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與黃色的花朵一直盛開到盡頭。


    是那個季節北海道的顏色。溫暖又堅毅的,北海道初秋的顏色。


    我在其中追逐蜜蜂。


    奈奈,不行啦。


    一道話聲慌忙製止我。接著將我抓起,牢牢扣住我的兩手。


    被叮到的話怎麽辦。


    悟笑著斥責我。


    嗨,好久不見。你看起來精神不錯。


    我用臉頰連連蹭向悟的手臂。


    托你的福喔。奈奈呢?


    我也托你的福。


    啟程那天之後,悟必定是在這片原野上前來看我。最後的旅程中看見的,盛開著燦爛花朵的遼闊原野。


    不過,這幾年有些承受不了冬天的嚴寒呢。


    畢竟你老了嘛。


    不準說我老。別因為在比我年輕的時候去世就得意忘形。


    柔和的陽光照射下來,風微微吹起,雪絲紛飛飄揚。纖柔的白雪如夢似幻。——冬天不久就要來到。


    我的報告也將近尾聲。


    悟的喪禮隻有法子和母方的親戚參加,低調地安靜舉行。因為才剛搬到劄幌沒多久,悟的朋友和認識的人又都不住在劄幌。順便說,我留在家裏等。我對人類舉行的儀式沒什麽興趣。


    悟在那天踏上新的旅程。我目送了他離開。然後,悟留在了我心裏。不需要在人類特有的儀式上特地確認這件理所當然的事。


    悟留下了名單,都是與他親近的好友和照顧過他的人,希望法子可以通知他們,法子也確實遵守諾言。


    不久,紛紛有人寫信或致電表示哀悼,數量多到教人吃驚。朋友自是不用說,還有工作上的同事和上司,以及從前的恩師。也有並未直接收到通知的人說是聽到消息,主動捎來聯絡。


    法子為了處理這些事忙得不可開交,那陣子幾乎每天都在寫感謝明信片。悟過世之後,法子可以這麽忙碌,我認為是件好事。


    我還擔心悟不在了以後,法子會有多麽萎靡不振。悟住院時也說過:「說不定會一下子蒼老了十歲,所以你要陪在阿姨身邊喔。」


    結果來說,法子頂多隻蒼老了兩、三歲而已吧。不過,法子也不年輕了(大概和杉夫妻倆養的小桃差不多),隻是兩、三歲的話也差不了多少。啊,說這種話的話,法子和小桃都會生我的氣吧。


    「奈奈,真的很多人都很照顧悟呢。」


    法子對此非常開心。是啊,你的外甥真的受到了許多人的喜愛。


    在所有人都對悟的離開感到不舍時,有一些人表示想來上香。那些人我都認識。——也是悟留下了親筆信的人們。


    太遠了,那多不好意思。法子萬分惶恐,但大家非常堅持,法子也敲定了迎接那些人的日期。


    在日本本島,已是櫻花前線開始北上之際,似乎還要一大段時間才會抵達北海道。事實上,劄幌街道上還有積雪戀戀不舍地殘留在背陰處裏。


    陰鬱的天氣持續了好一陣子,但那一天剛好是萬裏無雲的大晴天。仿佛悟在歡迎他們一樣。


    於是,熟悉的人們走進了法子與我居住的公寓。——是幸介、吉峰,還有杉與千佳子。


    所有人都穿著黑色衣服,寡言地抿著嘴唇。


    「來來,請進。」


    法子率先自己一人在起居室的佛龕前合掌。


    「悟,大家來看你了喔。」


    接著將佛龕前方的空間讓予眾人。首先是幸介,再來是吉峰和杉夫妻倆點香祭拜。


    幸介的臉龐皺成一團,雙手合十了長長一段時間。


    吉峰粗獷不羈地簡短合掌,最後縮起下巴,朝牌位鞠了一躬。


    杉不知所措地咬著嘴唇。千佳子眼眶有些泛淚,悄悄以指尖拭去淚水。大家都發現了,也都裝作沒有發現。


    「為了感謝你們前來吊唁,我叫了壽司喔,我現在去煮湯,你們稍等一下。」


    法子朗聲說,眾人惶恐地正襟危坐。


    「不好意思,還讓您這麽費心。」


    幸介說完,其他人也附和地異口同聲說了類似的話,向法子低頭致謝。


    「別放在心上。可以招待悟的朋友,我也很高興。」


    「我來幫忙吧?」


    千佳子正要坐起身。但是,法子也揮了揮手讓她坐下。


    「沒關係,我也不習慣讓別人進廚房。」


    法子照例又想也不想地回話,千佳子顯得有絲困窘。悟在的話,一定會苦笑說:「不好意思,她沒有惡意。」法子低頭看著砧板,沒有發現。幸好她沒發現。


    倘若看到千佳子的表情,她鐵定又會多嘴解釋,結果越描越黑。


    「比起幫忙,你們和奈奈一起玩吧。」


    哦,把話題帶到我身上,真是機靈。我走到千佳子身旁,往她磨蹭。


    「奈奈,好久不見。可以的話,真希望你來我們家呢。」


    於是幸介輕叫一聲。


    「難不成你們也和奈奈會麵過?」


    「是啊。」千佳子微笑道。杉對她投以苦笑。


    「但因為和我們家養的狗處不來,結果失敗了。」


    「我家是和小貓處不來。」


    吉峰插話進來。


    眾人隨即打成一片,話題圍繞著我聊得非常熱絡。沒想到奈奈這麽難伺候呢。幸介多嘴說了這一句。少囉嗦,你明明跟太太吵架還哭哭啼啼。


    幸介現在和他的太太養了一隻新的貓。手機裏有好幾張美麗灰色虎斑貓的照片,得意洋洋地拿出來誇耀。別因為是兒時玩伴,連這種地方也和悟一模一樣吧——才這麽心想,吉峰也拿出了手機。「我家也有。」吉峰,連你也是嗎!


    名字毫無創意的茶虎已徹底變成了精悍的年輕貓咪。是拜我的熏陶之賜吧,好像勉強成為可以捉到老鼠的貓了。


    「因為和宮脅見過麵,我想讓他看看現在的照片。」


    吉峰再一次走到佛龕前展示照片。


    「討厭,早知道會炫耀寵物,我就帶相簿來了。」


    千佳子這麽說道,但夫妻倆也輸人不輸陣,雙雙拿出手機,展示小桃和虎丸的照片。


    「我們在經營提供寵物住宿的民宿。不嫌棄的話,歡迎來玩。」


    杉說著遞出名片,眾人順勢互相交換聯絡方式。——欸,悟。


    悟不在了以後,懷念悟的人們彼此串聯了起來呢。


    「不嫌棄的話,也請阿姨務必賞光。」


    杉也向端來壽司的法子遞出名片。快,快,一定要遞給她。我還想關照杉夫婦家的箱形電視機呢。


    「謝謝你。好久沒登上富士山了,似乎很不錯。」


    法子,爬富士山你就一個人去吧。我留在杉夫婦家等你。


    一行人圍著桌子就座,仿佛等候已久般,聊了許多關於悟的事。


    「咦?悟國中的時候沒有參加遊泳社嗎?」


    幸介驚訝地眨了眨眼。吉峰點頭答是。


    「他一直和我一起參加園藝社。他遊泳那麽厲害嗎?」


    ,但沒有特別參加哪個社團。」


    「咦……明明遊那麽快,為什麽不遊泳了?」


    法子將去除了芥末的鮪魚遞給我,同時不經意地輕聲說:


    「一定是因為幸介不在了吧。」


    唉,法子,你真是的。為什麽明明講話那麽笨拙,偶爾卻又能說出正中紅心的話呢。幸介跟在佛龕前祭拜時一樣,臉龐皺成了一團。


    「悟寫信的時候,也對我說了很多關於大家的事。像是和幸介一起帶貓離家出走,還有你之前和太太有些摩擦,他很擔心。」


    喂,喂,這句話就不用說了。幸介慌忙解釋:「現在很美滿喔。」


    「和吉峰一起幫忙奶奶田裏的工作很開心,還說吉峰個性我行我素,連上課期間也跑去溫室,害他嚇得冷汗直流。」


    吉峰懷念地看向遠方。


    「也說杉和千佳子是一對非常喜歡動物的恩愛夫妻,大學的時候能再遇到你們,他真的很高興。」


    杉露出了哪裏感到疼痛般的表情,千佳子又擦了擦泛淚的眼眶。


    「……為什麽?」


    杉低聲說。


    「宮脅為什麽完全不告訴我們他生病了?」


    唉,你還是一樣忸忸怩怩地說些不言自明的事。


    你連這種事也不曉得嗎?


    「——我好像可以明白。」


    哦,吉峰,不愧是如果是貓,肯定大受歡迎的男人。


    「那家夥是想帶著笑容與我們道別。」


    ——沒錯。


    隻是因為悟喜歡你們而已。


    非常非常非常喜歡,所以想帶著你們的笑容離開。


    答案非常簡單。


    「……信裏麵……」


    幸介的話聲帶有鼻音,同時也在笑。


    「全都寫著開心的回憶,還寫了很蠢的笑話。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想這根本不像遺書嘛。」


    大家各自都想到了什麽吧,輕聲笑了起來。悟,你究竟寫了什麽內容?再怎麽說,也用不著以自己的辭世博友一笑吧。


    「最後還以謝謝作結尾,真像宮脅的作風……」


    千佳子硬擠出聲似的低喃。


    直到快要趕不上回程班機之前,大家都一起聊著悟的過往。然後法子開著銀色休旅車,送大家前往機場。——我們的銀色休旅車在悟離開以後,變成了法子的休旅車。


    雖然不再是讓悟和我欣賞到各種美景的魔法車,仍是默默勤奮工作的好車。


    那麽,在法子回來之前,我得先完成一項任務才行。


    天黑後法子回來了,站在起居室裏發出了淒厲的悲鳴。


    「奈奈,你又這樣!」


    我將衛生紙盒裏的衛生紙一張也不剩地全抽了出來。


    「明明不用,為什麽要抽出來!」


    哈哈。忙著生氣和整理,大家回去以後的落寞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吧?


    「浪費,太浪費了。」法子邊走邊撿著衛生紙,忽然間臉龐放柔,失笑般地發出笑聲。


    「欸,奈奈。」


    怎麽啦?


    「悟真是幸福呢。」


    過世時你不是斷然說過他很幸福嘛。


    事到如今還說什麽傻話。悟一定也在苦笑喔。


    而後又過了數年。


    幸介將相片館改成了寵物攝影館。寄來的信上寫著,都是多虧了悟的建議,所以奈奈光顧的話永遠免費。但是,每年賀年卡的照片裏,灰色虎斑貓總是被迫穿上奇裝異服,表情老大不高興,所以我是敬謝不敏。


    吉峰三不五時送來自己栽種的蔬菜,同時附上短短的問候語:「我想北海道也有很多好吃的蔬菜,但還請笑納。」數量多到法子一個人根本吃不完,為了分送他人四處奔走。


    法子曾一度帶我前往杉夫婦家經營的民宿過夜。話雖然這麽說,其實是為了將我托付給他們,自己跑去登上富士山。直到法子回來以前,我盡情享用了箱形電視機。


    小桃變成了優雅迷人的老奶奶貓,臭屁的虎丸變成了懂事一點的狗兒。他還為當時的事道歉,也為悟的離世感到難過。


    對了對了,杉夫妻倆有了孩子。是個早熟的小女孩,迎接法子時說:「婆婆,歡迎您來。」法子的表情有些掃興。


    今年合花楸街道樹的果實也培育出了令人驚豔的鮮紅色。雪很快就要積成雪塊。


    ——我究竟看見了幾次悟告訴我的這種紅色呢。


    某天,法子帶了意想不到的客人回來。


    「奈奈,怎麽辦?」


    她抱在懷中的紙箱發出了警笛般的嗚嗚叫聲。裏頭是一隻三毛小貓。不像小八和我一樣是「令人惋惜」的三毛,是純粹的三毛。因為純粹,所以當然是母貓。


    「她被丟在公寓下麵。我是心想家裏奈奈也在……」


    我嗅了嗅像警笛般不停發出叫聲的三毛貓,溫柔地伸舌舔向她。


    歡迎。——你是下一隻貓呢。


    「我剛才帶她去了醫院。奈奈能和她好好相處嗎?」


    好了好了,快點喂她喝牛奶吧。這個小家夥好像餓了。


    我鑽進紙箱,偎向三毛小貓以溫暖她。三毛小貓往我的肚子尋找乳頭。很遺憾,不會出現喔。


    「哎呀呀,肚子餓了吧。我在醫院買了牛奶,現在就去溫熱喔。」


    就這樣,法子開始了每天為了照顧活蹦亂跳小貓而暈頭轉向的日子。


    插圖f-1


    洪水般的遍地紫色與黃色。


    原野上,最後旅程中見到的花兒一路掩沒直至地平線。


    每當作這個顏色的夢,悟一定會來看我。


    嗨,奈奈,最近過得好嗎?好像有點累了呢。


    是啊。杉家的小桃也在幾年前去世了。我可能會比小桃年輕一點。剛好接替的小貓也來了。


    阿姨還好嗎?


    撿到小貓後,簡直像是返老還童。


    法子照著小貓的外表,為她取了三毛這個名字。明明沒有血緣關係,直截了當的豪邁命名方式與悟真是如出一轍。


    是喔,阿姨現在竟然會把貓咪撿回家。


    悟感慨萬千。


    她意外地很有貓奴的資質喔。叫壽司的時候,都把鮪魚遞給我。


    鮪魚的話,連我也會有些遲疑呢。悟笑著說。


    對阿姨來說,是第一隻自己的貓呢。


    是啊。


    縱然一起生活,我也不是法子的貓。


    我自始至終永遠是悟的貓。所以無法成為法子的貓。


    你快要過來這邊了吧?


    嗯。不過,最後還有一項工作要做。


    悟側過頭,我清清喉嚨,動了動胡須。


    必須鍛煉三毛才行。法子的管教太不像樣了。


    隻是一味受到寵溺,要是想成為野貓,肯定不出多久就一命嗚呼了。起碼要灌輸給她狩獵的基礎。


    被揪起後頸時,她的雙腳會緊緊縮起,所以潛力應該相當高。比吉峰家的茶虎還高很多。


    和悟一起旅行嗎?


    悟露齒微笑,然後抱起我。讓我能夠從與悟相同的視線高度,眺望遠方的地平線。


    是啊——我們真的一起看見了無數的風景。


    悟長大的城市。


    青苗搖曳的田園。


    發出了駭人轟隆聲響的大海。


    仿佛要緊壓而來的富士山。


    這世上坐起來最舒適的箱形電視機。


    高貴的老淑女貓小桃。


    臭屁又頑固的虎毛虎丸。


    肚子裏吞了無數輛車的巨大白色渡輪。


    在寵物室裏對著悟搖尾巴的狗兒們。


    對我說了good luck的毒舌金吉拉。


    遼闊到一望無際的北海地道麵。


    路邊盛開的紫色與黃色堅強野花。


    海洋般的芒草原。


    吃草的馬兒。


    鮮紅的合花楸果實。


    悟告訴我的合花楸紅色深淺。


    纖長的白樺樹林。


    氣氛明朗開闊的墓地。


    供在墓前的彩虹色調花束。


    鹿有如白色心形符號的屁股。


    ——從地麵往上畫出了兩道彎弧的大大大大大大彩虹。


    最重要的,還有心愛人們的笑臉。


    ——我的報告很快就要結束。


    這絕對不是一件悲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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