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早已被踐踏得狼籍,到處都是殘斷刀矛、箭矢以及破碎盾牌。


    數十具蕃兵屍體橫七豎八的倒在泥濘的山坡前,還有很多肢殘臂斷的蕃兵無力逃走,或坐在雪地裏痛苦的呻吟,或仰天盯著仍是鉛灰色的蒼穹,等著最後的審判降臨。


    徐懷勒住戰馬,退回到武周山南緣的一道山梁上,從淩晨守禦城牆,到午前越城北撤,再到拒敵於武周山前,整整一天,他直覺有一種筋骨被反複榨幹的精疲力盡,他這時連拿住手裏的鐵槊都覺得費力。


    兩名軍士將鐵槊接過來,徐懷才騰出手來,將十數支被鎧甲縫隙卡住的羽箭拗斷,將箭杆扔到雪地上,然後徑直坐在馬背上,任醫師包紮兩腿的箭創。


    “這身瘊子甲真是好啊,可惜打幾仗,好些甲片都殘缺了!”牛二惋惜的盯住徐懷身上這件被刀矛箭矢打得都有些殘缺的瘊子甲。


    徐懷氣力絕強,除了瘊子甲外,裏麵還穿了一件貼身的皮甲,除了鎧甲遮護不到、或者僅有皮甲遮護的小腿等部位中了七八箭外,全身幾乎再無創傷,無不彰顯於堅甲在廝殺戰場上的作用。


    當然,更關鍵的還是從清晨到此時,北城牆外發生的數十次戰鬥交鋒中,他們都沒有被蕃兵打潰、打散掉。


    要不然的話,任他再是武勇,任瘊子甲再是堅不可摧,又豈能饒幸?


    “他娘的,給老子回來!”徐懷看到解忠那邊有幾個軍士提起環首刀,要跑過去將那些受傷的蕃兵頭顱割下來,氣極朝那邊暴喝道,“你們這些龜孫子,又把老子的命令當屁話了?都他娘給老子回來,不得濫殺傷俘!”


    解忠喝罵著,將擅自提刀要去割蕃兵頭顱的幾名軍將叫了回來,又驅馬趕到徐懷身邊來解釋:


    “城裏的屠殺到現在還沒有停止,下麵的兄弟心裏也是氣恨!而將這些傷兵放回去,他們也不會承我們的情,說不定過段時間養好傷,又來與我們廝殺!”


    武周山最南緣距離大同北城牆僅有一千到兩千步,他們停在山梁上,還能看到此時依舊有天雄軍潰卒試圖翻越城牆逃出。


    不過,蕃兵此時已經完全控製住大同城,不要說此時還沒有逃出大同城的潰兵了,那些翻越西城牆沿恢河河穀倉皇西逃的潰兵,此時也不過是那一股股有如鐵流一般的契丹騎兵的獵物而已。


    看著那些契丹騎兵在河穀裏一次次舉起長刀,追上去將毫無抵抗力的潰兵砍翻在地,解忠他也不理解徐懷為何禁止他們將山坡前十數名受傷蕃兵收拾幹淨了。


    徐懷板著臉,也無意給解忠什麽好臉色,厲聲訓斥道:


    “別跟我廢這些話!我也沒有時間跟你廢話解釋。從岢嵐城到朔州城,再到大同城,那些對蕃民毫無猶豫舉起屠刀的兵卒,有他媽幾個人敢在戰場上提起刀弓與蕃兵英勇


    的作戰?那幾個狗東西剛才在戰場上是什麽表現,別當我沒有眼睛看見!他們之前不敢上前殺敵,一個個都縮在後麵,現在看到對方就剩十數傷兵躺在戰場不能反抗,就想著割下頭顱好回去換戰功,當老子眼睛瞎了?你立即將這幾人的兵甲扒下來,各鞭三十,然後趕出去!留著這些雜碎,對那些聽令行事、英勇作戰的將卒,是絕大的不公平!”


    “他們是奸滑了些,但不如叫他們戴罪立功……”解忠說道。


    “……解指揮使,聽令行事!”徐懷從懷裏取出虎符,不容解忠質疑的下令道。


    “老解啊,”見解忠一張老臉漲得通紅,鄭屠趕忙過來將他拉到一旁,柔聲勸他,“你或許覺得徐懷太不近人情了,但你得想想我們現在還遠遠沒有脫險啊。更何況上萬潰卒都還亂糟糟一團,我們要怎麽近人情,才能將這麽多人帶回嵐州去?”


    解忠轉頭看北麵溪穀裏那滿茬茬、亂糟糟的潰卒,頓時也是覺得頭皮發麻。


    從大同到朔州有兩百裏,當中還隔著懷仁、金城等敵城、敵寨;而此時山裏、河穀積雪已厚,行走艱難。


    他實難想象,在蕃兵已經近乎完全控製的恢河河穀,這一萬多潰兵要如何才能安然逃歸嵐州。


    想到這裏,被徐懷無情訓斥的惱恨,也便轉為一聲無力輕歎,策馬回到本陣下令將那幾個擅動的將卒抓起來,其中有兩個還是他的族人,硬著心腸將他們的兵甲都扒下來抽三十鞭,然後驅趕下山梁陣地,眼睜睜著看著他們被還在戰場邊緣遊弋的蕃兵斥候射殺。


    這時候朱沆、朱芝等人,在北側的那道山梁上。


    兩邊相距僅三百餘步,他們看到解忠在徐懷嚴令下,將幾名違令將卒驅趕出去為敵騎射殺的一幕,但他們也隻是心裏慨歎,沒有想著勸徐懷手下留情。


    前後兩道東西向的山梁都不高,往南不到三千步遠,就是大同城的北城牆。


    而兩道山梁的東坡地勢都較緩,正對一座南北向的高崖,山崖腳下有一條從武周山深處流淌而出的溪河,從大同城西北繞過,一直往南流入恢河之中。


    這條季節性的河流,入秋之後就已經斷流,堆滿亂石的溪道也就成為上萬潰兵從大同城西北角逃入武周山縱深腹地的通道。


    包括監軍使院卒、解忠等部兵馬在內,總計有一萬四五千人趕在午前從北城牆翻城而出,但並不是所有人在如此驚惶失措的情況下,都願意聽從徐懷他們的指引,暫時先逃入武周山再謀脫身之策的。


    那時情況一片混亂,徐懷又要將有限的戰力安排在北撤通道兩翼,去擋抵蕃兵的衝擊,一些指揮使、都將在逃武周山南側時,一定要聚攏人馬直接往朔州方向逃命,朱沆手持虎符也沒有辦法約束。


    最終包括監軍使院卒、解忠等部以及大量的桐柏山卒在內,差不多有九千餘眾,沿著這條溪道逃入北麵的山穀裏。


    蕃民健銳並無意放過他們,午後集結


    兵馬試圖攻打進來,徐懷他們就在兩道山梁與高崖之間的坡穀、溪河道上進行攔截。


    蕃民健銳數次進攻都被擊退,落下數百具屍體,但蕃民健銳並沒有退卻的意思。他們此時正組織成百上千的人馬在溪穀外側開挖壕溝,將一根根鬆木埋到凍實的土裏建造柵牆,卻是要將他們堵死在武周山裏。


    武周山沒有太多壁立千仞、猿鳥難渡的天險,山裏峁丘峰崗也都算不上絕高,一道道山峽溪穀迂回相接,甚至他們就在所處山梁的北側還有一條小徑能直接穿過武周山,進入北麵的漠南草原。


    不過,三五十人的小隊精銳可以在武周山裏翻山越嶺,甚至先策馬進漠南草原走上一圈,然後從千裏陰山另處尋找缺口撤回嵐州,問題是八九千有如驚弓之鳥的潰兵,如何在眾敵環伺下逃回嵐州去?


    徐懷他們最初最樂觀的想法,也就是趁亂聚攏兩三千人逃回嵐州。


    因此蘇老常他們之前以鑄鋒堂從事騾馬生意的名義,緊隨天雄軍之後潛入武周山時,除了一部分必要的兵甲、箭簇作為補充,以及鐵蒺藜、繩索、傷藥等物品外,所攜的幹糧、肉脯以及途中所收購的牛馬牲口,總計也就夠三千人食用六七天。


    考慮到兩三千人能組織好,晝伏夜出,六七天時間也應該能逃回嵐州了。


    誰想到徐懷玩了一把大的,竟然將九千多人馬都聚攏到溪穀裏來。


    而絕大部分潰卒從大同城裏惶然逃命,恨不得多長兩條腿,不要說準備幹糧了,甚至大部分人都將兵刃鎧甲丟棄在城裏。


    經過一天的鏊戰,監院軍院卒以及解忠等部傷亡也不小,目前成編製的能戰之兵僅有千人,朱沆蹙著眉頭,憂心忡忡的看向溪穀外的蕃兵,他實在想不到有何善策,能使九千多人馬插翅飛回嵐州去。


    看到蕃兵暫時沒有再發動強攻的跡象,而韓奇、徐忻也率領工輜營在兩道山梁之間的溪穀隘口,緊急伐木建造拒馬、鹿角,形成一條遲滯蕃兵進攻的障礙帶,徐懷這才艱難的將身上沾滿血跡的鎧甲脫下來,與徐武磧等人往兩道山梁間的夾穀裏走來。


    蘇老常他們進入武周山後,就在這道夾穀的樹林裏設了臨時營地。


    為保證突然性,蕭林石在突襲勝德門之前不可能對武周山一線進行細致的搜查;而成功突襲勝德門之後,他們也壓根不會想到徐懷竟會在相距咫尺的武周山裏做這樣的部署。


    所以這裏的臨時營地雖然距離山外很近,但這幾天來一直都極隱蔽,沒有被發覺;即便有一兩牧民經過,也都被蘇老常他們扣押下來。


    現在樹林裏數百棵鬆樹伐去溪穀裏建造柵牆、拒馬,營地也開闊許多。


    看到徐懷與徐武磧等人返回營地,朱沆他們從後麵的山梁跑過來,憂心問道:“這裏緊挨著大同城,蕃虜隨時能調集更多的兵馬,將出山的口子堵死,這麽多人馬,要如何才能安然返回嵐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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