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梶尾真治的新作,隨筆集,或者說,入門書。”


    “買了。”


    “威爾斯,《時間機器》,岩波文庫。”


    “pass一個。”


    “為什麽呀?”


    悠有從一覽表裏抬起頭來,看著我問道。我們正在雨中行走,半透明大傘對麵的她看上去總覺得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影像。


    “說是讓我們盡可能排除利用機器的時間旅行,”我對另一個世界的悠有回答道,“不是用了時間機器,而是靠自力‘跳躍’了吧,那個時候。所以。”


    “嗯——,是那樣嗎?”明明是自己的事,悠有卻像沒什麽實感一樣歪著脖子。


    “就是那樣。或者說全看饗子的興趣。”


    “嗯——,”她又一次答道,“那就繼續了。《湯姆的午夜花園》,菲利帕·皮爾斯。《蒲公英女孩》,羅伯特·f·楊。這是個短篇。然後還有……”


    ——project開始後的第一周在下雨,於是我們收集資料。


    不過收集資料的經費受到了限製。不是我們手頭缺錢(比如說涼的家族裏全是醫生、郵局長以及市議員,如果按過去的區劃算擁有相當於兩個半村子的不動產),而是和往常一樣,是我們——或者說饗子——決定的規則。


    “如果可以無限製使用金錢的話,就完全沒有需要動腦的地方了,對吧?”饗子的主張明確而正當,“經費要盡可能少,也要有時間限製,明白了嗎?”


    當然,在最初的預定中,第一步是進行現場驗證,也就是再一次把悠有帶到校園的那個位置,讓她向相同方向以相同速度跑動,觀察是否會發生同一現象。順便說一下,工作程序的優先順序是這樣的:


    一、現場驗證並嚐試再現現象;


    二、收集事件當時的目擊情報;


    三、收集資料,但經費在一萬日元以內,而且資料以虛構作品為中心。


    雖然我們“時空跳躍少女開發project”超過半數的成員都想按這一順序進行,但“project”的提出者和實驗對象幾乎同時爆發出不滿:


    “要讓我在雨裏跑步嗎?”


    “居然想讓人家在雨裏跑步!?”


    討論結果本來應該是三對二的多數決定的,不知為何是女性陣營的少數意見得到采納(涼那家夥在饗子的壓力麵前就會變得軟弱,這在剛才已經寫過了)。


    仔細想想這並不是特別合理——因為馬拉鬆那天也不是什麽好天氣。不過定下的事就是定下的事,校園裏的短跑實驗被推遲到天氣好轉之後。而且荒人和我都沒怎麽抗議。要問為什麽?


    因為我們可都是書蟲。


    我們輕聳肩膀,一如既往地開始進行“project”。隻要是被認為和時間旅行稍微有點關係的小說,就放在列表裏;然後大家把列表湊在一起,開始快樂地調查哪本是應該讀的、哪本已經讀過了、哪本是不用讀的劣作,以及哪本被貼上一百日元的價格標簽、沉睡在大型舊書店的角落裏。


    “可是為什麽是虛構作品呢?”


    對於悠有理所應當的疑問,饗子認真地進行回答(如果發問的是男性陣營成員,她肯定隻會說一句“你連這都不懂麽?”就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她說,關於時間旅行最詳細的還是小說;小說裏有時間旅行的各種變種,絕對可以成為解明悠有“能力”的重要參考;而認真對待時間旅行的非虛構作品實在是少之又少;最重要的是,調查虛構作品有趣得多。


    悠有點點頭。彼特打了個哈欠。這樣一來,我們一邊在“進入盛夏之門”、市立圖書館和國道邊的book off之間轉來轉去,一邊開始逐項劃掉購書列表上的條目。


    “——傑克·芬尼喲。”


    饗子的聲音響徹店內。


    “就算缺了別人,芬尼可是必不可少。”


    那天來到“進入盛夏之門”的隻有悠有和我兩個人。阿姨正在和貓互相做鬼臉。因為沒有別的客人,於是我們把店裏的電話設為免提,真是隨心所欲。


    我們奔走在分隔開坐席的書架之間,最後安心地歎了口氣。


    “沒關係的,全都有,在這兒。”


    “——你說全都有?”


    “嗯,全都有呢,那一位的作品。”悠有側著頭,開始讀出堆起來的書的書脊,“呃——,《我愛春天的蓋爾斯堡》、《地鐵第三層》、《印著伍德羅·威爾遜的一角硬幣》、《馬裏恩之牆》……精裝本和文庫本都有。然後還有《一次又一次》,這也是兩種都有。《從此時到彼時》、《夜之人》、《天外魔花》……這本和主題無關吧。然後還有英文書,十九世紀的紀實文學。”


    “——又是全都有呀?真是令人驚奇。”


    “嗯。”悠有就像小醜一樣點著頭。


    我聳聳肩:“同感。”


    ……雖然已經說明過“進入盛夏之門”是一家多麽奇妙的茶館,但奇妙的不隻是外表,還有店內的二十五排書架。而且不隻是有書架,問題不在於容器而在於內容。


    書架上雜陳著科幻、推理、奇幻、誌怪小說、舊雜誌、漫畫、畫集、厚厚的古籍,以及在合適的地方能賣出個相當好的價錢的各種書籍。沒有蓋著蠟紙也沒有禁止閱覽,甚至可以一邊飲食一邊隨意閱讀。就這樣書籍居然沒有什麽損壞,這要麽是個奇跡,要麽是靠常客們令人動容的自覺和努力。


    這家茶館在那方麵的狂熱者之中相當有名,每年一到長假或是觀光季,一定會有十幾隊客人來到這裏(這些人看上去都年齡不詳,打扮得也並不起眼),一邊望著書架一邊發出“嚄”、“哇”的感歎。


    當然會有一些書籍隨之消失。或者更準確地說,這是到處找不到自己心儀的書籍而吵著說是被之前的客人拿走了的常客們得出的結論。有人向阿姨指出有書找不到了的時候,她總是會說出“哎呀,也會有那種事情的啦”這樣沒邏輯的感想,然後開始向我們陳述世界上所有事物都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這樣的哲學。


    不光是對書籍,就連店裏的經營,阿姨也是非常隨便。實際上,我都覺得如果讓我們,也就是我和涼來經營的話說不定能經營的更好。說起來阿姨在悠有雙親去世之前從來沒有開過店,或者說從來沒有做過什麽工作,按本人的話說就是在全世界“轉悠著旅行”。


    於是我和悠有在很早的階段就得出了關於“阿姨哲學”的結論——問題不是出在這世上的一般事物上,而是出在阿姨輕飄飄的性格上。


    話說回來,即使有書找不到了,過了半年到一年就又會重新在書架的某個地方出現,所以阿姨才不會覺得有什麽問題吧(至少對於店裏的藏書來說)。究竟是消失的書從某處回來了,還是阿姨去哪裏重新補充了,這完全是個謎。


    我的讀書癖可能也要歸功於這家店。對於能夠背誦教科書的人來說,學校課程完全就是無聊的慢鏡頭。要讓這種人讀盡這家不可思議的店的藏書、記住它們的位置,隻一個夏天大概不夠,四五年的話就差不多了;而我是從小學二年級第三學期開始出入“進入盛夏之門”的。


    “——呼,一萬日元是不是太多了。”傳來饗子的聲音,“別的大概有多少?能占列表的多少?”


    “七成以上吧,”我說道,“雖然沒有多少最近出的書。”


    “——那麽,那本怎麽樣?《穿越時空的少女》?”


    “有兩種文庫本。”


    “誒,”悠久驚奇道,“那個不是把電影改編成漫畫的嗎?”


    “不是的,有原作小說的喲。悠有你應該多讀幾本書。然後是納珊的《珍妮的肖像》……這本悠有自己有來著?“


    “那當然!好好讀過了呢,就算是我。”


    “——就隻讀了那一本。下麵是巴斯比,《如果這裏是溫內特卡,那麽你一定是朱迪》。”


    “那是什麽,奇怪的標題。那樣的也能找到嗎?”


    正在找書的悠有的笑聲在書架之間回響。這個標題的確挺怪,但是內容不錯。不僅如此,如果讓我選五大時間旅行主題作品,這本肯定會名列其中,至少在短篇類型裏。


    “是收在選集裏的喲,新潮社,白色的。”


    “哦——。啊,這一塊全是,列表上的書。呃——,格林伍德《倒帶人生》、海因萊因《進入盛夏之門》……”


    那本的話在這裏喲,阿姨高興地揮手。


    “……有兩本。貝利的《時間衝突》。小林泰三的《醉步男》,這個是收在《玩具修理者》裏的。小鬆左京《無盡長河的盡頭》。高畑京一郎《time leap》。荻尾望都《瑪琳》。喂珍妮,不要搗亂!呃——廣瀨正是《負數與零》。……”


    悠有就好像在點名一樣逐個讀出書名,匆匆忙忙往返於書架和座位之間。灰色肥貓纏在她腳邊。


    我用橫線劃去一個又一個書名,桌子上已經堆起了小山。


    “喂喂,饗子?聽得見嗎?”


    “聽是聽得見,不過我已經不清楚情況了。算了還是把單子上剩下的發給我吧,我去亞馬遜查一下,說不定有二手的在賣。知道了嗎?”


    還是那個亞馬遜狂人呢,我小聲說道。悠有不知道是不是沒有聽見,完全沒有反應。算了這也不是什麽笑話。


    饗子完全是個網上購物狂熱者,她尤其醉心於根據搜索的書籍自動推薦其他關聯商品的功能,都可以說是愛上它了。對她來說這就像網線另一端有人在低語“您是這種人喲。您應該會喜歡這些東西呢。是這樣吧?我說的沒錯吧?”這樣。而這是非常令人感到舒適的。之前涼認真考察過,饗子創立那個“俱樂部”,大概也是以這種感覺為契機。


    我並不知道“俱樂部”的全貌——至少在這個時候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是在那個事件之後才清楚的,而且聽說還有很多人在對其進行研究。


    總而言之,這個時候我知道的事情是這樣的。俱樂部會員能夠讓別人幾乎二十四小時地監視自己。利用的是手機、無線麥克、市場上賣的竊聽器、汽車導航定位、商店街和站前廣場上的攝像頭、係在玩具氣球上的微型夜視裝置(順便說一下,除了玩具氣球,其他的都是別人的東西,饗子隻是從它們那竊取了數據)。


    一開始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難道不應該是幫助會員監視那些他們想監視但無法做到的人、而不是監視會員自己麽?——但並不是這樣,會員們的確是想要自己被監視。想要被機器監視、監聽、記錄、分類的人,在這世上的確存在。


    有想要把自己的記錄保留下來的會員,也有單純被人看著就感到安心的會員。也有把記錄的一部分編輯之後上傳到自己網站的家夥。據說在東京成城還是白金那裏,還有一位因為特別享受有人在窗外拍攝自己而整天不出門的貴婦人。


    雖然我完全不能理解他們,但這些人毫無疑問是存在的。當然記錄絕對不會泄漏給外部或其他會員。安全措施萬全,這可是“俱樂部”的宣傳語。話雖如此!


    “俱樂部”在兩年前剛開始興起時,範圍尚限於“大山上”,隻有幾個女學生半開玩笑地加入,大概隻是想要把少女對著鏡中的自己歎息的心情用一種稍微電子化的方式表現出來罷了。但現在就完全不同了,會員在包含邊裏在內的全縣六個城市(也就是所有人口超過十萬的城市),以及縣外的東京和大阪等,總計至少八個城市裏持續增長著。如果可以把這種電子信息的交換稱為朋友關係,那恐怕饗子就是一直被眾多的好友圍繞在中間了。


    我無數次地想象過“俱樂部”的事情。


    想象參加俱樂部的數千名會員,想象遍布日本全境的監視攝像頭,想象從那些攝像頭伸出的無數通信電纜、其中實際有多少延伸到了饗子身邊。


    想象正在看的無機物與被看的有機體。


    想象我們人類不被看著就無法安心這一悲哀的現象。


    突然安靜了下來,我回頭看去。


    剛才悠有還在的地方——兩排書架間的狹小空隙——現在隻有《我愛春天的蓋爾斯堡》粗暴地扣在那裏,就像飛鳥突然失去了力氣、咚的一下摔在地上一樣。


    封麵上橢圓畫框裏維多利亞時代的美麗婦人上下顛倒地看向我。


    “……悠有?”


    “怎麽了?”


    從書架深處傳來了回答,然後抱著珍妮的悠有突然出現了。頭發搖晃著,美麗的雙眼直視著我。那一如既往的、深不見底的、明明是黑色卻不知為何閃著藍光的、不可思議的雙眼。


    我的心髒終於開始重新劇烈跳動起來;至少在那個瞬間我是這麽想的。


    “不,沒什麽。什麽事也沒有。”


    “是嗎?”


    “是的。”


    “哦——。那就好。啊,這裏也有。”


    她彎下腰去,撿起了芬尼的文庫本,和別的書一起堆在我麵前。


    “呐tact,這個有三本呢。”


    我隨口應著,並沒有向悠有確認剛才的事件(事件?對於什麽也沒有發生的情況也能用這個詞麽?),也沒有詢問窗邊的阿姨有沒有看到什麽。總而言之,我們在這個時候還沒有開始認真思考。這隻不過是單純的project、用來消磨閑暇暑假時光的非建設性的玩笑、為了讀那些美妙的書而編造的借口罷了。


    雖這麽說,即使在那個時候認真思考了,之後的事態變化也大概不會有什麽不同吧。


    7


    梅雨一直沒有停,簡直就像布雷德伯利的短篇小說裏的場景一樣了。


    悠有負責在“進入盛夏之門”的書架上搜索,而我和荒人則一起被任命負責“目擊證言&現場驗證”。本來這些都應該盡快完成,但我們以天氣不好為借口,一直磨蹭著。


    說不定饗子那家夥是知道了壞天氣會一直持續,才把麻煩的室外工作推給了我們。受不了不斷從“大山”上打來的催促電話,我們終於開始行動了。這時離馬拉鬆大會已經過了四天……其間天氣一直在變壞,真是大失敗。


    七月第四周星期三,這天本來是要打工的,真是沒有辦法。我聯係了打工的地方。接電話的少掌櫃答道:“哦,行啊。反正下著雨都沒有客人來”,沒有問我請假理由就允許了。真符合他的風格,搞得我都稍微笑了出來。他在善良與決斷之間保持著良好的平衡。


    所謂少掌櫃指的是kaba circling的繼承人、經營者和正統的第四代工程師。要說有多正統,第一代是明治初年在縣中央地區第一個開始製造並販賣自行車的蒲田平四郎,圖書館鄉土角放著關於他的四五本書籍(第二代編寫並自費出版的也包含在內)。可是最近的第四代並不熱衷於鏈條與輪輻構成的運動係統,而是熱衷於修複別的“結構”……這件事還是之後再說明吧。


    現在要說的是雨的事情。


    請了打工的


    假,吃了偏晚的早飯,我慢慢踱到了車站前。麵前是被雨淋得閃閃發亮的街道。


    這片站前場景,我究竟看過幾百回、幾千回了呢?我們的小城、遠離東京的小城。學校、圖書館、“進入盛夏之門”。從家到車站的路程,就是閉上眼睛也肯定能走下來。公交車道、商店街、進入岔道就是kaba circling。


    我們的小城,大半由錯誤構成的小城。


    大人們在雨中行走。一直以來我在這裏看到的所有情景在我心中像多重曝光一樣重疊起來——打領帶的人們往返於市政廳和酒館之間,大學生走向柏青哥店和卡拉ok,主婦們直奔荒人家的超市(也就是“邊裏市名產·akira屋的周三大甩賣!”)。站前的輔導班和停車場越來越多,商業街拱廊下最好的位置則全是漫畫咖啡廳和網吧。


    大人們,有權者們。在同一座城市裏友好居住的、毫無關係而互不關心的群體。


    突然,我變得不安起來。


    不是因為這座城市。


    而是因為,在這種從早到晚都又濕又悶、比起外出肯定是窩在家裏好的討厭的日子裏,被不怎麽熟悉的鄰班男生叫出來,萬田會不會真的來……這一極其恰當的疑問。


    不過我們的萬田女士實在是積極向前,比約定時間提前三十分鍾就來等我們了。


    *


    “說過不是看錯了,真的!”


    還沒等這邊開口她就說道。看來萬田她是一直想找人傾訴,憋得受不了了吧。


    我們是在站前的星巴克談話的。綠色美人魚商標完全沒有輸給風雨(或者說因為下雨而變得更顯眼)。這家店是新市長和城裏的誌願者牽頭招攬來的——這聽起來好像是笑話,但卻是事實。


    按上述誌願者們的說法,所謂都會是一定要有星巴克分店的,而邊裏沒有分店實在是非常遺憾的事。


    最初隻是在站前商業街行會裏成為話題,鍾表店店長建立起了誌願者協會、不久就在市議會中被用來攻擊前市長派,然後和市鎮村合並問題聯係在一起,又和對市民會館建設招標有內定的懷疑合流,選票分散,競選者被推舉出來,接著被暗地裏的不正當交易拉下台來,然後交易又被本地新聞揭露……在那個時候,星巴克的綠色招牌完全變成了市政改革的象征。


    在這件事上人們讚否分明地形成兩派——擁立新市長一派讚成,前市長派反對。這在我們邊裏市政治史上是極為稀奇的。


    在別的事情上就不會這麽單純了,因為不管哪派都是由各種細微派別和利益團體混合而成的。例如新市長派就不僅有無黨派人士和邊裏生活者網絡(holin)這樣的npo支持,還有因今後的銷售額預測而心急的年輕店長們、因為十年前和前市長弟弟在酒席上大幹了一架而變成反主流派的建築業者、想要在下一次選舉裏卷土重來的落選縣議員,甚至有把保護神社守衛林和捍衛天皇製聯係在一起講解的九十歲高齡的右翼老頭。頭腦頑固的保守派那邊也是相似的吳越同舟。


    漂亮地把滿臉皺紋的老頭踢下台、剛剛上台的年輕市長想要通過團結內部來獲取進一步支持,於是有了這家星巴克;這就是一年前的故事。


    雖然並不喜歡咖啡,總之我們還是坐到了華麗過頭的米色坐席上。


    雖說也可以在“進入盛夏之門”提問(而且可以免費喝紅茶)、但總感覺氣氛不對,於是算了。怎麽說呢,要在那家店裏調查悠有的事情,可能這麽說有些奇怪,感覺是一種卑鄙的行為。而且我並不願意和不太熟的人在“門”那見麵。


    “真的移動了麽?啪的一下消失了?”


    我一邊攪拌咖啡一邊問道。牛奶和咖啡混合起來,繪出了不可逆的紋樣。


    “說了不對了,不是那樣的……要說的話,消失是的確消失了,不過不是移動,嗯就是說,總覺得是被跳過了的說?你懂嗎?你一定懂的吧?”


    “被跳過了……不應該是跳躍了麽?”


    “說了不對了,你看啊,”


    萬田兩手在桌子上方大幅移動著,就像正把看不見的某物從右邊拿到左邊。


    “你看啊,就像這樣。我們是被跳過了,我們所有人。那個,英語課上不是有老師讓大家挨個讀課文的嗎?按座位順序,從前到後的。然後我前麵的人起來讀了一句。”


    “嗯。”


    “然後,下一個明明就是我了,結果不知怎麽回事老師叫了我後麵的人,讓他讀。就是這種感覺。你懂嗎?逐漸靠近我了、當然是要到我這兒來的,也做好心理準備了,結果她沒過來呀,就在眼前消失了,就像這邊被無視了一樣……對,就這樣!”萬田拍著桌子,“被跳過了啊!全部的、整個的被丟下了啊!大約五秒鍾,絕對不會有錯,心跳的次數我都記得呢。”


    我理解了她的意思。


    被跳過了。


    被置之不顧了。


    萬田是想這麽說的。


    那時候在那裏的萬田……不對,不隻是她,終點、終點周圍的學生、校園、具有傳統的馬拉鬆大會、土氣的小城、令人不快的陰天,以及其他一切。


    全宇宙。


    隻有悠有一個人向著某處——毫無停滯的——前行,這之外的所有事物都被拋在後麵了。


    “那個人完全正常地、從這塊、像這樣、往終點這跑過來,你懂嗎?”萬田還在自顧自地說著,“我當時沒有害怕喲,嗯,呃,稍微有點害怕吧。不過要說的話還是驚訝比較多,還有……怎麽說呢,那個……嗯——,有種被當做笨蛋的感覺。對,就是那種感覺,你懂嗎?都到我麵前了,自作主張地就按下快進鍵了哪,自作主張地!?”


    “是誰按的?”


    “我怎麽知道,那種事情!說起來你們不就是在調查這件事嗎,我這邊還想問問你們呢。”


    “不,並不是那樣的。”我想起了饗子事先準備好的借口,“或者說正好相反,是老師跟我們說的,說是要照顧一下萬田同學。”


    “啊?我?照顧我?”


    萬田家裏從過去開始就有不少奇怪的家夥,這個傳言在這周邊廣為人知。或者更準確地說,這種傳言總會不知不覺地黏上那些言行與地方小都市不相稱的人,簡直像某種精巧的識別裝置,實在是比住基網可靠得多的係統。


    ——雖然說了這麽多,關鍵的是萬田的家族是,那個,“河那邊”的新來的。


    因為這麽一句話就明白的人(不隻是上年紀的人)也有不少。打扮花哨啊、弄錯了垃圾分類方法啊、參與市民運動啊、和外國人結婚啊,不管做什麽或不做什麽、不管是不是事實,總是會被當做“這是個怪家夥”的旁證。萬田的一個表妹和在南方島嶼上的什麽什麽共和國邂逅的當地人結婚了(而且好像就這樣成為了總統夫人)這件事倒是真的。總而言之,萬田居住的“河那邊”就是被這樣對待的。


    “等等啊,你們在說什麽啊,那種話!為什麽變成了我的錯啊!”


    “就算你這麽說,我們這邊並沒有……”


    “呿。”萬田抱起雙臂搖晃著身體。和已經看慣的悠有相比,實在是惹眼的多。我確認了這一點,稍微有些感動。所謂存在感就是這種東西吧。“太討厭了,這種鄉下的小城。”


    “嗯。”


    “說真的,完全就是一個大點的村子。”


    “嗯。”


    “我是一定要離開這裏的。”


    “嗯。”


    “我說真的!我一定要離開這裏!大學,絕對要考到東京去!”


    我攪拌著一口也沒喝的咖啡。非線性的純白奶油終於擴散開來,變成了看上去味道不好的薄茶色。


    “嗯。”


    8


    從星巴克出來時,又開始下雨了。


    雖然在談話最後萬田的氣勢變得好像要立即離家出走,但還是好好地經過她走慣的道路,回到她住慣的家裏去了;向著那濕得閃閃發亮、毫無關係而互不關心的網絡之中。


    (……不過,少掌櫃要除外吧。)


    我在腦中按下更正按鈕。


    kaba circling的第四代最近熱衷的“結構”不在站前,而是在從站前向古城遺跡公園走十五分鍾就能到達的“圖書館路”盡頭——五年之前改建、無謂地矗立在城中央的市政廳四樓,眾多發福的大叔和老頭(也有幾個大媽)聚集的廣闊空間……通稱邊裏市議會。更詳細地說是“平成十年度·善福寺河流域中部治理計劃中的賬目問題嫌疑”。


    就像剛才說過的,不管是新市長派還是議會中的保守派大叔們,內部都是一團糟。而雙方都很清楚對手內情,於是都在使用各種花招試圖分裂對手。


    雖然星巴克一事簡單明了,但規模本身比較小。別的問題,在水很深的意義上就比較大了。中學校舍改建、實行托裏布時的混亂、自來水科長隨地小便的醜聞、和鄰市的合並問題——然後當然是河川治理中的貪汙嫌疑。


    而流言和黑材料總是在這些問題中高興地跳著舞。


    就連少掌櫃(在流言裏)也變成了和青年團體一起擅自使用會館裏的免費終端打網遊的不肖之子。


    我歎了口氣。


    教訓其一:有句老話說得好,在戰爭裏總是真相第一個中槍;其二:而在地方都市的政治鬥爭中,連真相的屍體都見不到。總而言之我們小城的所有事情都像這雨中的景色一樣,無論何處都曖昧不清、無論何處都令人鬱悶。……


    “邊界條件,”一直沉默的荒人突然說道。


    “誒?”


    “要限定。”


    “哦。”我立即跟上了這家夥的思路。就和化學實驗一樣,為了找出原因,必須排除所有多餘要素,例如在這次的情況中就是校園的那個地方、時刻、溫度、濕度等等,“饗子她好像已經完全認定悠有有超能力了。”


    “走了。”


    “嗯?”


    “操場。學校的。”


    “你是說要跑跑試試?現在?”


    荒人笑了。或者說隻是俯視著我歪了一下嘴角。我莫名其妙地有些不爽,我們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親近了?


    “可真聰明,你。那我就看著了。”


    “……為什麽不自己跑啊?”


    “還用說麽,”又是同樣的笑容。反感與同感同時像電流一樣躥過我的脖子和背後;是對於和自己想到了同一點,但先一步行動的家夥的相反的兩股電流。“因為討厭淋濕啊。”


    ……於是我們把有攝像機的有錢人家的三少爺,也就是涼那家夥叫了出來,讓他跑。也不是什麽正經的實驗罷了。


    “看來和地點沒關係。”


    一小時之後,關掉攝像機的荒人得出結論。聽上去好像有些高興。順便為了涼的名譽和才智說一句,跑來跑去而渾身濕透的那家夥在比荒人早得多的時候就得到了同樣的結論。教訓其一……應當認識到,權力是一種使他人按自己的想法行動的關係;教訓其二……而認識在權力的麵前起不到什麽作用。


    “那是當然,”我盡量不刺激到荒人,慎重地說道;如果自己要被命令在雨中奔跑,還不如成為其追隨者,“地點沒有問題,不然的話之前也會發生同樣的事。”


    “不對啊。”


    “為什麽?”


    “按同樣的道理,你的青梅竹馬之前也應該消失過跳躍過好幾次了。”


    “…………”


    荒人說的的確有道理。如果“跳躍”的原因不在地點,那就在悠有本人身上,這隻不過是轉移問題罷了。總之真正的問題是……為什麽在今年夏天第一次跳躍了?


    “那個,說不定啊。”


    “哇。”


    濕透的涼靠了過來,我和荒人同時後退。尷尬的沉默過後,我終於回過神來,把準備好的涼的傘遞給他。


    “於是,怎麽了?”


    “所以說,說不定啊,”涼的口氣很認真。現在回想起來,在這個時候就開始認真思考事態的大概隻有他。“說不定之前,悠有的確‘跳躍’過,隻不過我們沒有發現罷了。”


    再次是尷尬的沉默。


    “怎麽會呢,”我的反駁完全沒有邏輯,“那怎麽可能呢。”


    9


    ——七月最後一個星期四,夏季的天氣終於到來了。


    那年實在是奇怪的一年。四十多年不遇的創紀錄的長梅雨,之後是超特大台風直擊、河流決口,還有那個連續縱火事件。雖然發生了這麽多,不管怎樣我們在惡劣的天氣中,首先進行了資料的整理和分析。


    “是時間變得異常了。”


    這樣說的(和預想一樣)是饗子。那好像是在悠有的實驗開始前一天的傍晚……也就是說是在二十五號。


    我們坐在“門”裏一如既往的座位上隨口閑聊著。外麵在下雨。牆上大屏幕中維諾庫羅夫正在衝刺。在這家店裏,自行車賽剛到第十四天——雖然我已經知道之後的結果,但悠有說“想要慢慢欣賞”,總是花三四天來觀看半天的比賽。就像時間打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嗝。


    “是時間喲。”


    饗子重複道。


    “絕對是這樣的。以悠有為中心,時空發生了奇妙的扭曲;而近年的奇怪氣候就是其結果。之前的賽馬也是,你看,記得是上個月的寶塚紀念來著?發生了怪事吧?有個連續中賽馬彩票得了一億還是兩億日元的人來著。那絕對是時間旅行者的招數,沒錯。”


    “那個梗,hoichoi已經用過了,在spirits裏。”


    我樸素的感想(理所當然地)被大小姐駁回了。


    “那我怎麽會知道。總而言之,我是對時間旅行者最先要做的總是在公益賭博上賺一筆這種定式有疑問。你們看過涼的資料了吧?不知為什麽,總會是這樣。你們不覺得陳腐嗎?為什麽隻有賭博的結果受到來自未來的幹涉也沒有問題?就算購買者是匿名的,文字記錄的欠缺又不能保證時間線的健全性!怎麽還能繼續允許這種對於時間悖論的無知呢?你怎麽想,悠有?……喂、悠有?你在聽嗎?”


    悠有看著第十四天的畫麵入了迷。


    或者說是被迷倒了。在她的少女心中,哈密爾頓和維諾庫羅夫正逐漸變成偉大的英雄。說當然這也是當然……兩名選手的確展現了驚異的技藝。


    長距離自行車運動員們轉眼之間就通過了美麗(並且小巧)到好似用樂高做出來的小鎮。或者說小鎮就好像在選手們左右通過一樣。我心不在焉地試著計算眾多小鎮包含的信息量。自行車賽的選手們,要無視多少時間和愛情,才能獲得勝利的榮冠?


    我在那時突然想到了之前讀到的一句話。雖然忘記了作者的名字,大概是這種感覺:


    ——即使隻是理解一座簡單的村莊,也必須先加入其中,我現在明白了這個道理。——


    不俯下來看、不停下來看的話,就會有無法理解的事情。為了理解,必須停下腳步。信息不一定是認知的夥伴。這是印象深刻的教訓,是某種非常重要的事情。雖然那個時候的我還不理解這一點。


    停下腳步。


    在一個地方佇立。


    很久之後——我能夠理解這一教訓的意義之後——我偶然地再次發現那句話靜靜地藏在聖-埃克蘇佩裏的《空軍飛行員》裏。不過這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我說悠有啊!”


    “明天好像會放晴呢,”悠有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唐突,“那個小饗呀,差不多可以試試我的人體實驗了吧?”


    10


    如果是天氣好的早晨……特別是夏季早晨,我們的小城看上去還是相當漂亮的。更準確地說是圍繞小城的山脈。


    第二天,等著我們的“project”的是晴朗得令人驚訝的藍天和陽光。對於實驗來說再好不過了。


    實驗場所選定的是“河那邊”東西向的縣道。


    理由很簡單。


    首先是因為沒什麽車通過,所以不會引人注目。不是因為是鄉下,而是有確切的緣由。明明是沒什麽特別的一條直路,不久之前卻發生了五名高中生騎車暴走紮進莊稼地裏全員斃命的事故。第二年,暴走族為死去同伴舉行了追悼暴走儀式(不知道具體叫什麽名字),這次又死了三個人。


    這個故事相當有名,至少我和涼在從荒人那得知具體情況之前就已經大致聽說了。事故連續發生了三年,第四年的追悼暴走到底還是轉移到(當時終於建成的)高速公路那邊去了。


    於是剩下的就是這靜靜的縣道。


    不過這一連串的事故中最不可思議的是,如此奇怪的一條道路居然沒有成為全國有名的鬧鬼地點。


    然後,第二個原因是——說起來這個原因才更重要——饗子執著於在那個校園之外悠有也能發揮超能力這種“設定”。


    如果饗子真的下決心在校園裏進行實驗,那肯定一早(在眾多的偽造文件交錯飛舞之後)就拿到學校當局的許可了。


    帶來記錄用的攝影設備的是饗子。那是比涼的手持攝像機壯觀得多的、能進行每秒一百張高速攝影的大型機械。


    “這種東西,哪來的?”


    “從信大的熟人那借的,”饗子說,“是貴重的設備,你們要小心使用。別說故障了,就算是碰上一下,我就要被理學部的某實驗室禁止出入了。”


    “我還以為是饗子的呢。”涼說。


    “為什麽啊?”


    “‘俱樂部’裏用的東西什麽的。”


    “怎麽會!這可是‘project’,是完全獨立的呀。如果沿用了其他用於實用的設備,那立即就是違反規則了!”


    這麽說的話的確如此,我們隻能認同了。後來得知,所謂信州大學的熟人也和“俱樂部”沒有關係。好像是他讀到饗子在文藝刊物上發表的短篇小說,以此為契機認識的。我沒有看過小說的原文,標題好像是《向安琪·克萊默作別》。按本人的話說是一篇“描寫選擇雙親的孩子們的、有些奇妙的書信體科幻小說”


    這是很久以來饗子的主題之一。


    她總是這樣說明自己的理論——基因設計技術將會逐漸實用化,變得和換衣服或者整容手術一樣可以輕易進行,也就是說,出生之後也能改變自己的遺傳組成。


    最終結果就是,在遺傳信息層麵上孩子可以選擇自己的雙親……或者說徹底從雙親“離巢”。


    就像畜牧農耕技術使人類擺脫了不安定的環境、創立了新時代一樣。


    那個時候正是我們脫離“家庭”這一最古老的不完善技術,變得自由的時刻。卓人,你懂嗎?……雲雲。


    說不定那個理論是為了悠有而創造出來的。沒有雙親的悠有。


    我現在還能清楚地記得。小學二年級第三學期,我轉校第一天。班裏請假的隻有她一個人。老師對我進行了說明……今天有葬禮,她;雙親出車禍去世了。回到家裏,我的母親早已和鄰居熟絡起來。然後很自然地已經開始為幫忙葬禮而東奔西走。第二天,我乖乖的跟著母親來到了這個叫做“進入盛夏之門”的不可思議的地方。


    母親對店裏出來的女性行禮,兩個人聊了會天。我不知道該做什麽好,於是一直緊緊握著母親的衣角。這時那位女性注意到了我,有些悲傷地微笑著說道,


    ——初次見麵,卓人君。悠有妹妹就請你關照了。


    “開始了喲!都準備好了嗎?”


    於是,上午七點。


    我們打著哈欠立起三腳架,提心吊膽地開始擺弄又貴又重的攝像機。


    涼單手拿著記事本,用卷尺測量距離。


    悠有穿著運動套衫,正在熱心地進行準備活動。


    荒人看不出到底有沒有幹勁,麵無表情地站著。


    看上去很硬的白雲悄悄出現在山頭之上。延伸到平原盡頭的柏油路好像在愁眉苦臉地盯著我、悠有,以及裝作開玩笑的“project”全員。左右滿是水田的綠色,綠、無聊的綠。我不知為何突然控製不住自己,小聲罵了一句。


    “我可是聽見了,卓人!給我好好地幹!”


    “嘿、嘿。”


    “tact,加油拍喲。”悠有揮著手。荒人退到用粉筆隨便畫出來的起跑線後。“那麽,我要跑了!”


    “預備!攝像,開始……五、四、三、”


    我有些遲鈍地注意到這好像是在拍學生電影,接著產生了,饗子之所以這麽熱心於“project”,真正的動機大概在於留下悠有的影像,這種有些討厭的想法。


    “二、一、go!……”


    *


    “夏天是去哪繞了個路吧,嗯。”


    悠有用裝腔作勢的口氣說道。這是室外實驗第三天白天的事情。


    “進入盛夏之門”的環法自行車賽仍舊停留在第十四天。我們也繼續在縣道上進行拍攝。更準確地說,才到了第三天,我們就已經不能區分科學的數據收集工作和歡樂的遠足之間的不同了。


    “任何非常先進的初夏,初看都與梅雨無異。”


    悠有一邊大口吃著鮭魚飯團一邊念叨著。


    我和悠有在柏油路的邊緣麵向全是綠色的田野(這才是令人惡心的人工色彩)並肩伸腿坐著。饗子他們在稍微離開一些的地方盯著一台大型專業顯示器,正在檢查剛拍的視頻。當然目前為止現代科學還沒有捕捉到悠有超越時空的瞬間,哎呀哎呀。


    “是什麽啊,那個。”


    “鮭魚呀?”


    “……不是說配料。梅雨。”


    “我想的法則。這種就叫做科幻吧?”


    “是抄襲克拉克吧。”


    “我覺得行嘛。所謂夏天就是那種東西啦。”


    “完全不明白。”


    “總之夏天呀,”悠有指向空中,“終於來了,真正的夏天!無限延伸的藍天、澄淨的空氣,想要騎上自行車去任何地方的感覺。向遠方、向遠方——有這樣的電影廣告吧,那個,叫什麽來著,安達魯西亞之茄子?”


    “之夏,安達魯西亞之夏。”


    “對對,就是那個。”


    悠有把頭埋到雙膝之間,肩膀開始輕輕搖動起來。


    然後就那樣側著倒在了地上,就好像肚子裏鑽進了什麽危險的外星人一樣笑得全身發抖。就連驚訝地看著她的我這邊都有些發癢了。


    如果說悠有的性格有什麽缺點的話——不是班上的同學隨口說說的那種,而是就連聚集在“進入盛夏之門”裏的我們也會歪著頭說出“那的確有點……那個呢”的那種缺點——就是這一點。


    她笑話的蹩腳程度,就連現在的大叔,隻要沒有喝酒,都趕不上。


    而悠有會毫無預兆地說出這樣的笑話,然後自己笑得打滾起來。每個月至少有一次會這樣。如果周圍沒有別人也還好,有一次我們坐電車去鄰市時這樣了,那個時候我真心想直接丟下悠有,趕快換乘特快逃亡到東京去。


    “那個,”我說道。


    “嗯?怎麽了?”


    “你怎麽想,這次的‘project’?”


    “什麽怎麽?”


    “所以啊,是說啊,”我少有的沒有立即找到合適的話語。這本該是早就問好、最先確認好的事情,我不禁咒罵起自己的不分先後。這簡直就像是被這滿是錯誤的小城幽靈附體了一樣,“就是說……你覺得有趣麽,這次的,這種事。饗子倒是看起來覺得把你當玩具很有趣。就是這樣。”


    總而言之,在這時,我想說的話是這樣的:


    這種事情完全是愚蠢至極。teleportation啊時間旅行什麽的我不清楚,那種東西隻不過是無聊透頂的看錯了罷了。我們隻不過是想要個看書借口的閑人,饗子絕對隻不過是想在深夜裏獨自欣賞悠有的身姿,涼隻不過是一如既往地跟著她的氣勢走,荒人……荒人那家夥為什麽會參加,我倒是完全想不明白,不過這麽傻的假期對他來說是第一次,他要是覺得有趣的話就沒有關係。但是悠有呢?悠有覺得有趣麽?如果不是的話,那還是趕快停下來算了,這種愚蠢至極的事情。


    這是本來預定要說的內容,我也知道自己連其百分之一都說不出口。


    悠有點點頭。我不明白她到底明白沒明白。


    “……嗯,那個呀,”回答慢慢傳了過來,“我並沒有覺得不快喲。”


    “啊,是麽?”


    “是呀。因為呀,tact,雖然至今做了很多的‘project’,以我為中心的還是第一次呢。”


    我沒有驚訝。我發誓這是真的。


    隻不過我很久沒有回答。


    兩人沉默著,隻有從山上吹下的暖風發出令人心曠神怡的聲音。


    她做了一個深呼吸。


    如同是要擁抱河對麵我們的小城。


    我們的小城、什麽也沒有的小城、悠有出生成長的小城。


    ——現在,悠有第一次成為了這小城的中心。或者說意欲成為。


    我回想並仔細思索著之前我們做過的“project”——眾多光榮而無意義的冒險——以及無論是誰,肯定至少都會有一次想要成為大家注目的焦點,這種單純的真理。


    即使是這世上最不會給人留下印象的女孩也一樣。


    “啊,還是說tact,難道是,”又是惡作劇一般的笑容,“看到我成為話題的中心,不願意了?因為就像大家把我搶走了一樣?”


    “那是什麽啊,誰也沒說過那種話吧,你傻麽。”


    “哼——。真的?真的是真的?”


    “真的。”


    “真是那樣嗎——”


    悠有好像咬定了她說到點子上了,比往常更加執拗地問我。臉離我很近、發梢碰到了我的耳朵。


    “我說這樣很癢啊。”


    “哦——”


    悠有很快回到了原來坐的地方。是不是說得有點過了……還沒等我後悔,


    “啊,對了對了,拿到大夫的許可了。下周要去看望哥哥。”


    “哦。”


    “tact也可以去喲?”


    “不去。”


    令人恐懼的沉默。


    我們好像突然變成了不會呼吸的外星人,在這地球夏天的底部進行自由潛水比賽。


    我沒有看悠有的臉,但她將要溢出大顆大顆眼淚的場景好像就在我麵前。


    “騙你玩的,”我認輸了,抬起臉來;無論如何,我的失敗在一開始就已經定好了,“不可能不去的吧。”


    “太好了。”


    悠有微笑道。我看著這笑容,發現比起成為“project”的中心,還是聽到回答那一瞬間的她更加幸福。


    “剛才有點不安呢,以為有一天你會跟我說,不願意再去看望哥哥了什麽的。”


    11


    傍晚,實驗結束後回到家裏,母親正在廚房裏哭。


    我們那時候的家是在“寺前商店街”往北一點的一條小路裏臨河的地方。是一家天花板相當低的老舊商鋪,比起放在那裏落灰不如便宜地租出去——對於離婚後從東京到來的無依無靠的母子家庭實在是相當好的條件。這樣照顧我們的是和母親一起在“holin”裏幫著販賣無農藥蔬菜的年老女性:


    ——柱子呀房梁呀,隻要不弄壞了這些,剩下的你們就隨便好了。這木頭是有年頭的好木頭啊,還能用上好多年呢。說真的呀,本來應該是我住這裏的,可是到了這個歲數啊,要一個人過活的話,實在是辛苦哪。啊啊,你就是卓人君啊,雖然很辛苦,以後你一定要替你爸爸照顧你媽媽啊。算了算了,租金就這些就行了,反正也不是什麽好房子,隨便用就好了,不要在意。家呀,是要有人住才能叫家的呀,說真的。


    說條件也就隻有這一個條件。


    我登上玄關走向餐廳。地板在腳下輕輕作響。隔扇對麵有臥室、壁櫥、廚房、走廊上的書架、浴室和後廈。塞滿了兩個人的生活的、百年之前的房間布局。


    我從沉默的母親身邊走過,把powerbook放在飯桌上連上網線。


    母親一邊用圍裙擦臉一邊走了過來,從佛龕旁邊拿出淡彩色ibook,放在對麵的空位上。建於明治時代的木製房屋中央,電子們忙碌的在兩台筆記本電腦之間(經由不知在何處的遠方的服務器)穿梭。


    [ tact: 怎麽了?沒關係吧? ]


    聊天軟件開始運行,伴隨著一如既往的舒適靜寂。


    [ sayo: 對不起。工作上呢,有了點討厭的事。現在已經沒關係了 ]


    [ tact: 晚餐,要我做麽? ]


    [ sayo: 說了沒關係的 ]


    [ tact: 那就好 ]


    抬起眼來,母親正在兩台機器對麵對著我笑,眼睛紅紅的。


    ……這並不是正在裝腔作勢地表演什麽網絡時代的家族像,也不是溝通不良的世代如何如何那一類的話題。


    契機隻不過是母親的粗心大意和工作的忙碌。


    貼了便簽也會弄丟、讓她帶上手機也會和包一起忘下,由於不得不在holin開始記賬,於是到處尋找方便的記事方法。各種各樣都嚐試過一遍後,最終選擇的方法就是這樣。


    一開始就算教她鼠標用法第二天早上也會忘掉,但很快就變得比我還熟練了。大概是健忘和好奇心在某種位置上取得了平衡。總而言之是在一定時間內能儲存在腦內的信息量的問題。當我提出這個假說時,悠有拍著手又開始笑得打滾起來,母親則真心生氣地


    噘起了嘴。


    於是母親就這樣開始使用計算機……簡單地說,從此之後她生活中的每一個碎片都被吸入了計算機中——家庭賬本、預定表、超市優惠券、網上購書、同學會通訊錄。那完全是一副會令所有旁觀者感動的場景。終於,連和我的對話都被吸入了那個大漩渦之中。


    ——因為和卓人說的所有話都會被記錄下來呀,不覺得很高興嗎?算什麽呀,你那表情,不覺得很高興嗎?


    就這一句話,說明終了,沒有反駁餘地。我能做的隻剩下買來安全軟件並反複叮囑她絕對不能泄漏個人信息。


    最早發現山口泉的郵件雜誌的(順便說一下,山口泉是我尊敬的少數還活著的小說家之一,雖然是因為被他搶了先而極為不甘才記得清清楚楚罷了)也是母親。順便說一下關於山口泉我沒有多少愉快的記憶,準確地說是關於世間對他的不了解。初一的時候,我說讀後感要寫他的小說,結果班主任表情非常奇怪的問我,


    ——真是古老而冷僻的選擇呢,喂。


    ——是那樣的麽,可能是吧。


    實際上我這麽回答的時候是有點高興的,因為這是第一次遇到除了母親和悠有的阿姨之外,知道山口泉的大人。


    不過立即就發現這是個大誤會。


    ——嗯,的確古老。我還記得過去我父親讀過。江分利滿氏之類的。你知道那個麽,喝托利斯的大叔。


    ——……那是什麽啊。


    ——你問那是什麽,山口瞳吧。


    ——是泉,山口泉。


    ——………………


    於是我在初一二學期得到了寶貴的教訓。那就是在想要和別人分享自己的興趣之前,先要認識到事實上那麽做並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對於喜歡讀書的異端者,最大的難關總是住在一起的家人。不僅僅是因為抬頭不見低頭見,還因為會發生物理空間的爭奪戰。書很占地方,這簡直就是把世界翻過來也不會改變的真理。而我的母親對於沉湎於書的獨生子,努力保持了包含寬容和愛情的適度不關心,從不會說這本你要讀或者這本你不該讀這樣的話,隻是提醒過我有些書完全不值得買。我開始泡在“進入盛夏之門”之後,她和悠有的阿姨談了好多次話,而且還小心不讓我注意到這一點。我也小心地不讓母親注意到我已經注意到了她的這種關心。無論何時所謂關係都是相互的……如果不是互補的話。


    我沉默地敲著鍵盤。


    [ tact: 要不抽根煙? ]


    [ sayo: 說什麽傻話 ]


    這是隻在我們之間通用的、含著親密的笑話之一。母親在懷上我時決心戒煙戒酒,十六年以來一直遵守著。我的父親好像也一起戒煙了,至於之後他到底遠離煙草了多長時間,我就不知道了。母親也總是用“離婚以後他立即死了”來轉移話題,絲毫不告訴我具體情況。對於我和母親,“父親”這個詞可以用極其簡單的函數來表現:“父親→死了”、“父親→死了”。syntax error,無法繼續會話,請嚐試其他的話題。


    不過那樣也好。


    總而言之我的母親就像一個孩子——就像不管什麽事,如果正義沒有得到伸張就受不了的那種人。可以為了他人真心發怒、真心哭泣,然後到了第二天早上,要麽精神地去當地npo工作,要麽下決心搬家(萬幸的是,自從來到邊裏之後後者就沒有發作過)。母親每天的感情就像鍾擺那樣波動著。周圍的人如果不習慣就會很辛苦,我曾經也是這樣的。但我開始暗暗認為,可能對於她本人來說那樣的生活也自有其樂趣。


    [ tact: 於是怎麽辦,晚飯 ]


    [ sayo: 怎麽辦啊,我還什麽都沒考慮呢。如果現在才開始做的話,肚子會餓的吧 ]


    [ tact: 我可以等。沒那麽餓 ]


    [ sayo: 不是說你,說的是我肚子餓了 ]


    我歎了口氣,一如既往。


    [ tact: 那去買點什麽? ]


    12


    談到《快轉》、《回轉》、《重生》三部曲時還算正經,因為不能說和悠有發揮的能力(暫定如此)完全沒有關係。等提到斯特林的《鏡影中的莫紮特》,我們關於參考資料的議論就逐漸開始脫線了。


    “布雷德伯利,《蒲公英酒》。”


    “那本到底哪裏是時間旅行了,涼?”


    “最開始的地方主人公把夏日時光……”


    “駁回!”涼以外的全員。


    “那《雷霆萬鈞》總行了吧,隻有這本是不能退讓的。”


    “原作譯名是《如雷之聲》。”傳來荒人的警告。


    我們坐在“進入盛夏之門”往常的座位上,完全進入了戰鬥姿態。這是因為預算受到限製,而應該分析的資料卻一個接一個被提出;或者說所謂分析不知何時變成了單純的借口。所有人提出的“可能成為參考的作品”全部加入一場循環淘汰賽中,提案者用一分鍾陳述推薦理由,然後由全體投票決定結果;如果推薦的作品沒有得到過半數的讚成票,推薦者就會失去下一次投票的權利;最終根據得票數決定作品與推薦者的名次……就這樣自然地決定了規則。這完全成為了一種新的遊戲,“project”中的project。所有人都想要自己喜歡的作品進入名單,這種熱病就連悠有都開始感染了。


    “《普洛特思行動》,霍根。”輪到荒人了,“或者是《時間之外》。”


    “不是說機器的時間旅行不行的麽?對吧,卓人?”


    涼依賴著我。正確的說隻是用依賴的眼光看著我,不過對於陷入爭鬥之中的人來說區別不大。


    “需要有一本霍根。”荒人說。


    “那樣的話布雷德伯利就應該有十本了。有非常多很不錯的短篇,是吧卓人?”


    “霍根哪裏不好了,喂。”


    “卓人?卓人?肯定是布雷德伯利對吧?”


    我什麽也回答不了,這時悠有和饗子又開始說了,


    “那個那個,這些怎麽樣呀,《拯救肯尼迪》和《達拉斯暗殺未遂》?”


    “悠有你啊,這些都不是時間旅行吧?”


    “因為是肯尼迪沒有死的世界的故事,覺得可以順便加上。book off裏也有。”


    “平行世界也是除外的!”


    “誒,為什麽?”


    “‘我’這一存在有一個就足夠了。怎麽能為了宇宙的方便擅自增加呢?”


    “是那樣的嗎?”


    “是這樣的喲。總之提出‘達拉斯’的話我可是會全力反對的。好了,下一個是誰的哪本出場了?”


    “你們幾個,去學習怎麽樣?”櫃台對麵的阿姨說道。我們一齊回頭對她傻笑著,無視大人世界傳來的警鍾。


    “赫爾普林,《winters tale》,”我把書放在桌上,“雖然譯本沒有翻譯標題,內容卻很不錯。”


    “這本還好吧,”饗子說,“雖然比不上芬尼。說起來的話比較接近艾文,要麽是金塞拉。一、二……讚成!好,多數通過。”


    “下一個。佐藤史生,《金星樹》。大開本的。”


    悠有雙手捂嘴笑了出來,大概是覺得作者的名字有些奇怪吧。我沒有管她,讀出得分表。


    “一、二……好,多數通過。下一本。孔


    茨的《閃電》。”


    “不行,絕對不行。”


    “為什麽?是個催人淚下的好故事啊。”


    “在人物介紹欄劇透的書,作為小說已經失去資格了喲。這沒什麽疑問吧?”


    “那又不是書的責任,說來連作者的責任都不是啊。”


    “連帶責任這個詞,您不知道嗎?卓人。”饗子目光冰冷,這家夥在這種時候完全是毫不留情,“那麽下一本是我的了。大野安之,《夢之通路》,young kingics的舊版。”


    出人意料,誰也沒有提出異議。我們什麽也沒有說,隻是你看我我看你。涼的臉比悠有還要紅,我不禁笑了出來。


    “第一次全員讚成,嗯。”


    我在得分表上記下。


    ——然後隻有一瞬間,突然感到十分悲哀。


    這種悲哀是我之前也感到過幾次的那種感覺。打個比方說,是聽到一首非常美妙的歌曲,注意到歌詞裏描繪的情景現實中絕不存在的瞬間……突然明白自己絕對不可能進入這首歌中,那一瞬間的感觸。


    第一次產生這種感觸是在初一夏天,在這家店裏聽到那首芝加哥的歌的時候。saturday in the park。星期六在公園。悠有坐在我旁邊,正在新的英語教科書上塗鴉,而我正對著她解釋不規則人稱詞尾在英語史上的意義。然後在那一瞬間,第一次地,我理解了歌詞的意義。不是作為聽過數百遍的聲音連續體,而是作為有含義的話語。作為對一個極其美麗的場景的描寫。


    然後我開始感到十分悲哀。


    別人是不是也有過這種感覺,實際上我並不知道,也沒有向別人問過。說不定事先問了比較好,說不定事先知道比較好: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同樣悲哀的人。


    例如問入院之前的,悠有的哥哥。


    那場火災之前的,涼。


    不然就是荒人那家夥。


    如果問過的話,說不定會有些事情——不說全部,至少會有一些事情——結果會變得稍微好一些吧。


    當然,實際發生的並非如此。


    於是我的整個夏天在無可奈何的悲哀以及奇特的孤獨感中度過了。——但那種自發性的孤獨,我並不是那麽討厭。


    “下麵是短篇。小詹姆斯·提普垂,《永遠的哈德遜灣毛毯》。”


    “傑作啊。”涼說。


    “隻有意識進行時間旅行的科幻,這是第一個來著?”我翻著涼製作的龐大年表,“‘哈德遜灣’是七二年,麥瑟森的《時光倒流》是七五年。啊,芬尼的《地鐵第三層》在前麵呢。”


    “算科幻麽,是奇幻吧。”荒人瞪著眼睛。我盡量無視他。


    “看著這個列表,總感覺機器式的逐漸減少,意識移動類的逐漸增多呢。”


    “那樣才好嘛。time machine之類的,現在已經成了令人懷念的未來了。”


    饗子針對“令人懷念的未來”這一概念開始演講;涼在禮讚布雷德伯利;然後“為什麽菲利普·k·迪克喜歡寫時間旅行”這一問題突然被提出來;我去倒了兩杯紅茶。最終給議論畫上句號的是荒人。


    “簡單。因為相似。”


    “什麽相似?”


    “主題。時間旅行作品和迪克。自指性,兩邊都是。”


    涼開始論說那是時間旅行作品的本質是稍後一些的事情,這個時候涼還沒有考慮出那個理論。


    總而言之,我在這裏特別想強調的一點是,我並不是想說荒人是主犯,也不是要指責涼或是饗子。我們當時還是鬧著玩的心情,沒有注意到事態的嚴肅性。這當然也包含悠有在內。


    然後在那一天最後,正是悠有提出了又一個難題、讓議論變得更加麻煩。


    “那個那個,把《黑洞頻率》加到對戰表裏不行嗎?電影不算嗎?”


    13


    anywhere but here,記得這是一部電影的標題。原作的名字應該也一樣。縣道的實驗開始之後,我總是回想起這句話。特別是那個決定性的瞬間之後。


    那條縣道才是諸惡根源,這種不合理的信念至今還有一絲留在我心中。換句話說,我自身也有責任。選擇實驗地點——在人要少、要便於直線跑動、要容易帶進記錄設備、要離市中心近,這種種嚴格條件限製之下——本來是悠有的工作。也就是說,我騎著二手回收的自行車和她一起在小城裏轉來轉去,展著地圖、拿著紅筆、霧雨之中。


    那個時候我第一次知道了市郊的廢工廠居然還在。那裏是我和悠有小學時經常玩耍的地方。


    “感覺過去更大呢。”悠有和我一抓著鐵絲網說道。


    工廠(或者更準確地說,家庭經營的精密零件製作所)的確背叛了我們的記憶,變得一點都不大了。如果六座的篷車或者普通的卡車從正麵一頭撞進去,大概後輪還能露在外麵;而且即使那樣,工廠整體的保存狀態也不會有什麽惡化吧,因為這座建築物就是已經損壞到了那個程度:滿是裂縫的地板已經有一半變成了荒原,屋頂隻剩下骨架,支柱傾倒,螺絲殘骸給紫陽花叢提供著鐵分。


    我想象著要是kaba circling的老掌櫃看到這幅場景會說什麽,因為這家街道工廠過去製作的是相當發燒向的自行車零件(傳言說正因如此才倒閉了)。這些零件至今還可以賣個好價錢,特別是驅動部分的評價非常高。像是謊言的事實與滿是誤解的傳說在網上與日俱增:有說“汀”製作所的五通管在網絡拍賣中被標價五十萬日元的,有說自行車換上“汀”的齒輪以後腰就不疼了的,有說過去在“汀”工作的工匠現在正在臭鼬工廠的秘密車間幹活的,等等。


    這些愚蠢傳說的誕生的確有其相應的基礎。“汀”的零件的確很稀有,不過總會在出人意料的地方現身,例如扔在路邊的壞自行車上。我和kaba circling的老掌櫃熟起來,說實話也是因為找到過這樣的零件。但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呐tact。”


    “什麽。”


    “假如tact呀,能跳躍時間了會怎麽做?”悠有正在考慮的完全是別的事,“比如說呀,假如回到了過去的這裏,會再試著玩上一回嗎?”


    “我討厭回去的。”


    “為什麽?”


    “如果在這裏遇到了過去的自己,肯定要揍他一頓。”


    “是那樣嗎?”


    “見到狂妄的小孩就要好好教訓一頓,這是我家的家訓。”


    “騙人!”


    “真的。”


    “你騙我!”悠有笑著說,從側麵窺探謊言暴露也不承認的我的表情,“tact的媽媽絕對沒有做過那種事。以前玩得渾身是泥的時候,哥哥和tact……”


    話語突然中止。


    我沉默著。一談到礦一的話題,總會是這種沉默,雖然這種情況本身並不多。要說出關於他的事情時,為了使自己不會因自己的話語變得不知所措,悠有總是盡量做好心理準備。盡量用開玩笑的口氣,盡量不提到過去還健康時候的他。一直以來如此小心翼翼避開的陷阱,在我們身後突然裂開了。事到如今我終於感覺到了這一點。


    “真讓我跳躍的話,”我說道。anywhere but here,這句話突然在我腦海中浮現,又消失了,“越古老越好,古墳時代啊,白惡紀什


    麽的。”


    “哦——”


    “悠有覺得跳到什麽時候好?”


    “嗯——”


    悠有認真思考著。從遠方傳來市政府宣傳車刺耳的聲音。關於市鎮村合並的市民投票快要開始了,大家的投票將會決定明天的邊裏……我不知為何突然笑了出來。


    “這裏之外的某個地方。”悠有小聲說道。


    “誒?”


    “這裏之外的呢。去別的地方,我以前沒想過呢。”


    “和我正好相反,” 我盡量裝作平靜地說道,大概悠有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說“過去沒怎麽想過”。現在呢?“隻要不是這座小城,哪裏都可以。”


    “你騙我——”


    “我說的是真的。”


    “那樣的話,為什麽沒有去東京上高中。森塚老師都保證說完全沒問題了。”


    “那還用說麽。”


    “為什麽?”


    “因為幫著悠有複習考試,忘記了交誌願。”


    “…………!” 倒吸一口氣的聲音,然後悠有立即用運動鞋輕輕踢了一下我的自行車。從好幾輛舊車上扒下來回收利用的小零件們關係很好地一起搖動。“差點我就當真了呀。真是的。”


    差不多該走了吧,我自言自語道。在雨過天晴的夏日之中,我們跨上弗蘭肯斯坦自行車回車站那邊去。


    來到車站前的路口時,一輛女式自行車一邊吱吱慘叫著一邊通過我們麵前。


    購物歸來的發福大媽騎在上麵。我心情突然變得很糟。


    那輛女士自行車的鏈條全是鏽。


    刹車線鬆了,車燈歪了,輪胎的氣壓大約有三成不足。這簡直可以稱得上暴行了。沒有比不進行修整的機械更令人受不了的東西了。


    而且那家夥的坐墊位置實在是太低了。為什麽這世上的所有大媽都會把坐墊放得那麽低。那樣的話蹬自行車的時候就會白白浪費力氣,而且這會被歸咎到自行車而不是主人自己身上去。


    我簡直可以看到數千千焦的功從腳踏和鏈條之間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而人力驅動二輪行駛這一美妙係統的評價會隨之下落。


    “tact呀。”


    “怎麽了。”


    “實在是非常溫柔、為他人著想呢。”


    “說什麽啊,”我回答道,“那是什麽啊。才不是那樣呢。什麽邏輯啊。”


    “因為呀,每次看到沒有好好騎自行車的人,表情就會變得非常難過。不是生氣,而是悲哀的表情。和剛才在工廠的時候一樣的表情。”


    “沒什麽特別的,隻不過討厭浪費罷了。”


    “是那樣嗎?”


    “是的。”


    “嗯——”認真思考的時候,悠有總是發出鼻音抱起雙臂,這個時候也是同樣的姿勢,“可是,我還是覺得,tact非常喜歡大家……非常喜歡這座小城。”


    ……不過,反而是說出這句話的悠有,看上去更真正地憐愛這座在我們眼前展開的小城。


    “說的不是自行車麽。”


    “也包含那一點在內呀。”


    “不過是消耗品,自行車什麽的。”


    “但是很喜歡吧?為什麽不買呢?”


    “零件可以從kaba那拿到,二手的。然後再到處找找別人扔掉的、拿來修一修就能用的東西,就沒必要特意買新車了。”


    “哼——”悠有盯著我,“這話有點像真的呢。”


    “效率的問題,隻不過是。”


    “真的?”


    “真的。”


    14


    “……自行車是最具效率的移動方式,這句話是哪裏的誰說的來著?”


    實驗第十天,饗子的叫聲響徹在深藍色晴空之下。


    “s·s·威爾遜,scientific american,七三年三月號。”我的回答反而給她的憤怒補給了燃料,“日語版的是在五月號。”


    “那又怎麽了。那種名字奇怪得像是以前的豪華客船的人說的話,怎麽能相信呢?”


    “那是什麽啊,沒道理吧。再說不是你問我的麽。”


    “哼!”


    ——那就是那一天,決定性的那一天。


    八月四日,星期一。


    更準確地說,是決定性的傍晚。


    整個下午,我們都在拍攝悠有。


    風從南邊吹來。因濕氣而充分膨脹的晚霞將我們五人(還有攝像機、自行車、田野、柏油路,以及其他屬於我們小城的一切事物)染上茜色。


    我們已經用所有能想到的組合方式記錄了悠有。


    改變跑動方向、改變步幅大小、改變擺手方式,讓她站著不動、或是慢慢步行,改變攝影角度、改變實驗時間、到最後甚至改變穿的衣服。我們重要的實驗對象化為了在龐大的n維矩陣中遊動的微小的點。


    雖然視頻記錄的量累積到了不是鬧著玩的程度,幸運的是管理記錄並不是我的工作——我從未如此感謝過涼想要對一切事物進行整理、分類、製作一覽表的性格。


    那一天,饗子想要嚐試移動攝影,於是(大概從信大的別的實驗室)借來了一套斯坦尼康。那是一個連接攝影者的軀體和攝像機的相當龐大的黑塊,感覺招潮蟹都沒有這麽誇張。從結論來說,不是一個很好使用的裝置。


    先是荒人騎自行車,我扛著斯坦尼康坐在後座上。但這樣掌握不好平衡,沒法直線前進。如果讓荒人坐到後座上,就變成我的力量蹬不動自行車了。換成涼也不行。


    如果這東西能自帶台車大概就好了,或者讓荒人去自家超市借小卡車來用。可是那天並沒有這樣的時間了。饗子抱怨著明天就必須把這台設備還回去。我們三個則互相看看,“那你昨天就聯絡我們啊”這樣用視線抗議著。而悠有正在熱情地做兩天前想出來的“時間跳躍體操”——在旁觀者看來,唯一的缺點是和第二套廣播體操幾乎沒有什麽區別。


    要說最後怎麽樣了,(就像克勞修斯第二定律所暗示的那樣)我們采取了最原始的方法……也就是說,我、荒人和涼輪流扛著斯坦尼康,剩下兩人支撐著扛設備的人的腰,和悠有平行地跑。


    沒有實際做過的人絕對不會明白,一邊單眼對著取景器一邊橫著奔跑有多累。因為我自己在做之前也沒有明白。不過,為了自己的名譽我要先說一句,最先開始受不了的是荒人,而最先開始發牢騷、被饗子抓住臉往兩邊扯的是涼。


    然後,到吐著熱氣的毒辣太陽剛好越過天頂的時候,我們的t恤已經因為汗水變得斑斑駁駁了。


    “投休息一票。”我說道。


    “讚成啊。”


    “我讚成!讚成卓人!”


    男性陣營的提議因為饗子“笑話給我到下午六點以後再說”的一句話就被從議事簿上刪去了。如果不是悠有說出,


    “嗯——,小饗呀,我也有點想休息呢。”


    那麽大概在那個事件發生之前,我們的人數就要減少了。


    爭論的結果,我們贏得了每小時十分鍾的休息時間……在第五次休息時,紅得不能再紅的夕陽,從大約八光分的遠方壞笑著俯視我們。


    我癱倒在柏油路和田野交界處放著的冰盒旁邊,從中抽出一罐寶礦力水特靠在頭上,然後就一動也動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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