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我又披著大哥的外套。到女人的家去了。


    “你嚇了一跳嗎?”


    照老樣子完事之後,女人不肯馬上離開我,用一隻手指頭在我瘦薄的胸口上,一根根地撫著我的肋骨。我的右手還被綁著。


    “你不想聽聽貫田為什麽把你差到以前的大哥的女人這兒嗎?”我默然無語。


    “不想聽,我也要告訴你。終究你會知道的,所以先知道也好。好嗎?貫田是為了想殺我,才差你過來的。”


    “想殺你?”


    我不自覺地反問一聲。


    “嗯——過些日子就會告訴你的。有個人,想讓你把我做掉,還會交給你一把短刀說,要用右手才成。那樣他就不會被懷疑了。我每次都綁你的右手,便是為了提防你。當然,我不認為一開始你就會收到這樣的命令··…可是那命令,一定會下來的。”


    6....


    “你怎麽辦?”


    “什麽?”“我問你,到時候你怎麽辦?你會聽他話,拿著短刀,到這裏來殺我嗎?”


    我沒有馬上回答。女人說的,雖然很奇怪,卻也十分合情合理。大哥抱我,那不是為了用他的身體來把我的身體束縛住,然後把我的意誌整個地掌握住嗎?


    “你覺得呢?”


    “覺得什麽?”


    “你以為我會聽大哥的?”


    在微光裏,我第一次定睛看女人的麵孔。她也用同樣熱烈的眼神回看我。兩人沉默了片刻。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隻有雨聲淅淅瀝瀝地響著。


    又過了一會兒,女人歎口氣說:


    “一定會聽的。我發現,你比以前貫田所差過來的任何一個家夥都聰明。你沒有被貫田蒙騙,知道貫田是個糟糕的家夥。知道卻不作聲,默默地聽從他的。也許你自己不覺得,其實你心裏是憎恨貫田的。”


    我還是默不做聲。


    “雖然恨他,卻也因為這樣才更無法逃出他的控製。所以你一定會聽他的,不過……”


    女人說到這裏,起身披上長袍,打開電燈,從衣櫥裏取出了一隻絲綢的包打開。


    裏頭是一把短刀,刀尖聚攏了燈光,看上去像是一隻有生之物,就要跳起來似的。


    女人用袖口小心地包住刀柄,往我這邊走過來。她要殺我!一瞬間,我這麽想。


    但是,女人揮了一刀,砍下的卻是把我的右手綁在柱子上的帶子。那帶子在女人用全身的力量一揮之下,無聲地,又那麽幹脆地給砍斷了。女人眼裏的光,比刀尖的光來得更閃亮。


    “不過……”女人那麵具般慘白的臉上,泛起了冷冷的笑容。


    “我不會如貫田所願。看,我不是也有一把刀嗎?”


    這一晚回家時,女人又交給我折疊好的毛巾,要我帶給貫田大哥。


    我把它塞進懷裏,正要邁開步子時,女人又說:


    “帶把雨傘去吧!”


    玄關一角豎著兩把雨傘。


    “黑柄的,是鳴原留下的,你拿另一把吧!”


    我拿起了另一把膠色柄的粗紙傘,走到外頭。


    ——大哥想幹掉鴨原的老婆,所以才把我差往她家。但是,這又是為什麽呢?


    也許是我一直想著這些的緣故吧,過了逆緣橋後,我一不小心踢到一塊石頭絆倒了。順手撿起從懷裏掉出來的包時,從裏頭掉下了一張黑黑的紙片。


    在雨裏發著迷蒙光線的路燈下,我把它翻轉過來。


    咦!


    是一張紙牌。


    在黑框裏,像被黑暗罩住的,是盛放的桐花。次日就是明治節,又過了兩個晚上,我跟著大哥前往一所賭場。


    十月下半月以後,大哥常常去賭場。官方抓得緊,賭場都一所一所轉入地下去了。這一所也是開設在街尾一家小飯館的髒兮兮的屋頂間。沒有窗,燈上還掛著燈罩,下麵的草席和賭具倒也還很新。


    這是唐津屬下的一個叫大江組的小組織開設的,不過大哥好像也很有麵子,人人都慌忙退了一步低下頭。說不定這是人們傳說他左袖裏不時會藏著一把手槍的緣故。事實上,自從和唐津的不和表麵化以後,大哥的確隨時都在左袖裏緊握著一把家夥。由於袖子擺起來若無其事,故而隱藏在裏頭的手槍也就來得更嚇人。


    大哥賭起來,可是闊綽得很。好像一下子就要分出輸贏般地,下的賭注都大得使人料想不到,因此輸贏的差距也就來得大。輸起來,不消半個鍾頭就光了。碰到這樣的時候,大哥也是麵不改色。可是每次看到大哥把厚厚的一遝鈔票往席上一扔,那時他的左手手指上,總似乎透著一種自棄的味道。


    這晚很少見地,遲遲分不出勝負,拖了大約有兩個鍾頭那麽久。大哥這才打住,出到外麵,不料他揭下了外套便把那條毛巾寒進袖口交給我說:


    “把這個送過去吧!”


    說罷他一個人便向染屋町那邊走去了。


    三天前才關過的玻璃門,又一次被我推開。阿際接過毛巾,也一樣地收進衣櫥裏。這一次她沒有綁我的右手,就把我引進床鋪裏。


    我察覺到那一晚看到有短刀藏在棉被底下。這是我第一次能自由地使用右手,我用它熱烈地擁抱著她,一如往常地讓自己埋沒進花香裏,而當我奔騰得最後一滴熱血都耗光時,她那隻插進棉被底下的手還是沒有動。


    第二天。


    我和大哥為了一件小事前往六仙町。回程,早上就已停的雨,竟又薄霧般地裏住了街路。


    一個女人遮雨般地,不,不如說是為了躲過柳枝,撐著傘走過來了。


    是鳴原際。像是剛做完梳頭的工作回家,手上提著用具箱。


    挨近大哥時,那白白的臉上的笑容,在傘影下嫣然綻開了。


    “征哥,好久不見了。那天老老板忌辰,我到過組裏的,可是沒有看到你。聽大姐頭說,你一向都好是不是?”


    “托福托福。大姐也好吧!”


    大哥低了低頭。


    好久以來我就在想象兩人碰麵時的模樣,可是他們都完全與平常無異。阿際那麽文靜,淺笑也一直留在嘴邊。


    “對啦!彼岸那天,你又給鳴原的墓供了花,謝謝你。如今除了你,再沒有別人送花過去了。還有···…”


    她若無其事地又加了一句:


    “昨天晚上的,也謝謝。”


    好像是為了我送過去的毛巾道謝。


    “不客氣。”


    大哥又低了一次頭。兩人年紀差不多,阿際雖然隻有大哥的肩頭高,但看起來大哥顯得稚嫩多了。


    “那就再見啦!”


    她這話並不是向誰說的。說完正要離去時,她讓自己撞上大哥的肩膀。那隻是瞬間的一撞而已,然而在這一眨眼工夫的相觸裏,阿際手上的傘已經移到大哥左手上了。呀!這不是有點奇怪嗎?阿際的住家很近,所以把傘借給大哥吧。但兩人間沒有說一句話啊!不,應該說,那一瞬間,根本沒有交談的時間。就在袖口和袖口互碰的刹那,好像早就說好般地,一把傘從女人手裏交到大哥手上。


    我覺得那不是傘,而是阿際把我所不知道的話,交給了大哥。


    大哥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女人的背影。那背影過完了逆緣橋,漸漸地消失在煙雨中,大哥這才說:


    “阿次,給我點個紙撚。”


    大哥在河邊蹲下去。雨腳在河道裏聚集著落葉。


    我照大哥的吩咐,撚了一條紙撚,在一頭點上了火,大哥用嘴叼住,湊向張開著傘的一個破口。


    就在這時,我想起了這把黑柄的傘,正是阿際說的那把鴨原的遺物。


    傘著了火,風一吹,很快地燒著了傘沿。火花飛到大哥手背上,他卻一動也不動。火焰成了一隻火圈,被風一吹就整把地燃燒起來,大哥這才放開手。


    傘落在水麵上,隨著旋渦打了幾個旋,然後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拉過去一般地隨波而下。兩天來的雨使河水水流得很急,那團火也飛鳥一般地拖著尾巴遠去。大哥還是定定地目送著它。


    火變小了,未了又燃起了一把火光,被濁浪吞下去,大哥的背上才傳出一句話。


    “阿次,有個人,要你去做掉。”


    》六


    十一月中旬,大哥在一所常去的賭場出了個小小的紕漏。


    那天晚上,場裏來了一個陌生麵孔。年紀和我差不了多少,卻是一身刺眼的嶄新西裝,還油亮著頭發。這小家夥的打扮當然惹人注目。從這種打扮也可以看出,他應該是第一次混跡賭場。他不住地東張西望,生疏的手一把把地從相當厚的荷包裏掏出錢放在席子上,還常常更換押注的地方。往常的熱氣,有了這樣一個角色,便覺冷漠多了。


    小家夥正好坐在大哥對麵,很快就可以明白,他是在學大哥的樣子。明明押在單這邊,看到大哥押雙,就慌忙轉過來。大哥順了,一路贏,然後忽然碰上了陷阱般地輸了一局。那家夥倒奇異地押在另一邊,好像早就料到結果似的。大哥的錢往小家夥那邊移過去了。小家夥那得意的笑,非常惹眼。大哥麵不改色,但可以察覺出焦躁。


    大哥又贏,接下來又一局輸。這次,小家夥竟然也是押在相反的一方。


    “這位年輕朋友····…“


    大哥的低沉嗓音截破場子的空氣。


    “你還不懂賭場的門坎,實在不應該來玩。這裏,可不是有錢就可以玩玩的地方。”


    這時,躲在背後的另一張臉從小家夥身邊露出來了。是唐津的人,常在賭場出現。這人好像想說點什麽,這便使大哥冒起火來了。


    大哥跨了一步,左手一揮,摑在小家夥臉上。啪!發出了一聲好像用竹刀砍竹子般的幹裂響聲,小家夥細白的鼻子淌下了血。


    唐津的人好像還想說什麽,結果沒說出,便拖著小家夥離去。大江的人們嚇了一跳,連忙勸大哥,好不容易才讓他回座。


    事情僅此而已。我雖然從來沒看過大哥這樣衝動,卻也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我覺得大哥和春天時分大不相同,他在場子裏好像迷失了自己。


    出了賭場,大哥把外套交給我。往常,他都會說一聲“去吧”.可是這天晚上,他好像另外還有話。


    我想起來賭場前,在浴室蹲著身子為他洗腳時,他也好像有話要告訴我。


    “阿次·····.…”


    大哥的眼,比往常更渾濁,他就要開口說話了,卻又吞了回去。


    “不,沒什麽。大哥說著就往我背上推了一把,這時我的手偶然碰上了大哥揚起的左袖口。我好像感到被什麽刺了一下,不過也沒去留心。


    來到阿際家,這才看到手背有一絲血漬。錯不了。十一月初,大哥在河畔和阿際擦身而過後,提過一次就沒有再提的話,這必定就是他想說的。


    ——有個人,要你去做掉。


    大哥的左袖裏藏著一把刀,是打算要交給我的。


    這一晚分手時,阿際又交給我一條毛巾。


    我偷偷地在街燈下打開了毛巾。是花牌,連桐花的主牌共五張,一式。上次是四光,這次增加了一張雨牌。


    大哥和阿際之間的一應一答,我總算模糊地知道了。


    我小心折疊好毛巾,這才回到家,大哥卻還沒回來。


    後來我聽人家說,就在我和阿際睡覺的時候,組裏出了一樁事。


    原來,被大哥賞了一個巴掌的小家夥,是和唐津有勾結的某公爵的朋友之子。這小家夥剛從英國回來,公爵要唐津當向導,逛逛夜裏的玩樂世界。


    大哥回到組裏不久,唐津的一個代老板帶了幾個手下,來到組裏要求做個了結。也許,這件事可以說就是想和萱場組拚一場而設的陷阱。明知是陷阱,老板還是隻能低聲下氣。就在老板不知如何措手的當兒,大哥起身進裏頭去了。


    人們說,還不到一分鍾吧,大哥又出來了,臉色是蒼白了些,卻也跟平常無異。右手用白布裹著,還在殷殷地滲血。大哥用另一手把折成兩半的毛巾交給那位唐津組的代老板,平靜地說:


    “請交給貴老板。”


    那是大哥右手上最後一根手指頭。別說是一根小指頭,就是有膽量的人麵對砍的時候,也會失神,有人還會呼天搶地。大哥麵不改色的模樣,倒使唐津的來人鐵青了臉,悻悻地返回去了。


    晚上,大哥回來後,沒告訴我右邊袖口裏的手上包著繃帶,一如往常地向染上了女人香味的我伸過了手。


    次日,唐津組又來了人。


    “敝老板請你們用這個給指頭送葬。”


    是前晚大哥給他們包指頭的毛巾,包著一個紅包。大哥接過來,一反把東西埋在土裏的習俗,像扔垃圾般地扔進河裏。


    唐津那邊,算是給了一個麵子,可是不可能就此罷休。果然,賭場裏的那件事成了導火線,從那晚開始,接二連三地發生故意找磕兒的事情。


    這種情形持續了大約十天,一直說著“這一刻鬧起來,定輸,忍耐下去吧”這一類話的老板,終究也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這一天傍晚,大哥在染屋町家裏的木板廊子上坐著,茫茫然地看著後院的當兒,忽然把熟悉的毛巾朝我一拋說:


    “這兩三天裏就可以,送過去吧!”又說:


    “還有阿次,有個人,請你去做


    掉····…“


    他背過身子,若無其事地說。那嗓音,和阿際在逆緣橋頭擦身時的一模一樣。終於來啦!陡地.阿際那白白的體膚掠過了我的腦際。


    “為什麽不問我想殺的是誰?”


    “難道你曉得?”


    “不.......”


    大哥回過頭,盯了我一陣。“你當然不會曉得啦!因為我要請你做掉的是老板。”


    “老板··…唐津的?”


    我太意外了,不禁反問了一句。我還一直以為目標是略原際。


    “才不是,把唐津的幹掉,又有什麽用?”


    大哥繼續說出來的,更讓人出乎意料。


    “是咱們的老板——萱場辰藏。唔,明天晚上就去下手好了。”好像要預卜明天的天氣般,大哥抬頭看著屋簷那邊,好像就要下雪的鼠色的冷冷天空。第二天,傍晚起開始下雪。還是秋末,比往年早來的初雪,已把夜幕染成一片白色。當我在組裏和五六個夥伴縮著肩膀玩骰子的時候,大哥過來說:


    “阿次,有點事,到荻緒町去跑一趟吧!”


    這種下雪天,到獲緒町一個來回,大約要兩個小時——換一種說法,“事情”將在我外出的時候發生。


    出了玄關不久,老板帶著番代回來了。老板看不過這兩三天來唐津的人的做法,到對方那邊直接談判去了。結果好像不盡如人意,老板的臉上透著疲憊。


    八點——好像和事件的發生有密切關係似的,雪忽然下大了。雪的白刃無聲地切割著夜晩的街道。


    出去玩的小斯隆二飛奔進來大喊:


    “糟啦!唐津的家夥,在''島''酒店.···..…”


    幾天來,每到這個時辰就有人跑回來說同樣的話,因此沒有人再擔憂什麽。番代鎮靜地說:


    “全部跟過來。


    組裏的夥伴們全部跟上去了。大哥也要去,卻被番代阻止住。


    “貫田,你還是不要露臉吧!”


    不用說是考慮到了賭場裏發生的事兒惹惱了唐津,才會有這樣的安排。


    組裏隻剩下大哥和阿慎大姐頭兩人。大姐頭想進裏屋,大哥把她叫住,就在玄關站著聊了一會兒。


    等到整個屋子被雪封凍住,靜寂結成冰,占領了所有的房間,我才在棺木裏發出聲響——我是在走出玄關以後,繞到屋後,從後門進到裏屋,在老板回來前就躲進棺木裏頭的。平時這裏不會有人來,所以正是最安全的藏匿地點。為了避免噴上一身血,我像蓋棉被般地披著雨衣,一下又一下地敲響棺木。


    不曉得敲了多久,在鄰房裏的老板總算起來了。踏在榻榻米上的腳步聲傳過來。我用雙手緊緊地握住從神壇上取下的守護刀。強壓住的呼吸,在胸腔內奔騰,化成汗水噴湧而出。棺蓋緩緩地被掀開,老板詫異的臉浮現出來。我胸腔內拚命壓抑住的某種東西,在這當兒一下爆發了。我仿佛要從老板那張小小的臉側開視線般地,對準喉嚨戳過去——這可不是我自己的手。我這雙手,隻是代替了大哥的而已。就像替他擦火柴、洗身子那樣,大哥的意誌成了我的手,戳破了老板的脖子。


    大姐頭阿慎最先發現了屍首。不用說,番代他們回來後,上上下下亂成一片。


    老板一身血淋淋,手握著家裏的守護刀,方方整整地躺在棺木裏,像是隨時都可以運往火葬場。


    自殺——可能。與唐津的爭執越來越嚴重,作為一個無法再守住一派的老板,負起責任自己了斷,也是很有可能的。


    另一方麵,也可以懷疑是唐津那邊的人幹的。唐津的下人故意在酒店惹事,組裏的人全出動了,就在這空隙裏,刺客被遣了過來……


    兩種可能都有,卻也不無可疑之處。雖然在走下坡,卻也是一個自成一家的組,沒有指定後繼,沒有一紙文書,突然自戕,這不太可能;說是唐津幹的吧,現今的唐津正是如日中天,大可不必玩弄這等拙劣手段,隨時可以取他的老命啊!


    不管是哪一種,人人都必定會想到唐津,這就是大哥的如意算盤。


    這個晚上十點過了,我來到阿際的住屋門口,讓自己埋進雪與街燈的燈影下,等待阿際回來。我先到染屋町的住屋洗過了澡,可是血的腥臭卻沒法洗淨。離開組時就開始的顫抖,越來越厲害。


    好不容易才盼到阿際出現,已近午夜了。我一身都是雪。


    “這個時候——哎哎,在幹嘛呀!老板死了,你知道嗎?我也剛剛過去看了。”


    阿際穿著一身以前穿過的墨黑色衣服,手中捧著一串念珠。


    “大哥要我把這個···…“


    我從懷裏掏出了毛巾伸向她。我無法正視阿際的麵孔。


    “這個時候?貫田叫你來的?”


    “是昨天。叫我這兩三天內送過來的。”


    她好像有點害怕,從傘下窺了我半側的身子說:


    “過來吧!”


    我們又走回去。


    來到逆緣橋上,阿際站住了。雪花切斷了街燈的影子,落進河上的漆黑裏。沒有人影,隻有雪花的窓翠聲。


    我像一隻狗般地跟著她,這時她把傘交給我,打開了毛巾。我從來也沒偷看過大哥交給我的毛巾裏的東西。不出所料,是一遝鈔票。有一百元!她看了我一眼,這才做起了叫人料想不到的事。她用白白的手指頭,把鈔票撕成碎片,扔進河裏。紙花夾在雪花裏,一瞬間就散了。


    接著,阿際的手伸入胸口,取出了一件東西,是一把白扇子。她將它打開說:


    “借個火。’


    她從我顫抖的手上接過火柴,在扇子上點了火。


    “是鳴原的遺物,從來沒離開身的,可是,如今這是最後一件了。”


    扇子倏地離開了阿際映紅的手,被風一吹,往上飄了一下,在漆夜裏開了一朵火花,在飄舞的雪流裏飄蕩了那麽片刻,這才落進暗夜的底部。阿際一直在目送著那朵火焰,臉上靜得就和上次在這裏目送了原遺傘的大哥眼光裏出現的平靜一模一樣。


    看完了最後的火光,阿際就向暗夜微微笑了笑問:


    “要抱我嗎?”


    嗓音裏好像有一抹空虛。我全身的顫抖,再也沒法控製了。


    “可以哦!不是說,這樣的時候,你們男人都想抱女人嗎?你就是為了這才來的吧?就在這裏也行,抱抱,抖會止住的。”


    我不由自主地拚命搖頭,正想背


    過身子,卻被她的手阻住。我好像被斥罵著,把低垂的頭搖個沒完。我還發覺到因為發抖而全身搖晃起來。


    “真的沒關係······”


    我還是搖個不停。阿際的話一點沒錯,我好想好想抱。抱了那麽多次的她的身體,那甘甜,那隱藏著奇異秘密般的香味,就像第一個碰到的女人般逼向我。可是,我還是搖頭搖個沒完。我想起了第一次碰到大哥時,擺在眼前的山珍海味。我餓得半死,卻舉不起筷子,情形竟是一樣的。我拿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就在橋欄上,我突然哭起來。


    阿際讓念珠纏著的手,裹住我震顫的手,塞進她的胸口裏。當我的指頭碰觸到女人柔美的肌膚時,我的血流決堤了。手上的傘掉落,哇地大叫一聲,我瘋了一般地撲向女人。


    阿際的身子仰靠在欄杆上,像要承接雪一般地微啟著雙唇。淚水滑落在她的臉和脖子上。我不知那是阿際的淚水,還是我的。


    “傻瓜,你是個大傻瓜,幹嗎聽貫田的······那種人的話,怎麽也去聽呢?”


    阿際激烈地喘息著,片片斷斷地,把這些話念咒般地說著。


    ——不錯,阿際知道了。她知道我殺了老板。不可能光從我的到大哥會向我下這麽個命令。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阿際告訴我貫田大哥是要殺她,而不是殺老板?


    “貫田不是殺我,便是殺老板,兩條路中,他必須選一條。”


    回到長屋住居,在棉被裏暖了被雪凍冷的身子後,阿際向我這麽說。她把胳膊肘撐在枕頭上,用手指頭玩弄著骰子。


    “以前,他是一直打算殺我的,到了昨天,他忽然變卦,要殺老板。”


    “為什麽呢?”可是要做掉老板,更叫我如墜入五裏霧中。難道大哥想繼位?不,老板死後,由番代繼承,這一點大哥也明明知道。想和阿慎大姐頭結成夫婦?這正是老板所希望的,而且老板最多也活不過這半年。連半年都等不及,弄這危險的手段,又是為什麽呢?至於大哥和阿際間的關係,我依舊摸不著頭緒。難道在大哥和老板之間,也同樣有著我所不知道的某種關係嗎?


    “那麽大姐和大哥··…·”


    阿際根本就像沒聽到我的話似的,仍側著臉,從茶杯裏滾出骰子玩著。


    也許是當作回答吧,她自語般喃喃地說:


    “我說,把這一切都忘掉,跟我一起過日子吧!”


    一頭亂發,埋在我這個弟弟的肩上。


    “是要把大哥也做了嗎?”


    “嗯,把貫田殺掉,如果你喜歡我,那就可以殺吧!”


    突地,嗓音裏有了一本正經的味道,但馬上卻又改成另一種口吻笑著說:


    “跟你說著玩的。我可不願讓你再重複一次這話,我以為是指我殺了老板以後再去殺另外一個人的意思,如今想想,便知那是另有意義的。


    兩天後,喪禮順利辦完。警方認定是自殺,把案子結了。年輕的徒眾們嚷個沒完,可是根本就沒有唐津涉嫌的證據,而且幹起來也沒有勝算。


    唐津老板率領十來個手下來燒香,大夥也隻能怒目相向而已。番代正式繼承了位子,可是組裏好像泄了氣,注定是要一蹶不振了。到頭來人們不由得想,老板雖然不中用,卻也有存在的意義啊。灰盒裏回來了,裏屋忽然變得空蕩蕩的,隻有以前擱棺木的地方泛著一抹蒼白。


    整個葬禮中間,大哥一言不發,我也照老樣子,躲在大哥的肩後。


    葬禮裏阿際也露了臉,可是她和大哥連一個眼光也不曾交換,碰上了也隻是互相低低頭而已。我則從大哥肩上,目送她避著人家的眼目,揀著沒有人的小徑,悄悄地離去。


    番代總是拿老板的話——不可以跟人家打架——來做擋箭牌,勸大家隱忍。然而以後的事我就不受征召入伍,被遣到國外。夏天打起來的中日戰爭變成了不可收拾的局麵,組裏被拉去的,我是


    第二名。


    開赴前線前夜,我去阿際家,可是她不在。我看到裏頭點著燈,所以也可能不想見我。阿際是不知道我被征召的。我隻好另外找個女的,次日被組裏的兩三個小廝歡送著,開往戰地去了。


    離家時,大哥好像有話要告訴我,可是結果還是什麽也沒說。我低下頭,他就“唔”了一聲,隻從袖口取出了香煙。我替他劃了一根火柴,再低一下頭。大哥和我的關係到此就結束了。


    》八


    戰地裏,我看到好多屍首被擱在用木頭架設起來的架子上燒掉。那些屍首仍穿著軍服,被黑影罩住,然後變成灰。是火葬,在戰場上當然不會有棺木。燒死屍是不必用棺木的——在異國的野地裏看著燃燒起來的火光,我突然這麽想:


    ——燒死屍是不必用棺木的。但是,燒棺木,卻需要屍首呢!


    在戰場上,我常常會想自己為什麽會殺老板。這兒是人人不知明天性命的戰場。當我來到地獄時,不知原因就殺了人,那要叫我如何向閻王稟報呢?大哥對老板一無仇恨,老板也阻礙不了他什麽,連普通的殺人理由也沒有。然而,一個人殺另一個人,理由也不止這些而已。這時我想到了以前從未想到過的理由。


    一燒棺木需要屍首。


    大哥是不是想燒掉那具擺在裏屋的老板的桐棺木呢?假如真的如此他不必殺老板,隻要把棺木燒掉就好啊。


    可能大哥實在想不出如何才能把那具老板認作是家寶的棺木處理掉,因此隻好為它準備了一具屍首了。在火葬場,沒有人認為被燒的是棺木。大哥是不是想到了大哥對老板一無仇恨,老板也阻礙不了他什麽,連普通的殺人理由也沒有。然而,一個人殺另一個人,理由也不止這些而已。這時我想到了以前從未想到過的理由。


    一燒棺木需要屍首。


    大哥是不是想燒掉那具擺在裏屋的老板的桐棺木呢?假如真的如此他不必殺老板,隻要把棺木燒掉就好啊。


    可能大哥實在想不出如何才能把


    那具老板認作是家寶的棺木處理


    掉,因此隻好為它準備了一首了。在火葬場,沒有人認為做這一層呢?在我引起的事件裏,老板的身子扮演了棺木的角色。一般的場合,棺木是為了死屍而被燒的。但在那件事裏,死屍是為棺木而被燒的。並不是棺木從人們眼光裏遮住了死屍,而是為了死屍,棺木才從人們眼光裏被遮住。


    這麽一來,大哥為何一定要處理掉棺木的原因,便又成了啞謎。我有個模糊的想法,可是這想法直到半年後我又踩上日本的土地,才明晰過來。


    在一次戰鬥裏我受了傷,被命退伍,次年春末就回來了。


    雖然才半年,可是一切都改變了。後來才聽到,這年春間,番代把萱場抵讓給唐津,如今在唐津組裏當上了一個小單位的老板。


    更使我吃驚的是據說我出征後不久,阿際把大哥殺死,現在在鄰縣的一所監牢服刑。阿際在鴨原的忌辰等在墓地裏,在大哥的胸上我了三刀。


    這話我是回到街上,馬上就到阿際的住所去找她時,聽隔壁的木匠告訴我的。阿際好像被判了五年。


    我正要離開時,木匠叫住了我。


    “你這位先生,是不是叫六車次雄?”我回答說是。


    “阿際姐有東西托我交給你。她說的是臉白白的,所以沒有馬上認出來。”


    我在大陸被炮彈熏得像一個黑炭了。木匠說,阿際殺大哥前天,告訴木匠暫時不回來了,把一個紙包托付給他。


    我接下紙包,在逆緣橋畔打開。層層剝開,最後出現的是一把短刀。是有一次阿際替我割斷縛住手腕的帶子的那一把。柄上有點點黑汙,像是血漬。是某個人的指痕。是有人曾經用這把短刀做了某個人——我想起了阿際拿它來割斷繩子時,用袖口珍貴地把柄裹住,同時也想起最後一晚,阿際向我說的話:“不能讓你再重複同樣的事······”我突然想到這話的另一層意思——是我們在說著做掉大哥的話時,阿際說出的一句話。意思是阿際知道以前也有過弟殺兄的事件。


    原來是貫田大哥殺的原,用的正是這把短刀。柄上的指痕豈不就是大哥右手上已失的指頭留下的?


    想到這裏,那短刀上的指痕與老板的棺木上大哥所留下的墨漬好不容易才在我的腦子裏重疊在一塊。


    是的,大哥就是為了消滅棺木上自己留下的指痕,才決心要把棺木——也就是老板——燒掉的。


    》九


    我猜,貫田大哥和阿際,可能是背著鴨原偷偷地互愛著。大哥因此把橫阻在他們之間的鴨原殺掉。可是,是不是也因為這樁凶殺案,反而使大哥失去了阿際的身子呢?


    由於阿際保有那把短刀,因此我想象大哥是在做掉鴨原後,馬上去看阿際。鴨原的血都還沒幹,大哥就急著要抱阿際。為了占有阿際的身體,不惜殺人,然而大哥是不是一開始就不能抱阿際了呢?可能是阿際沒料到大哥會闖下這樣的大禍,所以拒絕了染有丈夫鮮血的手;也可能大哥事實上是個膽小的人,在罪惡的自責下,在麵對阿際的時候失去了作為一個男人的生命。


    總之一句話,殺人換來了反效果,那把短刀把兩人隔離開來。


    大哥瘋狂了一般地去找別的女人,這又使兩人的關係更加扭曲。


    想來,丈夫被殺後,阿際對大哥的暗淡心情,恐怕在她自己也是無法了解的。因自己而使丈夫死於非命的自責,加上對失去了自我而隻好去猛抱其他女人的膽小男人的憤怒,兩者複雜地糾纏在一塊,而從這樣亂成一團的心緒裏湧現出來的,恐怕就隻有憎恨而已。這種憎恨,使得她把那把大哥所遺忘在她那兒的短刀作為把柄,開始向他勒索。當然,這勒索一方麵也由於阿際故鄉裏的老母病倒,不得不籌一筆錢來充做母親的醫藥費。


    大哥幹掉了鳴原的第二年夏天,因一件事故而喪失了四根手指頭。那恰恰正是殺了鴨原的右手。誰能說這是巧合呢?能犯了他們世界的法條,罔顧仁義道德,幹下了這種邪門歪道的行為,報應不爽啊!隻因如此,他才益發地害怕自己的罪過,遠離阿際,不過倒也奇跡般地保存了一根手指頭。可以說,阿際在那隻大哥的命之所係的最後一根手指頭押了她的賭注。


    她靠花牌上的數字來提示所需款子的數目,錢送來了以後,她便一件一件地交出鳴原的遺物,權充收據。


    不隻錢。被大哥差來的小廝,阿際應該也是主動地去抱的。也許這是大哥在外胡搞使她賭氣才出此下策。


    大哥知道了這種情形,便好像要討她的歡心般地,開始主動地差遣男人到她那兒。他被她抓在手上的把柄,幾乎是致命的。他自己無法拴住她的心,迫不得已隻好希冀手下能發生韁繩的效果,替他把阿際的感情拴住。大哥這種卑劣的做法,更加煽起了阿際的憎恨。她開始拚命地貪求年輕漢子的撫慰,就像借此來嘲笑大哥一般。


    入了九月,所有的事都同時爆發了。阿際聽到了大哥和阿慎大姐頭的事:正好這時,母親的病惡化,她需要一大筆錢,在牛奶店碰到我,該也是這樣的時候吧!阿際主動提出要求,指名要我,並恢複了中斷一時的恐嚇。從阿際撕毀了那筆錢來看,加上番代借的款子,八成是徒勞無功——母親病故了。阿際透過我所勒索來的錢,也已經派不上用場了。然而,阿際卻提出了前所未有過的大筆款子的要求。


    這個數目,使得大哥知道了阿際這一招,終於下了最後一筆賭注。事實上,阿際也是拚了自己的性命,做了最後一搏。她從老板那兒聽到了大哥與大姐頭兩人的歸宿,老板這一項安排是決定性的。大哥和別的女人一起過幸福的日子,這豈是她所能容忍的?她決心逼迫大哥,奪去他的一切。


    據說,大哥常常到地藏池的醫院去。我猜,那醫院裏說不定有個醫師正是大哥的搖錢樹吧!


    可是這筆款子終究不是輕易可以籌足的。在賭場裏,他也賭得凶,但畢竟無濟於事。大哥這邊也隻好賭上最後一注了。


    殺阿際,要不,就是抹清世上所有自己留下的指痕——二法隻能擇其一,這在大哥也是一樁困難的決定吧!末了,大哥選了後者。盡管如此,大哥還是讓自己撿來的手下小廝來代替自己,甚至自己抱女人時,還要把右手藏在袖口裏,小心避免留下小指指痕,但是他依然有無法拂拭的兩個指紋留在世上。


    其一是在老板的棺木上印下的墨漬,另一是僅餘的小指頭上的指紋——幸虧這根小指頭有了個不讓世上任何人懷疑的砍斷儀式。那樁賭場上發生的事件,原來是大哥細心策劃的。為了砍掉那根小指頭,他明知道對方是唐津的嬌客,還是向那個小家夥挑釁。即使是為了保命,自己砍掉指頭也並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然而,我倒懷疑大哥是不是耍了個手段。大哥經常和醫院裏的醫師有來往,弄到一些麻醉藥品,該不會太難。大哥是不是先打了一針麻醉藥,在不感覺疼痛的情形下下手的?我想起從賭場回來的路上,我的手碰了大哥的袖口被劃傷,那會不會是針筒呢?


    總之,大哥順利弄掉了小指頭,接下來就是最後的指痕——印在老板棺木上的。


    “玩骰子··..“


    我又想起了做掉老板的那個晚


    上,阿際喃喃的低語。那時從阿際手上滾下來的兩粒骰子,我覺得活似大哥與阿際兩個人。


    兩人的關係,隻是互憎,一個勒索,一個被勒索嗎?我搖了搖頭。才不呢!我的身體,在某種意義下,正是他們兩人之間一來一往的情書。大哥讓我成為他的替身去抱她。讓我披上他的外套——阿際也把我當作是大哥吧!她一定要把我的右手綁住,那不隻是怕而已。我相信,她必是拚命地想使自己相信我的身體就是大哥的。


    還有,回來後大哥抱我,這個舉動的真正含意是:大哥抱的並不是我,而是沾在我身上的阿際的花香。大哥的情與愛,隻有靠這際手上滾下來的兩粒骰子,我覺得活似大哥與阿際兩個人。


    兩人的關係,隻是互憎,一個勒索,一個被勒索嗎?我搖了搖頭。才不呢!我的身體,在某種意義下,正是他們兩人之間一來一往的情書。大哥讓我成為他的替身去抱她。讓我披上他的外套——阿際也把我當作是大哥吧!她一定要把我的右手綁住,那不隻是怕而已。我相信,她必是拚命地想使自己相信我的身體就是大哥的。


    還有,回來後大哥抱我,這個舉動的真正含意是:大哥抱的並不是我,而是沾在我身上的阿際的花香。大哥的情與愛,隻有靠這唯一的方式,才能獲得排泄的途徑。他們盡管在不同的日子,不同的地點,看過焚燒鳴原遺物的火光,可是眼光卻是同樣的。


    隻因一把短刀把兩人的身子隔開了,結果雙方都失去了互相探悉對方心情的途徑,於是隻有等候對方的出手。正當他們在互相摸索對方心情的時候,事情卻被扭曲,形成了殺與被殺的激烈對峙。說起來,這不正和兩個在漆黑一團的杯子裏跳躍,然後不管滾出怎樣的數字,都要由另一個的數目來決定勝負的骰子一模一樣嗎?換一種說法,他們,正像被封閉在黑暗裏,在不知對方數目的狀況下,各自跳著空虛的舞步。.大哥隻有做掉鳴原的一法,而阿際也隻有刺殺大哥的一途,這使我深深覺得哀憐。


    從木匠那兒接過短刀的次日,我到鄰縣的監獄去探監。不曉得什麽緣故,阿際就是不肯見我。我一連跑了七天,總算在第八天,才在隻點著一個燈泡的陰暗的兵舍般的會麵室見到了她。


    睽隔了半年的阿際,在鐵絲網的另一邊,雖然有點憔悴的樣子,卻也有著前所未有的、好像有什麽東西碎散後的澄明亮色。她泛起了微笑,為七天來不肯露麵而道歉,也為我的歸來而慶幸。鐵絲網的影子,為蒼色的囚衣染上了格子紋。阿際表示想聽聽我在戰地的故事,想是希望避免談大哥和組裏的事吧!


    時間一到,她靜穆的臉上又浮現出微笑,說:


    “好好幹吧,撿回了一條命,可不是容易的事呢!把貫田的那份也活著。”


    她正要起身,我叫住了她。


    “大姐,跟我·…跟我玩玩骰子吧?”


    出乎意料地,說出來的竟是這樣的話語。


    我來看阿際,原來是想請她親口證實一下她托付一把短刀向我吐露出來的事件真相,可是當我第一眼看到她時,便覺得這一切都無關緊要了。


    阿際詫異地回過了頭。


    “這樣的時勢嘛,不曉得還能活多久。可是大姐,你出來後,咱們一起過下去好不好?兩個人好好地幹吧!最低層的也好,咱們一塊···…”


    “你知道我殺了貫田···鴨原


    也等於是我殺的。像我這樣的


    “我也一樣,盡管是大哥下的命令,在戰場上,我也殺過兩個人。而且,大姐,你的罪過,我已經補償過了。”


    我說著,把一直藏在破破爛爛軍服下的右手舉起,按在鐵絲網上。手掌上,連一根手指也沒有。這就是我在戰地上受的傷。“你要我把大哥的生命也活下去,那就讓我用這隻手抱抱你吧!”


    阿際伸過手,從網隙裏握住了我那隻與大哥一樣的手。她的眼眶溢出了一行淚,我的眼光也模糊了。從阿際那朦朧的身子裏,我熟悉的香味又蒸騰而起。一切的一切都變了,隻有那香味使我想起的桐花沒有變。


    我覺得比起那淚水,香味更能使我領略到阿際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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