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為我喜歡費茲傑羅,所以學長你經常拿蝴蝶來比喻我,對吧?以像是在捉弄人的語氣,笑著說「你這家夥是被風帶走的蝴蝶」之類的。我也從來不曾加以否定。不如說,學長曾說我與費茲傑羅有相似之處,我甚至還有過把學長這段話當成勳章,抬頭挺胸麵對大學生活的時候。何況我自己也對白石這麽說了。


    不過,即使受到看不見的風擺布,我還是曾經有過希望能夠抵達的,類似目的地的東西。那樣的熱情,的確曾經存在。


    然而,所謂的「熱情」這個詞,雖然本身說起來非常爽快,但如果一直沒辦法順利燃燒起來的話,也是有可能變成有害身體的有毒物質的喔?半吊子的意誌,非但什麽都創造不出來,甚至還會確實奪走些什麽。


    我想,自己跟學長你之所以會用最糟的方式道別,應該就是手機待機畫麵一直沒有換過的關係。想要做最真實的自己、希望有誰能夠注意到真正的我——雖然懷有這樣的想法,不過,結果我還是緊抓著虛偽的回憶。


    嗯?你的人生觀隨便怎樣都好,快點繼續進行故事?


    不是,學長你看,因為我跟春奈的平淡青春是與學長你最後有所關連的部分,如果用電影來比喻的話,大概會是插入某個景色的片段;要是換成小說的話,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這同時也是我之所以開始寫這部小說的契機,所以希望學長你也能感受到這種預感。……嗯,其實我隻是想說些裝模作樣的話而已。


    總之。


    我打算繼續往下寫。


    當時,學長你正在整理社團教室——。


    我茫然地仰望著沉入橘色夕陽之中的社團大樓。


    我已經不再進教室聽課,更不如說已經不再離開家了。一方麵固然是因為不想碰見白石、水口、春奈等人,同時也是不希望再有繁瑣雜事擾亂內心。


    想要的是內心的平靜。坐在搖椅上的老人,彷佛隻是睡個午覺般平靜地咽下最後一口氣,這樣的場麵不是很常見嗎?我覺得,如果自己能夠以「這片夕陽沒有任何陰霾」的感覺,融入風景之中,應該就可以自然地選擇安樂死了。


    不過,最後還想跟學長你說幾句話。讓我這麽做的理由,正是剛才提過的「半吊子的熱情」。


    棒球隊在運動場上的吶喊。從教學大樓的方向,斷斷續續地傳來輕音樂社演奏的回音。隨處都可以聽到的,學生們的談笑聲——在這些彷佛來自遙遠某處的聲音之中,我漠然地在社團大樓前佇立了一段時間。


    邊品味著懷念心情邊走上樓梯的我,看到的是無數的社團活動傳單都已經被撕去,乾乾淨淨的門。


    我走進社團教室後,背對窗戶,坐在鋼管椅上看書的學長隨即抬起頭。


    「哦,藤堂你來啦。」


    聽到學長你一如往常的聲音,我環視了室內。


    塞滿雜亂物品的架子已經變得空空蕩蕩。現在,教室之中就隻剩下長桌跟鋼管椅而已,雕鴞的海報、慕夏的複製畫也都被撕掉了。


    學長,你說話時,翻開的書依然放在腿上。


    「聽說有新成立的社團申請這裏做為社團教室了。鐵路研究會。到底打算研究什麽啊?」


    「這裏的東西呢?」


    「全都拿去變賣了。反正我要退學,而你就快死了吧?與其讓不認識的人拿去用,不如換成錢。」


    「那麽,錢呢?」


    「求職活動可是不會有交通費的喔。哎,不過連買西裝的錢都不夠就是了。」


    這時我也多少察覺到了——其實學長你根本還沒開始找工作。畢竟你頭發都還沒剪,而且也依然是那副沒跟上潮流的街頭年輕人打扮。


    「這裏已經什麽都沒有囉。」


    還是留著雜亂無章、足以遮住唇環洞的胡子,學長露出了一如往常的狡黠笑容。


    「你要好好記住這個味道喔。」


    在社團大樓屋頂上,飄起了線香的煙。


    學長將雙手宛如蝴蝶般張開,像是隨線香的煙擺蕩般,朝著天空拍動翅膀。


    「——如果忘記的話就沒辦法回來了吧。為了不讓你媽傷心,唯有迎靈火跟送魂火的信號是不能忘記的。……咦,有輪回轉生概念的應該是佛教吧?如果這樣來來去去的話,不管經過多久,你這家夥不都還是原來的你嗎?哈哈哈,這還真有趣耶。改信其他宗教也是個辦法喔。」


    學長,你笑得比平時要多一些。那是為了想讓我放心嗎?如果是的話,趁這個機會向你道歉。


    「活著有趣嗎?」


    對於看似想要反問的學長,我補上了一句「算了,還是當我沒問吧」。


    「何必這樣呢,藤堂。你就快死了吧?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把想說的話說出口,你真的會感到滿足嗎?」


    「如果是即使沒說也無妨的事,就算說了也沒有意義吧。」


    「你就是這樣才看不見真相的啦。」


    學長像是感到傻眼似地搖搖頭。


    「所謂的人這種東西哪,其實是極度物質化的。感情、思念什麽的,不過是受到腦為了活下去所產生的分泌物影響的結果。像是多巴胺、腎上腺素之類的,還有血清素?所謂的理性也是這麽回事,就隻是用來抑製自己的生體反應而已。然而,人類果然還是擁有與其他生物不同的,非物質化的,不受任何化學物質影響的,所謂的熱情、意誌。唯有這些才是讓一個人能夠成為自己的真相。你現在看到的,其實還隻是物質與非物質混合在一起的曖昧領域,並沒有看到真相。」


    「這是要我設法開悟的意思嗎?就像去山中湖的時候那樣?」


    「其實很簡單,隻要坦白道出內心一切就可以了。最後剩下的就是你自己。」


    學長說話時的表情,跟以往沒有任何差異。


    我頓了一下才做出回答。


    「真相真相真相……學長,你總是說這種像是在模仿海明威的話呢。我可以了解你對他懷有強烈的憧憬,畢竟我自己也喜歡費茲傑羅。然而,結果學長你也就隻是說些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的話,自己卻沒有麵對現實,不是嗎?裝出一副放蕩不羈的樣子,打扮得像個饒舌歌手,想要突顯自己和周遭不一樣,但是,這些行為,實際上還是在逃避現實,欺騙自己而已吧?……沒錯,學長,你寫小說的行為,其實也不過是種逃避,了解到自己即將死亡的我,已經看穿了這件事。你就隻是拿著『我要成為小說家』的夢想當成免罪符,逃避眼前的現實而已。學長,你懷有想要達成什麽目標的意誌嗎?懷有想要建立什麽功業的熱情嗎?出自這種人口中的話,別說是真相了,根本不可能打動任何人。此時此刻,我心裏淨是『這家夥什麽都做不到』的憐憫,沒有任何其他感覺,就隻有這個而已。」


    學長一句話都沒說,就隻是默默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也沒有把目光從學長身上移開。總覺得這時移開就是輸了。


    經過一段時間後,我發覺自己有著嚴重的誤解。


    學長注視的對象並不是我,而是我內心中的某個事物。


    我的掌中滲出汗水。不過,跟這時感受到的羞恥心、焦慮之類相比,有個更加明確的東西勒緊了我的胸口。


    學長靜靜一笑。


    「那就是你自己喔。」


    我感到十分悔恨。


    離池袋站北門不遠的地方有家夜店。在外麵就可以微微聽到來自唱片,


    帶有熱度的鼓聲。聚集在這裏的,是一群喜歡九零年代美國風格打扮的,宛如鄉下地方不良少年的人物。


    在太陽開始西沉的鬧區之中,我在那條小巷裏一再徘徊。


    好不容易總算等到有群男性要進入那家夜店,我於是看準時機跟著進去。模仿前麵的人付了入場費與飲料費之後,我鑽過宛如鴿子般跟著旋律點頭的人群,選擇了最靠近角落,不會引人注目的地方站定。


    是啊,我是個卑劣的人。正如同貶低學長你寫的小說一樣,這時的我,打算嘲笑學長你憧憬的事物。


    哦~學長,原來你喜歡嘻哈之類的嗎?這樣說起來,我之前才去過池袋的夜店喔。耶、學長你沒去過嗎?那我們改天一起去吧?不過,其實不怎麽有趣喔。——打算以類似這樣的方式對你放嘲諷。


    這間夜店跟電子音樂類型的夜店不太一樣,音樂經常中斷。以饒舌歌手的表演為主,似乎不太在意客人的反應。對我來說,這裏就隻是一群沒聽過名字也不知道賣點何在,但是態度十分猖狂的恐怖人物,對於沒什麽大不了的事表現出誇張的憤怒,握著麥克風提出任性主張的地方。


    老實說,我感到十分失望。運用似曾相識的曲調,靠歌唱方式、外表打扮來瞞混自己拙劣技術的類型,歌詞也都沒押到韻。結果,這群人也都是像學長你一樣,隻是希望別人將自己當成饒舌歌手看待的人而已。


    「yoyoyo!放馬過來吧heat!我的日常!熱情!要領!現在會好好傳達出去,大家跟我一起here we go!」


    配合節奏,聽來耳熟的某個聲音,讓本來打算回家的我停下了腳步。


    登上舞台的學長,一邊忙著左右搖擺,一邊為了吸引聽眾注意而拚命扭動身體、擺出手勢,唱著饒舌歌。


    ……嗯,其實我原本就懷有「該不會真的是學長你」的想法。因為,從入口處樓梯往下走的途中,可以看到貼在牆上的傳單,照片中那個叫做〈阿鬆〉的人,有著一張我好像在哪裏看過的臉。


    就在這時,我和學長你的視線有了交集。雖然不知道在舞台上的學長能不能看到我的表情,不過,歌聲有過一瞬間的中斷。


    在學長你重新開始唱歌之後,我本來是打算就此離開的。任何人都有不想讓他人看到的某個麵向,對吧?雖然學長你設法討好觀眾的舉動成功讓大家發出覺得有趣的笑聲,但我實在沒辦法繼續看下去。我心想,原來學長你一副囂張模樣反覆強調的真相,也不過就是這麽回事啊。


    即使如此卻還是沒有馬上回家的理由,隻是因為我想對學長你徹底加以否定,讓你再也不敢高談那些莫名其妙的無聊言論。


    在第一首歌終於結束後,學長對dj提出指示。從時間上來看,應該還有兩首才是。大概是打算提前結束吧——在突然轉暗的夜店內,我是這麽想的。


    傳來的是彈奏鋼琴的聲音。淡雅而能穿透內心的音色。


    在舞台的聚光燈下,學長注視著我,手中握著麥克風。


    ……因為覺得悔恨,所以接下去的場麵就省略不寫了。學長,你應該有「喂、藤堂,這裏不是我最耀眼的場麵嗎?」之類的想法吧。畢竟那正是學長你最喜歡的即興風格嘛。


    但是,我辦不到。因為,那時的我正在拚命忍住淚水。對於學長展現在我眼前的真相,內心除了悔恨還是悔恨,悔恨到必須費盡全力才勉強能夠站得住的地步。


    學長唱完之後,隨著彷佛即將消失的綿長琴聲,舞台上的燈光也緩緩轉弱。


    籠罩於聚光燈白光之下的煙霧,緩緩飄離學長的背。


    宛如尋求光明般,我努力擠過人群,打開了與通道相連的門。


    ◇


    我想學長你應該也知道,費茲傑羅的人生過得並不幸福。他的代表作《大亨小傳》在死後才開始大賣。他晚年時為了還債,在自虐之中撰寫電影劇本,始終離不開酒,最後死於心髒麻痹。正如同他向海明威以蝴蝶比喻自己一樣,對世間抱持某種旁觀態度的費茲傑羅,多半對自己的最後一段人生並未抱著太多期待吧。然而,即使如此,相信他應該還是會希望自己死得更像樣一點才是。


    人生是不可能預測的,就像是正在寫這個的我一樣。


    即使在死前想要做些什麽,其實還是什麽都沒能做到一樣。


    縱使希望至少能和大家——白石、水口、江奈小姐,以及學長你——這四個曾經看過我毫無矯飾一麵的人一起度過,但是,我們五個人相聚的理由、相聚的場所都已經不再存在一樣……。


    我所希望、想要獲得的青春,已經變成絕對不可能拿到手的東西了——我領悟到了這一點。


    不過,當我捫心自問,這是否可以說是命運的捉弄時,其實也無法坦率地點頭同意。


    ……是啊,早在我還沒變成僵屍的時候,內心就已經徹底腐爛了。


    當晚,我在自己房間的床上躺好,銬上了手銬。……不,即使這麽寫,但是學長你已經知道我母親還活著,所以大概也沒辦法讓你有緊張、不安的感覺吧。我知道、我知道了啦。接下來會盡量依照事實記載,不會隨便加油添醋。


    總之,當我準備要睡的時候感受到尿意,所以去上了廁所。


    對著馬桶裏的水撒尿之後,我看到那裏積著深綠色的液體。隻要學長你能想像一下蔬菜汁就很夠了。從我體內泄出的,不帶黏性的清爽體液。


    上完廁所的我,利用洗手台的鏡子仔細觀察自己。


    張開嘴巴後,可以看到舌頭上已經出現了黑色的菌絲。隨著僵屍化的進行,毛細血管的變色、硬化情況也更為嚴重。牙齦也已經化膿成紫黑色,試著用食指與拇指抓住歪斜的牙齒後,那顆牙就隨著「噗」的一聲脫落了。因為累積在牙槽空洞中的綠色膿液很臭,所以我漱了漱口,隨即感覺到臉頰內碰到了硬物。當我覺得「糟糕」的時候,已經太遲了。隨著從我口中吐出的水,好幾顆牙齒陸續掉落在洗手台上。在我急忙用手壓住排水口,為了避免水管遭到牙齒堵住而一顆一顆地撿起來的過程中,真的覺得自己非常可悲,很想哭。


    把撿回來的牙齒丟進廚房的廚餘桶之後,我原本打算直接回房間,不過在走廊上暫停了一下。在餐廳中的母親,正將筆電鍵盤敲得喀喀作響的手指,也在這時停了下來。


    和轉過身的我對上眼之後,母親的臉驚訝地抽動了一下。雖然她馬上就換成若無其事的表情,不過我並沒有放在心上。


    「……你、你餓了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是已經超過十點了嗎。」


    「我打算煮拉麵當消夜喔?要不要一起吃?」


    我知道母親隻是勉強裝出沒事的樣子。母親她這時也察覺到我根本沒有食欲,有些尷尬。


    為了隱瞞內心的難為情,我毫無意義地撫摸著壁紙。粗糙的觸感意外地舒服。


    「媽,醫師說過的兩個約定,你還記得嗎?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喔。」


    母親注視了我一陣子。


    然後,她以雙手覆住臉孔,低下頭不停哽咽。


    我試著聳聳肩。


    「拜托你,不要再道歉囉。」


    母親這時說了些什麽,我已經不記得了。畢竟她始終以雙手遮著臉,搞不好什麽都沒說也不一定。


    不過,當她抬起頭時,臉上的表情已經變成了笑容。雖然眼皮還是因為流淚而有點腫,但是,對我來說,這樣就


    很夠了。


    ◇


    原則上,日本並不認可安樂死。根據狀況不同,有可能會以加工自殺罪、教唆殺人罪、受囑托殺人罪等罪名起訴,處以六個月以上七年以下的有期徒刑。雖然罪責沒有殺人罪那麽重,但是,協助他人尋死的人物,依然必須接受法律的製裁。


    然而,考慮到僵屍患者的數量就可以理解,倘若讓僵屍安樂死也需要接受審判,或者是有人因此遭到起訴的話,irz就會撤出日本,導致僵屍損害更加擴大。


    是啊,我一開始也以為可以去荷蘭或比利時之類已經將安樂死合法化的國家,甚至還考慮過到時申請護照要用哪張照片的事。不過,曾經感染過tlc病毒,白血球已經發生變異的人,其實是禁止前往其他國家的。即使已經藉由接種抗體而不再具備感染力,依然沒有哪個國家願意接受定時炸彈入境。阿姆斯特丹之類都市,聽說還以「無法區別藥物成癮者與僵屍」為理由,正在製定禁止僵屍患者進入市內的條例。


    學長,就跟你想的一樣,僵屍患者特別獲準進行安樂死。這是國際法規定的,全球共通的製度。基於擁護人權的觀點,當初通過時好像還出現了「新時代就此揭開序幕」之類的騷動。


    那麽,你應該會想問,既然如此,為什麽我還要特地講這麽一大段開場白,對吧?


    理由隻有一個——在日本,針對僵屍患者的安樂死手續,麻煩到了極點。


    首先得要從「是否真的已經變成了僵屍?」的階段開始。在我對主治醫師表示有意接受安樂死之後就馬上被安排住院,前前後後陸續接受了各科醫師形形色色的檢查。光是這段過程就花了一個星期。


    接著是「安樂死是否真的出於當事人自願?」的身家調查。包括是不是想要詐領保險金、是不是受到怨恨、有沒有遭到洗腦等等,不停有調查員造訪,對各方麵進行調查。哎,雖然其實相當草率,不過這邊大致也需要一個星期。


    這樣一來,相關文件才總算完成。然後,接下來的過程其實更加漫長。


    這些文件,與其說是與醫療有關,不如說跟法律的關係更加密切,因此屬於法務省的管轄範圍。然後,法務省內也包含許多部門,我的安樂死文件就這樣在法務省內各處繞來繞去。先後需要經過人權擁護局、刑事局、民事局核可,最後由法務大臣親筆簽字,再度送回人權擁護局。


    安樂死文件的法務省漫遊之旅,據說需要少則一周、多則一個月的時間。不過,隻要法務大臣完成簽署,原則上就需要在簽署後當天起的五天之內執行安樂死。前麵讓人等了這麽長的時間,然後隻有這段過程特別迅速。公家機關的辦事效率,真的很難理解呢。


    對法務省提出文件之後,直到我獲準迎接自己的死亡為止,這段期間都必須住在品川的那間國立醫院裏麵。即使說是不太嚴苛的軟禁生活也不為過吧。據說是為了避免法務省的核可過程停止,因此必須好好保存我本身及自己所處的環境。


    附帶一提,在相關業界中,對於這段等待死亡許可到來的期間,將之稱為〈湯樂時刻〉。雖然這麽做沒有什麽意義,不過,〈僵屍會〉的參加者們還是一直拋來「藤堂先生終於也進入〈湯樂時刻〉了啊」之類讓人心煩的祝賀話語。雖說我通常隻是陪笑含糊帶過,但是,聽起來實在不怎麽愉快呢。


    「最近老是覺得有人在跟蹤我。」


    在一如往常的〈僵屍會〉結束之後,我對著開始整理多用途廳的a小姐這麽說。


    到了這個時候,僵屍前輩們多半已經先走一步,我也因此變成〈僵屍會〉中最受矚目的對象。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問藤堂先生就能得到答案——眾人對我的信賴程度,大概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哎,不過僵屍晚輩們會問起的事,其實也不外乎是「在身體開始腐敗後,要如何處理散發出的腐敗臭味」之類的。


    ——我推薦買庫雷諾瓦。因為希夫&珍娜比較黏,而且香氣很快就會消散。


    雖然我其實根本沒用過希夫&珍娜的香水,不過因為隻要這麽說就能贏得信任,所以先記住應該也不會有什麽損失吧。


    附帶一提,由於有補助金可領,所以我買了主治醫師推薦的輪椅。輪椅的型號跟美也之前坐的是同樣的。雖然我還可以正常行走,不過主治醫師跟a小姐其實都對我到處閑晃的習慣頗為苦惱。如果讓我坐上輪椅的話,應該就不會擅自跑出醫院了吧——他們是這麽想的。


    由於受到主治醫師跟a小姐許多關照,所以我決定尊重他們的意見,同樣開始過起輪椅生活。而且,當時的我,內心也已經決定再也不要離開這間醫院半步了。


    「遭到跟蹤?誰?」


    我朝正在將紙杯疊起來的a小姐聳了聳肩。


    「大概在下午三點左右,每天都會出現一輛在停車場停留約一個鍾頭的白色轎車。那時剛好是我在屋頂上吹海風的時間帶,車也停在差不多相同的位置。」


    「屋頂是禁止進入的喔?」


    請你去譴責美也吧,雖然她已經死了。


    「會不會是哪位患者的家屬?三點不是還在會客時間內嗎?」


    「從很久之前就一直糾纏著我。不但在大學附近也看到過,甚至還曾經直接停在我家門前。」


    「罕見的車種?」


    我搖了搖頭,接著從口袋中取出一張便條,交給a小姐。


    學長你回想一下,我跟白石在散步道談話的時候,不是出現了一輛隔著小河停在對麵的轎車,希望你能先記住嗎?這張便條上記載的就是那輛車的車牌號碼。


    a小姐看向便條,頓時倒抽一口氣,眼睛也睜大了。


    「我開玩笑的啦。你嚇到了嗎?……不要擺出那種表情啦,藤堂同學。這樣會讓我覺得像是搞笑失敗了。很遺憾,我的腦袋並沒有跟警視廳的資料庫連線喔。」


    當我將被退回的便條收進口袋後,a小姐稍微壓低了音量。


    「或許還是不要有太多牽連會比較好?你想嘛,對方搞不好是〈僵屍狩獵者〉。」


    「你的意思是,有人企圖殺掉我?」


    「我隻是想說,也不能排除這個可能。」


    「我的大腦皮質還留有百分之二十以上喔?雖然偶爾會恍神,不過就醫學上來說還算是人類。要是殺了我的話就會犯下殺人罪。」


    「不過,藤堂同學,你的身體現在也還是在持續腐爛吧?」


    「……在等我進入第5期嗎?」


    「或者是想要先綁架藤堂同學,然後把你關進某處,等你完全變成僵屍後再動手,這也是有可能的呢。隻要藤堂同學你一死,綁架、監禁的證據要怎麽湮滅都可以吧?對你的屍體進行解剖後也可以提出『已經完全變成僵屍』的驗屍報告。關鍵在於,腐敗速度是無法推估的。倘若犯人提出『抓到的時候就已經進入第5期了』之類的主張,那麽就無法判對方有罪。沒錯,這類人能夠贏得無罪判決。想要推翻判例是很困難的呢,因為律師費無法請領僵屍相關輔助金。」


    a小姐輕輕地把手放在聽完之後依然張口結舌的我頭上。


    「醫院內有警衛,所以不需要擔心。如果還愛惜性命的話就不要外出。」


    「……我正在等安樂死許可啊。」


    「更正更正。不想遭到殺害的話就不要隨便外出。」


    a小姐淘氣地吐出舌頭。


    隔天三點左右……理所當然是指下午三點,也就是十五時前後。


    我來到屋頂上,以鳥類研究會的遺物——望遠鏡——窺探停車場。


    「又來了啊……」


    白色轎車內有人在。雖然車窗玻璃反射的陽光讓我無法看見車內狀況,不過還是可以明確感受到從駕駛座傳來的視線。


    我們互看了一段時間後,白色轎車發動引擎,離開了醫院。簡直就像是在對我誇示自己的存在感一樣。


    焦慮感讓我心跳加速。


    不,即使成為〈僵屍狩獵者〉的目標,反正也一樣是死,所以我其實不是很在意喔。


    但是,那輛車一直糾纏著我。除了我之外,這間醫院裏明明就還有很多其他僵屍患者,不過,白色轎車彷佛在追蹤我的日常般,隨處可見。這樣的話,也就是說,目標並不是僵屍,而是我藤堂翔了吧?簡單說就是私怨囉?


    問題是,我完全想不到自己會遭人怨恨的理由。當然,白石、水口跟江奈小姐是例外,但是這三個人都沒有車,而那輛白色家用車也不是出租車。


    在不知不覺中招致了某人的怨恨——這簡直就像是否定了我到現在為止的人生。畢竟我又不是江奈小姐,其實一點都不想知道這種事。過去遇見過的各式各樣人物臉孔,宛如走馬燈般在我腦中浮現。想到他們、她們當初的反應可能都隻是裝出來的,讓我很想快點死一死。


    學長,你應該正懷著「該不會是」之類的想法吧。


    畢竟我現在處於失蹤、下落不明的狀態啊。


    哎,關於坐在白色轎車裏的人物,之後會再提到。


    當然,對方不是我父親喔。那個人直到最後都還是沒有出現在我麵前。母親似乎連絡過他,但是父親沒有勇氣跟我見麵。關於父親,我隻知道他已經在靜岡縣建立了新的家庭而已。


    總之,繼續進行下去吧。


    那天,我的安樂死申請文件順利獲得核可,從法務省回到了我的手中。


    在診間聽完主治醫師對於安樂死步驟的說明後,我和母親申請外出,兩人一起去吃了燒肉。雖然我的身體已經變得隻能靠點滴維生,但還是希望能夠為母親做些什麽。不過,我母親她也已經是中年、不對、熟年女性了,對吧?而我也沒剩幾天可活了,對吧?我想自己大概連一人份都吃不完,所以另外還請了a小姐來作伴。


    「酒果然還是應該要在白天喝呢。這種優越感是最棒的下酒菜。啊,伯母,你還要點什麽嗎?」


    「不,我已經吃飽了……」


    「廁所在那邊的轉角處喔。啊,對不起,請再來兩杯生啤酒~。」


    a小姐似乎認為跟我已經不必再多說什麽,將重點轉向維護我母親的心理健康。


    根據她的說法,讓家屬接受安樂死之後,因為無法擺脫沉重罪惡感而跟著走上自殺之路的人,似乎相當多。因此,在我的安樂死結束後,為了進行心理治療,在一段時間內,a小姐還是會跟我母親碰麵的樣子。大概就像是對於靠僵屍利權撈錢的irz開徵的特別稅吧。


    然而,第三者的力量終究有限。


    所以,a小姐交待我,要設法讓母親隨時保持笑容。


    我盡可能裝出開朗的樣子。為了遮掩由光頭、深邃的黑眼圈、凹陷的臉頰等特徵所構成的恐怖形相,我拜托a小姐幫忙稍微化了妝,另外也隨著「不要忘記我喔」這句話,把生烤僵屍肉放到母親的餐盤上,努力讓母親露出笑容。我不知道自己的行動是否可以稱得上成功,不過,母親她的確是笑了。


    離開燒肉店後,我們前往葛西臨海公園內的水族園。


    對於a小姐提出的「有沒有什麽想去的地方?」,我就隻能想到這裏而已。因為我希望最後一段時間能夠盡量安靜地度過的緣故。


    好好逛完水族園之後,我們前往那處沙灘。就是那個得到什麽條約保護的,呈現彎曲形狀的人工沙灘。


    a小姐以摩天輪為背景,為我跟母親拍了兩人並肩眺望夕陽的照片。


    這就是我跟母親她最後的回憶。


    搭計程車回到醫院,目送母親離開後的那個夜晚,我出現了發作。


    那一晚真的是超棒的瘋狂時段哪。


    如果隻是完全失去理性大鬧的話,那倒還好,不過,我卻是在床上陷入過度呼吸狀態,大腦皮質敏銳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冷汗濕透了床單,跳動速度變得飛快的心髒,讓我有種彷佛全身各處微血管都受到大力拉扯的感覺。因為被擠得外凸的眼球擋住了眼皮,所以,在一片漆黑的病房之中,我甚至無法讓孤獨的自己閉上眼睛。內心的衝動已經到了我自己完全無法壓抑的地步。


    雖然我原本發誓過絕對不會用護士鈴,但這時還是像求救般按了下去。一次又一次地按個不停。


    好不容易等到的護理師,絲毫沒有慌張的模樣,就隻是從牙齒縫隙中吹出像是想藉此安撫我的「噓~噓~」聲音,拿著針筒在我手臂打了一針精神安定劑。


    據說,已經確定能夠安樂死的患者常會出現類似狀況。


    隔天,我聽從主治醫師的建議,進行了安樂死的事前演習。


    話是這麽說,不過我其實也就隻是躺在自己病房的床上而已。


    主治醫師把注射針插進我手上之後,讓分別加入了紅色與藍色兩種色素的生理食鹽水,順著管線逐漸注入我體內。聽說,等到正式施行時,紅色的魯格西與藍色的麻醉藥,將會讓我的生體反應在毫無痛苦的狀態下悄然停止。


    紅色液體與藍色液體在管線中混合而成的紫色液體,流進我的體內。看著這副光景,不知為何突然感到想睡,眼皮自然而然地閉了起來。原來如此,所以才會說對僵屍患者而言,紫色好像是具有特別含意的顏色啊。


    ……根據我後來聽到的消息,名義上說是生理食鹽水,不過,藍色液體中似乎還摻入了安眠藥的樣子。雖然事先完全沒告知我,不過據說投予安眠藥的事早已獲得了母親的同意。當天,母親她向公司請了假,在走廊上守望著我。


    當我醒來的時候,握著我的手的人也是母親。


    「早安,翔。……睡得好嗎?」


    「下次要在注射前就待在我身邊喔。因為多半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


    母親微微點頭。我想,她應該一心相信,為了不讓逐漸落入死亡深淵的獨生子感到害怕,握住對方的手是自己應負的責任吧。


    對了,學長,希望你能夠替我向母親她道歉。幫我跟她說,對不起,沒能遵守約定。


    大致就是這樣,直到安樂死執行日的前兩天為止,我都還過著平穩的日子。其實多少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呢。我內心的大海風平浪靜,宛如時間暫時停止了流動。


    學長,你在山中湖說過的那番話,其實並沒有錯——我自顧自地點頭。


    ……不過,世界果然不是繞著我在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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