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屍首就像要從那條臭水溝的水麵撈起浮在上麵的什麽東西般地伸長著右臂倒臥在那兒。


    那是一條在下街一帶相當有名的花街,名叫“六軒端”街。那條河溝,就是沿花街後麵的小巷子流過去的。不,與其說是流過去,倒不如說是一年到頭,被泥巴和街道上的垃圾所阻塞著,連那兒的居民都把它的名字給忘了。


    昨晚一場大風雨之後,雖然風停雨止,一些鐵皮屋簪和橋板,卻好像還在緊縮著。在這樣的風景當中,隻有那條臭水溝奇異地靜止著。


    身上僅有內衣和破褲子,這樣的一身打扮,在兩三天前還肆虐著殘暑的那一陣子,倒也常見。然而被夜來那陣風雨打過後,屍首上像是蒙了一層泥巴似的,讓僅有的衣褲緊貼在身上。


    偏偏又是在這樣一個地點,因而看上去顯得格外寒酸而淒涼。


    年齡在三十五六歲吧——後來才


    查出來,這人在“六軒端”一帶,是說起“一錢鬆”便無人不識的漢子,而這個名字則是因為他左耳下有一塊一分錢銅板大小的紅斑才被叫出來的。就像是要纏住這塊紅斑般,屍首的脖子上有兩條麻繩類的繩索勒過的淤痕,鑒定結果,這就是死因。


    行凶時刻是屍首被發現前的數小時,算起來該是風急雨驟的當口吧!


    由於是熱鬧的花街,因此即使是後麵的巷弄,也會有一些行人。就是因為那場暴風雨,街上行人絕跡,居家也早早打了烊,熄了霓虹燈,才會過了那麽久才被發現。


    我們趕到現場時,天還沒有大亮,但見對岸天空微微地掃了一抹魚肚白。該是剩下的雨雲吧,一片微紫的雲塊掛在那兒——我還記得,它剛好和屍首臉上浮現的紫斑顏色相似。兩隻眼睛好像不知天色已微亮,空洞地瞪向暗夜的天空。


    垂落的右手臂幾乎碰到水麵,而那緊握的拳頭,我們都以為是由於死前的痛苦造成的。


    首先發現這點的是驗屍官。它從


    無名指與小指之間露出來。“是桔梗花呢!”


    驗屍官費了些勁手開了僵直的手指頭,把麵孔湊過去說。在那漢子發黑的指頭裏,花瓣被撕成了碎片,在花莖和葉子都是泥汙的當中,隻有花奇異地泛著白。粗大的手指好像已有微臭散發出來。我忽然有個奇想,覺得那花是這漢子臨死前所抓住的夢幻。


    生平第一次目睹的異死屍體,使我忘卻了自己的職務。我蒼白著麵孔元立著,陡地一個畫麵掠過我的腦際。


    ——在暴風雨敲打下的後街巷子裏,兩個人影在激烈地爭執。其中一個把倒在地上的另一個的脖子凶猛地扼住。那漢子痛苦地掙紮,這時他在漆黑一片的水麵上,看到在娼家的燈光照射下,淡淡地浮出水麵的那朵白花。陋巷裏一條渾濁的河溝,正承受著傾瀉而來的雨水,而它卻能浮出水麵,這在漢子的眼裏看來,該不是現實的,而是夢幻般的。他伸出手,忘了自己瀕臨死亡,拚命地想抓住那朵夢幻之花。那是在狂風裏飄搖於波浪間的花,他向這朵花沒命地伸出手·····…


    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了鍾聲,撕裂了我想象裏的情景。也是以後才知道的,六軒端西邊盡頭,有一座叫淩雲寺的小廟,廟裏葬著在這條街上死去的不幸女人的骸骨。就是從這所小廟傳出來的報曉鍾聲。


    在一片朝霞裏,它拖著長長的餘音,直到下一記鍾聲響起。我覺得,那正好也是為了一個漢子之死,以及伴隨而去的一朵花之死所響起來的哀悼聲。


    這便是我與那花的第一次邂逅,時當昭和三年(公元一九二八年)九月末,我剛從警察學校畢業出來,這是當上刑警後承辦的第一件案子。正是由於這朵花,它成了我終生難忘的案件。三天後,我陪同前輩菱田刑警,前往六軒端的一家小小的娼家梢風館。


    經過兩天來的偵察,盡管知道了些事,但是對於破案卻還是一點眉目也沒有。


    死的漢子名叫井田鬆五郎,據說直到兩年前還在六軒端的一家最大的娼館錦麗館幹拉皮條的活兒。那時候已經有些鬼鬼祟祟的,老板說那名字可能也是假的。自從兩年前,工會議決不準再拉皮條之後,人就不見了。不料今年開春以後搖身一變,成了客人,經常在六軒端出現。出手大方,還常常在女郎們麵前炫耀厚厚的荷包。自稱是在做些流當品的買資,不過也有人風聞他從事的是某種見不得人的勾當。


    也有人不同意這種說法。例如他的老相好,“吉津屋”的豐子姑娘就說:“他不像是個在過危橋的人物。”在被警方追緝的人喜歡偷偷出入的地方,女人們往往都能嗅出男人黑暗的一麵,因此說不定這個女郎的說法比較可靠。


    我們猜想,凶手的目的,可能是一錢鬆拿出來炫耀的鈔票,因為在屍首上找不著錢包了。


    還有一樁,是當天晚上一錢鬆的


    行動。那晚,一錢鬆一如往常,曾經上過六軒端某一家娼館,這一點從凶案現場就在旁邊不遠的地方可以確定。


    我們挨家挨戶尋訪那些娼家,可是兩天來一無所獲。就在這當兒,我們接到了告密信。寫的是:


    那天晚上九時,看見一錢鬆進了梢風館。


    隻有這樣的幾個字,沒有署名。笨拙而右傾的字跡,八成是怕被認出字體,用左手寫上去的。


    娼家之間不免有些恩恩怨怨什麽的,因此這信可能是誣諂的,不過好歹總得查查看。正當要在六軒端站下電車時,晴朗的天色忽變,雨雲聚攏,陡然襲過來的一陣風,把紙片、垃圾、沙塵卷起來,馬路上被大顆雨點染黑,轉眼間街道上就滿是雨腳了。遠遠傳來雷鳴,是遲來的西北雨,在暴風雨留下一具屍首遠去後,秋色忽然濃起來的日子裏,那麽突然地光臨這花街之上。


    我與菱田刑警過了六軒端牌樓,疾步跑進第一幢屋子的屋簷下。白天裏,反正是一片死寂,這突如其來的雨更使得整條街道聞無人影。原本鉛灰色的屋宇,在陰成青銅色的天空下,幾乎消失一般地溶化了,隻有打在鐵皮屋頂的雨聲聒噪不已。


    前麵兩三家的屋簷下,一個女郎挽起衣服的下擺躲雨,露出的兩隻腳滿是泥汙。


    問她梢風館在哪裏,她默然搖了搖頭。據稱這小小的地區有兩百五十家館,所以這女人即使是同業,也可能不知道。她好像不太關心,蹲下身子開始吸煙。


    不知是否在追逐飄去的煙,或者是在望著瀑布般落下的雨腳,她睜著死了一般的眼往上看著。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這樣的女人一到晚上就會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尋芳客打情罵俏。


    在躲雨的這一家問出了梢風館,等雨稍小了以後,我們就走回路上。


    在街道的盡頭,路忽然變小了,也複雜起來。兩天來明明已走過幾趟,可是到此以後還是迷失了。同樣的薄鐵皮屋頂一間連著一間,路像網一般左公右分,然後又回到原處。後巷的小窗口上,幾條枯萎的牽牛花藤也都是一樣無精打采。


    菱田刑警想必是對這高犯罪率區域早熟透了,隻聽過了一次就有了十足把握似的,以平穩的步伐前進。三天前的大雨形成的水窪都還沒幹便又下起來,滾滾濁水從水溝四溢,他那小小的背脊那麽熟悉似的在成了黑泥河的小巷裏穿梭,我卻不止一次地陷進泥濘裏,幾乎進退失據。


    過了窄窄的河溝,來到稱為第二區的地區。這條河溝好像是凶案現場那一條的支流,它和一道薄鐵皮圍牆劃清了和第一區的分界。這鐵皮牆雖然薄,但它和關住女人們的柵欄作用毫無兩樣。一踏進第二區,馬上有第一區所沒有的異臭撲過來。那不隻是河溝的臭味,還加上了一種腐臭。屋子的木板牆和屋頂都比第一區更細更薄,路上的泥濘也比第一區更叫人難堪。


    即使如此,到了晚上,這裏還是會被五彩燈光和女人的嬌聲裝點得像條歡樂街。可是在鉛灰色的雨幕裏,卻是如此地叫人感到無奈。我想起了一樁古老的傳聞:大正初期,這一帶曾經流行過傷寒,死者大部分都是這一區的住戶。


    這個時候,並排供狎客看女人的小窗口都關上了,不過倒也有一扇未關的,一個女人正在那兒,看到我們,便露出了職業性的媚笑。


    稍風館在一個小弄的巷口轉角處,和鄰近的店口毫無兩樣,入口處的一隻吊燈寫著店號。


    “離現場很近呢。


    菱田刑警頗有意味地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的我說。我們從入門進去喊了喊。裏頭不聲不響,也不像會有人出來。


    我摘下了眼鏡,掏出手帕擦了擦臉和鏡片。


    就在這時,我感覺到似有一道目光投射過來。


    戴好眼鏡看過去,從玄關的木地板通向樓梯的地方有一張臉慌忙返去了。雖然是驚鴻一瞥,卻也覺得好像是個年輕女孩。


    又喊了幾聲,總算從布簾後閃出了像是老板娘模樣的女人。


    “不到五點,恕不招待。是工會定的規定。”女人好像不耐煩的樣子,可是明白了我們是警察,馬上就綻開了笑容。該是年輕時抹多了脂粉吧,臉色微黑,年紀可能近五旬了。


    菱田刑警在木板階上坐下,馬上就開始問話。意外的是,對方竟幹脆地回答了。


    據說那天晚上九點左右確實來了一位奇特的客人。


    “不,我猜想是因為別家都提早打烊了,所以才會進來我們這裏——是,是生客。那樣的暴風雨晚上,怎麽也會有客人上門呢?我覺得有點奇怪,所以記得很清楚。”所說客人的身材與服裝都和一錢鬆相近。


    “這邊是不是有塊這樣的紅斑?”


    菱田刑警在脖子上畫了個圓圈。


    “那倒沒注意到。”


    “幾點走的?”


    “大約十一點——那以後,風雨變大了,還擔心他怎麽回去。““我想見見那一晚他叫的女孩。”


    女人有些不悅的樣子,不過還是向樓梯上頭叫:“昌子——昌子哪——”沒有同答,不過不久樓梯上端出現了女人的腳,拖著散亂的衣服下來了。好像還在睡覺,那麽慵懶地就在最後一階坐下去了。洗過脂粉後的臉色顯得有點渾濁,不過容貌倒不錯,有二十四五歲了吧。不是剛才在樓梯上瞥了一眼的那個女孩。


    老板娘告訴她我們是警方的人.她仍絲毫沒有反應。


    “嚇死人啦!在後麵被殺的男子,嗯,就是這幾天人人在說個沒完的一錢鬆,好像就是那個晚上的客人呢!”


    “是嗎?”女人好像無聊似的漫應了一聲。“嗯··…”女人回答菱田刑警的話說,“確實有那樣一塊紅斑。”


    女人說罷,往我這邊票了一眼。


    我連忙低下了頭。我不喜歡和女人對看,因為我知道女人對我的容貌抱何觀感。還隻有二十五歲的人,頭發卻薄了,還戴著副厚厚的圓眼鏡——也是因了這副容貌,去年在故鄉的一樁婚事也告吹了.。


    “是怎樣的一個男子呢?”


    “討人厭的。炫耀著鈔票,還說,要不是這樣的天氣,一定找一家更好的···…”“大概有多少錢?”


    “五百塊。他自己說的。”


    我和菱田刑警互相看了一眼。這一來,像是謀財害命吧,可是一筆巨款呢!


    “我想看看他上去的房間。“


    老板娘顯然嫌麻煩了,女人倒說:“那就請吧!”


    她仍然不耐煩似的起身,我們跟著上去,那裏的一個房門口露著紫色的衣裙,這時忙著縮回去了。從房內投射在廊上的淡淡的影子也倏地滑開消失——我又一次感受到什麽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昌子的房間除了色彩鮮豔的簾幕之外,是個清淨的房間,不過仍舊給人空虛感。


    萎田刑警沒有進去,光從廊子上往裏頭掃視了一周說:“你們這裏有幾位上班的?”


    “現在是我和另外一位——春天時有三個。”


    “那個晚上,除了一錢鬆以外還有別的客人嗎?”


    “阿鈴那邊也有一位。”


    “跟一錢鬆同一個時候嗎?”


    “是。那人走了以後不久,阿鈴


    那邊的也走了。“菱田刑警的眼裏閃過了一道光。一錢鬆走後不久——這句話使他留意到了什麽。


    “我想見見那位小姐。”


    “阿鈴什麽也不懂的···…”


    昌子盡管這麽說著,還是在廊子上走向另一頭,從紙門外喊了一聲:“阿鈴,警察先生有話要問你。我打開門啦!“


    正是紫色衣據縮回去的房間。我從菱田刑警背後越過他低矮的頭往裏頭看過去。


    窄窄的,像堆放雜物的貯藏間,榻榻米黑黑的,有濕氣的樣子,一股臭味撲了上來。斑駁的牆上,南珠流成簾子的模樣。


    女孩坐在一架塗料剝落的茶櫥邊。裏頭很陰暗,像是沉澱著渾濁的薄暗。


    年紀看來也就十五六吧。臉上化過妝了,連麵孔的輪廓都被白粉遮掩住,雙唇也是濃濃的紅。那斜俯的臉,該是為了躲避我們的眼光,可是眼裏的稚幼之氣還是無法隱匿。不,寧可說,化的妝濃,正好暴露出麵相的稚幼。那退色的紫色衣裳與據部的銀波圖樣,也與她的年齡不配合,八成是人家給的吧!


    女孩看到我們進來,慌忙地把抱著的玩偶塞在背後。是穿上緋紅衣裳,有女孩一半高的大娃娃。窗邊的一隻櫥櫃裏,還塞著各種各樣的玩偶,活像一堆屍山。


    “你叫阿鈴是不是?幾歲啦?”


    菱田刑警溫和地問,女孩卻隻是驚悸地看著他。


    “十八歲啦!”


    不知什麽時候,老板娘來到門口,代答了一聲。昌子在老板娘背後靠著一根柱子,用腳趾在廊上寫著沒意義的字。


    “十八了嗎?”


    女孩點點頭,求救似的仰起臉看著老板娘。


    “那麽,那個男人叫什麽名字?”


    女孩還是默然,半天才細聲


    說:“阿謹哥。“


    這以後約有五分鍾那麽久一來一往地交談,可是女孩一句話也沒說。她一徑地用驚悸的眼光在菱田刑警和老板娘之間轉來轉去,有時想開口,也馬上給老板娘搶過去。


    有關那個阿謹哥的事,也都是老板娘說的。


    那人名叫福村謹一郎,從口音知道是關西方麵的人,事實上他也說過以前在大阪當一名演布偶戲的藝人。有一次到東京公演的時候,後台失火,他為了搶救布偶,把手燒壞,從此再也不能演布偶了。他手上纏著繃帶,就是為了遮掩傷痕。離開布偶劇團後,他在東京住了下來。目前靠什麽過活,她也不知道。


    一錢鬆也好,福村也好,都叫人摸不清目前的生活狀況,這一點在這樣的花街,毋寧說是當然而然的。通常,客人都不會把自己的底細告訴女人,女人也不會高興向客人說出自己淪落風塵的經過。再相好的也是如此,說起來這兒隻是男人與女人萍水相逢的世界而已。


    據說,今春起福村認識了鈴繪,常常來找她。


    “阿鈴,阿謹哥沒告訴過你他是幹什麽活兒的嗎?”


    “他總是默默地坐著····…”


    鈴繪隻能說出這些。那種懶散的嗓音,真不符合那張稚嫩的臉。我覺得、這條街路上的女人,嗓音都是一模一樣的。


    鈴繪還是保持著雙手被反剪般的姿勢。那隻藏起來的玩偶,倒像是布偶戲用的。不過仔細一看,便知臉是紙黏土做的粗貨,衣著也是廉價布做的。


    “你自己做的嗎?”菱田刑警又問。


    鈴繪搖搖頭說:“是阿謹哥做來送給我的。”看到被堆擠在櫥櫃裏的那些發黑的破舊布偶,我仿佛窺見了一個尚未謀麵的男子的一生。在我的想象裏,福村是一個在洋燈的紅光下蹲著,木然凝望著自己影子,而他自己也像一具影子的黯然男子。


    “想問問你這隻玻璃杯的事。”


    菱田刑警指了指放在一角的茶幾上的杯子說。想必他是注意到杯子裏的水很渾濁。


    “是插過花的嗎?”


    鈴繪先看過一眼老板娘,這才點點頭。


    “什麽花?桔梗是不是?”鈴繪又點點頭。每次點頭的時候,發髻上都會有二三綹細細的發絲掉下,去舔她白白的領口。“白的桔梗?嗯,那個晚上也插著是不是?”


    “什麽時候不見了的?”


    鈴繪這回搖了搖頭,好像是不知道的意思。“昌子,你的房間裏有插花嗎?”


    “沒有。”


    從廊子一角傳來了昌子的回答。


    菱田刑警問過了這些話,好像


    覺得再問下去也不會有什麽了,便往房間裏掃視了一周,走到窗口,打開了窗。咿唔一聲,窗子開了,淡灰色的屋頂趴著般地出現在麵前。雨不曉得什麽時候停了,在霧氣蒸騰中,河溝成了一條黑帶蜿蜒流過去。


    沒錯,這裏離現場很近呢。


    然而,這時候吸引住我們眼光的,不是窗外景色,而是忽然在陽台上出現的一簇簇花。在這充滿腐臭的房間裏,是那位姑娘當作唯一的慰藉來細心栽培的吧,五六隻花缽上綻放著無數的花朵,仿佛在為這位匆匆地就要腐朽的年輕姑娘的靈魂代言著什麽,在風裏也不晃蕩一下,拒斥著渾濁的空氣,一股勁地散放著便往房間裏掃視了一周,走到窗口,打開了窗。咿唔一聲,窗子開了,淡灰色的屋頂趴著般地出現在麵前。雨不曉得什麽時候停了,在霧氣蒸騰中,河溝成了一條黑帶蜿蜒流過去。


    沒錯,這裏離現場很近呢。


    然而,這時候吸引住我們眼光的,不是窗外景色,而是忽然在陽台上出現的一簇簇花。在這充滿腐臭的房間裏,是那位姑娘當作唯一的慰藉來細心栽培的吧,五六隻花缽上綻放著無數的花朵,仿佛在為這位匆匆地就要腐朽的年輕姑娘的靈魂代言著什麽,在風裏也不晃蕩一下,拒斥著渾濁的空氣,一股勁地散放著雨露的光,白白地開成一大片。——這便是我與那花的第二次邂逅了。


    二


    在第三次邂逅的時候,那花在彩色洋燈下,跟整個房間同樣地被染成一片嫣紅。第一次造訪梢風館後兩天,我不是以一個警察,而是以一個客人身份,在那個房間裏和鈴繪相見——這是有理由的。


    菱田刑警從老板娘、昌子以及鈴繪的話,判斷當天晚上鈴繪接的客人福村謹一郎就是凶手。


    據稱,一錢鬆並沒有進鈴繪的房間,這樣一錢鬆的屍首手上,為什麽抓著隻有鈴繪房間裏才有的桔梗花呢?答案隻有一個。換一種說法,凶案發生時,身上有桔梗花的不是被害人,而是加害人。當一錢鬆和凶手纏鬥時,凶手八成是在胸口上綴著一朵花,他偶然間抓住了它。這麽一想,凶手正是唯一可能和鈴繪房間裏的那個玻璃杯上的花有過接觸的人物,除了福村之外,沒有第二人。


    福村應該是在一錢鬆離開後,馬上出了梢風館,從後趕過去,在現場襲擊一錢鬆,勒殺後把一錢鬆懷裏的五百元奪走。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


    福村有一隻手受到火傷,幾乎不能用,這樣的人能夠勒殺一錢鬆嗎?另外,福村又如何知道在另一個房間裏的一錢鬆有錢?菱田刑警認為可能是福村出去上廁所什麽的,路過時在紙門外聽到昌子房間裏的交談吧,不過我倒以為在這一點上,鈴繪好像還隱瞞著什麽。


    我希望能夠在老板娘不在場的情形下,與鈴繪單獨談談,原因就是想弄清楚這一點。我覺得,鈴繪與其說是怕我們,不如說更怕老板娘,我相信隻要老板娘聽不到,她會說出更多的話。


    我還得說明一下,我之所以卸下眼鏡,還為了遮去稀疏的頭發戴上帽子,幾乎是化了裝才以一個狎客的身份去接近鈴繪,乃是因為除了自身的職務之外,還有著一份感情的成分在內。在我幼小時的記憶裏,一直烙印著一個女孩的影子。我的故鄉是富士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落,那時候我的鄰居有個名叫幸子的女孩。幸子就像一個替人家看小孩的姐姐般地疼我,常常捎我,或者牽著我的手去玩。幸子雖然自己也還隻是個小女孩,可是我卻牢牢地記得她那雙手,因為經常做粗活,所以又粗又黑又大,像個男人似的。如今我沒法想起幸子如何跟我玩,不過有一天早上,幸子突然抱著一隻包袱,被一個行商的生意人般的男子帶著,從土堤上離去的情景至今還曆曆在目。我從後麵追過去,幸子到了橋邊就回過頭,朝我笑著擺了擺手。我幼稚的心靈裏,倒也知道幸子是被賣到令人悲傷的地方去了,可是她那笑,跟往常並無兩樣,是完全開朗的。


    我不曉得幸子後來怎樣了,可是那笑容,是幸子留給我的最後一幅畫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上,鮮明如昨。自從看到了跟幸子一般年紀的鈴繪,她與幸子的本質是悲傷的笑容便重疊在一塊。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把她從那種世界救出來——大概就是這一類年輕人的一種正義感吧。我打算事後才向菱田刑警報告,因此事前什麽也沒說就決定這麽做。可是單獨行動有點不放心,所以找了個熟悉花街老於此道的朋友同往。我還不懂玩樂的事,在這個案子發生以前也從未涉足過這一帶,連一個狎客如何進去都不懂,盡管眼鏡和頭發這兩樣我形貌上最大的特征都遮掩住了,但還是擔心單獨行動會被看出來是警察。


    暗灰的暮色裏夾雜著斑駁的夕照,六軒端的華燈也開始這裏一盞那裏一盞地亮起來,我們從現場近旁的後門進了二區。兩天前走過的路找不著了,在巷道裏胡亂繞了一陣,未了竟是沒找到梢風館的建築,卻先發現鈴繪其人。我們偶然地在一個轉角拐了彎,不料浮現在那兒的一個窗口的麵孔正是她。在朦朧的燈光下,她不像別的窗口的女郎,一看男人走過便媚起臉,眼光好像還故意從巷子側開,滿臉與她那種年齡不符合的慵倦樣子,一把團扇的柄湊到嘴邊,用那兩瓣小小的唇,多麽無聊似的咬著。


    我那個同往的朋友鼓著如簧之舌,巧妙地替我掩飾,瞞過了老板娘,讓我和鈴繪上到二樓上,鈴繪也沒有馬上察覺出來。她背過身子,在朦朧紅燈光裏開始寬衣解帶。


    “不用啦!”


    她倏地轉過了身子,看到我取下帽子戴上眼鏡,這才低低地啊了一聲,好像還記得我。我擔心她會拔腿而跑,不過她坐下去了,眼神定定地盯住我。她的麵孔被紅色的燈光與白色的粉雙重地裝扮著,卻仍然存留著還沒有完全成為娼妓的幼稚。


    我說明了希望單獨相見的原因,馬上開始問那個晚上的事,那晚一錢鬆與福村有沒有接觸過呢?可是一提起那晚的事,她便和兩天前一樣,低下頭不響了。所不同的是今晚的確沒有那晚的驚悸,因此可以認定她是有所保留的。她必定也覺察到我們在懷疑福村吧。她那種緘默的模樣,好像是有意地在替福村掩飾著什麽。


    我隻好死心了,鈴繪倒好像明白了我這種心意,忽然表現出解除緊張後的平易近人。


    “這眼鏡好有趣。”她說著就伸過了手,取下我的眼鏡給自己戴上。


    “看不見了,是不是?”


    “嗯···...”


    她很無聊地應了一聲。


    “還以為可以看到什麽別的東西··…可是好有趣呀!您不戴這個就什麽也看不見是不?”


    她說了這稚氣的話,笑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天真地笑,這使我奇怪但覺得放心。


    把眼鏡還給我後,鈴繪突然說:“睡嗎?”


    我默然。“第一次?”


    “如果是第一次,那就昌子姐姐比較好。”


    “不,我本來就沒有這個意思。”


    “是嗎····..”


    鈴繪點點頭,接著又自語似的低聲說:“和阿謹哥一樣呢。”


    “你說阿謹哥····他也不睡嗎?”


    “嗯——讓我獨個兒躺在棉被裏,他自己坐著,一聲也不響。有時打打陀螺,有時撚撚紙撚···…有時還會表演布偶戲給我看。”


    鈴繪說到這裏,從櫥裏取出了布偶,緋紅的衣裳,在紅燈光下看起來像紅喪衣。


    “他說,真的布偶,眼睛和嘴巴會動。可是這隻,阿謹哥弄起來,好像會真的流出眼淚來呢!


    這一個,名字叫阿七姐。“


    這時,鈴繪察覺到我的眼光,我正在看茶幾上玻璃杯子裏的一朵桔梗花。好像要避免談起花似的,鈴繪又加了一句:“睡嗎?”


    “


    不,我還是像阿謹哥那樣


    吧!”“那我自己睡好嗎?”


    “好啊!”


    鈴繪背過身躺進棉被裏,卻又回過頭說:“可是,您還是和阿謹哥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阿謹哥不說話的時候,麵孔像是生氣的,每次都一個人默默的,也不太愛和我說話。”


    我覺得鈴繪好可憐,同時也對因為突來的橫禍,不得不把自己丟棄在這種社會底層的福村感到可憐。來到娼館卻什麽也不做,光是自己玩,這種愚蠢的行為,真是令人感到可悲可憫。“您要玩玩煙花嗎?”鈴繪又突然問,“阿謹哥給我買來的煙花,還有一些呢,放在衣櫥的一個袋子裏。”


    “阿謹哥喜歡玩煙花是嗎?”


    “嗯。常常一個人放,看著四散的火花就笑個沒完,大哥也來一下嗎?”


    “我不。”


    “還是和阿謹哥不一樣的。”


    “你今年幾歲啦?”


    “.…十八。”


    “告訴我真的,我不會向別人說的。”“....…十六。”她羞澀地低下了頭,果然是撒了謊。法律規定未滿十八歲的女孩是不許雇來當娼妓的。


    鈴繪就那樣躺著回答我的發問,漸漸地談起了她自己的故事。


    鈴繪被賣到這裏的經過是司空見慣的,從東北的寒村上京來,本來打算當一名女工,可是身體不太強健,於是和幾個女孩一起被賣了。我陡然想到,鈴繪也許也有疼愛過的五六歲小孩,離開故鄉時,她是不是也向那個小孩擺擺手裝出了笑容呢?在鈴繪那幼稚與成熟摻雜的表情裏,我仿佛感覺到像幸子那樣的剛毅。“債還清了以後,打算怎麽辦?”


    “不怎麽辦啊,還是在這裏待下去吧!”


    “不是自由了嗎?”


    “還不了的,聽說有五百元了呢。越久就越多——這也習慣了,老板娘雖然可怕,可是昌子姐姐很疼我。”


    說著說著,鈴繪睡著了,看著那天真的睡臉,聽著那安詳的氣息,我忽然想到,福村是不是也因為女孩睡臉的天真,想到要從苦海裏拉她一把呢?五百元,這個數目剛好和一錢鬆身上的款子相同,這也使我不能等閑視之了。真的,除非去搶,這筆款子我是不可能弄到手的。我實在無能為力。不光是五百元這樣的款子,甚至連紅燈、白粉、河溝的惡臭,以及點著蚊香還有成群結隊的蚊子,一切的一切,在這麽年輕的我麵前,都是無可奈何的現實。一朵桔梗花,隻要放到陽光下,便可恢複那種純白色。然而,滲進鈴繪肌膚的暗紅燈影,我又如何能替她漂白呢?一旦開始枯萎的花,除了聽任它朽壞以外,不會有什麽辦法——憑鈴繪那一身汙濁的肌膚,想必比誰都懂這一點一個萍水相逢的乳臭未幹小子的傷感,救不了這位姑娘的命運,這是鐵定的在花街的夜裏,女郎們的叫聲與狎客的笑聲,外加流浪歌者的琴聲,開始湊合在一起。


    然後,街道盡頭淩雲寺的鍾聲,撞破了這一片喧噪。是和那天早晨一樣的鍾聲。靜靜的,卻又似平含著能包容一切聲響的鍾聲。我看守著鈴繪那稚弱卻令人嗅到一種屍臭的睡臉,仿佛覺得身在漆黑的棺木裏,諦聽著那褥告般的鍾聲。


    這晚,當我正想走出房間時,鈴繪叫了一聲。


    “那個.......”


    我回過了頭。一瞬間,鈴繪的眼裏掠過了一道亮光,好像正要輕啟雙唇的樣子。可是在我正想問她什麽事前,鈴繪搖了搖頭,側開了臉。她的確欲語又止。為什麽我沒有坐下來問她想說什麽呢?到如今,我還為此懊悔不已。如果我能從她口裏問出一點什麽,至少可以防止第二樁事件發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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