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他在抖腳耶!


    我忍住想這麽說出口的衝動,豎耳仔細聆聽。仿佛在計時那樣,維持著一定節奏踏步的聲響。得知那是來自朧同學右腳的聲音,讓我受到不小的震撼。這個感覺靜不下心的小動作,跟教室裏那個文靜的他,形象相差甚遠,讓我除了意外還是意外。


    對那隻皮鞋輕快的動作看得入迷後,我開始覺得抖腳似乎是一種很高尚的行為。我的視線緊盯著地板,遲遲無法抬起頭。


    我和朧同學隔著一張圓形小桌子麵對麵坐著。朧同學就在和我相當靠近,又是正對麵的位置上。這裏的桌子不會太小了嗎?當成雙人座的桌子使用,不會讓客人靠得太近嗎?明明以前和鯰子來這間咖啡廳時,我對此沒有任何感覺,現在卻變得極其在意這一點。開著空調的店內,隻有我緊緊握著店家提供的濕毛巾。不過盡管很熱,我卻沒有流半滴汗。說得正確一點,是我擦得到的地方沒有流汗。我也很清楚現在的自己,整張臉紅得像是煮熟的章魚。


    不過,有著白皙臉蛋的朧同學同樣靜不下心。從剛才開始,他的視線就一直在半空中遊移。每當察覺到朧同學在環顧周遭,我便會將視線從皮鞋上抬起,朝正前方偷瞄。上半身很長的朧同學,挺直背脊、忙碌地轉動脖子東張西望的模樣,看起來跟狐獴有點像。


    隨著轉來轉去的腦袋舞動的黑色發絲,讓我看得出神,來不及將視線拉回皮鞋上。我跟朧同學四目相接。原本忙碌不已的那雙黑色眸子,現在直直固定在我身上。那是一雙散發出宛如醬油團子般溫潤光澤的眼眸。我跟朧同學之間的距離,靠近到如果定睛凝視的話,幾乎能把他的雙眸當成鏡子的程度。我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仿佛整個人都被吸進他的黝黑瞳孔裏。


    然而,朧同學卻輕易移開視線,轉而望向桌上裝著冰開水的杯子。他慎重地捧起玻璃杯,我清楚聽到他喝水吞咽的咕嚕聲。喝個水用不著這樣繃緊神經吧——我這麽想著,也喝了一口水,結果這次聽到自己的喉嚨發出「咳噗」的奇妙聲響。


    「嘿嘿……欸嘿嘿。」


    我靦腆地笑了幾聲,但朧同學隻是專心致誌地以餐巾紙擦拭指尖,完全沒有望向我這裏。仔細地擦拭過後,他用細心嗬護的那雙手在書包裏翻找。事到如今,才在確認自己身上有多少錢嗎?這個不祥的預感似乎成真了,我窺見朧同學微微將鼻孔撐大的反應。


    「你……盡管點你想吃的吧。」


    很明顯是在裝闊的朧同學,以迅速的動作翻閱桌上菜單。他動人的手指在甜點排排站的頁麵停下來。原本決定要點漂浮哈密瓜汽水的我,連忙再次翻開菜單。既然他這麽愛麵子,點太便宜的東西有失禮數;然而,若是點太貴的東西,又會造成他的困擾。


    朧同學以警戒的眼神等待我做出選擇,他的腳抖得更激烈了。不用這麽擔心啦,我會點個不會讓你的荷包失血太多,同時能顧及你麵子的東西——我懷著這樣的想法,再次審視菜單。


    發現兩千圓有找的聖代後,我呼喚店員。看到我指向菜單上的這款聖代,朧同學抖腳的動作停下來。他似乎已冷靜下來,臉上恢複成一如往常那種仿佛即將蒙主恩召的平靜表情。


    在聖代上桌之前,我們沒有任何交談,隻是反複喝著頻繁補充的冰開水。沒辦法像朧同學喝得那麽優雅的我,不停續杯到得讓店員端一個新的冷水壺過來。


    *


    放在小小圓桌正中央的這杯聖代,體積比我想的還要大。在外型類似水晶燈的豪華玻璃杯裏,冰淇淋、鮮奶油和各式各樣的水果,像是在惡搞那樣裝得滿滿的。最上方則是插著一塊三角形的起司蛋糕,看起來充滿爆發力。


    「唔哇~看起來好好吃喔。配料超多的呢,好棒好棒~」


    我按捺住因為目擊出乎預料的分量而不知所措的反應,表現出略微誇張的欣喜,但朧同學隻回了一句「對啊」,隨即沉默下來。他甚至還微微咬住下唇,看起來像在表示「我接下來再也不會說半句話」的決心。這樣咬著嘴巴,要怎麽品嚐聖代呢?像個女孩子那樣在意餐巾紙的朧同學,隻有嘴角散發出帥氣的感覺。


    「我要開動了。」


    看到朧同學點頭,我戰戰兢兢伸出手。換成平常的我,應該會直接用手取下那塊起司蛋糕,大口送進嘴裏,但今天,我選擇以細長型的湯匙挑戰這座巨大聖代。


    先挖一口香草冰淇淋吧——雖然心裏這麽想,但形狀類似掏耳棒的不中用湯匙,硬是把一整球冰淇淋挖了起來。看到細長的湯匙立下令人意外的戰果,朧同學的嘴也不禁微微張開。既然被他目擊這一幕,我也沒辦法回頭了。畢竟我們會共享這杯冰淇淋,要是把自己挖起來的食物再放回杯子裏,未免太沒常識。


    最後,我下定決心,硬是把跟半圓形的冰淇淋合而為一的湯匙塞進嘴裏。除了「好冰」以外,嘴裏感受不到任何滋味的我,還是試著以「真好吃」稱讚了這杯朧同學請客的聖代。然而,被冰淇淋霸占了口腔的我,說出來的不是「真好吃」,而是「恩拗之」。


    為了回避眼前的尷尬氣氛,我一股腦兒以湯匙將聖代往嘴裏送。我以滑溜溜的水蜜桃切片,將感覺會堵住喉嚨的穀片往下推,再咽下軟綿綿的起司蛋糕當成蓋子。


    「吃得這麽急的話,等等會肚子痛喔。」


    終於開口的朧同學,說出來的發言像個老媽子。純粹是他有著愛操心的性格?還是我的行為剛好誘發他的母性本能?不明白朧同學真正想法的我,開始煩惱該怎麽回應他。裝可愛地回答「因為很好吃咩~」,跟半開玩笑的「既然是你請客,不多吃一點怎麽行呢~」,到底哪一個才是正確答案?我一麵思考,一麵迅速咀嚼口中的起司蛋糕。


    「因為你完全不吃啊。」


    最後,從被凍僵的口中迸出的發言,完全不是我原先想象的兩種回答的其中一者。聽到跟嘴裏溫度同步的冷淡語氣,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


    「對……對不起。」


    我不知道你打算跟我一起吃這杯聖代——朧同學以除了我以外絕對聽不見的細微音量補上這一句。我也不知道你以為我打算獨自吃光這座巨大的聖代山呢——我在內心這麽回應他。


    盡管拾起湯匙,朧同學的樣子卻有些不對勁。他以指尖捏著湯匙細長的握柄,無名指和小指則是微微浮在半空中。這種握湯匙的方式,理所當然無法好好使力。與其說是挖一口,他的湯匙比較像是從冰淇淋表麵刮過而已。


    「很好吃呢。」


    朧同學以左手掩著幾乎沒嚐到任何東西的嘴巴,勉強擠出僵硬的笑容,接著馬上放下湯匙。


    「抱歉,其實我……不喜歡甜食。」


    「討厭,那你早點說嘛。」


    「對不起喔。如果吃不完的話,剩下來沒關係。」


    朧同學像是在慰勞自己平坦的肚子那樣輕撫它。我壓根兒不知道他不喜歡甜食。明明這麽喜歡朧同學,我卻對他一無所知。


    原本最喜歡甜食的我,得知朧同學討厭甜食後,突然覺得口中甜蜜的滋味令人不快。盡管如此,我仍繼續動著湯匙。這次,我好好控製住自己進食的速度,慎重地用湯匙一口一口送進嘴裏。將冰淇淋小山挖開後,我發現山腰的位置塞滿切成四方形的年輪蛋糕。


    盡管朧同學大方表示吃不完可以剩下,但我怎麽可能把他請我吃的東西剩下來呢?不管會吃壞肚子或是胃袋會結冰,不吃完整杯聖代,我可無法善罷幹休。


    在我後悔剛剛不該灌下五杯水的時候,朧同


    學依舊隻是小口小口啜飲著冰開水。每喝一口,他便會以餐巾紙拭去手指上沾到的水珠。我沒有出聲,隻是凝視著他纖細手指的動作。


    下一刻,那些手指張開了。朧同學舉起手,輕聲以「小春春」呼喚我。看來,他似乎是為了爭取發言權而舉手。我一麵在內心吐槽「我們什麽時候采用這種對話係統了啊」,一麵在店員產生誤會前給予朧同學發言權。


    「是。什麽事,朧同學?」


    「那個,關於昨天……昨天的事啊,那個……讓你們為我做這麽多,現在說這種話,感覺不太好意思。呃,該怎麽說呢……」


    「你說話不用這麽拘謹啦,我也已經讓你請客作為回禮了嘛。」


    「噢,呃……嗯。」


    比起回應,這句話聽起來更像在呻吟。朧同學抬眼望向我,似乎還有其他想說的話。難道像這樣請我吃東西,仍不足以讓他表達感謝嗎?


    我停下吃冰淇淋的動作,將湯匙擱在桌上。


    「那個啊,小春春。」


    在千鈞一發之際,我伸手扶住差點被朧同學向前傾的上半身撞倒的玻璃杯。朧同學的臉變得更靠近了。這般親密的距離,讓人感覺他好像打算說什麽專為我準備的秘密。我對握著玻璃杯的手使力,維持這樣的姿勢,等待朧同學的唇瓣再次動作。


    「關於昨天的事,可以的話,那個……希望你不要說出去。」


    麵對仿佛試著窺探我的心意而眯起的那雙眼睛,我不禁別過臉。原本被朧同學占據的視野,現在出現一群不認識的高中女生。每桌客人看起來都很開心,忙碌的店員臉上也始終帶著笑容。在這個被甜食包圍的幸福空間裏,會陷入這種情緒之中的,想必就隻有我了吧。


    原本為了這個類似「夢寐以求的約會」而亢奮不已的心,現在迅速返回原本的崗位。仍像在翩翩起舞的心跳聲的餘韻,讓我覺得更加悲慘。


    我放開握著玻璃杯的手,以沾滿水痕的掌心狠狠擰住裙擺。


    「我不會說的。怎麽可能說出去。」


    「……謝謝你。我也覺得你不是會到處宣傳這種事的人。嗯,太好了。」


    這麽說之後,原本上半身往前傾的朧同學,又慢慢坐回座位上。不同於這樣的發言,他臉上的表情,仍和剛才懇求「希望你別說出去」時沒有兩樣。


    朧同學現在這種慢條斯理的說話方式,跟他和鈴木同學聊天時的感覺大不相同。一種難以忍受的異樣感灼燒著我的胸口。喜歡朧同學不停變換形狀的嘴部表情的我,現在覺得極其失望。說是想要道謝,但他或許隻是想跟我說這句話。朧同學並不信任我。那時,我明明跟他說了我喜歡他啊。因為喜歡他,所以想成為他的助力,絕對沒有動什麽歪腦筋——為了證明這件事,我才會做出那番空前絕後的告白。


    我咬住下唇,香草的滋味跟著傳來。來得不巧的這股甜蜜滋味,讓我在腦充血之前,就先變得全身無力。我清醒過來了。現在不是沉浸在感傷中的時候。


    『不會覺得我很惡心嗎?』


    朧同學那時的表情在腦海裏複蘇。我不想再為相同的事情後悔第二次。


    「我真的不會告訴任何人。別說是撕裂我的嘴巴,就算把我的身體劈成兩半,我也絕對、絕~對不會說出來。」


    所以,請你不要露出這種表情——我在內心這麽祈求,直視仍透出幾分懷疑的朧同學雙眼。這雙眼睛現在正看著我,所以,我認為自己不能回避,必須正麵迎下他的視線。然而,我們對上的視線隨即再次分開。


    明明一口都不願意吃,朧同學卻垂下頭盯著被我們晾在一旁的聖代。原形已不複見的冰淇淋、油水分離的鮮奶油、被泡軟的穀片、變色的香蕉、陷進冰淇淋裏的年輪蛋糕,我簡直像是目睹了自己的內心世界。


    「抱歉,說了一些奇怪的話。冰淇淋融化了呢。」


    朧同學談論冰淇淋的嗓音很輕很輕,不過,這是我最喜歡的平穩、澄澈的朧同學嗓音。


    「不要緊、不要緊,稍微融化的冰淇淋才好吃。」


    總覺得再拿起湯匙慢慢挖也很惱人的我,直接捧起巨大玻璃杯的腳座,將剩下的食材倒進口中。我在內心以「看我一口氣幹了你們!嘎哈哈哈哈!」的台詞提振士氣,仰頭飲盡融化的聖代。我變得自暴自棄,感受生冷黏滑的物體通過食道、最後流進胃袋的過程。雖然覺得好像有什麽哽在喉頭,但我仍毫不在意地繼續將杯中物吞下肚。


    感受到胃袋被壓迫的痛苦後,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麽的我才猛然回神,然後發現水晶燈玻璃杯的內容物已經清空。把杯子放回桌麵正中央後,朧同學的視線也回到我身上。他微微瞪大雙眼,為我獻上隻有十根手指頭輕觸的低調鼓掌。


    「好厲害,你吃光了呢。」


    「承蒙招待。謝謝你,朧同學。很好吃喔。」


    「你沒有剩下,而是把整杯都吃光,我才應該跟你說謝謝。」


    看到朧同學朝我伸出手,我原本還以為他是想握手,但他的掌心乘著一片白色物體。我連忙修正自己因不解而微微歪頭的動作,接下他遞過來的餐巾紙。試著想象朧同學以老媽子的語氣勸導「用這個擦擦嘴」的模樣後,心情變得愉快起來。為了壓抑湧上心頭的笑意,我以小巧的動作再三擦拭嘴巴。看到這樣的我,朧同學滿意地點點頭說:


    「那我們走吧。」


    話都還沒說完,朧同學便匆匆起身。他以俐落動作直接走向收銀台的背影,看起來仿佛試圖逃離什麽。被獨自留在座位上的我,在桌麵下輕撫自己肉肉的肚子。可別出問題喔,加油,拜托你一定要好好消化——我隔著皮下脂肪向自己的內髒喊話。這是朧同學請客、難能可貴的一杯聖代,要是不好好讓它化為自己的血肉,我可會傷腦筋呢。


    看到朧同學將皮夾收進書包之後,我才從座位上起身。讓人請客的時候,一起走到收銀台前看對方結賬,是有失禮數的行為——我想起鯰子過去向我提及的淑女應有的教養。雖然已經知道那杯聖代的價錢,但我還是遵守著鯰子的教誨。此外,她還說過對方可能會趁結賬時偷偷買禮物給自己。這種情況下,就算察覺到對方有此意圖,也要佯裝成渾然不覺的樣子,等到對方將禮物遞給自己,再表現出有些誇張的欣喜反應。所以,我裝作什麽都沒看到,早一步走出店內。


    「今天謝謝你的招待。」


    「不客氣。」


    一如所想,踏岀店內的朧同學,手上捧著光看一眼,就能知道裏頭裝著甜食的白色細長紙盒。盡管覺得自己大概暫時不想再看到鮮奶油了,我仍裝作沒有察覺到白色紙盒的存在。結果,朧同學直接將紙盒捧到我的眼前。


    「呃,這個……」


    「哇啊,好開心喔,謝謝你!」


    我在胸前拍了一下手,然後在原地開心地跳了兩下。徹底展現出欣喜之情後,我伸出手,但臉上看起來有些不舍的朧同學,卻沒有馬上放開那個紙盒。


    「那個……請跟你的哥哥一起吃吧。」


    「啊!啊~哥哥嗎……說、說得也是喔,這是送給哥哥的嘛。」


    「不,因為裏頭有很多個,你也要一起吃喔。」


    「不不不!托你請客的福,我今天已經吃到肚皮都快漲破了。嗯,所以這個我就轉交給哥哥吧。對了,他今天放假在家呢。沒錯沒錯,快點回去拿給他吧。」


    為了草草帶過自己剛才那番難為情的言行,我宛如連珠炮似地開口,


    然後揪住朧同學的手腕,再次像來時那樣硬是拖著他往前跑。沒有勇氣握住他的手這一點,跟昨天的自己一模一樣。


    *


    雖然憑著一股勁把朧同學帶回自己家,但家中並不是適合招待訪客的狀態,更何況,今天的訪客還是我心愛的朧同學。做出這種選擇的我,簡直可說是不知天高地厚。印象中,我已經好一陣子沒打掃家裏,也沒看過其他家人這麽做了。


    盡管有遵守鯰子的教誨,但我現在陷入另一種進退兩難的狀態。從遠方天空傳來的蟬鳴,聽起來仿佛在催促我的動作。我將鑰匙插進大門的鑰匙孔,猶豫著要不要開門。


    「什麽嘛~原來是你啊,小春春,別嚇我啦。」


    無視我的想法,門把緩緩被轉開,大門也跟著敞開一些。哥哥的臉從門縫之中探出來。


    「你幹嘛不趕快進來啊?聽到鑰匙轉開門鎖的聲音之後,突然就沒有半點聲響,嚇得我以為是有人想闖空門呢。」


    握著剪刀當護身用武器的哥哥這麽說。這很像造型師會做的選擇。然而,他的左手握著感覺派不上任何用場的梳子,再加上身上穿的是學生時代的運動服,看起來隻給人在搞笑的感覺。


    那件豆沙紅的短褲好傷眼。哥哥現在這副打扮,足以讓他在發廊那種刻意裝帥的形象完全瓦解。再加上,他還把過長的劉海在頭頂紮成一撮銀色的衝天炮,讓比一般人更寬更高的額頭完全坦露在外。盡管已看習慣哥哥這種假日打扮,但一想到朧同學也目睹到幾乎跟我一模一樣的寬額頭,我就覺得莫名羞恥。我若無其事地用手順了順自己的劉海開口:


    「朧同學想來為昨天的事道謝。」


    「哇啊,小樁,歡迎你來~」


    看到我身後的朧同學,哥哥隨即用拎著剪刀的那隻手親昵地朝他揮了揮。大大印在運動服上的學號,現在看起來仿佛某種吉利的數字。麵對一個穿著男生製服的男孩子,還能毫不猶豫地脫口呼喚他「小樁」的哥哥,感覺有點帥氣。


    僵在原地的朧同學朝哥哥鞠躬致意。他的腰彎得一如往常的低,像是想展現昨天被哥哥稱讚的那個發旋。


    「昨天非常感謝您。」


    「不好意思呢,難得你來,我卻是這副難看的樣子。」


    「沒……沒有這回事。那個,您這樣也……很有運動氣息……」


    「喔,真的嗎?其實啊,大哥我也覺得自己說不定可以混進小春春班上參加運動會呢。不隻是運動服,我覺得現在的自己也還很適合製服耶。應該說,我有自信現在的自己穿上製服後,甚至會比學生時代更帥氣喔!」


    就算是身為血親的我,也無從判斷這番發言究竟是認真的還是在說笑。我打斷嘰哩呱啦說個不停的哥哥,下定決心將大門完全打開。


    「總之,先進來吧,朧同學。」


    「雖然家裏髒兮兮的,但你別客氣,盡管進來吧。就算不脫鞋子也沒關係喔。」


    從自己世界回到現實世界的哥哥,笑著介紹我們家的現況。


    「打擾了。」


    戰戰兢兢踏進玄關的朧同學,以氣若遊絲的嗓音開口。我將隨意丟在地上的鞋子往左右撥開,清出一條路,等待朧同學登陸我們家。


    原本早已看慣的玄關,現在讓我覺得有點新鮮。沐浴在燈光下的朧同學,白皙的臉蛋變得紅撲撲的。直到這時,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原來我家玄關用的是暖色係的燈泡。


    「那個……大哥,雖然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但不嫌棄的話,請收下這個。」


    朧同學畢恭畢敬地將捧著紙盒的長長雙臂伸向前方。哥哥以手刀在空中劃了三下(注),做完這種大叔級的冷笑話表演後,才速速接過朧同學獻上的貢品。


    注:相撲力士在比賽獲勝後,領取獎賞前會做的動作,用以向三位神明表示敬意。


    「哎呀,真不好意思。那麽,哥哥就心懷感激地收下了喲。」


    偶爾會從哥哥嘴裏迸出來的女性化用語,在這一刻爆炸了。但朧同學看起來並不在意哥哥的粗神經言行,隻是忙著把脫下來的鞋子排放整齊。他甚至連我脫在一旁的鞋子都幫忙擺好。融洽地並排在一起的大小雙皮鞋,在燈光照耀下散發油亮的光芒。


    「小春春,帶小樁去你房間吧,我再端飲料給你們。」


    「咦咦?」


    原本打算在客廳招待朧同學喝茶的我,不禁為這個提議高聲驚叫。眼前的哥哥和朧同學都圓瞪著雙眼,我想,我的眼睛應該也圓瞪到不輸給兩人的程度吧。每天隻要一有閑暇時間,我的腦袋總會被朧同學給填滿,但至今,我可從未編織過招待朧同學到自己房間裏的美夢。


    「不要緊、不要緊!泡茶這點小事我也做得來啊。」


    哥哥以巨大手掌推著我的肩膀往前,我隻好無奈地踏上前往自己房間的走廊,朧同學理所當然地從後方跟上來。我走在最前頭,後方是催促我前進的哥哥,最後是跟著我們走的朧同學,是會讓人聯想到rpg類電玩遊戲的直線隊伍。


    來到房間外頭後,哥哥懶洋洋地拋下一句「請慢慢享受~」然後脫隊。隻剩下兩名成員的隊伍,令人有些不安。朧同學往前一步,規規矩矩地填補了哥哥離開後留下的空隙。


    現在,我的房間裏是什麽樣子來著……我一麵挖掘早上從床上彈起來時的記憶,一麵將手伸向門把。總之,得先把脫下來之後隨意扔在床上的運動服藏起來才行。把以前的舊運動服當成居家服,是我家代代相傳的做法。我國中時代的那套運動服,早已是滿布毛球的狀態。


    除此以外,我想不到有什麽特別不能讓朧同學看到的東西。裏頭隻是個電玩遊戲、漫畫、cd和dvd堆放得亂七八糟的無趣房間。仔細想想,從小學時代以來,這點似乎一點都沒變。


    我打開房門,在招呼朧同學入內前,自己先鑽了進去,以若無其事的動作將大剌剌扔在床上的綠色運動服藏進毯子下方,再把沒收起來的電玩主機推向角落、看到一半的漫畫放到桌上,最後將坐墊放在這個清空的區域裏。


    「來,請坐請坐。」


    朧同學戰戰兢兢地坐在我準備的坐墊上。這種亂糟糟的房間,感覺比較適合隨便躺在地上或是盤腿坐著,但朧同學竟然選擇跪坐。挺直背脊的他,一雙眼睛不安分地轉來轉去,毫不客氣地觀察這個滿是幼稚嗜好的房間。


    我有種仿佛內心世界被他看光的羞恥感,但另一方麵,不可思議的是,能讓朧同學看到這個將我的一切濃縮起來的房間,也讓我有些開心。


    「對不起喔,我的房間很髒亂。雖然東西亂七八糟的,但請你別在意,放鬆心情休息吧。」


    我將自己的坐墊放在跟朧同學有一段距離的位置,挑戰不習慣的跪坐。那雙骨碌碌打轉的黑色眼珠,最後停留在我身上。明明朝我點頭了,但朧同學仍緊張得不停吞口水,直挺挺跪坐著,看起來完全沒有放鬆。想到自己讓他呼吸這個房裏滿是灰塵的空氣,連我都忍不住情緒緊繃。


    「爸媽總是忙著工作,幾乎都不在家。而且我爸經常必須隻身出差,所以連家都很少回。」


    「那麽,你總是一個人在家嗎?」


    「嗯。頂多是哥哥偶爾在家而已,像今天這樣。所以,你不用太客氣,放輕鬆一點吧。」


    朧同學眨了幾下眼。原本是為了緩解他的緊張情緒而說的這句話,似乎引來他的同情。正當我想開口辯解時,朧同學以沙啞鼻音道出的「這樣的話,我以


    後常常來玩吧」讓我把還沒說出口的話吞回肚裏。明明沒接到邀請,卻突然厚臉皮地表示「以後要常常來玩」的朧同學,臉上帶著不太自然的笑容。年幼的時候,因為父母經常不在家,我總覺得這個家好大好大。現在,那種情感再次於腦中浮現,我感到鼻腔深處湧現一陣酸楚。


    「久等了~茶泡好囉。但其實是果汁啦。」


    房門在沒有任何前兆的情況下被打開,來訪者胸前的四個數字跟著映入眼簾。沒有敲門就踏進來的哥哥,不是用托盤承載裝了果汁的玻璃杯,而是靈活地以單手握著兩隻杯子。他的另一隻手拿著一個神秘的黑色小盒子。從兩隻手都沒空著的狀態來看,哥哥八成是用腳開門的吧。怎麽這樣啊?


    「來,盡情大口喝吧,這是不限時的喝到飽喔。」


    「哥,你手上那個黑色的盒子是什麽?」


    「喔,這個啊。因為我最近買了新的,這個舊的就用不到了,但想丟掉又舍不得,真傷腦筋呢。如果你願意收下的話,等於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喔。」


    哥哥晃著頭上的衝天炮迅速說明完畢後,對我和朧同學展示那個盒子。仔細觀察這個看起來很堅固的四方形盒子後,我發現自己看過它。這是哥哥以前使用的化妝箱。印象中,哥哥從這個小小盒子裏掏出各式各樣化妝工具的樣子,就好像在變魔術一樣,讓我感到新奇不已。


    「用這個來練習化妝怎麽樣?看著自己的化妝技巧慢慢成長,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喔。」


    哥哥將原本舉在半空中的小盒子遞給朧同學。或許是已明白盒子裏裝著什麽東西了吧,雖然沒有出聲,但朧同學的唇瓣彎起,滿溢著感激之情。盡管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瞪大到快要掉出來,原本跪坐著的屁股也跟著抬起,不過朧同學仍隻是重複著嘴巴一開一闔的動作,既沒有說話也沒有伸出手。於是,我取代拘謹的朧同學接下那個盒子。


    「謝謝你,哥哥。」


    「嗯,看到它還能派上用場,真是太好了。雖然是我用過的二手貨,但請你盡情使用吧。」


    哥哥一派輕鬆遞給我的盒子,遠比我想象的要來得沉重。盒子差點摔到地上的時候,抬起上半身的朧同學迅速伸出手幫我扶住它。彼此手指接觸的感覺,以及逼近眼前那雙強而有力的眼眸,打亂我的心跳節奏。死盯著小盒子看的朧同學,臉上露出比忘記帶東西而被老師斥責時更加嚴肅的神情。


    我因為無法承受朧同學突然靠近而放開手,於是,小盒子順理成章成為朧同學的所有物。他看著捧在掌心的盒子,嘴巴因為感激而張成大大的圓形。


    「那麽,哥哥要稍微出門一下。你慢慢坐喔,小樁。」


    「好的,真的各方麵都很感謝您。」


    朧同學特地起身,以雙手揣著小盒子,朝哥哥深深一鞠躬。因為不習慣跪坐而雙腿發麻的我,維持坐姿隨口問了一句:


    「你要去參加運動會嗎?」


    「小春春,你這傻孩子,哪有運動會在這種傍晚舉辦啊?」


    「既然這樣,你記得換一套衣服再出門喔。」


    「好好好,我知道。我會順便買晚餐回來,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吧,小春春。好啦~要買什麽回來才好呢~喔,對了!久違吃個豬排咖喱便當也不賴嘛~」


    拋下充滿生活感的發言後,哥哥便意氣風發地離開房間。隔著房門,「今天的晚餐吃便當~小春春最喜歡的豬排咖喱便~當~」的歌詞,搭上一段聽起來心情極佳的旋律傳來。真希望這隻是我的幻聽。


    啊啊啊,很丟臉耶。豬排咖喱這種食物,感覺像是貪吃鬼的代名詞。這下子,我不隻喜歡還是最喜歡豬排咖喱的事實,不就被朧同學知道了嗎?我明明也很喜歡布丁、草莓或是棉花糖這類很像女孩子會喜歡的可愛食物啊。看上去是一片茶褐色,沒有任何可愛要素,仿佛充滿了貪婪欲望的豬排咖喱——為什麽偏偏隻爆料我喜歡這種食物呢?


    我抬起視線。揣著小盒子起身的朧同學,仍站在原地凝視哥哥離開後的房門。他白皙的臉頰微微鼓起,整齊的門牙從唇瓣間探出。隻是靜靜望著房門的朧同學,在我看來露出了笑容。


    「吃完豬排咖喱便當後,把我剛才送的蛋糕當成飯後甜點吧。」


    那是個像在跟鈴木同學互開玩笑的活潑嗓音。哥哥從遠處傳來的豬排咖喱便當之歌進入尾聲時,朧同學嘴角浮現的笑意變得更深了。雖然是一臉認真的表情,但他微微上揚的嘴角現在再次往上,眼尾則被上揚的嘴角牽引而下垂。將上排門牙輕輕抵著下唇後,圓潤的雙頰浮現淺淺的酒窩。


    這一連串微笑的動作,我透過窗戶倒影看過多少次了呢?咬著下唇露出羞澀的笑容——這是朧同學第一次在我麵前展現這個習慣。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就算死了也無所謂。就算現在死了,會讓我吃不到豬排咖喱和朧同學送的蛋糕,我也毫無怨言。


    我喜歡朧同學的一切,不過,最喜歡的還是他的笑容。因為實在是太喜歡、太喜歡、喜歡到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程度,所以,看到朧同學的笑容蒙上陰霾時,我的視野也會跟著變得模糊。如果我繼續哼唱哥哥那首豬排咖喱便當之歌,朧同學是不是就願意一直維持現在這種令人憐愛的表情呢?


    在我思考這種愚蠢的事情時,本應凍結的胃袋,現在卻傳來陣陣刺痛感。


    *


    到玄關送朧同學離開後,在大門關上的瞬間,我聽到後方傳來類似水聲的滴答滴答聲。大概是哥哥又沒把水龍頭關緊吧——我沒好氣地這麽想著,朝廚房跑去,但隻看到布滿白色水痕的幹燥水槽。我去檢查洗手台,但也沒看到水龍頭在滴水。我順著聲音來源在家中徘徊了片刻後,才發現自己白忙了一場,因為那是時鍾秒針發出來的聲響。


    時間是六點四十五分。基於「我得在晚飯時間前回家」這種孩子般的理由,朧同學沒有打開方才如獲珍寶似地揣在懷裏的盒子,將它留在我房裏就離開了。


    為什麽隻是少了一個像他那麽文靜的人,周遭就會突然冒出各式各樣的聲音呢?不隻是時鍾的滴答聲,今天,感覺連冰箱的運轉聲都格外響亮。即使明白了聲音的來源,秒針的滴答聲仍不停在耳邊盤旋,仿佛在催促我跟時間賽跑,讓我很想掩住耳朵。明明隻要打開電視就好,我卻覺得浪費而不願這麽做。我返回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把自己幽禁在狹窄的密室裏。


    我沒有靠近平常總愛賴在上頭的床鋪,而是對著使用者已經離開的坐墊再次跪坐下來。在這個塞滿雜物、讓人呼吸困難的狹小房間裏,跟窗簾有著相同雲朵花樣的坐墊,是唯一鮮明得仿佛能粉碎這個空間的東西。看著放在一旁、裏頭果汁還有剩的玻璃杯,我嚐試自言自語了一句:「看來,要把這些東西收走很難囉。」


    朧同學遺留在這個房間裏的痕跡,我沒有果斷到能夠俐落抹去它們的程度。老實說,我甚至暫時不想把窗戶打開,不想讓有朧同學氣息環繞的室內空氣泄漏出去。我今天不想再接收任何視覺情報,隻想讓朧同學的殘像滿滿黏在自己的眼皮內側,然後就這樣一覺睡到天亮。我甚至希望胃袋的痙攣和鈍重的疼痛感不要消失,或許有點異常吧。


    契機是某次的換座位。


    我碰巧換到在鯰子後方,且是老師比較不會注意到的靠窗最後一個座位。為這樣的座位安排感到開心的我,完全沒有注意隔壁坐著誰。不過現在想想,其實預兆曾經出現過。在新的座位上就坐的瞬間,我的腦裏變成一片靛青色的世界。明明不是會為了夏天到來而興奮的人,我的大腦卻沒有停止描


    繪過大海。


    換座位過了三天後,我才想到有可能是因為靠窗座位距離天空比較近的緣故。我愚蠢的腦細胞,八成是把天空的藍和大海的藍混在一起。


    這時,我第一次瞥見朧同學落在窗上的倒影。原本隻是想眺望窗外的天空,但朧同學倒映在窗上的側臉阻斷了視線。從窗外灑進來的陽光,像要狙擊朧同學似地全都直接落在他身上。沐浴在陽光下的他,看起來仿佛跟天空同化,成了透明的存在。


    那張側臉突然轉正。似乎是對我持續眺望的窗外景色感到好奇,不經意做出的一個動作。這時,清晰的大海香氣從隔壁座位傳來。


    這一瞬間,朧同學君臨了我的世界。原本形象模模糊糊的「朧樁」這號人物,和我腦中持續描繪的大海合而為一之後,瞬間有了明確的輪廓。我自己也不明白具體理由為何。喜歡狗的人,在路上看到狗的時候,目光總會不自覺被吸引,或許就是類似這樣的心境吧。我或許原本就喜歡這個人。雖是突然湧現又是第一次體會到的情感,但我意外地能夠接受。


    帶有幾分神秘色彩的大海香氣,原來是防曬乳的味道——即使是明白了這一點的現在,這份情感仍無法消退,讓我相當困擾。我不喜歡膚色白皙的男孩子,更不用說比身為女孩子的我更白的男孩子。我也不喜歡在意膚況、感覺很娘娘腔的男孩子。然而,我卻將人生首次湧現的愛意,獻給這樣一個男生。我的心,就這樣被那個連性別是不是男性都很可疑的男生奪走了。


    「你這個初戀小偷……」


    我對朧同學剛才跪坐在上頭的坐墊這麽輕喃。明明是在怒罵,臉頰卻擠出一個傻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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