓你丟笹本家的臉,是我的職責。」


    大學畢業,成為派遣員工時,我要求搬出去一個人住,結果父親看也不看我地這麽說。我服著無期徒刑,被期待成為「工廠」的零件之一。我覺得自己應該無法順利成為「工廠」的零件。我的身體後來就一直故障,即使成了大人,也無法進行性行為。


    三年前,剛滿三十一歲的春天,我加入了一個叫「逃脫」的網站。這個網站是想要在婚姻、自殺、借款等各方麵逃脫世人監視的人,尋找同誌或合作對象的園地。


    我點選其中的「婚姻」頁麵,勾選了「無性行為·不生小孩·登記結婚」等項目,尋找對象。


    『三十歲男,住東京 為了逃離家人的監視,緊急征求結婚對象。想要公事公辦的婚姻生活,家事完全分工·存折分開·分房睡。希望徹底排除性行為,不想要有比握手更多的肢體接觸。希望對方在公共空間的穿著也盡量避免曝露。』


    在勾選了「無性行為」的男性當中,我看到一個格外詳細列出規則的人。這是要與陌生男子僅憑口頭約定,就締結沒有性行為的婚姻,因此愈可以安心的對象愈好。我立刻傳訊息給對方,在咖啡廳麵談了兩三次以後,在合意下登記結婚,這就是我現在的丈夫。


    丈夫是異性戀者,但說他直到國三都和母親一起洗澡,很厭惡真實的女性肉體。他似乎有性欲,但虛構世界就足以滿足他,他極力避免看到女人的肉體。我沒有詳細聽他說過,但他的父親管教似乎極嚴格,他說如果能透過結婚,逃離受到監視的生活,那就謝天謝地了。


    和丈夫登記結婚後,父母和姐姐都高興得近乎詭異。丈夫和我朋友都不多,我也不太想見到親戚,因此沒有辦婚禮。姐姐不停地勸我至少該拍個婚紗照,我也拒絕了。丈夫有個哥哥,但兄弟關係似乎也不太好。這部分也和我的家庭環境類似,讓我覺得輕鬆。


    如果能夠,我想離開故鄉,但父母強烈要求,加上夫妻能夠分房睡的物件,都內的租金實在太高,所以最後在我娘家的站前租了公寓。找房子的時候,姐姐也大力遊說用買的,而不是用租的,但我也拒絕了。


    與丈夫的生活算是舒適。我們各自用餐,如果有剩餘的食物,有時候會交換。洗衣服也是,我是星期六,丈夫是星期日,隻洗自己的衣物。毛巾類原本就各用各的,窗簾、地墊等公共物品,則是幾個月一次,休假的時候一起洗。


    此外,自己的房間自己管理,公共空間的客廳、廚房和浴室,使用後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恢複原狀,廁所則是周末輪流清掃。雖然有許多規定要遵守,但隻要盡了義務,就沒有多餘的負擔,習慣之後反而輕鬆。


    沒有任何性接觸,這一點讓我非常安心。丈夫比我還要神經過敏,我原本都穿五分褲當居家服,就連這樣也被他說小腿露出來很惡心,換成了運動長褲。我們甚至沒有握過手,頂多隻有拿宅配包裹給對方時,不小心碰到手指而已。


    我沒有像小時候模糊地想象的那樣,自然地成為「工廠」的一分子,我們完全逃過了親戚、朋友和鄰居的耳目。每個人都相信「工廠」,被「工廠」洗腦,服從「工廠」。為了工廠而使用體內的器官,為了工廠而勞動。丈夫和我是「沒有被徹底洗腦的人」。沒有被完整洗腦的人,隻能不斷地扮演被洗腦的樣子,免得被「工廠」排除。


    有一次我問丈夫,為什麽他會加入「逃脫」?「契約上不是說不可以打探嗎……?」丈夫顯得有些困惑。


    「對不起,這樣問是違反契約呢。」


    「不,沒關係。對你我就可以安心地坦白,真的很奇妙。」


    丈夫不是對性愛沒興趣,但他說「性愛不是用來做的,而是用來觀賞的」。他說他喜歡看,但要流出各種體液,和別人肢體纏繞在一起,令他毛骨悚然。此外,丈夫還很厭惡工作。這樣的心態會反映在工作態度上,讓他沒辦法在同一家公司做很久。


    「其實人都是討厭工作和做愛的。隻是受了催眠,認為工作和性愛是美好的罷了。」


    丈夫總是這麽說。


    丈夫的父母、哥哥嫂嫂還有朋友,偶爾會來偵察「工廠」的狀況。我和丈夫的子宮和精巢被「工廠」無聲地監視著,沒有製造出新生命的人,如果不裝出正在努力嚐試的模樣,就會被默默地施壓。沒有「製造」出新人物的夫妻,必須透過工作,表現出自己有在貢獻「工廠」的樣子。


    我和丈夫屏著呼吸,躲在「工廠」的角落生活。


    回神一看,我已經三十四歲,自從與由宇的那一晚之後,二十三個年頭過去了。即使都過了這麽久的時間,我依然在工廠的角落,不是自然地活著,而是掙紮著求生。


    星期一,丈夫被出社會後就職的第七家公司開除了。


    「這根本違反勞基法,我一定要報複!」


    不會喝酒的丈夫借可樂澆愁,氣到全身發抖。


    很多時候都是他覺得待不下去了,自己轉職,但這是第一次被公司開除,因此我也很驚訝。丈夫一年前進入餐飲公司任職,但他挪用店內保險箱的錢去打柏青哥,結果東窗事發。聽完丈夫的說明,我覺得沒被扭送警局法辦已經是萬幸,就算被公司開除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是把錢拿去錢滾錢,最後都有好好還回去啊!用店


    裏的錢有什麽不對?這根本太離譜了!」


    「在『工廠』,如果違反規定,就會受到嚴厲的製裁。沒辦法了,隻好再找下一份工作吧。」


    丈夫趴在沙發上,把臉埋進靠墊裏說:


    「又要回到被老爸臭罵的生活了。真想逃得遠遠的。」


    「隱瞞你打柏青哥的事,委婉地說明吧。我會幫你的。」


    「我好想死。」


    「你在說什麽啊?」


    「不,我真的想要一了百了。我想要在死前擺脫『工廠』,成為自由之身再死。」


    我想要勸阻,但想不到有什麽理由可以將丈夫留在這個世界。


    如果丈夫有什麽喜歡的事物、想做的事情就好了,但也沒有。然而丈夫和我卻都活到了今天。


    如果問我是為了什麽而活,我也說不上來。


    「我想在死前去到遙遠的地方。對了,我想去你跟我說過的秋級的家。那裏一定比我想象的更棒、更美好……」


    丈夫陶醉地說著,我慌了起來。看來隨口提起的種種回憶,讓秋級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丈夫的烏托邦。


    「那裏呃,很遠,而且現在是我叔叔在管理,不方便去……」


    「是啊,那裏跟我沒有任何關係嘛。可是為什麽呢?比起我去過的任何一個地方,那裏更讓我懷念不已。一次就好,我好想在死前吃一次『酸葉』……」


    丈夫閉上眼睛,仿佛靈魂飛到了秋級,我忍不住開口:


    「呃……那周末我回娘家,問問看我媽怎麽樣?不過那裏現在是我表兄弟在住,應該沒辦法,所以你不要期待喔。不過如果我表兄弟已經搬走了,或許可以住個兩、三天……」


    「真的嗎?」


    「呃,我是覺得應該沒辦法啦。不過我還是會問問看,要不然也可以去附近的旅館……」


    「哇!要是真的可以去秋級,不知道會有多棒……!我要睡在『蠶房』,也想去閣樓看看!我也想去你們『送火』的河邊。啊,如果可以去到那裏,我的靈魂一定可以獲得救贖……!」


    「呃,我真的覺得希望不大,因為我家以前跟親戚鬧出過一點問題……」


    為了避免歡欣的丈夫過度期待,我這麽解釋,但又覺得如果能讓他這麽開心,即使沒辦法住在秋級的祖母家,或許也能下榻附近的旅館,去那裏散散步。


    直到剛才還臉色鐵青的丈夫,現在已雙頰潮紅,比手畫腳地興奮極了。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暑假在祖母家的簷廊歡鬧的小學生的自己。


    「智臣因為工作被開除,好像累了。他一直說想去鄉下住一段時間。」


    周末,我時隔許久地回娘家,提心吊膽地探口風說。


    「咦,智臣心情很低落嗎?真令人擔心~」


    自從有了外孫女以後,母親說話都會拉長尾音,聽起來很黏膩。


    房間沙發傳來外甥女的哭聲。在距離娘家五站的地方買了公寓的姐姐,今天帶女兒回娘家,讓母親看看外孫女。


    「所以,呃,如果沒辦法就算了……」


    我支吾其詞,又閉上了嘴,覺得還是沒辦法說出口。


    「怎麽了?」


    「呃,就是,我們在討論要不要出門旅行幾天。」


    「咦,好好喔,頂客族真優雅。」


    姐姐撫摸著女兒的背說。


    「貴世。」


    母親責怪,姐姐聳了聳肩。


    「不過媽也覺得旅行這點子很不錯。對吧,小花?」


    母親突然把臉湊過去,外甥女嚇得扭動身體,抱住了布偶。


    「我有個朋友,一直沒有生小孩,後來下定決心請了長假,夫妻倆悠閑地在別墅住了段時間,結果馬上就懷孕了呢。在充滿大自然的環境裏,果然還是比較容易懷孕喔。」


    「是啊,或許不錯呢。你們有想要去哪裏嗎?」


    我反射性地搖頭:


    「沒有。不過去泡溫泉應該不錯,可以放鬆。」


    「咦,溫泉很棒啊!你們也沒去蜜月旅行嘛。就好好去享受一下吧。」


    聽到母親的話,我「嗯」了一聲,馴順地點頭。


    自從小學我和由宇鬧出那件事以後,父母在家幾乎絕口不提包括由宇在內的任何親戚,一直持續到我成人。我國三的時候,祖母過世那時候也是,父母說「你是考生」,沒有帶我去參加葬禮。後來我偷聽到姐姐和母親在聊,說和我同年的由宇有去參加。


    我三年前結婚以後,這種狀況依舊沒變。不過應該是多少放下了戒心,他們會聊起輝良叔叔和美津子姑姑的事,聽到美津子姑姑多年前就已經過世,我很驚訝,但他們沒有提到兒子由宇怎麽了。


    父母不在的時候,姐姐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向我提起由宇的近況,看起來也像是在刺探我是不是到現在依然會對由宇有反應。每次聽到姐姐說由宇的事,我總是努力固定麵部表情。因為父母絕對不會提起由宇,因此即使隻是在刺探我,姐姐的話仍是寶貴的消息來源。


    姐姐說,由宇讀大學的時候一個人住在東京,姑姑過世以後,就賣掉了山形的家。由宇的大學學費是輝良叔叔資助的,這件事似乎讓姐姐很不滿,但原來由宇住在比山形更靠近這裏的地方,這個事實更令我內心波瀾起伏,但表麵上我裝作興趣缺缺,隻是沒勁地「是喔」了一聲。


    聽說由宇畢業後進入男性服飾批發公司,認真工作。我想到由宇以前都會乖乖寫暑假作業,心想他在工作上一定也都埋頭苦幹。


    約一年前,姐姐告訴我由宇上班的公司被其他品牌合並,由宇自願離職了。


    「經濟不景氣嘛,早點離職,離職金好像比較多,所以他主動離開的樣子。說他運氣不好是沒錯,但他也是很精明的呢。聽說他計劃領失業保險金,所以現在暫時住在秋級的祖母家。」


    「秋級的祖母家……?」


    對於由宇的話題,我向來不做任何反應,但聽到懷念的地名,還是忍不住出聲了。


    「對啊。叔叔從以前就莫名地寵他嘛。他好像跑去向叔叔哭訴,說想要在最喜歡的外婆家暫時休養一下身心。叔叔也太天真了,依我看啊,由宇一定是打算就這樣賴在那裏不走。他好像還拿了離婚的父親的遺產,等著坐吃山空喔。真的不曉得他在想什麽。美津子姑姑常說由宇就像外星人,搞不懂他,真的就是這樣呢。」


    「是喔。」


    我勉強應道,低著頭免得被看到表情。


    後來一年過去了。就像姐姐說的,由宇沒有找工作,還住在秋級的祖母家。


    這時,家裏的電話響了。


    「哎呀,好久不見!是、是……咦,什麽?呃,去秋級?智臣這樣說嗎?」


    聽到丈夫的名字,我嚇了一跳,動嘴唇問母親是誰打來的?但母親好像一頭霧水,握著話筒,不停地行禮。


    「是、是,不會,我們完全沒關係的。是、是……」


    母親掛斷電話後,困惑地對我說:


    「呃,智臣他媽說智臣要暫時住在秋級,拜托我們照顧了,喂,這是怎麽一回事?」


    「咦?婆婆那樣說嗎?」


    我大吃一驚。


    「喂,那裏現在……」


    「我知道。智臣……他很想去,可是我有跟他說不太可能。」


    「那他媽怎麽會打這種電話來?」


    「我也不知道啊。智臣可能誤會什麽了。回家以後我會跟他解釋清楚。」


    姐姐抱起女兒,挑釁地說:


    「要去就去啊,有什麽關係?秋級是最適合奈月去蜜月旅行的地方嘛。」


    「貴世!」


    母親厲聲罵道,但姐姐滿不在乎地看著我:


    「有什麽關係?既然由宇可以住在那裏,奈月也有權利住那裏。由宇也是,未免太厚臉皮了。就算叔叔說好,居然也不付房租,一直賴在那裏,怎麽不把他趕走算了?」


    聽到姐姐的話,母親一臉為難:


    「那個家是你輝良叔叔繼承的,他要讓誰住,我們家都沒有資格過問。」


    「由宇是美津子姑姑的兒子,跟輝良叔叔又沒關係。姑姑過世以後,叔叔就莫名地寵由宇,可是我總覺得由宇好像在覬覦家產,怪討厭的。」


    「那種破房子,就算賣掉也不值幾個錢啦。」


    母親苦澀地反駁。


    我覺得如坐針氈,但又不能離開房間,隻能默默地站在客廳裏。


    沒想到真的會去秋級。我在新幹線裏看著開心地吃著便當的丈夫,歎了一口氣。


    果然是丈夫曲解了我的話,然後轉告婆婆。光是可能可以去秋級,似乎就讓丈夫喜上雲霄,不小心說溜了嘴的樣子。


    親戚間電


    話打來打去,就像在牽起聯絡網,母親和父親也嚴肅地討論我們真的可以住在祖母家嗎?是不是應該叫由宇暫時去別的地方比較好?


    結果父親的大姐理津子姑姑說,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而且我是跟丈夫一起去,應該不會有問題。


    「那個時候奈月也還隻是個孩子啊。她一直都沒辦法去奶奶的墓前上香,不是很可憐嗎?我到現在都還是很後悔,覺得葬禮那時候應該要讓奈月一起來送奶奶的。大家都已經這麽大了,老是提過去的事又能怎麽樣?爺爺生前唯一的樂趣,就是聽到那個家裏有孩子的歡笑聲。但是自從那之後,就連禦盆時期,老家都一片冰清鬼冷的,爺爺奶奶在墓裏一定正覺得寂寞,就讓奈月去看看爺爺奶奶吧。」


    理津子姑姑不太幹涉親戚間的問題,但一旦開口,一言九鼎,連輝良叔叔都無法違抗。父親和母親也勉為其難地答應我和丈夫去秋級了。


    「如果可以叫由宇暫時去別處就好了,可是他東京的公寓好像也已經退租了,他現在無家可歸。但是要我們出錢讓他去住旅館,也太荒謬了。」


    母親好像很討厭由宇,語氣不耐,仿佛連提到他的名字都會弄髒了嘴。相較之下,父親冷靜許多,態度意外地淡定:「那個家那麽大,而且智臣也在,不會有事的。」


    丈夫悠哉地看著窗外,完全不知道事前笹本家因為電話親戚大會而搞得人仰馬翻。


    「啊,真是太期待了……!居然真的可以去秋級,簡直就像做夢一樣!」


    要前往秋級,必須從長野站坐公車或開車。公車一天隻有一班,所以輝良叔叔到車站來接我們。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如果我或是你會開車就好了。」


    「就算會開車,開不慣那條山路的人還是很危險。我媽也有駕照,可是每次上山,都一定會換我爸開。那條路就是這麽險。」


    「哇!我好興奮啊!我從小學露營以後,就再也沒有去過山上了。我們家幾乎不會出門旅行,所以除了學校活動以外,搞不好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呢!」


    雖然心情沉重,但看到丈夫樂不可支的模樣,我又覺得或許這趟來對了。


    丈夫看著窗外喃喃:


    「奈月,謝謝你。我是真的想要一死了之。不過在那之前,可以像這樣和你一起離開『工廠』,真的太好了。」


    丈夫也許是困了,倚靠在我身上。對於幾乎沒有肢體接觸的我們來說,這個真的是很難得的事。我感受著肩上丈夫頭部的重量,看著窗外。隧道一座接著一座,顯示山區已經近了。


    抵達長野站時,叔叔已經在驗票口等我們了。


    「謝謝你特地來接我們。」


    叔叔的頭發整個白了,我第一眼沒認出他來。揮手喊著「奈月」的身影,比起二十三年前的叔叔,看起來更像祖父。


    「奈月總是向我提起秋級的回憶,沒想到真的可以來到這裏,簡直就像做夢一樣,真是太感謝了!」


    「哪裏,聽到你這樣說,我很高興。那裏現在已經變成所謂的極限村落,到處都是空屋,相當蕭條。知道有年輕人特地來玩,爺爺一定也會很開心的。」


    叔叔變得比記憶中的更矮小。我覺得是因為距離小學那時候,我已經長大了,但感覺不光是這樣而已。


    「要不要先去哪裏吃個飯?秋級那裏沒有半間店家,在鎮上買食物過去比較好。」


    「謝謝。可是我也這麽猜,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我舉起肩上的大旅行袋說,叔叔微笑:「不愧是奈月,準備得真周到。」


    「我可以去上個洗手間嗎?」


    丈夫跑去廁所後,叔叔說:「這裏應該比東京冷多了吧?你可以先去車子裏麵等。」


    「不會,沒關係。我也預料到這一點,帶外套來了。」


    「這樣啊。奈月也很熟悉秋級的氣候嘛。」


    叔叔眼角擠出笑紋說。


    「……由宇那邊,我跟他說過了。由宇本來說要暫時去其他地方住,可是因為有點突然,找不到可以借住的地方。」


    「對不起,突然跑來打擾。」


    「不會啦。那個家也是,奶奶過世以後就一直空著,很冷清。也有親戚說要趁屋子倒塌之前拆掉算了,所以由宇說想住在那裏的時候,我很高興,總覺得好像回到了從前。因為你和由宇都非常喜歡那個家嘛……」


    叔叔眯起眼睛,緬懷過去似地喃喃道,然後低下頭說:


    「……那個時候的事,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們。」


    我忍不住抬頭。


    「你們隻是小孩子,什麽事都不懂,隻是這樣罷了,然而大人卻都亂了陣腳,隻想把這件事掩蓋起來,裝作沒有發生過。大人實在是既粗暴又傲慢。」


    「不會……呃,我現在也已經長大了,可以理解大人的苦衷。叔叔們並沒有錯。」


    「呃……那個時候的事,你先生知道嗎?我這樣問或許是多管閑事……」


    「他沒問題的。」


    我斬釘截鐵地說,叔叔聞言似乎稍微放心了,微笑說:「……看來,你找到一個很棒的丈夫呢。」


    「還好嗎?會想吐嗎?」


    我問丈夫,丈夫用手帕掩著嘴巴,呻吟地說:「……還好。」


    叔叔駕駛的車子,靈巧地在連護欄都沒有的發夾彎上拐著彎。山路比記憶中的更險更窄,每次過彎,我和丈夫的屁股就在後車座上滑動,擠壓彼此的身體。


    「不習慣的人很難熬對吧?要不要在哪裏停下來休息?」


    「不用,我可以。」丈夫說。


    「這樣嗎?如果撐得住,一口氣開到底反而比較輕鬆。這些彎道,不習慣真的很難受呢。奈月還行嗎?」


    「嗯,我沒事。」


    我挺胸回答,但事實上,比記憶中更狹窄曲折的山路讓我內心七上八下,擔心會不會墜崖而死。不過我不想被叔叔認為我因為住在都市,就忘了秋級的山有多險峻。


    「不愧是奈月。」


    叔叔高興地說。比起剛闊別重逢時,緊張的氣氛減少了一些,我覺得叔叔變回了小時候那個特別疼我的、令人懷念的叔叔。


    「再過三個彎就到秋級了。再忍一下就到了。」


    樹葉掃過車窗。感覺綠意比過去更逼近人車。我就像小時候那樣,貼在車窗上注視著綠意。穿過宛如綠色隧道的蜿蜒道路,來到耳朵鳴響作痛的高度時,視野忽然豁然開朗。


    「好了,到了。奈月,智臣,歡迎來到秋級。」


    聽到叔叔這話,淚水差點奪眶而出。


    記憶中的小紅橋另一頭,是無數次在腦中播放的秋級景色。


    丈夫歡欣得仿佛忘了暈車之苦,叔叔為他把車子停在紅橋旁邊。


    「叔叔,這條河是以前送火迎火的那條河嗎……?」


    我一下車,便忍不住跑近這條又小又淺、實在稱不上河流的水渠。


    「是啊,你不記得了嗎?」


    「我記得它還要更深更大……小時候我好像穿泳衣在這裏遊泳過。」


    「有嗎?這條河的水這樣太淺,沒辦法遊泳,叔叔小時候都會和朋友一起堆石頭把水擋起來,儲水之後在裏麵遊泳。你們來的時候,或許也像那樣遊泳過吧。」


    「這樣嗎……?」


    聽叔叔這麽一說,我依稀想起叔叔用石頭為我們築壩的事。我以為秋級的事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其實有許多地方早已變得模糊。


    圍繞村落的山脈,比記憶中的更要雄偉。印象中總是綠色的山地,許多地方都開始染上秋紅。記憶中在更遙遠的地方的祖父的墓地,其實隔著一條河就可以看到。


    「電線杆不是木頭的了……」


    「對,以前是木頭的呢。你記得真清楚。手機訊號還是一樣收不到,不過孫輩來玩的時候很不方便,所以親戚也在討論要不要裝天線。」


    「咦,秋級以後就可以打手機上網了嗎?」


    我一直浸淫在記憶中的秋級,因此感覺就好像突然時空跳躍了二十三年,無法將眼前的景象和記憶中的契合在一起,踩著虛浮的步伐經過河邊的路。有些地方如同記憶,也有些地方不同,就好像闖進了平行時空一般,感覺很不可思議。


    「看到了。你還記得嗎?」


    叔叔指的方向,是令人懷念的土倉庫。


    土倉庫和記憶中的一樣。我忍不住直奔過去。


    「我記得!跟記憶中的一樣!」


    「這樣啊。你們小時候常常躲在土倉庫裏玩捉迷藏什麽的嘛。」


    叔叔眯起眼睛說。丈夫跟在後麵用手機拍著照


    片,歡呼著:「哇,好棒,太棒了!」


    走上土倉庫前的小徑,就看到庭院和主屋了。庭院比記憶中的小了許多。再過去的主屋,現在看起來依然很大,因為曾經長期無人居住,屋頂和柱子看起來有些腐朽了。


    可能是沒有門鈴,叔叔敲打玻璃門:


    「由宇,我們來了!」


    沒有回應,屋中一片寂靜。


    「真奇怪,昨天已經打電話說今天中午會到了。」


    叔叔說要去後門看看,爬上屋子旁邊被雜草覆蓋的斜坡。


    我和丈夫留在門口。或許由宇不想見到我,所以臨陣脫逃了。總覺得被背叛一樣。


    「蟲要跑進去了。」


    丈夫喃喃說。望過去一看,門開了一條縫,沒看過的綠色昆蟲正要爬進家裏。


    我輕輕抓住門板,想要讓蟲離開,結果門毫無抵抗地打開來。蟲子被門的振動嚇得飛走了。


    「……午安,有人在嗎……?」


    我提心吊膽地招呼著,走進玄關。


    陰暗的玄關很大,如果是在東京,光是這裏的空間,就可以成為一戶套房了。約六張榻榻米大的玄關裏,擺著幾件農具、鬥笠、水管、煤油桶和長靴。並排的長靴都蒙了一層灰,其中隻有藍色運動鞋是新的,如果這雙鞋是由宇的,那他應該在屋裏——正當我這麽想,玄關旁邊的樓梯傳來了吱呀聲響。


    「……歡迎光臨。」


    由宇現身,細聲細氣地說。


    自從最後一次見到由宇,已經過了二十三年,然而他給人的印象卻沒怎麽變。手腳變長了,但發型一樣,長相也沒什麽變化,與記憶中的由宇容貌沒什麽偏差地重疊在一起,反而讓人覺得古怪。


    「呃,我是你的表姐妹,笹本奈月。」


    我覺得我的外貌已經不同了,所以鄭重其事地自我介紹。由宇微微眯眼,小聲喃喃:「奈月……?」


    「啊,我是做她丈夫的。」


    丈夫做了奇怪的自我介紹,低頭行禮。


    「輝良叔叔去後門那邊了……」


    「啊,抱歉,那邊的入口鎖起來了。我這就過去。」


    「那個,輝良叔叔說他昨天打過電話……」


    我看到由宇煞有介事地穿著白襯衫,擔心他是不是正要出門。


    「嗯,我聽說了,你們夫妻要暫時住在這裏對吧?」


    「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怎麽會?而且這裏本來就不是我的房子,你們請自便吧。」


    由宇微笑,打開紙門。紙門裏是小孩子經常一起玩耍的起居室。


    「先請進吧。我去後門那裏看看。你們進來休息吧。雖然很亂……不過這裏不是我家,說請進好像也很怪。」


    由宇拿出拖鞋給我和丈夫,往浴室走去。小時候的我不知道那裏有後門。


    丈夫和我忐忑不安地提著行李進入屋內。


    由宇的態度很自然,仿佛不曾發生過那件事,讓我鬆了一口氣。丈夫喃喃說:


    「有股動物的味道。」


    是指有動物跑進來嗎?還是家中有人的氣味?我不知道丈夫確切的意思。


    「哇,好懷念!」


    起居間有暖桌、放祖母的東西的櫥櫃和電視。我記憶中的電視是老舊的旋鈕式,但現在已經換成了最新的薄型電視。


    「哇,好厲害!這房間就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這邊是簷廊嗎?」


    丈夫激動萬分,這時叔叔和由宇進來了。


    「你們遠道而來,辛苦了。喝茶好嗎?」


    「謝謝。」


    「啊,我要回去了。我孫子來家裏玩,我得在晚飯前回去。」


    聽到叔叔的話,我和丈夫慌忙行禮:


    「謝謝叔叔這麽忙還特地送我們過來。」


    「不會不會,沒關係的。看到這個家又熱鬧起來,我也很欣慰。」


    叔叔布滿皺紋的臉露出微笑,以熟練的動作趿上拎到玄關的鞋子,揮揮手離開了。


    叔叔的車聲遠去後,屋內驀地安靜下來,我覺得僵窘,若無其事地向由宇攀談:


    「這個房間是這種大小嗎?我記得晚上小孩子都聚在這裏玩撲克牌……」


    擺了暖桌的起居間感覺相當狹小,無法容納那麽多孩子。


    「我一開始也覺得比記憶中的小多了。」


    由宇說,露出笑容。


    三人一起坐到暖桌旁,喝著茶,吃著由宇端出來的羊羹。由宇也端出「藻羹」來,對我丈夫說「請嚐嚐長野的特產」。他簡單說明屋內狀況:


    「等一下我再帶你們去看,廁所和浴室在走廊那邊,廚房在這後麵。水是山泉水,我覺得很幹淨很好喝,但如果擔心衛生問題,我下山的時候可以買礦泉水回來。公車一天隻有一班,所以采買由我負責。需要什麽都盡管說。」


    「不能網購嗎?」丈夫問。


    「沒有店家願意送貨到這裏吧。我甚至不知道這裏哪一戶有網路。也沒有移動超市。計程車也是,這裏太偏遠了,除非是知道秋級怎麽走的司機,否則可能會拒載。為了預防萬一,這邊有當地計程車的電話號碼,不過想去哪裏的時候,我可以開車,隨時都可以跟我說。」由宇說。


    「這裏沒有手機訊號,但紅橋過去之後收得到一點訊號,如果要傳訊息什麽的,可以走過去那裏試看看。平常打電話用這個轉盤電話,號碼寫在這裏。」


    「好的。」


    「就像你們看到的,這個村落連一家店都沒有,也沒有自動販賣機。需要什麽,都要開車下山買。就算下去市區,也得開很遠的路才有便利商店。公路休息站蔬菜滿齊全的,而且也有當地超市,我都去那裏買食物。叔叔給我的蔬菜和米,就放在廚房旁邊的土間,想吃什麽就自己拿。梨子應該還有不少。」


    丈夫興奮地問由宇:


    「不好意思,什麽是『土間』?」


    「就是屋子裏沒有鋪地板的房間……你看了應該就知道了。」


    「等一下也可以去看閣樓嗎?」


    丈夫問,整個身體往前傾。


    「可以啊。你真的很喜歡鄉下屋子呢。」


    由宇微笑。


    「廁所在奈月小時候是傳統的幹式蹲廁……我們都叫它噗通廁所,不過現在還是一樣,上的時候要小心。浴室熱水器是瓦斯,這也跟以前一樣。」


    「我們要睡在哪裏?」


    「哪裏都可以。」


    由宇指著圍繞起居間的紙門說。


    「這一邊有兩間和室,那邊是佛壇房間。你們在屋子裏四處看看,喜歡哪個房間就睡哪裏吧。我現在睡在二樓前麵的房間,所以除了那間以外都可以。」


    聽到由宇的話,丈夫激動得幾乎要站起來。


    「那裏是『蠶房』嗎?」


    「不是,有蠶的應該是上樓以後後麵的房間吧……?你真的很清楚呢。是奈月告訴你的嗎?」


    由宇問我,我「嗯」地點點頭。


    「這樣啊。你居然還記得蠶的事。反正,除了二樓前麵的房間以外,哪裏都可以睡。不過你們夫妻一起的話,大房間比較好吧。」


    「啊,關於這件事,可以的話,我們想要分開睡。」


    丈夫抱歉地說。


    「我們和一般的『夫妻』不太一樣。我們雖然有夫妻關係,但是沒有睡在一起……」


    「什麽……?」


    由宇不解地歪頭,我也加入說明:


    「我睡大通鋪也沒關係,所以和外子同一間臥房也無所謂,可是外子不太喜歡……我們去旅行的時候,也都訂兩張單人床的房型。如果由宇沒在用,就讓他睡這邊祖母以前睡的房間吧。我睡哪裏都行,蠶房可以,佛壇房間也行。」


    「呃,好……」


    見由宇滿臉疑惑,我和丈夫對望。丈夫說:「既然要一起生活一段時間,好好說明一下我們的關係是不是比較好?」


    「是啊。」我點點頭。


    由宇不安地交互看著我們夫妻的臉。


    「你還記得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嗎?」


    我說,一旁的丈夫開心地吃著藻羹。小時候我討厭「藻羹」,現在吃起來卻覺得口感清爽美味。


    「……嗯,記得。」


    由宇沉默了一下,瞄了丈夫一眼,點點頭說。


    「後來又過了一陣子,我發現原來我其實也是波哈嗶賓波波比亞星人。是比特告訴我的。這件事我有告訴外子。可是,太空船已經不在了對吧?所以我隻能死心塌地地做個地球星人了。我以為隻要等我長大了,世界就會把我洗腦,但結果並沒有。我有點累了,決定暫時待在這裏休息一下。這裏的話,離星星也很近。」


    由宇再次瞄了丈夫一眼,點了點頭。


    「原來是這樣。我都不知道。」


    「我並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地球星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村田沙耶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村田沙耶香並收藏地球星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