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晚之時,天氣晴朗起來,朱沆站在山梁之上,眺望彤紅色的夕陽遠遠卡在遠峰之間,將瑰麗的色彩抹到積雪的群山之上。


    蕭林石此時可以調用人手異常的充裕,武周山外緣距離大同城北門又近,這會兒工夫已經在溪口建成百餘丈長的木柵牆,恰好擋住他們出山的口子。


    “蕭林石有可能會為我們說服?”朱沆猶忍不住擔憂的問徐懷。


    “陳子簫、蕭燕菡二人乃朱沆郎君放歸,也是朱沆郎君欲與蕭林石休兵止戰,朱沆郎君心裏要沒有數,問我一個隻是聽命行事、卻無資格知聞謀略的武夫能抵什麽用?”徐懷攤手反問道,“我可什麽都不知道啊!”


    不管事情後續如何發展,包括陳子簫、蕭燕函由他們放歸契丹的消息後續有可能泄露出去,徐懷與朱沆都已經約定好說辭:


    就是他們在大軍開拔之前,無意捉住陳子簫、蕭燕菡二人,但當時並不知道他們的身份,是朱沆決定將他們二人直接扣押在監軍使院進行審訊。


    等到葛懷聰諸將不戰而逃、大軍崩潰之後,陳子簫、蕭燕菡才自承身份,而朱沆這時決定將陳子簫、蕭燕燕放歸示和,也是行權宜之計,為救上萬逃入武周山的潰兵脫困。


    總之徐懷絕不會對外承認他在捉住陳子簫、蕭燕菡時,就已經洞悉他們的身份及密謀,卻沒有及時稟知都統製行轅,甚至連朱沆、王番、王稟他們一起瞞住。


    朱沆也知道需要將一部分真相徹底掩蓋在曆史的塵埃之下,要不然的話,想都不用想,劉世中、蔡元攸、葛伯奕、葛懷聰這些人一定會瘋狂的借這件事做文章。


    朱沆心裏也很清楚,即便劉世中、葛伯奕等人知道一切是徐懷所為,也絕對會咬死是王稟、王番以及他暗中主謀,是他們暗中勾結契丹,才致此敗。


    劉世中、蔡元攸、葛伯奕、葛懷聰他們不會理會徐懷這麽一個小角色。


    他們將罪責推到徐懷頭上,能推掉多大的鍋?


    朱沆暗暗覺得自己似乎上了賊船,禁不住苦澀說道:“該是我承擔的責任,絕不會推卸出去——我隻是憂心漢蕃不兩立,蕭林石難以說服麾下諸將,危機猶不得解啊!”


    “既然朱沆郎君能為數千不堪造就的潰卒擔這麽大的幹係,想必蕭林石也應該是個有心胸、有擔當的人物,”徐懷說道,“最遲明晨就會有回信,朱沆郎君還是要熬過今夜,將潰卒稍稍整飭起來,不能叫蕃兵太看輕我們。要不然的話,就算蕭林石有意網開一麵,我們上萬兵馬從金城、懷仁亂糟糟借道而過,這兩城的守軍也極有可能會忍不住出來進攻我們的……”


    朱沆除了手持調兵虎符外,作為監軍使院判,在葛懷聰狼狽棄城逃走之後,理所當然有權取而代之、節製諸部將卒。


    同時朱沆的士臣身份以及縣馬及侍中之子的出身,也得下麵的將吏認可。


    徐懷目前名義上也是得朱沆授權,轄管監軍使院卒、督戰隊及解忠等三營將卒。


    除此之外,九千潰卒裏營指揮使、都將等將官有一百餘人,低級軍


    吏更是多達四五百人,這些人此時勉強也隻有朱沆能招呼得動。


    監軍使院卒、督戰隊及解忠等三營將卒經曆一天的苦戰,傷亡也重,目前人馬也縮減剩不了一千兩百人。


    徐懷現在就要抽調四到六百名桐柏山卒,編到第一線作戰部隊裏來,此外就將剩下的兩千名桐柏山卒編入工輜營,然而將剩下的六千多潰兵,緊急編成二十個散兵營。


    工輜營及散兵營的大半兵卒逃出城前,都將兵刃鎧甲丟棄掉,這時候不能指望他們還能上陣作戰,卻不能在突圍行軍時,還鬆鬆垮垮亂作一團。


    …………


    …………


    “此事實乃徐懷等桐柏山眾人暗中所謀,朱沆也是有心胸氣魄之人,將此事承擔下來,以安眾人之心。而徐懷亦非山野村子,實乃靖勝軍統帥王孝成之子,蔡鋌矯詔誅殺王孝成,又遣心腹於途中加害王孝成妻兒,但徐武宣、徐武磧等人用李代桃僵之計,將徐懷救下,攜往桐柏山扶養成人。這也是王稟被貶唐州,蔡鋌遣人刺殺受挫,以及桐柏山匪亂終不能成勢的關鍵。誰也沒有想到徐氏一族早就為徐武磧、徐懷等人暗中控製,且在徐武磧等人十數年暗中精心籌劃下,軍事潛力遠非尋常宗族能及。若說謀略、武功,以徐懷為首的桐柏山眾人,實非葛懷聰這些酒囊飯袋之流能及……”


    善法寺佛殿之內,燭火搖曳,陳子簫背著佛像坐於長案後侃侃而談。


    鄔散榮放歸,所攜的秘信裏,徐懷並沒有自承身世;而鄔散榮也俘一天一夜,折騰許久才聽見去一些話,也僅知道陳子簫、蕭燕菡在岢嵐城被俘的經過以及徐懷對天雄軍這次大敗早有預料及防備。


    蕭林石、石海、撒魯哈等人這時候才知道徐懷真正的身世。


    蕭林石乃是太祖八世孫,其自三世祖之後就世襲豐州,石海、撒魯哈以及鄔散榮,以及韓倫、韓路榮等人都是世居豐州,可以說是蕭林石這一脈的家臣——他們對靖勝軍、王孝先的印象,即便過去十數年了,也是難以磨滅。


    而在契丹,眾人觀念裏的血統論更為根深締固。


    雖說撒魯哈晨時“啪啪啪”抽鄔散榮耳刮子、斥其說謊,雖說撒魯哈平素對陳子簫(韓倫)也看不上眼,這一刻卻是咂嘴道:“難怪如此厲害,打了一天,竟未能從他手裏占了半點便宜!”


    “休兵止占之論,你如何看?”石海瞅著陳子簫問道。


    “我與郡主被縛數日,徐懷亦多有議論赤扈人,依我拙見,其議論見識即放在契丹,也罕有人能及,更非蔡鋌、嶽海樓之輩所能相提並論,而王稟早就旗幟鮮明反對伐燕,大人、石海將軍也都有知。而說到深仇大恨,他們更不可能與蔡鋌之輩同流合汙。因而,我並不懷疑他與我休兵止戰的誠意。當然,天雄軍潰敗太早,蔡係猶能推卸罪責,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越廷很難猝然間肅清短視敵我的氛圍,王稟即便能再入中樞,也很難對蔡鋌等主戰派將臣有實質性的製衡。然而越廷糜爛至斯,僅其對我存有敵意,實不足畏,此戰已是明證,但倘若朱沆或王番確能借此機會主政嵐州,北麵不諧,或能


    引為援奧……”陳子簫說道。


    “你這是鬼扯,越廷執意對我主戰,他們敢與我們暗中勾結?”撒魯哈這時候才想起來訓斥陳子簫(韓倫)兩句。


    “這卻是一直在向大人言語的,朱沆心胸氣度皆佳,王稟也乃越之良臣,但我們真正所要看重的,乃是徐懷,而徐懷也非王稟、朱沆所能製也!”陳子簫說道。


    “哦,你是說他很有野心?”石海琢磨問道。


    “我追隨大人半生,也可以說是識人無數,但此子從頭到尾將我操|弄於股掌之間,非我所能度,似不能以野心一概論之!”陳子簫說道。


    “你都看不透他,怎麽這狗東西不是暗藏貪天野心?”撒魯哈質問道,“你說他是王孝成之子,而王孝成死於矯詔,蔡鋌事後也沒有因為矯詔受罰,可以說越廷上下實際都是希望王孝成死的,這麽一個狗東西說到底是包藏禍心,你竟然還建議我們與他合作,我看你是叫豬油糊了心,又或者你這趟回來,也包藏禍心!”


    麵對撒魯哈的質疑,陳子簫隻是哂然一笑,對蕭林石、石海說道:“倘若契丹正值盛時,我一定會勸大人、石海將軍不惜一切代價除之,以免日後成為我契丹大患,但現在這狀況,隻能說另當別論!”


    蕭林石微微一歎,怔怔看向長案上的燭火,默不作聲。


    石海看向回來後就沉默寡言的蕭燕菡,問道:“郡主,你怎麽看徐懷這人?”


    “啊,哦,問我?”蕭燕菡愣怔過來,磕磕巴巴好一會兒見大家都盯著她看,咬牙恨道,“這狗東西殺了才好!一定要千刀萬剮,才解我心頭之恨。”


    撒魯哈、鄔散榮以及石海麵麵相覷,心想郡主定是受了侮辱,才懷恨在心。


    當然,草原部族間的爭鬥,要遠比中原更為頻繁,妻女為敵部擄掠受欺辱是慣有的事情,然而草原上人口稀缺,而妻女即便大著肚子贖回,日後有所生養,也常視作自家子嗣養育。


    即便契丹效仿唐製將兩百年,但草原上一些根深蒂固的習俗卻也還深入人心,對男女之防看得要比中原為淡。


    所以蕭燕菡的咬牙切齒,石海、鄔散榮、撒魯哈都不以為意。


    “你們在想什麽?”看石海、鄔散榮、撕魯哈神色古怪,蕭燕菡頓時明白他們在想什麽,恨道,“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就是覺得這狗雜碎該千刀萬剮!”


    “我們即便願意網開一麵,但你也清楚西京現在什麽局麵,蕭辛瀚又豈會甘願?”石海沒有再理蕭燕菡,而是問陳子簫。


    “徐懷對西京之形勢,實要比我們想象的更為了解,”陳子簫說道,“他放我與郡主回來,我也如此問過他。他說蕭辛瀚定然想著大人與石海將軍即刻率部去守應州,而隻要大人與石海將軍去守應州,蕭辛瀚還不放在他眼中,他也可以順便幫著做一些我們此時還不方便做的事情……”


    “他口氣倒不小!那我們便看看他是不是說大話!”撒魯哈冷笑道,“蕭?瀚今日數次催促我們集結兵馬增援應州,這狗東西卻連內城都不敢打開,生怕我們要率兵打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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