朧同學的麵容在這個大晴天降臨了。讓我感到炫目的不是這片澄澈的藍天。因為昨天的印象過於深刻,看到現在身穿製服的他,讓我有種暈眩感。


    或許是在意自己偏短的下半身,朧同學今天也把長褲的褲頭拉得很高,再用皮帶將它固定在自己纖細的腰上,製服襯衫的下擺則是老老實實地紮進褲子裏。盡管今天從一大早就是超過三十度的高溫,他的領帶仍打得相當整齊漂亮。在大部分男同學都把襯衫鈕扣鬆開、褲頭的位置也低到快要看到股溝的這個班上,朧同學的打扮總是透出一種幹淨清潔的品味。


    我佯裝在眺望天空的樣子,偷偷觀察倒映在窗戶上的朧同學。我將椅子往後拉一些,以手托腮,免得自己擋住朧同學的身影。盡管隻要把脖子轉動幾公分,就能親眼看見坐在隔壁的本尊,我卻總是隻能看著他映在玻璃窗上的倒影。這天,我不厭其煩地重複這個每天都會做的行為,內心卻有種和昨天相異的不安。


    朧同學。我最喜歡的朧同學。心裏住著女孩子靈魂的朧同學。在放學後換上洋裝、漫步在時髦街道的朧同學。被喚作女孩子而大吃一驚的朧同學。被稱讚可愛後,以鼻子發出悶哼聲的朧同學。穿上製服後,現在看起來隻像個男孩子的朧同學。不知是否奉行「不讓前夜的關係延伸到今日」的主義,因此對坐在隔壁的我完全不感興趣的朧同學。盡管如此,卻又格外讓人憐愛的朧同學。


    我滿滿都是朧同學的這個腦袋,突然閃過一個問題。昨天,在分開之後,不知道情況如何?看到戴著假發、頂著一臉完美妝容返家的朧同學,他的家人露出了什麽樣的表情?


    看著和昨天的米黃色假發相差甚遠的那個黑色小瓜呆發型,我的不安加劇。


    可是,朧同學也很適合黑發呢。白皙肌膚和黝黑發色的對比,讓人看了很舒服。黑色柴犬的頭頂,總會有一塊色素比較淺、看起來像是眉毛的部分。跟看到這種柴犬眉毛時相似的心跳加速感,現在在我全身上下來回奔馳。


    朧同學的五官並沒有特別端正,也不是能讓人百看不厭的奇特長相,盡管如此,我的視線仍離不開他身上。我總覺得,要是自己移開了視線,朧同學好像會馬上消失。倘若比喻為兩小時懸疑殺人片中的角色,很有可能第一個被殺掉、謙恭有禮的他,總是獨占我的視線。


    ……現在不是看到入迷的時候。我很擔心昨晚的朧同學。真要說的話,他的家人知道他會以那種打扮出門嗎?倘若他是為了保密,才選在大白天的時段出門,讓他耽擱到太陽下山後才返家的我們,豈不是做了會讓朧同學相當困擾的事情?


    即使不安愈來愈強烈,我卻遲遲沒有主動向他搭話的勇氣。


    『不會覺得我很惡心嗎?』


    朧同學那充滿猜忌的眼神在我腦中複蘇。


    對我的心情一無所知的他,正在和前座的鈴木同學道早安。那是個爽朗又輕快的嗓音。我一如往常地湧現「鈴木同學每天早上都能無條件讓朧同學跟他說早安耶,真好~」這種幼稚的嫉妒,企圖將腦袋從昨晚的餘韻之中抽離。


    鈴木同學是足球社的一員。他曬成淺褐色的那張臉蛋,總能夠清晰倒映在教室的廉價玻璃窗上。相較之下,似乎是回家社成員、有著白皙膚色的朧同學,無論我再怎麽定睛凝視,仍無法看清楚他投映在玻璃上的麵容。


    「熱死啦~為什麽每天都這麽熱啊。想點辦法吧,朧。」


    鈴木搔了搔幾乎剃成光頭的腦袋這麽說。他沒有轉過身和朧同學交談,而是維持麵向前方的坐姿,隻將上半身往後仰。他的態度未免太蠻橫了吧——我在一旁暗自吃驚地想。朧同學從筆記本裏抽出墊板,開始替眼前這顆光頭搧風。每當他一動作,墊板就會發出可愛又溫柔的啪啪聲。


    「現在才剛七月,之後會變得更熱喔。你現在就熱成這樣,以後要怎麽辦?」


    「真是的,什麽嘛。我剛剛才在家裏聽過一樣的話。別跟那個老太婆說一樣的話啦。」


    「你才是呢,小鈴。別一大早就一直嚷嚷同一件事啦。」


    就算用字遣詞相同,朧同學的嗓音聽起來仍不帶一絲粗野。鈴木同學也總是會笑著和朧同學說話,所以這兩人聊天的光景一直給人很愉快的感覺。我愈來愈無法抑止自己偷聽的行為。我不會想加入他們的對話,隻要能在一旁聽著,我就很滿足了。


    「你還不是從一大早就一直重複『早安』這兩個字。」


    「這麽說來,天氣變熱後,我每次向你道早安,你好像都沒有好好回應。」


    「少騙人。我剛才不是有回嗎?」


    「你沒說啊。我明明用『早安』跟你打招呼,你回我的卻是『每天都好熱呐』。」


    「笨蛋,我才不會用『呐』這種像個老頭的語尾啦。」


    「你有說。早上的時候,你會先一直重複『好熱、好熱』,一陣子之後則開始嚷嚷『肚子餓啦~』,到了下午則會變成『好困、好困、真心困死了』。你每天都在重複說一樣的話喔。」


    「噢……這倒是耶。是說我沒吃早餐也沒睡飽,所以今天會再全部重複一次喔。」


    「嗚哇~感覺你今天會特別吵呢。」


    和鈴木同學活潑對話的朧同學,看起來簡直優雅至極。因為他在笑的時候,還會稍微以手掩嘴。像是想掩飾自己笑的時候,會以上門牙咬住下唇這個習慣的朧同學,每次以修長手指掩嘴時,修剪得極整齊的小瓜呆劉海便會跟著搖曳。每當這個時候,我就得跟「想以肉眼直接觀察他的笑容」的欲望戰鬥。


    剛升上高中的這個時期,大家都逐漸散發出愈來愈成熟的魅力,朧同學卻始終貫徹有如小學生的小瓜呆發型。其實,因為憧憬這種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發型,我現在也在挑戰妹妹頭。


    這會讓臉型偏圓的你看起來更像顆飯團喔,小春春——盡管遭到哥哥反對,也堅持要他替我修剪而成的這顆妹妹頭,我自己還滿中意的。


    「我今天其實也有點困呢。」


    「真假?說來說去,原來你還是會做色色的事情到半夜嘛。」


    「別把我跟你相提並論啦。我隻是……該怎麽說呢,就是……有些睡不著而已。」


    墊板揮動的啪啪聲止住了。聽到朧同學顯得不太幹脆的語氣,我有種心髒被人狠狠掐住的感覺。昨天分開後,他沒能好好睡上一覺嗎?被迫得知這個事實的同時,我的腦袋微微感到暈眩。


    「原來如此。不然,就是那樣吧?雖然壓抑著欲望鑽進被窩裏,卻滿腦子都是桃色幻想,然後因為欲火難耐,直到早上都無法入睡的症狀?」


    「這什麽啊,我才不知道這種症狀呢。不過,別再說了,不要大聲講出這麽羞恥的事情。」


    朧同學笑著回應。那張讓人感覺不到睡眠不足的笑容,稍微舒緩了我沉重的情緒。不對,應該說舒緩過頭,反而讓我心跳加速。


    即使得知這種其他男孩子身上看不到的陰柔氣質的真相,朧同學柔和的微笑依舊讓我怦然心動。即使明白他藏在那張笑容之下的真麵目,我依舊無法將視線從窗上的倒影抽離。


    隔著一張桌子將臉靠得很近的兩人。指摘鈴木同學的大嗓門時,將手指抵上唇瓣的秀氣動作,果然還是透出了幾分女性氣質。聽到鈴木同學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之後,朧同學像是有些羞澀地垂下眼簾笑了。麵對八成還在繼續講猥瑣話題的鈴木同學,兩手托腮凝望著他的朧同學。微微將腦袋歪向一邊的朧同學。像是在觀察幼犬那樣,持續對鈴木同學投以溫熱視線


    的朧同學。原本歪向一邊的腦袋,開始愉快地搖來晃去的朧同學。


    難道……難道難道——


    某種不解風情的臆測瞬間在腦中迸裂。發現朧同學和鈴木同學之間的嶄新可能性後,我死命壓抑住想驚叫出聲的反應。


    我以雙手掩嘴,耐心等待心跳漸趨緩和時,朧同學突然將脖子往左轉了九十度。現在,他的臉麵對的角度,無法判別是望向窗外,又或是盯著我看。


    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座後,便一直感覺到的朧同學氣味,現在變得更加濃鬱了。那是海潮的味道。沒有半個訪客,也不存在一丁點垃圾,沐浴在弦月光輝下,夜晚神聖的大海——我的腦內世界隨即被這樣的想象淹沒。


    *


    我扭開生鏽的水龍頭,貪婪暢飲微溫的自來水。盡管知道餘味很不好,但渴求水分滋潤的我,仍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吞下。不管喝了多少,都無法滿足。每次扭開老舊的水龍頭,我便感受到沉眠在自己體內的醜陋欲望。


    「那麽難喝的水,真虧你能這樣大口大口喝個不停耶。」


    鯰子開口的這個時間點,巧妙到讓我幾乎誤以為是內心的自己出聲說話了。她那沒好氣的嗓音,有一股讓人無法反駁的力量,將入喉感很惡心的自來水為我帶來的陰鬱情緒一掃而空。


    我從泛著鐵鏽味的水龍頭前方抬起頭,盯著鯰子暌違幾分鍾的那張臉。原本以為看到我豪飲自來水的模樣後,她會表現出一臉佩服的反應,結果鯰子隻是靠在窗框上以手托腮,根本沒有望向我。她露出有如從高牆上方睥睨人類的野貓眼神,以不太感興趣的表情眺望著校園風光。盡管後方有一群開心笑鬧的女孩子走過,她依舊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眯眼眺望凡間的那雙眼睛,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遠方的某一點。每次聽到我問「你在看什麽」時,總會以「什麽都沒在看」回應的鯰子,或許並沒有說謊。


    最近我開始覺得,之所以無法從鯰子的表情看出她在想什麽,或許是因為她發型的關係。明明是形狀十分完美的蘑菇頭,卻隻有劉海的部分過短又不整齊,讓人不禁懷疑造型師是否一時失手。她的劉海參差不齊的程度,看起簡直像是美發練習用的假人頭。完全坦露在外的過細眉毛、大大的黑色眼珠配上眼尾拉長的一雙鳳眼、以及偏厚的下唇,都跟哥哥房間裏那顆假人頭派翠西亞小姐(哥哥命名)一模一樣。


    在我介紹她去哥哥工作的發廊之前,鯰子一直都留著及腰的長發。除了直接頂著一頭長發出現,她有時會將它在頭頂盤成包包頭、有時會綁成雙馬尾、有時會編辮子、有時甚至會半開玩笑地嚐試弄成美少女戰士的發型。在開始注意朧同學之前,鯰子每天變換的不同發型,便是我來學校最大的樂趣。


    然而,沒想到哥哥竟然幹脆俐落地剪掉她的一頭長發。他嘻皮笑臉地表示「這個發型一點都不適合你」,然後連鯰子頭上的辮子都沒解開,就將它一刀兩斷地喀嚓掉。總是以不會得罪任何人的客氣態度處世、言行都很溫柔的哥哥,那天,是我初次目睹他做出如此積極主觀的行為。至今,我仍清楚記得那種嚇到心涼了半截、一股寒意從後腦勺竄上的感覺。我望著鯰子僵硬的表情,以及慢慢成形的派翠西亞頭,在內心做好失去唯一朋友的覺悟。


    不過,鯰子今天依舊出現在我麵前。即使已經過了三個月以上的時間,現在她仍頂著一如那天的發型,所以,她必定是自願維持這個派翠西亞頭吧。


    「你在看什麽?」


    出聲詢問後,鯰子終於望向我。她一如往常的麵無表情,別說是豪飲微溫的自來水了,感覺就連我在旁邊一事,她仿佛都已不複記憶。但在我們對上視線後,她的嘴巴有些沒氣質地半張開,裏頭的潔白門牙跟著探出。看著活潑亮相的長長門牙,以及鮮豔粉紅色的牙齦,我湧現了「這才像鯰子」的想法。


    說得直接點,鯰子有暴牙。或許也很在意這件事吧,她本人總是努力用嘴唇掩著門牙。然而,隻有在麵對我的時候,鯰子才會毫不猶豫地讓一口暴牙坦露在外,就好像家貓隻會對飼主翻肚那樣。我相當中意這樣的瞬間。


    「沒啊,我什麽都沒在看。」


    開口說話的時候,鯰子的嘴唇仍貼在大大的門牙上。有時是上唇不安分地抿著,有時是門牙在水嫩的唇瓣之間若隱若現,鯰子鼻子以下的部位總是忙碌不已。或許是因為這樣造成的反作用力,她的眼睛跟眉毛才不太會動。


    我也跟著從窗戶探出頭,試著確認鯰子是否真的什麽都沒在看。天空裏沒有形狀看起來很美味的雲朵,也沒有鳥兒或飛機的蹤影,就算仰望天空,也隻會覺得陽光很刺眼而已。我將視線往下移,但也隻看到幾個剛吃完午餐,因此活力充沛地追逐玩耍的學生身影。


    「啊!」


    在體育館角落發現兩個身影的我,不自覺地喊出聲,結果鯰子隨即伸長脖子。


    「什麽什麽?」


    「沒事,沒什麽。」


    「你會這樣喊,怎麽可能沒什麽呀?真讓人在意。好在意、好在意,在意到難受的程度。我今晚一定會失眠。」


    「真的沒什麽嘛。」


    「小春,你這個習慣還是改掉比較好喔。你本人或許沒有自覺,但你大概每三天就會這樣故弄玄虛一次,讓我很煩躁呢。」


    鯰子頂著完全讓人感覺不到煩躁情緒的麵無表情,以視線掃過下方校園。


    體育館的那兩個人影,是朧同學和鈴木同學。他們好像在忙著把籃子裏裝得滿滿的足球移到另一個籃子裏。在吊兒郎當地用腳控球的鈴木同學身旁,朧同學非常專注地擦拭著足球。就算把隻會在外頭被踢來踢去的球擦幹淨,應該也沒什麽意義吧?我這麽想的時候,鈴木同學一把搶去朧同學手中的足球,然後以食指指著他,好像在數落些什麽。


    「不用擦啦,反正這些球馬上又會變髒了。」


    「可是,它髒到上頭的黑色跟白色區塊都分不出來的程度,甚至看不出來是一顆足球。這樣感覺隻是一大團泥沙而已啊。」


    「是什麽都沒差啦,隻要能踢就好了。是說啊~被我踢出去的球,因為速度太快,就算是幹淨的全新品,看起來也隻會是一團圓形物體而已喔。」


    「哇,小鈴真厲害~天才!」


    我想象著兩人間的對話,嘴角忍不住上揚。雖然也有這種行為很惡心的自覺,但我想象出來的這幾句對話,方向性應該和實際狀況沒有太大差異才是。因為,你看嘛,朧同學正以誇張的動作替鈴木同學鼓掌呢。


    雖然不是社員,但我常看到朧同學幫忙足球社打雜。雖然也好奇他為什麽不幹脆加入足球社,但我現在終於明白理由了。如果是女孩子,比起球員,理所當然更想當社團經理才對。要是鈴木同學利用朧同學這樣的想法占便宜,絕對是不可原諒的事,不過,這想必隻是杞人之憂吧。朧同學隻會做一些沒必要的事,感覺幫不上什麽忙;更何況,鈴木同學是朧同學自己選擇的朋友,所以不可能是這麽壞心的家夥。


    「差不多該從實招來了吧?你到底看到什麽啦?」


    「我覺得你才應該改掉這種老想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習慣耶,鯰子。」


    「真不可愛~反正你一定又是在看朧吧。」


    為鯰子討厭的敏銳直覺愣住三秒鍾後,我連忙開口辯解。


    「為……為為什麽是朧同學?我也有可能在看鈴木同學啊。」


    「我從以前就覺得啊,那兩人的長相要是能相加再除二,就剛剛好了呢。鈴木的五官太深邃,


    朧的五官則是讓人印象薄弱,看到這樣的他們聚在一起,倒還挺滑稽的。」


    要這樣說的話,身形高挑纖細的鯰子,和又矮又胖的我的組合,看在旁人眼中,或許也是很滑稽的二人組吧——雖然有這樣的自覺,但因為不想承認,所以我選擇不說出口。取而代之,我試著在腦中把朧同學和鈴木同學的臉蛋相加後除以二……結果朧同學就這樣被浪費掉了。


    「不行不行,沒辦法把相加後的長相均分給那兩個人啦。是說,我覺得朧同學的長相就算不加上什麽再除以二,也……不至於太奇怪啊……」


    「很奇怪好嗎?頂著那種乳臭未幹的發型、皮膚又很白皙的男孩子,絕對很奇怪啊。因為我們兩家住得很近,所以我從念小學的時候就認識他了。那家夥從以前開始,就一直維持著這樣的發型,身上也總是散發出防曬乳的味道。」


    「啊啊!」


    「真受不了,現在又怎麽了?好啦好啦,我不會再問了~」


    我隻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但性急的鯰子卻將下唇和門牙往前突出,用這種方式嚇唬我。突然看到平常總是麵無表情的她這麽做,實在對心髒很不好。一想到哥哥房裏的派翠西亞小姐可能每晚都這樣扮鬼臉,就會讓我害怕得不敢去上廁所。


    「你好厲害喔,鯰子。我原本還覺得朧同學有大海的味道……是嗎,原來那是防曬乳啊,我一直沒發現呢。」


    「我倒覺得隻有去海邊玩的時候才會擦防曬乳的你比較厲害。說到大海的味道,一般人會先聯想到海潮的氣味吧。」


    鯰子以一副「真是難以置信」的態度,誇張地大大歎一口氣。被有著一身讓人聯想到陶瓷的白皙光滑肌膚的她這麽說,我也無力反擊。鯰子今天也有擦防曬乳嗎?但她身上沒有大海的味道。就算把鼻子湊近她聞幾下,也隻有濃鬱的香水味刺激我的鼻腔。


    「鯰子,你身上有防曬乳嗎?」


    「當然。一般情況下,夏天可不能沒有這個。」


    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小型容器後,鯰子像是刻意炫耀似地把它舉到我眼前搖晃。每當瓶身上下晃動,裏頭的液體便跟著發出令人舒暢的聲響。


    「好啦,把手伸出來。」


    我像是收到握手指令的小狗,迅速伸出右手。鯰子扭開防曬乳的蓋子,賞賜了十圓硬幣大小的防曬乳在我的掌心。落在手上的這灘乳白色液體,確實有著讓我心頭一緊的氣味。我看著掌心,細細感受著「朧同學平常都會擦這個呢」的事實。為什麽要擦?麵對這種不解風情的疑問,我選擇不去思考解答。現在,我隻想為了降臨在掌心的大海味道的真麵目而感動。


    不過,鯰子從極近距離投射過來的調侃視線,讓我開始在腦中描繪的海洋場景一口氣散去。


    「你在幹嘛啊?很惡心耶。那不是用來聞的,是用來擦的好嗎?」


    「我……我知道啦!」


    可是,我很喜歡這個味道呢。這想必就是初戀的味道吧。


    想到這裏,我突然覺得難為情起來。


    *


    或許是擦上防曬乳後,就一直聞得到那股味道吧,在朧同學整理完足球、返回座位上後,我變得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味道了。他大概是洗過手才回來,正以手帕仔細擦幹自己的每根手指。那是一條看起來像是大叔會拿的、散發著大人感的深藍色手帕。


    「慘啦,下一堂是數學嗎?我沒寫數學作業呢。」


    「咦,那要抄我的嗎?」


    朧同學速速將手帕收進口袋裏,然後以另一隻手翻開自己的筆記本。看著這樣的他,我邊想著「嗚哇~我也沒寫數學作業呢」,邊繼續眺望倒映在窗戶上的身影。要是拜托鯰子借我抄,她一定隻會短短回一句「不要」。看著悠哉地用額頭按自動筆的鈴木同學,我湧現了不知道是今天第幾次的嫉妒。


    「你的字還是一樣小到看不清楚耶。」


    「是你的字太大啦。有時間抱怨,不如趕快抄一抄。要是來不及,我可不管喔。」


    朧同學正經八百而偏小的字體,透過鈴木同學抄寫的手慢慢變形。我無法實際從玻璃窗上看到鈴木同學寫下的字體,不過,從他沒有半點愧疚、豪爽動筆的模樣來看,可以輕易想象那些出現在筆記本上的文字。


    「喂,你在幹嘛啊,這邊算錯了啦。」


    「咦?哪裏哪裏?」


    「這邊。這邊啦,呆瓜。」


    「不會吧,這邊算錯了?抱歉,是哪個地方錯了?」


    「說明太麻煩了,總之答案是三,你也順便改一下吧。」


    「嗯,謝謝。」


    我悶悶地看著根本沒有錯的朧同學又是道歉又是道謝的模樣。老實說,這種情況下的鈴木同學是最可恨的。可以馬上揪出錯誤的他,理應比朧同學還要來得聰明才對,卻因為嫌麻煩而不寫作業。我都想跟數學老師打小報告了。


    「嗚哇,你這題也不對。要從這邊繼續算下去才對,你怎麽到一半就以為算完了啊,早泄男。是說,你害我抄到錯誤答案啦,快給我橡皮擦。」


    「抱歉抱歉,我幫你擦吧。」


    盡管被鈴木同學以下流字眼辱罵,單手拿著橡皮擦的朧同學看起來卻很開心。鈴木同學成績不錯,又擅長運動,可說是文武雙全的類型。不過,他卻不太受女孩子歡迎。除了那張五官過於深邃的臉蛋以外,我很確定還有其他原因。


    就這方麵而言,朧同學又如何呢?當然,我知道他不會是受歡迎的男生類型。可是,就算有像我這種私底下癡心仰慕他的女孩子存在,或許也不奇怪。不可思議的是,要是遇到這樣的夥伴,我既會想跟對方針對朧同學的魅力暢談一整晚,同時卻也有種不想跟對方說話的感覺。一想到朧同學,我的心就會飄忽不定,總是被任性的想法填滿。就像現在,我一方麵為了鈴木同學老是對朧同學說些擦邊球發言的行為感到焦慮,一方麵又覺得這兩人感情融洽的互動令人會心一笑。再加上,昨天之前完全無法想象的另一種情感也跟著湧現,我的內心世界變得更加忙碌了。


    不過,朧同學的內心想必是更加混亂的狀態吧。住在他內心的那個女孩子,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聽鈴木同學那些跟性騷擾差不多的發言呢?


    或許是把被指摘的錯誤修正完畢了,朧同學高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那舒爽的動作,看起來像是爬山攻頂後,絞盡渾身力氣所做的深呼吸。盡管他的側臉看起來完全不像在掩飾自己複雜的心境,我心中卻閃過某種難以言喻的不安。朧同學心靈與肉體無法同步所造成的扭曲,究竟已經累積到什麽程度呢?


    「呼~結束啦、結束啦,安全上壘~」


    聽到鈴木同學拉長的慵懶嗓音,我也覺得有點想打嗬欠。閉上嘴強忍後,從眼角滲出的淚水,讓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變得模糊。我連忙以指腹揉了揉眼皮。掌心傳來濃濃的大海香氣。


    「我去一下廁所。」


    「馬上就要上課了。」


    「撒尿而已,輕鬆的啦。」


    看著做出粗俗發言後起身的鈴木同學,朧同學以沒好氣的微笑回以「真受不了你耶」。他們倆的相處模式一如往常。然而,一如往常的對話,現在聽在我耳裏,卻不是一如往常。因為,朧同學想必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法輕鬆度過吧。在男女有別的這個世界,光是想象他的感受,便足以讓人痛苦不堪。


    被留在座位上的朧同學,等到看不見鈴木同學的身影後,便麵向前方坐好。他的側


    臉已經沒了笑容。獨處時臉上依舊掛著笑容的話,可能讓人有點毛骨悚然,但突然變成認真的表情也讓人害怕。露出這種表情的他,此刻在想些什麽呢?明明不可能聽到朧同學的心聲,我卻還是下意識地豎起耳朵。


    「那個……你今天放學後有什麽計劃嗎?」


    令人震驚的是,那個讓我望眼欲穿、帶有特征的鼻音,竟然是朝著我而來。因為將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於聽覺上,我無法即時回應朧同學的偷襲。一心戀慕的那個嗓音,直接擊中我敏感度調到最高的鼓膜。我甚至沒辦法轉動脖子。可是,再這樣下去,朧同學會誤以為我不理他。盡管腦袋很明白這一點,劇烈的心跳聲卻讓我無法開口回應他。緊縮的喉頭堵住我的聲音。


    「咦,小春春?難道你睜著眼睛睡著了?」


    我才不會這麽高難度的技巧啦!在內心不停冒冷汗的時候,朧同學的臉突然出現在我眼前。這個瞬間,汗水全都從毛孔噴發出來,身體各處跟著傳來刺痛感。原本以為朧同學是單眼皮,但這麽靠近一看,我才發現他是內雙眼皮。那內斂穩重的眼皮,正在我麵前以高速眨個不停。


    我昨天也在很近的距離下看過朧同學,還跟他說過話。不要緊,沒什麽好卻步的——我這麽說服自己。要是不快點做出反應,解放完畢的鈴木同學就會回來了。想跟朧同學交談的話,隻能趁現在。


    可是,我做不到。隻覺得眼球深處像是燒起來那樣灼痛。不是窗戶倒影,而是直接看到的朧同學身影,實在過於炫目,讓我無法做出任何反應。為了不和他對上眼,我將視線集中在固定的一點,然後拚命往看不到朧同學的方向聚焦。我過度使用已經幹澀不已的雙眼,強忍著眨眼的欲求。


    結果,我決定裝成睜著眼睛睡著的模樣。


    因為朧同學叫我「小春春」呢。他明明中規中矩地以鯰子的姓氏「川島同學」稱呼她,叫我的時候,卻不是用「山本同學」,而是「小春春」。光是這樣,就足以將我融化。要是跟他對上視線、出聲回應他,我一定會融化到無法保有實體的程度。於是,我專注在維持自己目前的形體上。


    「小春春?哈囉~小春春~」


    為了將知道自己真實模樣的棘手人物封口,朧同學打算讓我融化——我一麵在腦中這麽妄想,一麵強忍著不要眨眼。


    就這樣繼續死撐的我,直到上課前,都貫徹了睜著眼睛睡覺這種不可能達成的特技。


    *


    「鯰子,我們一起回家,然後在路上繞去哪裏玩吧!」


    「我要重複說幾次,你才會記得星期五是社團活動的日子?」


    鯰子朝我晃了晃她取代書包而背在身上的黑色樂器收納包。因為她晃得很大力,裏頭的樂器發出可憐的碰撞聲。明明是自己的錯,鯰子卻以一副「都是你害的啦」的表情皺起鼻子大喊:


    「啊啊,我最寶貝的小薩!」


    現在是放學前的班會剛結束的時段,鯰子在人擠人的走廊上蹲下,攤開樂器收納包,完全無視周遭學生嫌她擋路的不悅視線。靜靜躺在收納包裏的薩克斯風,有著細瘦的外型和一堆按鈕,看在我眼中,完全無法判別它究竟是完好無缺或是受了重傷。或許是前者吧,我看著鯰子輕輕闔上收納包,這麽開口:


    「你也加入管樂社嘛,小春。要是身材嬌小的你負責低音號這種大型樂器,絕對會很有趣喔。」


    「不不不,我對樂器一竅不通啦。」


    「那不然,我直接去跟社長談判,特別為你成立一個以鈴鼓、響板、沙鈴演奏,或是純粹用手打拍子的聲部吧。」


    如果深入解讀鯰子這番別扭的說詞,大概就是「我會幫你找到你也能演奏的樂器,所以跟我一起玩音樂吧」這樣的意思。不過,我刻意裝作沒有察覺她的真正用意而搖搖頭。


    「不用了啦,我的目標可是當上回家社的社長呢。」


    即使對象是鯰子,「因為家裏問題無法參加社團」這種話,我也很難說出口。打從小學時代開始,我總是會在家中空無一人的時候返家,獨占那份寂寥的情趣。我會比其他人更早回到家,將充斥在家中的寂寥空氣徹底回收,然後點亮家裏的燈,等待家人們歸來。比起把晾了好幾天的衣物收進屋內,或是把流理台堆積如山的碗盤餐具清洗幹淨,這是一項更為重大的任務。想當然耳,也比社團活動更加重要。


    「是喔,那我走囉。」


    「嗯,路上小心。小薩也加油喔。」


    「如果我有一天當上社長,你就同時參加我的社團跟回家社吧,小春。我會讓你擔任社長大人的樂譜台。在這之前,你就在回家社好好努力吧。」


    捧起薩克斯風時,鯰子的心情總是很好。看著她揚起裙擺、帥氣地大步離開的背影,我的內心浮現「好年輕啊~真是青春~」這種仿佛事不關己的深刻感想。


    能夠讓自己熱衷的事,除了觀察朧同學以外,我還沒發現其他能讓自己投入的事物。我環顧四周,發現身旁的學生有的手持球拍、有的捧著素描本,看起來全都是準備去參加社團活動的模樣。畢竟今天是周末前的最後一個平日,所以大家都會卯起來參與社團活動吧。不過,今天哥哥休假在家,所以對我來說,也是個不用早早返家的貴重平日。


    目送鯰子到完全看不見她的身影後,我轉身踏岀腳步。站在這裏感受疏離感也沒有意義。你就盡情把心力奉獻給小薩吧——我硬是讓自己變成心胸寬大的人。


    「等……等一下!」


    這個慌張的聲音有些近似於尖叫。還來不及轉頭,我的手就被人從後方揪住,讓我變得無法動彈。即使不回頭,我也能明白不同於女孩子的那隻大大的手的觸感,究竟來自何人。意識到朧同學就站在我身後這個事實的瞬間,我的身體突然動不了。


    「我想為了昨天的事向你道謝。」


    他將我的手臂拉近自己,附在我耳邊這麽輕聲開口。盡管隻是這樣的輕微接觸,我卻感受到汗珠從額頭滲出。朧同學掌心傳來的溫度,在我手上擴散開來。


    然而,接著傳來的「所以,咱們一起回家吧」的朧同學嗓音,一瞬間帶走我所有的緊張情緒。聽到他用這種說話方式,讓我有種被潑冷水的感覺。


    「就說不用道什麽謝了嘛。」


    我使力甩開朧同學的手,轉身麵對他。會用「咱們」這種說法的朧同學,不是我喜歡的朧同學。得仰起頭才能看到的那張臉蛋,不知為何,看起來也沒有以往那麽精致。


    「可是,這樣我很過意不去……」


    兩道眉毛皺成八字形,說話也支支吾吾的朧同學,再次揪住我的手,而且這次是用雙手。要是被別人看見了該怎麽辦啊——不知為何,我湧現這樣的負麵想法,並為此感到困擾。或許是因為這樣的反應表現在臉上,朧同學的眉毛下垂得更厲害,同時,那雙揪住我的手也開始使力。比起手,覺得心髒會先爆炸的我,終於還是不情願地點點頭,向朧同學投降。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那麽,我就接受你的好意,讓你請我吃東西吧。」


    「咦!但我沒說要請你吃東西耶……」


    「想道謝的話,就要請對方吃甜食吧?這是女孩子的常識喔。」


    對「女孩子」一詞過度反應的朧同學,突然在意起周遭的眼光,趕緊拋開我的手。重獲自由後的我,本應鬆了一口氣才對,但心髒的疼痛卻沒有消失。不僅如此,還從昨晚就愈變愈劇烈。


    我想,隻有趁現在了。我深


    呼吸一口氣,絞盡自己僅存的些許勇氣。


    「朧同學,我一點都不覺得你惡心喔。」


    昨天,因為沒能好好傳達給他,而讓我懊悔萬分的這句話,現在,終於能混在放學後的喧囂聲裏說出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喜歡的男孩,其實也是女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犬飼鯛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犬飼鯛音並收藏我喜歡的男孩,其實也是女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