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連絡後沒過多久,白石就趕到了我家。


    我在自己房間裏聽到那家夥在玄關處跟母親交談的聲音後,急忙盤腿坐在地上,一邊照鏡子一邊拿剪刀剪頭發。這麽做是為了強調「我就快要死了,還請各位多多關照」的感覺。


    走進我房間的白石……不知為何有點興奮。


    「你媽是個美女耶。」


    「如果不在乎離過婚的話就交給你囉。另外還有『晚上十點後禁止攝取糖分』的家規。」


    「跟繼子同年嗎……啊,不過你再活也沒多久了吧。」


    白石在我背後坐下,從便利商店的塑膠袋中取出剃刀。


    我一邊拿著鏡子觀察白石的反應,一邊以若無其事但也不失慎重的語氣開口詢問。


    「……舞蹈大會怎樣了?」


    「自然消滅。大家都從一開始就不想參加了吧。」


    我本來還以為會聽到「都是因為你這家夥噴○的關係」之類的譴責,不過白石就隻是毫不在意地在我的頭上塗抹乳霜。


    選擇在家療養的我,對於這家夥懷有些微期待。


    我原本想要趁自己還好手好腳的時候,留下一些快樂的回憶。希望共同歌詠青春的夥伴是可以推心置腹的一群人,不是戴著麵具交到的國高中朋友。我想跟學長你們一起創造出能夠以自己的真實麵目盡情歡笑的時刻。


    然後,在學長你們的圍繞之中,我的意識緩緩墜入黑暗,走完最後一段旅程——我以這樣的安樂死為目標。


    第一步相當順利。學長,你想像一下白石為我剃頭的場景,淚腺應該也打開了吧?


    ……哎,不過世界並不是繞著我轉的就是了。


    「水口成了張望充(※注1)的一員,為了討好其他人而任人拿自己的體臭來取笑。那副模樣,連我看了都覺得丟臉。」


    (※注1:有空檔時就到處東張西望,尋找團體收留自己的人。)


    「鬆尾學長呢?」


    「好像沒有來學校的樣子。反正會被除籍,可能是在找工作了吧。」


    「竟然這麽認真啊。……那個人呢?我是說江奈小姐。」


    「跟鬆尾學長一樣,沒有來學校。反正她已經確定會留級,看樣子大概連下個學期都放棄了吧。她不是每天都傳line過來,說交到了新的男朋友之類的嗎?淨是些無關緊要的內容。」


    「……是啊,每天都會收到。」


    其實,自從我去過江奈小姐的房間後,她就經常傳訊息給我。話雖如此,訊息內容也都跟白石說的差不多,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剛開始我還會隨便給個回應,現在已經覺得很麻煩而直接無視了。雖然她試過「我也傳了訊息給白石跟水口」之類想引我嫉妒的方法,以及「小心我把你噴○的事情告訴大家」這種威脅,但我下定決心徹底加以忽視。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要跟神經病扯上關係。」


    白石無奈地搖了搖頭。


    「那些家夥都是爛人哪。」


    「……在背後說人壞話的你也好不到哪裏去吧?」


    「我這種態度又不是現在才開始的。」


    白石換上一副「事到如今你還在說什麽啊」的表情,讓我覺得稍微有點尷尬。


    ……我很清楚,身為一個人而言,我自己也早就沒救了。


    就連現在也是,為了避免頭發弄髒地板,我用從學長你那邊拿到的a4原稿用紙鋪在地上,其中還混著來自流行雜誌的剪報——當然就是白石擔任模特兒的照片。雜誌是我透過二手拍賣app買來的,為了不讓白石發覺,藏得相當隱密。


    「村上春樹說過,對人類而言,肉體正是神殿。……這個身體正在腐爛。」


    「原來你是村上信者啊。」


    貞操觀念不一樣就是了。


    就這樣,我和白石一起踏進了睽違已久的大學校地,但是,世界的模樣已經截然不同了。


    對現在的我來說,熙來攘往的學生,感覺就像是異世界的居民一樣。例如歐克、妖精之類的異人種。搞不好會連溝通都沒辦法——我甚至擔心到這種地步。


    不,或許並不是世界有所改變,單純就隻是我沒能好好跟上而已吧。


    「這家夥真的有夠臭!」


    在大講堂前的小廣場,我看到了跟一群現充混在一起,嘻皮笑臉地說著「你們太狠了吧!」這種話的水口。他把庫雷諾瓦的香水灑在自己身上,讓那群現充聞籠罩全身的薄荷氣味。


    「唔哇,你這臭人不要跟過來啊!」、「太糟了。」、「鼻子都快歪掉了。」


    我彷佛聽見自己內心之中有什麽東西應聲繃斷了。


    「喂,別作傻事啊。」


    我揮開白石的製止,朝著水口走去。


    水口看到我之後,依然是那副嘻皮笑臉的表情,說了聲「喔」。


    「藤堂,你還活著啊。」


    水口注意到我的視線,將庫雷諾瓦香水拿到我眼前。


    「來,讓你看個清楚,這是我聽你的話去買的,真的很有效。」


    這個東西,隻有僵屍患者可以用。


    我揮出右手,打飛了水口手中的香水。香水瓶在地上摔成碎片,薄荷味頓時在四周炸開。


    我伸出食指,戳在麵不改色的水口的胸前。


    「你是小醜嗎!在捏住鼻子之前,先去照照鏡子吧!」


    「怎樣?想打架嗎?沒問題,來啊。」


    水口張開雙臂,臉上浮現遊刃有餘的笑容。以運動績優生身分入學的水口,那身曬成古銅色的肌肉隆起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前麵也提過很多次,雖然他已經無法再打橄欖球,但卻還是十分愛喝高蛋白,每天做重訓。


    我早就知道自己沒有勝算,畢竟我可是皮包骨的僵屍患者啊。


    「怎麽啦,藤堂,就隻有一張嘴而已嗎?」


    我一拳打在水口臉上,聽到自己的骨頭發出傾軋聲。


    雖然水口連晃都沒晃半下,但是太陽穴已經爆出了青筋,雙眼圓睜。


    為了閃躲揮過來的拳頭,我鑽進水口懷中緊緊抱住他。雖然背部遭受重擊,不過,要是我放開手就會挨到致命的一擊。我奮力抵抗,試圖以膝蓋撞擊水口大腿外側。


    白石將我拉開,現充們也衝到我們中間,拖走了水口。


    我口沫橫飛地對水口大喊。


    「你知道為什麽橄欖球隊沒人待在你身邊嗎?因為他們關心的隻有〈3〉號這個背號啦!」


    「我就隻是骨折而已!」


    我全身上下頓時失去了力量。


    雖然水口粗暴地以手背揉著雙眼,不停流下的眼淚還是沾濕了他的嘴唇。


    「舞蹈大會那天也是,我始終一個人在等,你們兩個都沒有來吧。」


    有好一段時間,我的視線始終無法離開在現充們的安慰之中緩緩走進大講堂的水口那抹背影。


    在大講堂上的必修課內容,我完全是左耳進右耳出。雖然坐在旁邊的白石非常努力在抄筆記,不過,反正我是拿不到這堂課的學分了。不但出席天數可能不夠,更何況,現在甚至連自己能不能活到期末考都很難說。


    我看向走廊側的座位,但是沒發現江奈小姐。畢竟剛才收到了「我要從陽台跳下去」的訊息,現在她多半在家裏看


    電視吧。


    春奈坐在最前麵的位置,對於講師所說的內容點頭應和。她是個會在考試前讓大家看筆記,認真而又溫柔的好女孩。雖然這件事根本不重要就是了。


    在比較後方的座位,水口跟現充們混在一起,正在看漫畫雜誌。不時發出似乎感到愉快的「呼哈哈」笑聲。


    我想學長你也知道,水口是個很單純的人。雖然外表是那副模樣,不過,內心其實純真到雙眼水汪汪的地步。


    然而,他因為從高中以來就全力投入的橄欖球之道突然斷絕,於是變得無處可去了。這家夥之所以還在鍛煉身體,應該是為了想藉此避免迷失自我。


    水口像那樣強顏歡笑的個中辛酸,對於長年以來一直偽裝自己的我來說,有著非常深刻的體會。不,或許我隻是以為自己能夠體會而已吧。


    是啊,我相當後悔。因為,內心沒有明確目標的我,隻是受到「希望能留下回憶」這種漠然的欲望所驅使而導致水口流下了眼淚。舞蹈大會也是一樣,水口之所以表示有意參加,並不是為了想跟春奈打好關係,就隻是為了我著想而已。


    我看向身旁的白石,他的頸部有著非常新的抓傷,那正是剛才把我拖離水口時留下的傷。


    現在這種狀況,要是沒有我的話,搞不好大家其實都會比較幸福?


    一旦開始這麽想,世界就逐漸離我遠去。你想嘛,學長,不是有種叫做「愛麗絲症候群」的病嗎?就像是那個一樣,感覺黑板離我越來越遠。


    我站起來,靜靜地走出大講堂。


    來到走廊之後,我直接衝向男廁,對著馬桶狂嘔。


    從我口中吐出的是綠色的穢物,多半是腐爛內髒的一部分吧。穿透鼻腔的,不是胃酸那種刺鼻的氣味,而是類似貓大便與死掉的鼇蝦混合而成的,帶有苦澀味道的腐敗臭味。


    接近酩酊狀態,頭腦昏昏沉沉的我,就這樣俯瞰著堆在馬桶裏的,自己肉體的一部分。那些物質,與其說是液體,不如說無限接近固體……這可以直接衝掉嗎?會不會害廁所堵住啊?


    「喂喂,你還好吧?」


    從走廊上窺探著廁所狀況的白石急忙跑過來,似乎是在為我擔心的樣子。


    白石伸手輕撫我的背,但是被我揮開了。雖然沒有使什麽力,不過白石似乎還是能夠理解,改為向我遞出手帕。原來這家夥也懂得像這樣關懷他人啊——雖然這種心態或許有點瞧不起人,但我其實相當感動。


    在我接過手帕的時候,白石嚇得瞪大了眼睛。


    ……其實我並不會感到難過。現在沾滿自己嘴邊的,並不是普通的嘔吐物。即使連我也能夠理解,這些綠色穢物是洗也洗不掉的。


    「啊,不好意思,我還是用自己的就——」


    正當我要歸還手帕的時候——整個人僵住了。


    映入眼中的是,〈haruna〉字樣的刺繡……。


    相信學長你也應該一頭霧水吧。為了要確定上麵繡的字真的不是〈karma罪業〉,我還一再仔細審視那條手帕耶。總覺得大概是我上輩子犯了什麽滔天大罪。


    白石用手抓著後頸,撇開了視線。


    「……對不起,我們正在交往。」


    看來我果然被遺留在某處了。


    反正都這個時候了,我就坦白承認吧。


    即使我曾經覺得春奈不錯,但其實從來沒有愛上她。


    不過,我試過要讓自己喜歡她。


    契機是去年的教職概論。我跟剛好分在同組的白石,說起了要去大學附近的拉麵店吃東西的事。因為當時碰到空堂,加上學校餐廳又很多人,所以白石找我去吃飯。


    ——你有沒有什麽在意的人啊?我喜歡的是陽澤同學那型的喔。


    學長你想想看,對於堅持文庫本一定要附有書簽繩的我,以及高談闊論「所謂的服裝品味,簡單說就是與生俱來的體型啦」的白石,除了這種稀鬆平常的閑聊之外,還能有什麽共通的話題?


    ——陽澤同學也是我的菜。


    對於過著孤獨大學生活的我來說,白石修二可以說是來自神的贈禮。就算沒辦法成為朋友,隻要能夠維係住這份關係,肯定能夠讓今後的學生生活過得更加多采多姿——懷著這種想法的我,偽造了自己與白石的共通點。水口多半也是這樣吧。


    沒錯,春奈要跟誰交往,我其實一點都不在乎。說起來,這類在手帕上繡上自己姓名的行為,未免太幼稚了吧。


    然而,如果對象是白石的話,那就又另當別論了。


    「那家夥一直在欺騙我。」


    坐在學長車上副駕駛座的我,把額頭貼在車窗玻璃上低聲這麽說。


    學長你回想一下,就是你提議「我們去比較遠的地方逛逛吧」,然後硬把我推進輕型車裏的那一天。我懷著「大概又是在新人獎初選就被刷掉了吧」的想法,不太情願地同行的那一天……。


    「那家夥裝成不幸的樣子,私底下卻為所欲為。他其實一直在嘲笑我跟水口,當然也包括學長你在內。真是太爛了。」


    「我看過陽澤的推特囉。杯子上就已經映出了白石的背影。」


    學長你發出的愉快笑聲,讓我忍不住一頭撞在車窗玻璃上。


    「她不是發了一則以〈人生最棒的瞬間〉為標題的推文嗎?那則推文裏貼出來的項煉,其實就是白石送的禮物。」


    「男朋友的禮物是人生最棒的瞬間啊……。會像那樣自拍的,人生肯定都過得不怎麽樣哪。」


    「……學長,你交過女朋友嗎?」


    「年齡等於沒有女友的時代、戀愛經曆一片空白、孤獨有夠煩、希望誰來給我愛……糟糕,忘記打左轉方向燈啦。對後車獻上全力道歉的告白。」


    學長讓車尾警示燈閃動。


    「去讀海明威吧,真相就在那裏。」


    我隻是默默地聽著,沒有開口回應。


    為了避免誤解,在此必須講清楚,海明威我還是讀過的喔。不過,老實說,海明威的小說就是無法打動我,大概是根本不記得自己讀過他哪些作品的程度。而且,我也不打算跟學長討論文學。


    當時的我,隻顧著留意散落在腳邊的零食空袋,還有跑出菸灰缸之外的煙蒂的味道之類。


    由於得知了白石與水口不想知道的一麵,讓我產生了「學長或許也刻意不提我的薄荷氣味」的想法。一旦開始在意,腋下汗水就流個不停,逐漸染黑了襯衫。雖然我很習慣為他人著想,但是並不習慣讓別人為自己著想。


    口袋裏的手機發出「嘟~嘟~」的聲響,拯救了我。


    學長,你那時對於正在確認畫麵的我感到相當好奇,想知道是誰打來的,對吧?


    我若無其事地把手機放回口袋,想要表現出不怎麽在意的樣子。


    「江奈小姐打來的。」


    「你們快點交往啦。」


    「她可是個會對快要死掉的人一直喊著自己很想死這種話的家夥喔?」


    真希望有誰能夠把那個人殺掉哪。


    開上高速公路後,我們在休息區稍事休息,學長繼續把車開往山中湖。


    抵達目的地時,太陽已經開始西斜了。湖麵反射出的橘色夕陽相當耀眼。


    在畫有輪椅記號的停車場中停好車之後,學長取出野餐墊與收音機,下到了湖畔。


    我們在沙


    石上鋪好墊子,接著就在治愈係音樂之中開始坐禪,感受廣大的自然。


    「人的苦惱什麽的,其實十分渺小。相信你也一定可以了解到,在支配世界的輪回之中,自己的性命也不過就是滄海一粟而已。死亡並不可怕。沒錯,藤堂,不要去思考,要去感受。」


    我隻能感受到不快感。因為墊子實在太薄,下麵的沙粒刺痛了我的屁股。


    在學長你閉目沉思的期間,我多次睜開眼睛,在心中發出「還得再繼續坐多久啊」的抗議。學長你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有注意到就是了。


    好不容易終於睜開眼睛的學長,以看似感到目眩的表情遠眺夕陽。


    「藤堂,我決定去辦退學了。覺得這樣會比除籍要來得積極一點。」


    那時,我內心盡是「果然如此」的心情。


    「最後,我想弄本文藝雜誌。希望能夠讓大學生活留下具體的回憶。繼續這樣下去的話,什麽都沒辦法留下,不是嗎?」


    「……請加油吧。」


    「不,你也要寫喔。不是隻有你而已,白石跟水口也要。還有那個剪齊瀏海的女生。」


    「這有點不太可能吧……。」


    「隻要你說『放進我的棺材裏一起燒掉』,沒人能拒絕吧。」


    我覺得,要是真的這麽說,反而會讓江奈小姐不想寫就是了。


    不過,文藝雜誌嗎……。


    老實說,我一開始認為這是個非常有魅力的提議喔。


    我所欠缺的,其實就是能夠實際感受到的有形事物。對於漠然地聚集在文藝社社團教室的我、學長、白石,以及水口,將我們寫的小說整理成一本文藝雜誌……。如果能夠抱緊這本書,我想倒也算得上一個還可以說是幸福的結局吧。


    「……請不要把我們卷入學長你的回憶裏。」


    聽到我以敬而遠之的語氣這麽說,學長閉起眼睛,對著虛空如此自言自語。


    「如果你覺得這樣比較好的話,那我也不勉強你。」


    結果,學長你事先準備的烤肉用具跟帳篷,直到最後都還留在車上沒動過,我們在休息區簡單吃了點東西就回來了呢。


    我到底想做什麽?到底想要什麽?為了追求什麽而在生與死的夾縫間徘徊呢?


    腦海中回響著在〈與僵屍並行〉中聽到的,那個知識份子說過的話語。


    ——現代人總是為了追求什麽而持續徘徊。


    ——即使說我們都是與生俱來的僵屍,應該也不為過吧。


    對啦,陳腐到不行的話語。


    雖然我以往始終像這樣輕視那個裝模作樣的知識份子,不過,那是因為我還不夠成熟的關係。到了現在,我才總算能夠理解這些話的真正含意。


    總之,我的內心其實十分空虛。


    正因為裏麵空無一物,所以會想要放些什麽進去,於是就把看到的東西全都一股腦扔進了叫做〈藤堂翔〉的容器裏頭——甚至根本沒搞清楚放進自己內心之中的事物究竟是怎麽回事。


    即使如此,我還是拚命想要填滿自己,無法罷休,持續四處徘徊。把目的與手段完全弄反了。


    ◇


    和白石、水口,以及學長你都保持距離,重新找回孤獨的我,依然會去大學上課。雖然已經知道這麽做毫無意義,但還是跟母親拿了午餐錢,就像是在消化還沒到期的定期票一樣,在擠滿人的電車中隨波逐流一小時後抵達校園。


    不惜耗費這麽多精神也要去上的課,我卻完全沒在聽講師所說的內容,就隻是如同下詛咒似地,在筆記本上胡亂寫著某人的名字。


    沒錯,就是f?史考特?費茲傑羅。


    講師一宣布下課,我就馬上收拾好東西,離開了教室。


    看清楚,身為僵屍的藤堂翔要通過囉——我昂首闊步地穿越走廊。為了扮演好孤獨的王者,我灑在身上的庫雷諾瓦香水比平常更多。憑藉著「看不見的味道」這個武器,彷佛麵對大海的摩西般,在我的麵前,開出了一條隻屬於我的路。


    實在太爽了。所謂的自虐,其實就像是一種毒品,一旦沉醉於其中,人就會變得毫無責任感,什麽事都可以做得出來呢。


    「你還會來學校啊。」


    差不多就在我要走出第三教學大樓的時候,聽到了白石的呼喚。


    白石快步跑過來,跟上了無視而繼續徑自往前走的我。


    「鬆尾學長跟我們提過囉,要弄本文藝雜誌?」


    「那個人就隻會出一張嘴而已啦。把自己的妄想寫出來,未免太悲哀了吧。」


    「可是,你很喜歡吧?費茲傑羅。」


    彷佛認定這個詞正是可以打開我內心門扉的鑰匙一樣,白石停下了腳步。


    我也不由得停了下來。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就是有如此重要的含意。


    「你這家夥寫出來的小說,也讓我讀讀看吧。」


    ……是啊,我有股興奮激動的感覺。


    這個時候的白石,真的是帥到不行。讓我有那麽一瞬間體會到了少女漫畫女主角的心情。


    但是,白石有所誤解,而且還是十分重大的誤解。


    在散步道旁的長椅上坐下之後,我對白石說出了自己進入文藝社的理由。雖然非常喜愛小說,但是國中、高中都沒讓他人知道。決定上了大學就要做回毫無矯飾的自己,於是敲了那間社團教室的門——哎,不過這些他其實早就都知道了。


    「……咦,你沒有寫過嗎?」


    看吧。隻要我提到自己喜歡小說,別人就會認為肯定有在寫。


    「我才想問你咧,你什麽時候看過我在寫小說了?」


    「你跟鬆尾學長一直偷偷在寫吧?你家裏也有像是小說創作的東西啊。」


    「像是小說創作的……啊,你是說幫我剃頭發的時候,鋪在地板上的東西吧。那些全都是鬆尾學長寫的喔。雖然我最後還是沒看完就是了。」


    白石雙手抱頭,垂頭喪氣到了讓人擔心他會不會就此直接沉入地麵的地步。


    「……這樣的話……這樣的話,參雜在那些紙張裏麵的,我的雜誌照片剪報——那也就隻是為了嘲諷我而已?」


    「這樣說起來,記得當時是交給你收拾的。」


    白石的視線相當傷人呢。


    我重重歎了一口氣。


    「我一直覺得自己必須做些什麽,無法接受沒有任何成果就死掉的下場。所以,我試著在腦中描繪出最棒的瞬間,想要把那個當成努力的目標。但是,當我注意到的時候,那個目標早已褪色,成了讓自己覺得陳腐、毫無重要性的東西。我把這種狀況稱為費茲傑羅法則,這是最沉重的詛咒。」


    我本來還想把「tlc病毒的c,其實是詛咒的c」這句話也告訴白石,但到頭來覺得很麻煩,還是沒說出口。


    「我也想過要弄文藝雜誌的事喔。要是能夠把這個當成最後的回憶,肯定比舞蹈大會要好上幾千倍吧。但是,如果對於弄完之後的產物感到不夠滿意的話呢?要是弄完文藝雜誌後,我還是無法選擇安樂死的話?」


    講完這段話之後,我才覺得自己搞砸了。居然說出這麽蠢的事,根本就隻是個自以為是的家夥嘛。


    為了整理心情而抬起頭的我,將視線投往小河的對岸。


    那輛白色轎車,就是在


    這個時候進入我視野範圍的。


    那輛車停在路邊,但引擎始終沒熄火,駕駛注意到我之後,就直接把車開走了。


    是的,學長,這裏也要請你稍微記一下喔——這輛白色轎車,其實從相當久之前就經常在我附近出現,次數頻繁到我有好幾次都想要報警的地步。我懷疑搞不好是僵屍狩獵者。……不過,如果這隻是藥物副作用造成的幻覺,那不是很丟臉嗎?所以,我之前一直都視若無睹。


    然而,這輛白色轎車也跟俊子一樣,之後會再提到。也就是所謂的伏筆啦,請多包涵。


    白石冷淡的眼光,讓我偷偷將視線轉回到腳邊的小石頭上。


    「……費茲傑羅是那樣的人嗎?」


    我搖頭否定。雖然照片中的費茲傑羅已經褪色,但是,他眼中映出的世界,依然不可能是陳腐而毫無重要性的。


    「在我讀小學的時候,老爸拋棄了家庭。剛好就在暑假慣例的衝繩旅行之前幾天。好像是從前一年就開始搞婚外情的樣子。雖然說是小學生,不過其實也已經相當成熟了嘛。那些家族旅行全都是假的嗎?雖然離旅行還有一個禮拜,但是我已經完全提不起興致了。在老爸他留下來的行李之中,有一本已經染上菸垢顏色的小說。那本留著濃厚老爸氣味的小說,就是費茲傑羅的作品。因為不想讓你懷有先入為主的印象,所以不提書名。」


    「反正我又不會去看。」


    啊,是哦。


    「開始讀那本小說後,我記憶裏的父親就逐漸褪色。從此以後,不管在心中描繪出什麽樣的畫麵,景色都會逐漸泛黃。或許是我在無意識之下弄出來的,叫自己不要懷有過度期待的心理防衛機製吧。也可能是讀了太多的小說,所以沒能麵對現實。……這就是費茲傑羅法則。我是隨著任性的風嬉戲的蝴蝶。」


    白石注視了我一段時間,然後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像是想藉此安慰我。


    「原來你這家夥的過去這麽沉重啊。」


    「鬆尾學長有過家庭內分居的經驗。」


    「跟學長沒關係吧,現在是在說你的事。」


    我並不是在跟別人比較,隻是不想承認現在這樣的自己是受到父母親影響的結果而已。對於努力把我養到這麽大的母親,以及提供y染色體的父親,不希望別人對他們懷有負麵的看法。……啊,對於剛才把學長你的家庭環境告訴白石的事,在此道歉。不過,白石不是那種會到處亂說他人是非的人,所以學長你也不需要太過在意。


    「可是,那樣的話不就什麽都做不到了嗎?」


    白石對著抬起頭的我繼續說了下去。


    「不是有句話說,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嗎?就跟你說的一樣,即使弄出了文藝雜誌,或許也就隻是沒有什麽內涵的紙老虎。但是,能夠從中獲得的,並不單純隻有刊物本身吧?大家一起製作文藝雜誌,這段時間有多少價值,不管對你或對我來說,都是未知數。因為還沒有人能夠看得到啊。」


    對於既不曾失敗也不曾成功,總是連挑戰都不嚐試就直接放棄的我來說,白石這段話真的深深地刺進了內心之中。


    「總之就寫寫看吧,我也會試著寫看看。」


    白石這時使了個眼色,讓我有好一陣子看得呆住了。


    事情就是這樣。


    我拿起了筆。


    ……不對,哎,學長你應該很清楚吧。現在這個,並不是為了刊在文藝雜誌上而寫的。


    不過,我的確曾經為了寫文藝雜誌用的小說而坐到書桌前。現在想想,除了弄出文藝雜誌之外,別無其他可以讓藤堂翔的人生發出耀眼光彩的方法。


    ……嗯,什麽都寫不出來。


    說起來,其實我根本沒試著創作過。如果忽然有人叫我寫小說,然後也真的能夠馬上寫出一堆東西來的話,我早就過著更加幸福的人生了吧。


    而且,我的僵屍化程度,遠比自己以為的更加嚴重。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坐在遊樂園的長椅上。


    雖然雲霄飛車、旋轉木馬之類遊樂設施都在運作,不過隻聽得到節奏輕快的音樂,感覺不到有其他人存在。


    我伸手摸摸頭,應該已經剃掉的頭發恢複了原狀。


    哎,學長,我可以體會你想要吐槽的心情。實在是太誇張了。不過,這也是我的真相。


    在真的空無一人的遊樂園中,隻有我孤孤單單地坐著。


    掛在打靶小屋牆上的時鍾,讓我知道現在是下午一點。


    「讓你久等了,翔。」


    雙手各拿著一個可麗餅,朝我跑過來的人物是春奈。


    「來。」


    春奈把堆滿抹茶冰淇淋的可麗餅遞了過來。雖然我還是接下了,不過完全沒有食欲。因為想起了在a小姐家地下室裏的一之瀨小姐。一之瀨小姐的顏色其實還更深一點就是了。


    我對在自己身邊坐下的春奈投以苦笑。


    「……這樣啊,我終於死了嗎。」


    「怎麽會,你還活著喔。」


    「……這是夢?」


    「與其說是夢……」


    春奈以手指頂著下巴,像是在思考該怎麽說才有辦法讓我已經開始腐爛的腦也能夠理解。她接著皺起眉頭,彷佛覺得這個問題意外地困難。


    「你不記得了嗎?你已經住院三次,又出院三次了喔。」


    「住院三次,出院三次……也就是說,現在我人在家裏?」


    我環顧遊樂園,春奈微微嘟起嘴巴。


    「這是譫妄,如果說是某種意識障礙,會不會比較好懂?」


    「譫妄……」


    「幻覺、錯覺、妄想、亢奮、無法集中注意力、記憶混亂、對時間與空間缺乏認知能力……雖然其中也包含藥物副作用的影響,不過最重要的理由還是沒遵守跟主治醫師的約定。明明醫師囑咐過要按時參加〈僵屍會〉,但卻因為不想見到a小姐而沒去,對吧?翔,你已經沒救了。」


    「……簡單說,這裏不是現實世界?」


    「對。」


    也就是說,我的腦已經腐爛到無法區別現實與妄想的地步了嗎。


    「那麽,這個……」


    我咽下一口口水,看到春奈猥褻地舔了一口可麗餅上的生奶油。


    簡直太棒了!


    我把可麗餅上的抹茶冰淇淋在自己嘴邊亂抹一通。


    「對不起,因為僵屍化太嚴重,舌頭不太靈活了。」


    「真是拿你沒辦法。」


    春奈緩緩地將臉靠過來,伸出柔嫩的粉紅色舌頭……。


    醒來之後等待著我的場麵,惡劣到極點。


    躺在自己房間床上的我,四周滿是玻璃碎片。原本應該吊在天花板上的燈已經碎裂四散,燈罩也出現了像是巨人咬過般的缺損。壁紙上有著多到數不清的抓痕,讓下方粉刷過的水泥牆麵曝露了出來。


    我移動視線,看到空無一物的書架正壓在書桌上。原本放在書架上的教科書、筆記本、漫畫跟小說,此刻都在地上堆成了小山。衣櫃像是鬧過鬼一樣,抽屜開得亂七八糟,從中拋出的衣物散落在房間各處。


    簡直就像是台風過境後一樣,整個房間變得淩亂不堪。


    如果隻是這樣的話,其實倒還無所謂,反正隻要整理好就沒問題了。


    問題是飛散到房間各


    處的綠色肉片。由於庫雷諾瓦香水讓室內充滿薄荷香氣,所以還聞不到臭味,但是,那些肉片肯定是人類肉體的一部分。


    我不免也感到著急,擔心自己搞不好在不知不覺間殺了母親。


    注意到外衣上的汙漬後,我慢慢地將之掀開。被挖開的側腹有著綠色的化膿。請學長你想像一下,用手指撕開烤牛肉之後的斷麵。因為僵屍化而變質的血管,會變得像是橡膠製品般硬,切斷麵也很快就會愈合,不會流什麽血。就隻是會滲出綠色的膿而已,有點類似擠壓吸飽水的菜瓜布後跑出來的東西。


    我鬆了一口氣。對嘛,正常人的肉片不可能是綠色的。


    我的情況是,手腳等處的肌肉纖維、皮膚,以及骨頭的腐敗都呈現停滯。相對地,大腦等各種髒器的腐敗速度,比一般的僵屍患者要來得更快。


    學長,你之前跟我說過吧。白石他找你商量過,擔心我有睡眠不足的問題。剃成光頭加上皮膚本來就偏白,導致我眼睛下方的黑眼圈變得更為明顯。搞不好學長你也曾經有過類似的擔憂?


    我之所以會睡不好,並不是因為藥物副作用或不安的關係。


    希望你設身處地想想看。


    要是在睡覺的時候,身體自己開始亂動,投入無止境的暴力之中的話?


    我是因為害怕而不敢入睡的,畢竟家裏還有母親在的關係。


    大腦皮質開始腐敗之後,首先就是睡眠時會失去理性。當然,美也她推薦過的手銬,我在入睡前一定會銬上,而且也將電擊槍交給了母親。但是,萬一我咬斷自己的手腕離開房間,母親她有沒有辦法對兒子使用電擊槍,這個就很難說了。畢竟也有像是美也爸爸那樣的例子。


    是啊,我已經完全無法相信自己的理性了。


    「嗚……」


    找回自我的同時,痛覺也隨之恢複,燒灼著被挖開的側腹。


    我用事先掛在牆上的鑰匙打開手銬,以桌上準備好的繃帶纏繞腹部。說到僵屍的傷處治療,還能做的就隻剩下噴灑庫雷諾瓦香水而已了。反正身體正在逐漸腐爛,拜變異型白血球之賜,也不用擔心細菌造成二次感染的問題。


    「藥……止痛藥…………」


    腳碰到地板時我才察覺,腳掌朝著奇怪的方向扭曲了。這是脫臼。明明一隻手已經用手銬跟牆壁扶手銬在一起,但卻還是能夠把房間弄成這副慘狀,原因似乎就在於此。學長,id細胞不是會影響到神經係統嗎?我的身體就像是在表演特技的鯉魚一樣,在床上不停彈跳的樣子。我一邊吞下慘叫聲,一邊把腳掌推回了原處。


    因為桌子抽屜裏的東西也全都散落在地,所以我爬著尋找止痛藥。雖然找到了藥局的藥袋,但是裏麵什麽都沒有。


    離開房間來到廚房的我,看到母親正坐在餐桌前,緊盯著筆電。身為上班族的母親,似乎正為了明天的提案會議而在整理產品資料。現在剛過半夜一點不久。


    為了避免打擾到她,我先試著拉開了放有家用電話的小桌抽屜。……同樣沒找到藥。


    「媽,備用的止痛藥在哪裏?」


    母親依然注視著筆電的螢幕。


    「媽……?」


    到這時,母親原本保持張開狀態的雙手手指才慌張地在鍵盤上動了起來。


    這絕對是聽得到我說話的情況,對吧。


    讓母親她如此堅持不想理會我的理由是什麽?


    雖然我試著思考,但是找不到答案。正如同支撐著美也的星宮夫婦一樣,我也受到母親所支撐。如果是平時的母親,應該根本顧不及找什麽止痛藥,已經急忙打電話叫救護車了吧。因為,即使住院,費用也是國家出的。


    讓我內心的疑問獲得解答的線索,就放在電視機前的咖啡桌上。


    沒錯,那正是刊載衝繩特集的旅遊雜誌!


    啊~這下子驚喜失敗了哪——我這麽想。所以我打算裝出不知情的樣子,希望母親能夠好好安排。另外也回想起了許久不曾見麵的父親,不是很有把握碰麵時能不能認得出來。畢竟從小學之後就沒再見過他了。就算我認得出父親,他也不一定就能認出我,因為我的僵屍化程度已經相當深刻了。然而,以最後的回憶來說,這是相當理想的。母親也很有一套呢。


    ……嗯,去衝繩的話,我會幫學長你帶豬耳朵回來的。


    因為譫妄的緣故,我的現實依然相當曖昧。


    一眨眼之後,旅行雜誌就變回了安樂死的小冊子。


    我急忙打開廚房的垃圾桶。在廚餘中翻找了一會之後,找到了已經揉成一團的空藥袋。


    我將沾著乾掉的飯粒與油汙的藥袋拿給母親看。


    母親無力地轉過身,抬頭看著我。


    「對不起,翔。我……」


    「拿去廁所衝掉了吧。」


    感到傻眼的我,隻能露出無奈的笑容。我的內心早已徹底乾枯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爸爸離開家的時候也是這樣,你就隻知道道歉而已,認為不幸的人總是自己……。」


    我打開餐具櫃,把排放在其中的碗盤逐一摔到地上。掉落在地板上的餐具,伴隨著清脆的磅啷、磅啷聲響,陸續碎裂。


    「想看的話就讓你看個夠。讓媽你了解到自己究竟有多不幸。唯一的一個兒子究竟爛到什麽地步……輕薄、世俗、卑鄙、傲慢、蠻橫、平庸、自虐、獨善其身、任性狂妄、不知天高地厚,就隻懂得胡鬧,悲哀到極點的藤堂翔是怎麽回事——」


    「我不想看!」


    母親的哭喊,讓我的手停了下來。


    她一邊流淚,一邊搖頭。


    「我再也不想看到翔你痛苦的模樣了。」


    「…………」


    「對不起,翔。就到此為止吧。」


    我也不想看到母親哭泣的模樣。


    我就這樣直接衝出家門,跑下樓梯,跨上了停在停車場的腳踏車。


    在深夜的住宅區街道上,我踩著腳踏車狂飆,或許也曾經對著夜空吶喊吧。


    即使如此,母親的話語還是在我耳邊縈繞不去。


    ——對不起,翔。就到此為止吧。


    不,母親她的心情,我也有深切的體會喔。


    失去理性的我,已經不再是藤堂翔,就隻是個僵屍而已。話雖如此,但外表還是藤堂翔的模樣。誰會想看到自己的兒子宛如野獸般吼叫,到處破壞的姿態?更何況自己也可能會受到危害,而且我的側腹又是血腥恐怖到非得打上馬賽克不可的狀態。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為了讓我能夠在還是我自己的時候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母親她會希望我盡早辦完安樂死手續,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但是,我還不能死,現在死掉還太早了點。


    因為,我什麽都還沒做到。


    就這樣在空無一物的狀態下死掉,實在太過份了吧!


    抵達江奈小姐所住的公寓後,我從樓梯走上二樓,來到了她住的房間門前。學長,你現在也可以理解了吧。想要從這種高度的陽台跳樓自殺,根本不太可能嘛。


    說起來,想要尋死實在是相當奢侈的煩惱——我一邊拚命壓抑焦躁與痛楚,一邊按下門鈴。


    沒有回應。


    我狂按門鈴,但是,門的後方始終沒有傳來聲響。


    然而,有燈光從窗戶透出。不知道江奈小姐是不


    小心睡著了,或者隻是剛巧出去買個東西而已。我想過要跟她連絡,但是手機忘在家裏沒帶出來,於是就在「嘖」一聲之後握住了門把。


    我當時並沒有要開門的打算喔?隻是想要藉由喀喀作響的聲音來紓解壓力而已。但是,因為沒有上鎖,所以門就這樣被我打開了。


    「……我要進去了喔?」


    我先這麽說之後才探頭察看室內狀況。


    不過,我馬上就又把門關起來了。果然還是不該跟這個人有所牽連。


    我若無其事地沿著來路往回走。


    但是,側腹的痛楚令我難以忍受。而且,門把上已經有了我的指紋,要是發生什麽事件的話,很容易就能想像到警察會對我產生懷疑。老實說,在向她尋求協助的時點,我就已經玩完了。


    我摀著肚子掉頭,踏入了江奈小姐的房間。


    在那個單間套房之中,身穿內衣的江奈小姐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稍後再叫救護車吧,不對,還是應該先報警呢?隨便啦。


    我奪取了江奈小姐握在手中的藥容器,把裏麵的東西倒在地板上。


    樂複得、安立複、舒樂安定、立舒定、柔速瑞……我隻記得這些名字,但是不知道哪個是哪個。不僅如此,眼前的藥堆中還混著許多我從來沒看過的藥。江奈小姐的字典裏,肯定查不到關於用量、使用法的記載。


    「到底哪個是止痛藥啊?」


    我拿起江奈小姐的手機,借用她的手指解除了指紋認證安全鎖。正想要上網查關於藥物種類的資訊時,看到了來自〈康太〉的訊息。


    康太是誰啊!


    ……啊,這個人物並不重要,就算往回翻也應該找不到吧。學長你回想一下,江奈小姐不是說過她交了新的男朋友嗎?那人就是康太。


    江奈小姐似乎是因為被這個康太甩掉,於是一如往常地向絕對不會背叛的朋友們尋求協助,沒想到竟然就在這個關頭遭到了背叛。康太今後不會再出現,學長,你可以忘記他了。


    這時,某個涼涼的東西碰到了我的腳踝。


    「唔哇!」


    我嚇得跳起來,踹開了抓著我腳踝的那隻手。


    江奈小姐先是發出似乎感到相當不舒服的「嗚嗚……」呻吟聲。


    「救護車……」


    在低聲說出這句話之後就昏了過去。


    需要稍微住院觀察幾天喔——聽到鄰近醫院診療醫師這麽說的江奈小姐,用一堆「主治醫師說怎樣怎樣」的說詞拗了過去,跟我一起搭計程車前往品川的國立醫院。


    我在醫院做了電腦斷層掃描,得到主治醫師「相當嚴重了呢」的診斷,於是又得住院了。


    我已經進入了第3期。雖然醫師建議動手術摘除腐敗部分,不過我在得知這麽做並無法讓腐敗速度變慢,也不可能因此而恢複正常之後,便以「那就不用了」加以婉拒。畢竟當時我和母親之間的關係也變得不太好,所以更不想麵對自己的病情。


    隔天。


    我完全沒有跟把換洗衣物帶過來的母親說上半句話——雖然這條命是你給的,不過現在已經是我的東西了,關於這部分還請多包涵之類的。母親在由a小姐摟著肩膀的情況下走出了病房。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母親她似乎也和a小姐談了許多心事的樣子。


    吊完點滴後,有人打手機過來。我先繞到候診室去了一趟,然後才前往江奈小姐的病房。


    「……你為什麽要叫救護車?」


    趴在病床上的江奈小姐,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明明隻差一點就能死成了。……要是你直接放著我不管就好了。」


    「……很抱歉。」


    江奈小姐把臉埋進枕頭裏,她的黑發呈扇狀散開,鋪在白色的枕頭上。


    「為什麽啊?我明明一直為大家盡心盡力付出,可是卻沒有任何人來探望。大家都隻是在利用我,沒有人願意聽我說話。不管再怎麽努力,也隻是讓手腕上的傷痕變得越來越多而已。明明不想再碰上這種事,沒想到竟然連一直相信的好朋友們都背叛了我。我到死為止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實在不想知道這種事。」


    我低頭看著自己大腿上的花束。當然,這束花既不是送給我的,也不是我自己去挑的。其實是剛才把我叫到候診室去的某人交付的。


    「鬆尾學長好像不想繼續念大學了。江奈小姐,你打算怎麽辦?」


    「我才剛從生死關頭回來,現在先別講這些。」


    「不過,江奈小姐,你今年幾乎也已經確定留級了吧。你還是大二,要升上大三的話,明年是最後的機會。……難道你以為升上大三之前可以留級四年嗎?」


    「……我不想管那麽多。」


    江奈小姐變得自暴自棄了。


    是啊,我也知道現在這個時候應該要鼓勵她,然而,我自己卻是無論怎麽掙紮都不可能從大學畢業的情況。江奈小姐身處的環境,讓我既羨慕又嫉妒。……嗯,我相當喜歡這個說法。


    「這是別人交給我的,請收下。」


    我站起身,將花束放到病床旁邊的架子上。


    「等一下啦。」


    當我準備要離開病房的時候,江奈小姐開口叫住了我,但是依然沒有麵向我這邊。


    「你弄髒過我的房間,所以再稍微多待一下也不會怎樣吧。」


    「……江奈小姐一次都沒來探望過我對吧。」


    我走出了病房。


    走下樓梯,來到一樓之後,坐在候診室的水口站了起來。


    「怎麽樣?」


    「那個人根本不知道是誰送的啦。想要賣恩情的話,你就該自己把花交給她的。」


    「我跟江奈小姐又沒有什麽交情。」


    我猜學長你肯定嚇了一跳吧,但是真正感到驚訝的還是我。


    你想想,曾經互毆的水口連絡我了喔?當我懷著「喔喔,想跟我和好啊?很好很好,希望我接受你道歉也可以喔」這種想法去跟水口見麵後,這家夥卻隻說「拜托轉交給江奈小姐」就把花束塞了過來,沒有提到任何跟我有關的話。


    真的,大家都一樣,全都爛透了。


    「希望她今後能將對於藥物的依賴轉到你身上呢。水口依存症,不對,哲夫成癮?」


    「有些玩笑是不該開的吧。」


    水口以認真的眼神瞪著我。


    雖然我覺得自己也有權利說那句話,不過沒有嗆回去。因為,水口看來就隻是純粹地在為江奈小姐擔心而已。


    狀態恢複穩定的我,讓母親辦好了出院手續,隔天開始繼續去大學。


    奇妙的是,「希望追求些什麽」的漠然想法已經變小了許多。


    或許先前隻是受到「死亡」這個期限逼迫的關係吧。可能是為了逃避那股壓力,所以裝出有意正常活下去的樣子。又或許是無法忍受一直關在家裏或醫院的生活也說不定。


    不過,我已經再也無法離開庫雷諾瓦香水,沒辦法再混跡於人群之中了。即使搭乘擠滿人的通勤電車,大家都還是會默默地遠離我。雖然公共頻道經常播出〈與僵屍並行〉,但是人們對僵屍依然抱有偏見。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把立場對調的話,我也會做出一樣的行為。不過,其中也有絲毫不為所動的人。因為他們那種「我一點都不在意喔」的態度讓我覺得不爽,所以我反而會主


    動離這類人遠一點,想要藉此傳達「但是我會在意」的訊息。


    總之,我已經看到了,看到這個身體遲早將會徹底腐爛,失去自我的未來。


    看得非常清楚。


    ◇


    「這樣啊。哎,我想也是。」


    大學的中庭不是有個水池嗎?那個由水泥圍繞而成的小池塘。


    我跟白石一起坐在那裏,看著在校園內來來去去的學生——其實也就是看似開心打鬧的陽光型、背著個大背包,不知道究竟裏頭塞了些什麽東西的陰沉型,以及穿著毫無意義的白袍,自以為是研究者,讓人有點看不下去的大四生等等。


    白石先是「唔」了一聲,接著以「不不,就是這樣吧」為開頭,繼續說下去。


    「我的小說也還沒寫完。果然沒有那麽簡單,不是說要寫就馬上能寫得出來的。」


    「這樣不是很好嗎?你頭一次遭遇到挫折了。」


    「與其說是挫折,或許更像是無法妥協的感覺?我覺得,既然要寫,就要寫出自己能夠接受的東西。不過,那時候你應該已經死了吧?」


    我已經習慣白石這種在某些奇怪地方懷有高傲自尊的特質了,所以就沒跟他認真。


    「之前,水口來探過病喔。」


    「咦,你們和好啦?」


    白石似乎極度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我則隻是聳了聳肩。


    「對象不是我,他是送花給江奈小姐啦。」


    「這是怎樣啊。」


    「那家夥其實還是有人性的喔。」


    「喔,我還以為他就隻有體臭而已。沒想到,那個水口也會……。」


    我撕下一塊蘋果麵包扔進水池,聚集過來的鯉魚用尾巴啪沙啪沙地拍打著水麵。


    「我跟春奈分手了。」


    這次換成我感到驚訝了。池子裏的鯉魚群也爭先鑽進從我手上滑落的蘋果麵包包裝袋之中,不停掙紮。


    「在付帳的時候平均分攤到連一塊錢都要計較的緣故嗎?」


    「不是,這類禁忌我早就在網路上查過了。對店員說話也會注意語氣。我的優點可不是那種表麵性的東西喔。而且,說起來也不是她甩了我,是我甩了她。」


    「怎麽會?為什麽?你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啊?」


    「哎,該怎麽說呢……。」


    白石先看了我一眼,然後陷入苦惱。


    喂喂喂,是我害的嗎?


    「等一下,白石。我要先把話說清楚,其實我並不是那麽喜歡春奈,隻是想要跟你有個共通的話題,所以裝出喜歡她的樣子而已。」


    因為白石稍微退遠了點,所以我急忙補充。


    「我不是同性戀喔,隻是沒能連你的個性都一並看穿。」


    「不是,這個我知道、我知道。理由並不是因為你這家夥的關係啦。」


    白石把腿伸直,手撐著池塘邊緣,上半身後仰到了讓我擔心他會不會摔進池塘裏麵的地步——就此仰望著天空。


    「多半是厭倦了吧。即使跟她約會,心裏想的也淨是『要是我就這樣回家的話,她會出現什麽樣的反應』之類的事,越想就越是坐立不安。於是,在看電影的時候,我說要去上廁所,然後就這樣直接回家了。」


    「……咦?我有點搞不懂你在說什麽……也就是說,你把春奈扔在電影院裏了?」


    「是啊,她用line傳來了一條訊息。」


    「內容是?」


    「就隻有『現在在哪裏?』而已。已讀不回之後,她就沒有任何連絡了。」


    「然後呢?」


    「就到現在了。」


    聽到這種話,學長你會怎麽回應?


    唉,戀愛問題對我來說太難理解了。


    說起來,我根本沒有愛上過別人。學長你看嘛,因為費茲傑羅法則的關係,我始終不曾擁有過能夠對誰死心塌地的熱情。


    不過,因為讀過非常大量的小說,所以還是知道,愛情會有徹底冷卻的瞬間。


    「對不起,白石同學。」


    「怎麽突然這麽說?藤堂同學,你有點惡心喔。」


    「不,我覺得,你跟春奈之所以會分手,果然還是我造成的。你看,我不是就快要死了嗎?正是身邊有像我這樣的人,所以你才會去重新審視大可不必特別在乎的自己,終於對這個無情的社會失去了希望。」


    「……少在那自戀了。我反倒想要感謝你。」


    白石發出苦澀的笑聲。


    「你看,天空都已經褪色成這樣了——這就是費茲傑羅法則哪。」


    我這時真的很想把白石推進水池裏。


    學長,你試著思考看看。白石沐浴在普通的陽光之中,對於還在天空高處的太陽,像是感到眩目般眯起眼睛的模樣,正是無法擺脫費茲傑羅束縛的我,一心夢寐以求,希望能夠成為的姿態。這個虛幻,彷佛望著夢想般的眼神,的的確確就是我對著鏡子練習過無數次卻依然沒能成功的,費茲傑羅的眼神。


    世界真的很不公平哪。帥哥白石,竟然是個輕輕鬆鬆就得到了不管我再怎麽努力伸長手都還是遙不可及的事物,然後又不以為意地隨手將之拋棄的人。而且,他還把那個東西拿到再活也沒多久的我麵前來,實在太惡劣了。


    剛好就在這個時候,混在熱舞社成員之中的春奈走過了我們麵前。


    春奈看向白石,然後跟我四目交接。


    她隨即轉開了視線,就這樣走掉了。


    白石還是一樣望著天空,沒有察覺到這件事,但是,我已經快要不能呼吸了。


    這下子,春奈絕對會認為白石是因為我才甩掉她的吧。


    當然,我並沒有打算拿春奈怎麽樣喔。畢竟她已經跟白石交往過,而我對於這方麵又非常計較的關係。


    但是,因為春奈對任何人都很溫柔體貼,想到自己可能會在遭受她怨恨的情況下死掉,就連我也不太能夠接受。


    我和春奈之間相隔了大約一年的正規事件,發生在當天的傍晚。


    雖然想要化解誤會,但也就隻是想想而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的我,送走去打工當讀者模特兒的白石之後,來到了社團大樓的屋頂。


    蹲在屋頂上的我,以望遠鏡俯瞰著教學大樓後方的抽煙區。


    水口獨自在那裏落寞地抽著煙。


    那副模樣讓我一時看得入迷了,當然不是因為他和我那拋妻棄子的父親抽同樣品牌香煙的關係。抽煙時的水口,流露出彷佛縱火燒掉金閣寺之後那種既虛幻又強而有力的眼神。原來那家夥也會有這種表情啊——這還是我頭一次知道。


    春奈她開口對我搭話,就是在這個時候。


    「熱舞社,今天休息喔。」


    包含著青草香氣的風,從後方溫柔地撫過我的背。


    我轉身往後看去,隻見臉上帶著爽朗笑容,微微歪著頭的春奈。


    我認為這是個好機會。能夠化解誤會的時機,就隻有這個瞬間而已。


    但是,因為一切來得太過突然,所以我完全來不及反應。


    「……午安。」


    「不要這麽見外啦,藤堂同學。你在看什麽?」


    春奈把頭探出屋頂圍牆外,看到待在抽煙區的水口後,像是有所領悟的「啊」了一聲,點了點頭。


    「明明就不是需要用到望遠鏡的距離……你有偷窺的嗜好嗎?」


    「最近迷上fps了。」


    「就愛騙人。」


    簡直就像是青梅竹馬一樣,春奈她十分自然地進入了我的個人空間。


    我馬上把警戒等級提高了許多。她肯定沒把我當一回事——我的矜持受到了刺激。所以,為了隨時都能夠用暴力掌握主導權,我擺出毅然的態度。……因為僵屍化持續進行,我不覺得自己能夠打得贏就是。


    是啊,爆發了小規模的心理戰。


    從上往下看著我的春奈,像是在思考什麽似地皺起了眉頭。因為很久沒有像這樣兩人獨處,所以她或許也有點緊張吧。


    「這個……現在有空嗎?」


    我冷冷地點頭。


    哎,我也知道,為了化解誤會,應該要把姿態放低一點。不過,這個時候的我,依然不夠成熟。


    在春奈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了混在住宅區裏的日式點心店。


    我後來上網查了才知道,那間店似乎是曾經接受過電視節目采訪的名店。


    在氛圍沉穩店內的和式房中坐定後,春奈點了剉冰。因為我不想讓她知道自己還是頭一次來這類場所,所以刻意點了抹茶紅豆湯。我好歹也是個病人,想要藉此向春奈強調「我選的可是容易消化的東西喔」。


    當身穿和服的店員把我們點的東西送來後,春奈吃了一口剉冰,露出天真的笑容。


    「這個很好吃呢!試著來這家是對的!」


    我報以十分普通的笑容,看向眼前的抹茶紅豆湯。這碗湯,完全就是一之瀨小姐啊。


    「你還好吧?隨時可以躺下來休息喔。」


    春奈選擇和式房的體貼用心,幾乎要讓我因為感激而落淚。


    「白石跟我說,你們分手了。」


    對於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應這個突如其來話題的春奈,我大力拍了自己的胸口。


    「ok,交給我處理吧。隻要我說這是遺言,相信那家夥一定能夠擺脫迷惘。雖然我可能還要一段時間才會死,不過絕對會讓你們破鏡重圓。」


    「……你這話是認真的嗎?」


    春奈氣得眉頭皺成一團。這還是我頭一次看到春奈真正生氣的模樣,隻能拚命尋找辯解之詞。


    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重氣氛,不知持續了多久……。


    「對、對不起。」春奈慌張地擺動雙手,「我剛才那樣生氣,實在不怎麽講理呢。之所以找藤堂同學你說話,跟修二一點關係都沒有。嗯……來,你看這個。」


    春奈將手機拿給我看。


    上麵有個似曾相識的綠色吉祥物,在遭到自身重量壓垮的狀態下,對我投以沒品的視線。


    沒錯,學長,這就是先前提過的——


    「這不是俊子嗎!」


    「對啊!俊子!」


    春奈露出看似相當高興的笑容。


    「雖然我並沒有偷看的意思,不過,去年看到了藤堂同學你的手機畫麵,所以試著提起勇氣找你說話。因為我想要認識比較宅的朋友。啊,雖然說是宅,不過不是動畫或漫畫之類的,就隻是純粹想要跟喜歡俊子的人交朋友。想要跟人談論各式各樣與俊子有關的話題。」


    來,學長,我不是說過請你記住了嗎?我拿來當手機待機畫麵的,跟高中籃球隊那些人一起去仙台時拍的照片。照片中的綠色在地吉祥物——正是將毛豆麻糬擬人化而成的俊子。


    其實我就隻是截取了一段回憶而已,不過,春奈似乎因此誤以為我是俊子狂熱者了。


    哎,其實我一開始也對於「俊子真的有能夠討論的深度嗎?」這點懷有疑問喔。


    「對、對啊。突然就說自己是宅女,未免太讓人看不下去了呢。綠色的生物其實還有很多嘛。」


    「才沒有那種事呢!說到綠色就是俊子啦!像是綠燈之類的,在我看來全都是俊子!甚至可以說最好直接改成俊子!」


    「是啊是啊是啊!」


    春奈以食指迅速切換手機畫麵。


    「你看你看,俊子不是出了很多手機吊飾嗎?就像是昆蟲標本一樣,這樣釘在軟木板上吊起來就很容易欣賞了。啊、你看這個!休假俊子的第3期版本,製造工廠不是在途中轉到泰國去了嗎?要收齊在越南生產的初期版本真的很難呢。啊,俊子的水坐墊。我才隻坐壞4個而已。藤堂同學,你有幾個糯米團?把我們有的加起來的話,不知道能不能換到黃金俊子。對對,我還有件絕對想要問藤堂同學你的事。『跟俊子在一起』,你玩到什麽程度了?我的俊子依然還是笑臉,沒有改變過呢。明明都已經按到兩萬次了說。雖然聽說按到一千萬次之後,俊子就會換成嚴肅的表情,但是,如果花一萬圓就隻能換到按一萬次的效果,那我寧願選擇自己按。」


    你這家夥的記憶力還真好啊——對於現在多半眯起了眼睛的學長,我要先把話說清楚。老實說,關於春奈到底講了些什麽,其實我並沒有記得很清楚。這些都是後來上網google俊子時,憑著「啊,她當時好像說過這樣的話」之類推測寫下的而已。畢竟「俊子的五十道陰影」對我來說根本沒什麽重要性嘛。


    但是,春奈談起喜愛事物時活力洋溢的表情,讓我看得入迷了。雖然一方麵還是會有「跟僵屍患者談俊子的話題,真的適合嗎?」的想法,但同時也不禁暗自祈禱,希望這樣的時間能夠永遠持續下去。


    「哇、剉冰融化了!」


    春奈用湯匙撈起遭到稀釋的糖漿後喝下,接著露出像是感到難為情的笑容。


    「總覺得我好像一直在說自己的事呢。藤堂同學,你常吃的是什麽?」


    在俊子業界之中,似乎是用「常吃」來比喻當時沉迷的俊子相關產品。


    我一邊以笑容蒙混帶過——


    「白石呢?你也跟他說過自己是俊子粉絲的事了嗎?」


    「因為我希望能讓修二知道關於自己的一切,結果就變成現在這樣了。……其實,跟藤堂同學你說的時候也需要相當大的勇氣。可是,該怎麽說呢……我這樣很卑鄙吧。」


    因為春奈的沮喪表情對我來說相當新鮮,所以其實想再多看一陣子。搞不好,當初把手帕拿去還她的時候,如果說「我就快死了,請跟我交往」之類的話,在譫妄狀態下看到的,發生在遊樂園的光景,或許有機會成為現實也說不定。


    不過,春奈果然還是露出開朗笑容的時候比較可愛。


    「如果你方便的話,要不要現在去仙台一趟?」


    「真的嗎?」


    春奈先是大喜過望的模樣,接著手掌一合——


    「可以改去中野嗎?之前那裏展示著俊子時鍾,我現在突然很想要。你知道吧,就是為了募集震災複興款項的,限定隻生產50個的那個。」


    其實我本來隻是想開個玩笑而已……果然有說就有機會呢!


    雖然有人說男女之間不可能存在友情,不過,我對這個意見抱持懷疑態度。因為,我和春奈之間的確萌生了超越性別隔閡的牽絆。


    在新宿站下車後,我們轉搭總武線前往中野站。之所以沒有選擇中央線快速,其實隻是因為春奈說她喜歡東中野的氛圍。我當時完全無法理解,即便到了正在寫這段文字的現在,依然想不出理由何在。如果學長你在意的話,請試著直接詢問春奈本人吧。


    抵達中野站之


    後,我們走在那條通往中野百老匯,有屋簷的商店街上。


    其實我總是很好奇,那段路經常會變成靠右走的狀態,對吧?然後,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似乎有點坡度。或許是為了營造將要前往聚集了各式各樣店家的百老匯的期待感?


    當我們混在人潮之中的時候,彷佛像是有什麽東西正從背後推著她似地,春奈加快了腳步。


    努力在她身後追趕的我,有種自己的腳彷佛正逐漸沉入地麵之中的感覺。


    喂喂,又是費茲傑羅法則啊?——我猜學長你大概會這麽想吧。


    不對,不是你想的那樣。


    這個時候的我,已經擺脫了那個名為費茲傑羅法則的詛咒。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白石的這句話,幫助我從那個迷信之中獲得了解放。


    我之所以沒能趕上春奈,其實是因為對她感到過意不去的關係。


    學長你想想,白石之所以會染上費茲傑羅法則,終究還是我的關係嘛。


    因為是白石,所以,我覺得他在讀費茲傑羅的小說時肯定會產生「啊,我就是這種感覺」之類的心態,很快就會受到影響。那家夥的內心不是沒有什麽牽掛嗎?


    而且,白石又因為高中時的遭遇而變得不太能夠相信他人,對於異性懷有不必要的強烈警戒心。然而,既然連這樣的白石都曾經喜歡過春奈,表示春奈對白石的好感也是貨真價實的,對吧?


    沒錯,學長,白石跟春奈可以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藤堂同學,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春奈注意到了停下腳步的我,看似擔心地趕到我身邊。


    我壓抑著內心的辛酸,說出這句話。


    「……對不起。我快吐了…………」


    坦白說,要是現在有人問起「你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麽?」,我覺得自己多半會想到發生在這個時候的事吧。畢竟我等於就是自己拋棄了人生最最幸福的時刻。


    回到家之後,我對於母親「晚餐想吃什麽?」的詢問置若罔聞,一個人關在房間裏,緊握著春奈借給我的手帕。這種程度的行為,應該還算是可以接受的吧?畢竟,對我來說,跟女生一起度過的普通青春時光,就隻有這一次而已。察覺到自己失去的事物究竟有多麽重大後,我就再也無法壓抑哽咽,達到了母親她來敲門時也忍不住要把電擊槍按得滋滋作響的地步。


    哎,越寫越覺得空虛,所以就到此為止吧。


    啊,有件學長你在意的事還沒講清楚呢。


    春奈的手帕呢,果然散發出戀愛般的青草香氣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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