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樂死的前一天——。


    那天,我一整天都坐在輪椅上,待在中庭曬太陽。雖然陽光有點強,不過,一旦這個太陽下山,那就是我跟太陽的最後一麵了。因為我早就決定好,為了避免產生不必要的感受,明天全天都要待在病房裏度過的關係。


    但是,這裏可是品川喔?大都會的中心地區。即使有海風吹拂,空氣中還是會含有微量的光化學煙霧,對吧?雖然沒有發布任何警報之類的,不過,我從以前開始就對這種光化學煙霧沒有抵抗力。


    因為不喜歡這種肺吸不太到空氣,彷佛有什麽堵住胸口的感覺,所以,我本來是想回病房玩手遊的。反正可以用輔助金抽轉蛋抽到爽,在sns上對不認識的人炫耀,多少也能調適一下心情。


    就在這個時候,有罐冰涼的果汁貼到我臉頰上。


    我抬起頭,發現對方是不知何時已經來到身旁,臉上帶著惡作劇般笑容的江奈小姐。


    對於原本無意理會她的我,江奈小姐重重哼了一聲。


    「為什麽你一點都不驚訝啊?」


    「因為連神經都已經腐爛了。」


    「惡心。來,拿去吧。」


    看到對方遞過來的罐裝果汁,上麵的「碳酸飲料」字樣讓我皺起了眉頭。要是現在喝這類飲料的話,腹部的腐敗部分就會開始冒泡,像是水從海綿中滲出一樣滿出來。


    「剛剛才讓人幫我換過繃帶的喔。」


    「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拿去啦。」


    江奈小姐把果汁硬塞給我,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下,「噗咻」一聲扳開自己那罐果汁的蓋子,喝了一口。她輕輕打了個小嗝之後,以毫不拖泥帶水的語氣開口。


    「我去申請退學了。總之打算先回老家去。該怎麽說呢,對很多事情都已經了無牽掛的感覺?……不對,或許隻是在逃避吧。我這落敗者。」


    看到我眯起眼睛,江奈小姐聳了聳肩。


    「今天是來探望你的啦。來,這個給你。」


    江奈小姐交給我的東西是她愛用的藥容器。我試著搖了幾下,她的好朋友們發出喀啦喀拉的聲響。


    「總之,隻要全都吞下去就能上路了。因為裏麵有各式各樣的藥,每次試一些或許也不錯吧。我推薦其中最小的那種,藍色的那個。」


    「……紫色的呢?」


    「不要還我喔,心理治療費用也不是筆小錢呢。我已經決定要擺脫藥物,讓一切重新開始。……那個,對不起,在很多事情上。」


    我以一頭霧水的表情看著江奈小姐,她像是在催促似地動了動下巴。


    「你看嘛,我們不是約定過要一起死嗎?」


    ……咦,你說的「一起死」,原來是這麽回事嗎?


    我決定要繼續活下去,你就放心去死吧——江奈小姐現在這副神情,真希望學長你也能見識一下。而且,她還說了句「我會看著你走完最後一程」,露出清爽暢快到極點的表情。


    我打開藥容器,把裏麵的東西一股腦倒進嘴裏。許多顆硬塊,把我的臉頰撐大到連倉鼠也會大吃一驚的地步。我靠著到現在還沒脫落的幾顆牙齒,努力將這些藥咬碎。


    像江奈小姐這種人,隻會對社會造成危害而已。我現在能夠做的,就是運用加工自殺罪、教唆殺人罪、受囑托殺人罪等罪名,送她進監獄吃牢飯而已。


    ……不過,以錠劑來說總覺得有點甜,而且還涼涼的。


    「……這是喉糖嘛。」


    「想說我是神經病就說啊!就算奪走我的大學生活也無所謂!」


    突然開始哭泣的江奈小姐,在臉上薄妝被淚水弄得亂七八糟的狀態下,凶狠地瞪著我。


    「但是,我不會把藥交給任何人!不管是爸媽或藤堂你都一樣,絕對不會!」


    這次我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不是因為感到傻眼。


    而是因為覺得不幸。


    學長你看,在〈與僵屍並行〉裏麵,那個知識份子不是也說過這樣的話嗎。


    ——現代人總是為了追求什麽而持續徘徊。


    ——即使說我們都是與生俱來的僵屍,應該也不為過吧。


    感染tlc病毒而導致白血球變異,變成了僵屍患者的我,將會在明天死去。雖說這段時光最後依然什麽都沒能留下,但是,至少我還可以將它畫下句點。


    然而,江奈小姐今後依然得要繼續徘徊下去。


    在什麽都沒有的日常之中、在空無一物的時間之中,漫無目的地拖著腳步往前走。


    在不能停下腳步的狀態下,持續追求著不明確的事物……。


    這樣的生活,簡直就像是被囚禁在我準備迎接死亡的這些日子裏一樣嘛,而且還是永無止境的。


    「……你知道爵士時代嗎?」


    話語自然而然地從我口中流瀉出來。


    「那是費茲傑羅寫出《大亨小傳》的時代。紐約處於狂亂漩渦之中的一九二○年代。大家都穿著華美的服飾,忘我地在通宵宴會中盡情享樂,十分幸福的時代。我曾經對這樣的爵士時代懷有憧憬,覺得幸福就在其中,希望自己也能夠像那樣享受人生,就這樣活到了現在。——但是,費茲傑羅從建造中的帝國大廈所看到的,其實就隻是在黑暗中閃耀的小小庭園。……結果,我就隻是孤單地在漆黑的荒野中徘徊而已。即使腳陷入泥巴之中,疲憊到快要倒下的地步,依然隻知道以紐約的耀眼光芒為目標往前走。就算能夠抵達,那個時候,光芒多半也已經因為經濟大蕭條而消失了吧。等待著我的,隻有費茲傑羅早已道別的都市——所以,已經夠了。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事物。」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啦。」


    「我的意思是,有時死掉反而會比較幸福。這不是要江奈小姐你去死喔。隻是覺得,能夠隨時帶著這個選項,其實是聰明的判斷。」


    「啪」的清脆響聲傳來。


    我按著臉頰,注視著江奈小姐。


    假睫毛被淚袋鉤住的江奈小姐,嘴唇不停顫抖。


    「不要用那種好像知道很多的語氣說話啦。我不認識叫什麽費茲傑羅的人,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你就快要死了吧?」


    「……我知道。」


    「既然這樣的話就哭啊!高喊不幸啊!不要愛麵子逞強,像我一樣大聲主張啊!」


    我將視線從江奈小姐身上移開。


    這個人真的很任性。


    我可是為了死而在整理思緒,為了接受死亡而獨自做好了心理準備。為了讓明天能夠順利迎接安樂死,刻意不去思考現在依然活著的事,放棄了一切啊。


    「你應該還有什麽沒做完,或者是想要做的事吧?快點說一說啊,我就是專程來聽你說這些的。」


    「……已經沒有了。」


    「希望我跟你接吻嗎?因為呼吸有臭味,所以親臉頰可以嗎?」


    我就隻是一直盯著腳邊,答不出半句話。


    「這樣啊。」


    江奈小姐站了起來,俯瞰了我一陣子。


    「早知道就不浪費時間為你擔心了。」


    一日票後,開始排隊等著搭電梯。太陽已經下山,有不少期待看夜景的情侶、外國觀光客。坐著輪椅的我,身上散發出的薄荷氣味,讓大家都稍微與我保持距離。


    最後想要做什麽?


    這個問題,自從我成為僵屍患者之後,已經問過了自己無數次。例如從a小姐口中打聽其他僵屍患者的體驗,上網查身染重病的知名人士人生經曆,從對抗病魔類型的小說、電影中尋找是否有值得參考的內容等等。


    然後,我知道了。關於這個究極的問題,每個人的答案其實都不一樣。


    我的答案則是「希望能夠登上東京晴空塔」。


    很好笑吧?喂喂,你這家夥最後想做的事竟然是這個啊?


    但是,我就是希望能夠跟費茲傑羅一樣,向自己生活過的地方道別。


    因為,他總是陪在我身旁。我以為,隻要模仿f?史考特?費茲傑羅,就能夠讓自己不去麵對死亡的恐怖。


    「請問客人是僵屍患者嗎?」


    當我還在想隊伍怎麽突然停止前進時,隨即看到一名工作人員走過來,對我們開口詢問。


    其實我早就多少有預感了。因為,賣票窗口的工作人員一看到我就嚇得睜大了眼睛,隨即開始以耳麥和其他人交談,過了相當長的時間才把票賣給我的緣故。


    我握緊輪椅的扶手,深深吸了一口氣。難道僵屍連想登上晴空塔都不行嗎?


    「啊,是的,是僵屍——不過我不是。」


    抓著輪椅推手的江奈小姐這麽說。當我放鬆握住扶手的力道後,她縮起脖子繼續說了下去。


    「這個人的腦袋已經相當不靈光了……或許跟其他客人分開搭會比較好。可以麻煩您幫幫忙嗎?」


    「沒問題,那麽,請往這邊走。」


    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我和江奈小姐脫離了隊伍。其他的工作人員早已用「請讓這位客人先過」、「感謝協助」等話語,為我們開出了一條路。


    江奈小姐一邊推輪椅,一邊低頭在我耳邊說:「看吧,坐輪椅過來果然是正確的。讓對方為我擔心,可是我的拿手好戲呢。」


    我本來以為神經病就隻會讓人覺得心煩而已,不過好像也沒那麽糟。


    在工作人員的協助下,我一路看著讓出通路的訪客們。老實說,原本還以為會發生「啊、僵屍耶」之類的,大家拿起手機朝我猛拍照的情況。畢竟我現在不隻是散發出薄荷氣味,連外表都嚴重僵屍化了。


    不過,實際上沒人將手機朝向我。不僅如此,甚至根本沒有人在意我。大家好像都將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沒有誰注意到我的樣子。


    搞不好,先前與我保持距離的那些人也一樣,並不是因為我是僵屍患者,隻是純粹不喜歡過於強烈的薄荷香氣而已。……沒錯,絕對是這樣的。


    我開始覺得自己是個非常非常無趣的人了。


    「……還是算了吧。」


    對於挑起一邊眉毛,用「嗯?」反問的江奈小姐,我如此回應。


    「我剛才想起來了。之前在電視上看過,而且也有人上傳到網路了。不是隻有天望甲板而已,甚至還走遍了天望回廊。」


    在前方的工作人員帶領下,坐在由江奈小姐推動的輪椅上的我,聳了聳肩。


    「從還是小學生的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在思考關於費茲傑羅的事。他寫的小說,我全都讀過了。甚至還包括他妻子薩爾妲的小說,以及關於費茲傑羅的評論。葬禮時,我也打算請母親說這句『他是個可憐的家夥』。我們已經約好了。……不過,我還是會想,如果費茲傑羅是含笑而死的話?要是他認為自己的人生其實還不算太糟的話?」


    我舔了舔嘴唇。


    「不管什麽事都是這樣。能夠引起我注意,讓我產生憧憬的事物,全都過於矯飾了。在電視、網路上看到的,原封不動呈現的晴空塔夜景,老實說,並沒有那麽漂亮,既陳腐又不值一提。我還有其他更需要去做、更應當去看的事物。畢竟我明天就會死了。」


    其他更需要去做的是什麽?更應當去看的是什麽?


    我不知道答案。雖然不知道……但是,總覺得有個什麽東西讓我一直掛念著。


    對於這樣的我,江奈小姐以絲毫不在乎的語氣回答。


    「你現在又還沒死。」


    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江奈小姐將我坐的輪椅推進電梯。工作人員以一句「請慢走」送我們離開,電梯門逐漸關閉。


    在開始移動的電梯中,依然坐在輪椅上的我,抬頭看向位在電梯門上方的液晶螢幕。


    電梯很快就達到了每分鍾六百公尺的速度,飛快地往上升。


    我跟江奈小姐都沒對彼此說半句話。液晶螢幕中越來越大的數字,讓我們看得入迷了。


    電梯緩緩減速,終於停了下來。


    電梯門開啟,天望甲板的工作人員前來迎接。江奈小姐推著輪椅,把我帶到了窗邊。


    世界頓時豁然開朗。


    多不勝數的燈火,在廣大的夜空之下,無遠弗屆地延伸出去。


    「……我去買個飲料喔。」


    江奈小姐悄悄離開,讓我能夠獨處。


    「…………」


    在我原本應該空無一物的內心之中,燈火一盞一盞亮了起來。無足輕重的回憶,宛如在眼下擴展開來、位於地上的繁星般,一個接著一個,發出美麗耀眼的光芒。


    在社團大樓的空房間,爭搶春奈手帕的事。


    到埼玉的廢棄醫院去看僵屍的事。


    在醫院屋頂上和美也締結鮮血契約的事。


    在餐廳跟白石、水口、江奈小姐談話的事。


    三人在公園練習跳舞的事。


    跟水口互毆的事。


    得知白石與春奈已經開始交往的事。


    在山中湖的湖畔跟學長一起坐禪的事。


    這些真的爛到極點的回憶,在我心中開始閃閃發光。


    我無法克製自然而然溢出的眼淚。


    我不想死。


    還想活下去。


    就算隻是幾秒鍾時間也好,希望能再跟學長你們一起浪費生命。


    正如同那個〈與僵屍並行〉片尾播放的,毫不寫實的僵屍與人類攜手同行的場麵一樣,我想要再跟學長你們相處一陣子。


    但是,已經辦不到了。畢竟我置學長你於不顧,而且跟水口也還沒正式言歸於好。白石會甩掉春奈也是我的緣故。加上大家原本齊聚一堂的場所也已經消失,亦沒有相聚的理由了。我將會死去,而學長、白石、水口、江奈小姐也都不會再次碰麵,過起各奔東西的人生。


    這個景色——我和大家一起度過的回憶——對學長你們來說,肯定也始終就會是陳腐而又不值一提的吧。


    然後,曾幾何時,就連我本身也會從學長你們的回憶中褪色,逐漸消失……。


    ……等等。


    這樣說起來,學長、白石、水口、江奈小姐的接點,其實就是我。


    師與母親將必須接受法律製裁。


    所以,我想到的是,最後可以把大家叫來。


    想要在你們的圍繞之中離開人世。


    並且以微弱到極點,但依然能夠讓大家聽到的聲音如此低語。


    ——從今以後,你們四個人要一直都是好朋友喔。


    對於垂死之人所說的話,不管學長你們再怎麽差勁,應該都還是無法拒絕的吧。


    ◇


    到我失蹤為止所發生的事,大致上就是這樣了吧。


    我之所以寫這個的用意,也包含在前麵的內容之中。


    正如同你所想的一樣,學長,我就是為了要讓你們四個人能再次相聚,所以才寫這個的。對於那段什麽都沒有的時光、稀鬆平常的日子——對於大家一起度過的回憶,希望能藉此讓你們感到珍惜。


    其實,我本來是打算用簡訊或電話把你們四個叫到病房來的。當大家聚集到我身邊後,在臨死之際,我打算說出那句「從今以後,你們四個人要一直都是好朋友喔」。以有氣無力,宛如悄悄話般的感覺說出口。希望藉此引出「這樣說讓人沒辦法拒絕啊」之類的回應,讓學長你們痛哭流涕。


    學長你們聽完我的遺言後,即使今後分別走上各自的人生之道,每逢我的忌日,依然會像過去聚集在社團大樓的那個空房間一樣來到我墳前。學長你一邊獻花祭拜,一邊說「他是個可憐的家夥」。然後,大家為了報告彼此近況而前往居酒屋。變成幽靈的我,將身體倚靠在墓碑上,目送學長你們的背影遠去。


    我在腦海中描繪出了這樣的未來。


    學長,你猜想的沒錯——


    我遭到了綁架。


    在那之後——離開東京晴空塔的我,跟江奈小姐一起走在隅田川的散步道上。雖然談了很多,不過細節我已經不記得了。因為江奈小姐還是老樣子,話題始終圍繞著自己,而且內容又淨是些無關緊要的事。


    然而,我其實也相當亢奮,懷著「反正就快死了」的想法,把輪椅扔進了隅田川裏。當時剛好碰上退潮,在附近釣鱸魚的某位大哥狠狠地瞪了過來,我們邊笑邊逃離現場。


    到這裏為止,我想學長你也應該知道。畢竟我跟江奈小姐就是在這個時候分開的,而她在作筆錄時應該也是這麽說的吧。


    學長你想想,我是個僵屍患者,對吧?因為腐敗程度已經非常嚴重,就體力上來說,想要跟上越跑越遠的江奈小姐是強人所難。倘若id細胞已經支配神經係統的話,或許還有可能,不過,僵屍終究沒有超能力。雖然我在後麵喊著「等一下」,不過,學長你也知道,江奈小姐就是那種不會聽別人指使的人嘛。


    為了尋找追丟的江奈小姐,我拐進了小巷。雖然想過要以手機連絡,但是,在我扔出輪椅的時候,其實就已經先將包包交給了江奈小姐,所以這個方法也行不通。現在真的無計可施了呢——即使是我,對於江奈小姐的人性也早就不抱任何期待了。


    就在這個時候,某人從背後以手帕摀住我的嘴。


    無從掙脫對方強而有力的手臂,我就這樣昏了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處在一片漆黑之中。


    雖然試著挪動身體,不過,可能是因為藥效還沒退的關係吧,肌肉不聽使喚。話雖如此,我還是發覺了自己正處於屍袋之中。因為,在住院期間,我已經見識過許多次irz特殊衛生處理班出動的場麵。


    裝著我的屍袋,正由某人以公主抱方式搬運著。


    那人前進了一小段時間後走下樓梯,把我放在冰冷的地板上。


    是啊,這時的我,真的很痛恨自己的命運。


    都到了這個時候才被〈僵屍狩獵者〉逮到,世上還有比這更不幸的事嗎?就算是玩笑也太過火了點。


    我聽到拉開拉煉的聲響。


    突然照進屍袋之中的白光,讓我睜不開眼睛。


    從屍袋中被拖出來的我,就這樣被弄成背靠著牆的坐姿。


    某人先後拉起我的雙手,有什麽東西「喀」一聲套住了我的手腕。變成雙手微微舉起的姿勢,宛如在高喊萬歲的我,透過冰冷的感覺得知,自己已經被銬上了手銬。因為我睡前都會將自己銬起來的關係。


    對方配合我的視線高度蹲低,開始窺探我。


    我首先感受到的是足以抹煞嗅覺的薄荷氣味。就像是將庫雷諾瓦香水加以熬煮而成的,令人心寒的強烈薄荷氣味。


    我的眼睛慢慢適應光線,對方原本模糊的臉孔逐漸變得鮮明。


    「…………a小姐?」


    「不需要再擔心了喔,藤堂同學。你已經沒事了。」


    「你指的是什麽……?」


    在恍惚的意識之中,我環顧周遭景象。


    地板、牆壁、天花板都貼著白色瓷磚。在日光燈光線照耀之下的白色世界一角,有個腳架是貓腳掌造型的陶瓷浴缸。


    這裏是a小姐家的地下室。


    對於在瞬間被打入絕望深淵的我,a小姐投來溫柔的笑容。


    「見到僵屍患者之後,我大概就能有所了解。啊,這個人的人生充滿遺憾;那個人還留有很多沒做完的事、想要做的事……不過,感受最深刻的,還是對方究竟是想活下去,或者希望就此死去……。看到藤堂同學你之後,我就一直在想,到底該怎麽做才能拯救這孩子。在明天執行安樂死之前,要做些什麽才能讓這孩子得救——因為,藤堂同學,你其實並不想死吧?」


    「……請不要說這種自以為很懂的話。」


    「放心吧,我都知道。」


    a小姐愛憐地撫摸著我的頭。


    「……明天就是我安樂死的日子。我的心願就是在大家的圍繞之中上路。到底可不可以找朋友過來,這個也得先問媽一聲才行。」


    「你根本沒有什麽朋友吧。」


    我無法立刻開口回答。


    a小姐像是想要藉此安慰我似地,輕輕捏了一下我的臉頰。


    「因為我一直在觀察藤堂同學你,所以很清楚這一點。好不容易決定提出邀約的朋友,其實並沒有把自己當成朋友——誰都不想知道這種事吧。藤堂同學手機照片中的朋友們,從來都沒來探望過你呢。你也不希望死的時候還帶著這麽寂寞的心情吧?我不想讓藤堂同學你感受到這種不幸。」


    a小姐輕輕抱住我。從她輕拂過我臉頰的發梢傳來的,並不是薄荷氣味。那股帶著熱氣又鮮明的女性體味,在我的鼻腔中盤旋不去。


    我感到毛骨悚然。從來沒有想過,所謂的肌膚相觸,居然能夠令人如此不快。


    「我想,進入第5期多半是非常難以忍受的吧。偶爾找回自我的時候,往往會強烈地懇求別人給自己一個痛快,因為一乃她當初也是這樣。不過,你可以放心。隻要藤堂同學你還活著,我就會讓你一直活下去。」


    a小姐放開我,從口袋中取出針筒。


    「我們一起奮鬥到最後吧。」


    她將針頭刺進我的脖子,注入了針筒裏的東西。


    意識一轉眼就遠離了我的身體。


    ◇


    這就是我之所以無法順利完成安樂死的真相。


    這是後來從a小姐本人口中聽到的——綁架我的,其實是兩名男性,似乎還是irz特殊衛生處理班的成員。不是透過求職網站前來應徵的人,而是在irz中負責帶領打工者


    的正式職員。


    實際上,irz似乎在暗中收集可做為檢體的僵屍患者,目的是希望解明「僵屍」這種病的全貌。然而,受到人權擁護團體、輔助金製度審查嚴密化等因素的影響,想要經由正規管道取得檢體,已經成了幾乎不可能的挑戰。更不幸的是,正如同當初tlc病毒是由注入狗身上的新型噬菌體所突變而成的一樣,關於僵屍的研究,無法期待能夠藉由動物實驗獲得多少成果。


    因此,對於猶豫不決,遲遲沒有選擇安樂死的僵屍患者,irz開始采取以「失蹤」形式加以回收的方法。這是因為,以〈人類〉身分而死的僵屍患者,骨灰需要還給家屬;不過,對於已經完全僵屍化,不再是〈人類〉者的骨灰,則沒有這個必要。隻要以「那個僵屍已經由我方加以處分」的公事公辦態度對應,就可以讓已回收的僵屍消失在黑暗之中。


    沒錯,僵屍患者的心理輔導之所以會由irz職員來負責,目的似乎就是為了尋找檢體的候補。


    a小姐就是利用了這一點而得以成功回收一之瀨小姐跟我。


    學長,你應該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吧——關於我為什麽要隱瞞a小姐姓名的理由。


    倘若a小姐的惡行被公諸於世,irz就會變得完全無法回收僵屍患者的檢體。畢竟不可能要求職員犧牲自己變成僵屍,而且,相信也不會出現為了幫助醫學發展而自願成為完全僵屍的英雄吧。搞不好,人類今後也得要一直與僵屍為伍——在id細胞始終沒有獲得正式名稱的情況下。


    我並不想看到這樣的未來。


    所以,學長,請你放過a小姐,千萬不要去調查她究竟是什麽人。……哎,雖然她是個美女,不過還是請你忍住,也要對大家保密喔。


    總之……。


    a小姐之所以綁架並囚禁我,似乎並不是為了要整人,而是真心為我著想的樣子。她不但每天幫我施打抑製腐敗的藥物,而且還會在每天早上進行簡單的檢查。除了幫我吊點滴之外,也會幫我擦洗身體、更換衣物,為了不讓我死掉,提供非常用心的照護。


    啊,一之瀨小姐當時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我首度對於他人心情有所理解的狀況,就隻持續了幾分鍾而已。


    我一再對a小姐大喊「我想回家」,有時則是邊哭邊懇求「請殺了我」。對a小姐發誓,保證不會對任何人提起irz跟她的事,隻求放我離開這個地方。


    我每次出現類似行為,a小姐就會抱上來,一邊表示「沒事的」安慰我,一邊對我注射藥物。


    所以,對於這段期間所發生的事,我其實記不太清楚。因為意識大多時候都受到藥物影響而處於朦朧狀態。


    唯一可以清楚確定的是——a小姐是個無法溝通的人。


    我的意識從深沉黑暗之中浮上水麵。


    「唔唔……」


    醒過來的我,讓輕得彷佛氣球般的頭去撞牆,藉此使視野恢複清晰。


    我環視a小姐家的地下室。


    貼著白色瓷磚的空間之中,有著設在角落處的排水溝,以及裝著一之瀨小姐id細胞的浴缸,還有上了鎖,看來相當堅固的門扉。


    我不知道現在是幾點幾分,加上這裏又沒有窗戶,所以也無法得知當下究竟是白天還是晚上。總是一直亮著的日光燈,從這個空間中除去了「時間」的概念。


    我對著虛空吐出以〈f〉開頭的字眼,這是外國電影的影響。


    必須設法逃離這裏。要是一直被囚禁在這個地方,我的自我遲早會消失,貓腳掌造型腳架的浴缸則會增加一個。然後,學長你們四個人將會就這樣懷著空虛的過往活下去,唯有這件事是需要設法避免的。


    我試著大力拉扯套在雙手手腕上的手銬。已經腐敗的身體,肌肉萎縮程度也相當嚴重,這麽做的結果,就隻是讓合金製煉條發出碰撞的聲音而已。不管是將我的右手綁在牆上的煉條,或者是將我的左手綁在牆上的煉條,同樣都讓我甚至無法把手放低到肩膀以下的位置。我也試過直接將手從手銬中掙脫的方法,但一樣徒勞。先前還以為是高喊萬歲的姿勢,實際上應該是投降的姿勢才對。


    要趁a小姐來吊點滴時突襲也是不可能的。a小姐很習慣應付僵屍患者,而且也隨身帶著用以讓我入睡的藥物。何況,現在的我已經成了幾乎是皮包骨的垂死病患,即使沒有被手銬銬住,在體能麵上也不可能勝得過a小姐。


    我重覆那個以〈f〉開頭的字眼,一次又一次地喃喃自語。畢竟這時的我什麽都沒辦法思考,唯有這麽做才能撐得下去。


    ——咕啵。


    這個聲音,讓我把頭轉向浴缸。


    搞不好就隻是幻聽而已。也可能是id細胞產生的瓦斯浮上表麵,單純的化學反應。


    但是,我非常相信,相信一之瀨小姐這時正打算對我說些什麽。


    我在背靠著牆的狀態下站起來,咬掉了自己的拇指。為了不讓從斷指處溢出的綠色液體滴落,我把嘴湊上去,將之全部吸走。拇指也直接吞進了肚子裏。我的腹部已經腐爛到幾乎無法分辨哪裏開始才是內髒的地步,現在,拇指也緩緩地混進了其中。


    將右手抽離手銬的我,接著咬斷了左手拇指,同樣將之抽離手銬。


    說不痛的話是騙人的。即使腐爛了,畢竟還是自己的身體。對於來自依然還活著的神經之哀號,我透過以額頭撞牆的方式壓抑了下來。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接著向一之瀨小姐道歉。


    然後,我開始執行作戰。


    ……。


    …………喀嚓。


    傳來了地下室門開啟的聲音。


    a小姐啪搭啪搭的腳步聲逐漸接近。


    腳步聲沒多久就停了下來。短暫的靜寂充滿了整間地下室。


    腳步聲慌慌張張地離開了地下室。


    我在等待,同時也始終專心傾聽。


    沒有聽到關門的聲音,地下室也感覺不到人的氣息。


    多半,已經,沒問題了。


    我緩緩地從浴缸中探出頭。


    地下室裏沒有其他人。門也沒關,可以看到通往地上的樓梯。


    我用手指在口腔裏亂摳,希望能藉此多少恢複一點嗅覺與味覺。


    藏身於浴缸之中的作戰,實行起來絕對不是件輕鬆的事。


    如果直接躲進去的話,我的體積就會導致一之瀨小姐的id細胞溢出浴缸。要是白色瓷磚被一之瀨小姐的id細胞弄髒的話,a小姐搞不好會因為氣憤而把我拖出浴缸,用泰瑟槍電爆我的神經係統。在不能把白色瓷磚弄髒的前提下,該怎麽做才能減少一之瀨小姐在浴缸之中的id細胞……。我也想過拔掉浴缸栓,用水衝掉的方法,但是,受到藥物影響而意識朦朧的我,對於時間沒有什麽概念。要是瓷磚到時還沒乾的話,泰瑟槍。


    所以,我選擇了「將一之瀨小姐的id細胞含在口中,接著吐進排水溝」的方法。這是綠咖哩、這是綠咖哩——過程中一直如此催眠自己。從排水溝流掉的東西,其實不隻有一之瀨小姐的id細胞而已,不過畢竟是穢物,所以就不提了。


    接走上樓梯,跑過走廊。


    來到外頭,太陽已經下山了。街燈也不多,從周圍的田地傳來蟲的叫聲。這就是埼玉縣本莊市的模樣嗎……嗯,現在的確不是對這種事點頭稱是的時候。


    遠方有條橙黃色燈光整齊排列的大馬路,貨車、自家車在上麵來來去去。


    我朝著大馬路衝了出去。一之瀨小姐的id細胞,宛如泥巴般啪沙啪沙地從我身上飛散出去。因為我也沒空穿鞋,所以在夜晚的道路上留下了一串綠色的腳印。


    總之,我需要協助,而且對方還必須是相當熟悉僵屍化的人物。之所以沒有闖入一般民宅,理由就在於此。因為有可能遭到誤殺。


    我看到了交通號誌,紅燈正在閃動。這個確實表現出目前危急情勢的紅燈,讓我認為自己受到了鼓勵,於是直接穿越十字路口,繼續趕往大馬路。


    就在這個時候,從右邊衝進路口的車把我撞飛了出去。


    雖然那輛車已經緊急煞車了,但還是沒能來得及。我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因為根本沒辦法做出受身之類的反應,所以身體各處陸續撞擊地麵,在全身上下都沒有感覺的狀態下,好一陣子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一名男性慌張地走下那輛車。


    在頭燈的光線中,我昏昏沉沉地望著散落一地的綠色物體。純粹以一之瀨小姐id細胞來說的話,量未免太多,所以其中也包含了我腐敗的肉片。因為腐敗部分很脆弱,似乎是受到衝擊後散落的樣子。


    不久之後,那些綠色的腐敗肉片陸續冒出兩顆眼睛。宛如遭到自身重量壓潰般,對我投以沒品的視線,原本是我身體一部分的那些東西——變成了俊子。


    大量的俊子一起轉身背對我,蹦蹦跳跳地逐漸遠去。


    「腦漿……我的腦漿……」


    「別擔心,那不是腦漿。」趕過來的男性正在收集我腐爛的肉片,「是其他比較不重要的部位。」


    鬆了一口氣的我,在臉頰依然貼著水泥地的狀態下,仰望著發出「可惡,有小石頭混在裏麵」之類抱怨的男性。


    這人是誰啊?


    正如男性所說,我的腦漿似乎沒有流掉的樣子。麵對僵屍化程度非常深刻的我,男性行動時卻看似沒有絲毫恐懼,因此讓我感到懷疑。我也想過他可能是因為剛撞到人而一時無暇想這麽多,但是,他對於我的腐敗臭也不曾表現出困惑。彷佛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僵屍,名字叫做藤堂翔一樣……。


    a小姐的同夥?


    我注意觀察男性有沒有破綻,打算趁躺在地上的時候恢複一點體力,一旦發現有機會就立刻逃跑。不過,跑得比江奈小姐還慢的我,完全沒有能夠順利逃走的把握。


    被頭燈燈光照得眯起眼睛的我,估計出了自己與車子的距離——最多也就是七公尺吧。駕駛座的車門是開著的。


    讀到這裏,相信學長你一定既緊張又興奮,懷有這類想法吧——沒問題嗎?你這家夥不是沒有駕照嗎?要是現在突然會開車的話,到這裏為止的敘述都會變成謊話喔?拜托不要浪費我的時間好嗎?……啊,要是我搞錯的話,那就抱歉囉。


    我——在依然倒在地上的狀態下,忽然注意到了。


    把我撞飛出去的車,車牌上刻著我相當眼熟的號碼。


    沒錯,學長,這輛車——正是一直在我身邊出沒的,那輛白色轎車。


    「……你的名字是?」


    脫下一隻鞋,正把我已經腐爛的肉片放進鞋中的男性,在聽到我的質問後停下了動作。


    「我叫河合,河合進。」


    「你也是a小姐的同夥嗎?」


    「現在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了吧。」自稱叫做河合進的男性雙手一攤,「如果不快點逃離這裏的話,就會被a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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