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遞給朧同學那袋滿滿的土產,現在引發一件大事。為了表達謝意,朧同學竟然說要招待我吃晚餐。也就是說,我會被邀請到他家作客。盡管我再三表示母親隻是把家裏吃不完的蔬果硬塞給他,所以完全不需要道謝,但朧同學不肯讓步。他以「我母親說要好好展現一下自己的廚藝」試著說服我,反而更讓我腦袋一片空白。去朧同學家拜訪,還要跟他的父母一起吃晚餐——光是想象,我整個人就快要爆炸了。


    送朧同學土產的人是母親,所以去他家作客的人應該也是母親才對——這樣跟母親無理取鬧到最後一秒鍾的我,最後還是硬著頭皮前往跟朧同學約好碰麵的車站。感覺一不注意,我就會同手同腳走路。平常那麽容易出汗的身體,現在卻變得冰冷而僵硬。來自水泥的熱氣,以及幾乎灼傷人的夕陽,今天都無法影響我的身體。或許是因為這樣,就連紅綠燈的號誌轉換了,我都沒注意到。


    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勁,我竟然把在衣櫃裏沉眠已久的蕾絲洋裝挖出來穿上。這或許就是讓我的一舉一動變得反常的原因吧。再不然,就是因為在走過來的路上,我一時興起買了潤色護唇膏,還將它塗在自己幹燥脫皮的嘴唇上。不對,應該是洋裝和護唇膏相乘的效果……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讓我無法平靜下來的最關鍵原因出現了。


    從短袖polo衫伸出來的長長雙臂,看起來炫目不已。那是一件藍色和白色交織成大理石紋樣的polo衫。看到那仿佛象征著朧同學錯綜複雜的內心世界的花樣,我一瞬間屏息。站在車站正前方的他朝我揮手。他的手在腦袋瓜旁輕快搖晃,而且是雙手一起。


    原本快步走在我前方、看起來在趕路回家的西裝大叔,轉頭朝四周張望了幾下,或許是想確認朧同學是在朝誰揮手。他揮手的方式,就是這麽令人感動,連我都忍不住確認了自己後方,因為我實在不太敢相信那充滿歡迎之情的雙臂在朝自己揮舞。我後方沒有揮手回應朧同學的其他人存在,再次望向前方時,發現朧同學揮手的動作變得更大了。搖來搖去、搖來搖去,不停搖晃的掌心。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樣的光景。


    *


    朧同學的家,有著跟我想象中相差甚遠的外觀。我們踏上一條散步的野貓比行人更多的平靜小巷,前進了十分鍾左右後,抵達讓我有些意外的小小公寓。在我的想象中,朧同學家應該位於大門全數附帶自動鎖設計的高聳電梯大樓裏,而且必須乘著半透明的時髦電梯往上,直達最頂樓那層。因為朧同學總是散發著住在這類高水準住宅裏的人才會有的優雅,所以我作夢也沒想到,他的生活空間竟會在一棟如此迷你的公寓裏。


    塗上厚厚一層米色油漆、共兩層樓高的這棟公寓,跟目前獨自外派的父親一個人居住的地方有幾分類似。有的房間采用向日葵花圈裝飾的門牌,散發出滿滿的季節感;有的房間則是報紙多到從玄關大門溢出來。這種落差甚大的氛圍,跟父親短租的住處幾乎一模一樣。


    「我家在這裏。」


    朧同學在一樓的左側停下腳步。他家玄關旁的格子窗上,有一整排的迷你仙人掌盆栽。看到這一幕,我才突然湧現「這裏就是朧同學家啊」的真實感。頂端開著小巧鮮紅色花朵的仙人掌們相當可愛。等距離排放的六個盆栽,想必是朧同學布置的吧。


    「是說,很難得看到你這樣盛裝打扮呢。」


    朧同學圓瞪雙眼,仿佛現在才注意到這一點。他不同於表情的平淡嗓音,也讓我仿佛現在才注意到,自己今天身上這襲服裝,正是我平常一直避免、十足像個女孩子的打扮。我今天真的有哪裏不對勁。為了掩飾自己的愚蠢,我以雙腿夾住飄逸的裙擺。真希望能將高漲的情緒一並封印起來。


    「就是說啊。很奇怪對吧?不適合我。」


    「沒這回事,我隻是有點驚訝而已。」


    「因……因為!我覺得如果穿成平常那樣來拜訪,實在不太妥當……」


    「我也很歡迎走運動路線的你來家裏玩啊。」


    「要到別人家中叨擾的時候,我好歹得變身成華麗的小春春才行!」


    「沒關係啦,來我家不需要顧慮這麽多喔。」


    朧同學的嗓音終於恢複了正常的抑揚頓挫。再次審視我跟華麗一詞相距甚遠的穿著後,他的臉頰上浮現了酒窩。不過,在一句「噢,話說回來……」之後,他以食指抵住下唇,臉上的笑容也跟著縮回。盡管語氣像是順帶一提,表情看起來卻很謹慎。


    「那個啊,我沒有父親,也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家裏隻有我跟母親兩個人。」


    現在這種時代,母子相依為命的單親家庭早已不稀奇。看著一臉嚴肅地告訴我這種事的朧同學,我總覺得有幾分不舍,但也莫名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支撐著單親媽媽的孝子,跟朧同學給人的印象完全吻合。


    「哦~這樣啊,那我得好好跟伯母打招呼才行呢。」


    明白問題不在我一身少女風的穿著後,盡管這種想法不太好,但我還是暗自鬆一口氣,然後鬆開雙腿,以雙手撫平方才被夾住的裙擺上頭的皺褶。


    「雖然我家很小,但請進吧。」


    大門輕輕敞開的瞬間,一股舒適的冷空氣迎麵而來,同時,某種不熟悉的氣味跟著竄進鼻腔。這是不同於生活氣味、一般家庭恐怕很難醞釀出來的獨特味道,讓人聯想到百貨公司一樓的女人香。


    盡管外觀幾乎一模一樣,但這個家從入口開始,就已經跟我父親承租的套房天差地遠。明亮到讓人不禁擔心起電費的玄關,盡管燈光徹底照亮每個角落,卻看不到半點灰塵。因為這個空間過於潔淨,讓我鞋子上的汙痕格外突出。鼓起幹勁換上洋裝卻沒注意到腳下的我,現在仍穿著平常那雙腳跟處磨損的球鞋。


    「打擾了。」


    我迅速踏進玄關,將髒兮兮的球鞋並排後,像是要把它藏起來似地推向角落。朧同學拿了一雙拖鞋給我。我們家從不曾拿拖鞋給客人穿過。深深感受到家教不同的我,決定下次要買一雙朧同學專用的拖鞋放在家裏。


    「歡迎你,小春春。」


    正當我享受這雙長毛拖鞋毛茸茸的觸感時,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聽到不認識的人這麽親昵地呼喚自己,我的心髒開始跳得比平常更加快活。那個聲音高亢而清澈,跟朧同學總是帶點鼻音的嗓音不同。明明還沒自我介紹,卻被對方以名字呼喚的異樣感,隨即轉變成害羞的感覺。在麵對自己的母親時,朧同學或許也是大方地稱呼我為「小春春」吧。


    比想象中更快跟伯母麵對麵,令我不禁咽下一口口水。做好準備轉身後,麵前是一位讓人眼睛一亮的美麗女性。她有著跟「母親」一詞不相襯的美,粉紅色針織衫與黑色長裙的搭配,盡管一點都不搶眼,卻散發出一種雍容華貴的氣質。這樣的女性,就算大方走在哥哥任職的發廊外頭那條時尚大街上,也絕不會突兀。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不可思議地覺得自己仿佛在某處見過她。


    「晚安,打擾了。」


    聽到我的第一句話,眼前這名女性緩緩歪過頭朝我微笑。微卷的褐色發絲,配合她歪頭的動作緩緩流泄於肩頭。比起剛剛站在公寓外頭的時候,眼前這個人就是朧同學母親一事,更讓我沒有真實感。


    之所以莫名感受到一種難以親近的氣質,並不是因為我無法判讀她隱藏在完美妝容下的表情。明明看到對方朝我微笑,不知為何,我卻遲疑著是否要同樣回以微笑。伯母的雙眼帶著一種力道。被濃密睫毛包圍的瞳孔,看得我有些發疼。隱藏在微笑中的強烈視線


    貫穿了我,讓我幾乎被一種無法言喻的疏離感給擊潰。為了揮別這樣的感覺,我盡可能以活潑的嗓音開口。


    「您好,我是山本小春。今天非常感謝您招待我來。」


    「我才是呢。前幾天收到那麽多美味的蔬果,真的非常感謝。」


    道出在腦中反複練習過好幾次的問候之後,我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了。伯母臉上依舊掛著動人的笑容,目光卻變得愈來愈犀利,像是在評定我這個人。我總覺得,自己對朧同學單方麵的好意仿佛被她看穿了,不禁垂下視線。這時,一個溫暖的觸感撫上我的頭頂。


    「謝謝你一直跟我們家的樁樁這麽要好。」


    伯母摸著我的頭,以格外甜美的嗓音這麽表示,感覺像是在稱讚一隻聽話的小狗。不過,我不覺得討厭。最重要的是,我很喜歡「樁樁」這種叫法。喜歡到必須拚命壓抑想要噗嗤一聲笑出來的衝動。不過,朧同學的身影進入視野後,我再也忍不住地笑了出來。以怨恨眼神盯著伯母的那張臉上,很明顯表示出「都說不要叫我『樁樁』了吧」的抗議。


    「哎呀哎呀,怎麽啦?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


    「還不是因為你叫我『樁樁』。」


    朧同學嘟起嘴,代替忙著偷笑的我草草回應。或許是明白我突然笑出聲的理由了,伯母挑高眉毛跟著笑了出來。她清澈的笑聲,將我心中的不安一口氣吹散。朧同學也看似放棄地將噘起的嘴唇恢複原狀。


    看到浮現在這兩人臉上的酒窩,我才猛然明白了。我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對伯母似曾相識的神秘感覺了,因為眼前這兩張笑臉實在太相似。


    「請進來吧。」


    算準我笑聲停下來的時間點,伯母替我打開通往客廳的門,裏頭是一片整潔明亮的室內空間。以米黃色係統一的家具,雖然設計比較簡樸,卻和這個不會過度寬敞的客廳融為一體。隻能容納兩人的小型沙發,讓這裏看起來像是為新婚夫婦打造的房間。充斥在客廳裏的時髦氛圍,甚至足以讓放在小型餐具櫃上的膠帶,看起來像一塊年輪蛋糕。這裏完全感受不到隻有兩個人住的寂寥。


    「小春春,來洗手吧。馬上就要吃晚餐了。」


    將視線拉回朧同學身上後,我看到另外敞開的那扇門後方,有一台矮矮的洗衣機。原本以為裏頭是收納空間的那扇狹長門扉,原來通往浴室。朧同學拾起肥皂,然後縮起肩膀往右靠一步。也不用兩個人同時肩並肩地洗手吧?盡管內心感到坐立不安,我仍老實地和朧同學一起站到洗臉台前方。為了避免撞到他,我同樣縮起肩膀,然後扭開水龍頭。朧同學把搓好的一大坨肥皂泡泡分給我。在我盯著那塊新鮮又輕飄飄的白色塊狀物看得入迷時,一個不習慣的嗓音在浴室裏回蕩。


    「樁樁,至少開個燈呀。」


    「外頭的天色還沒有那麽黑,沒關係啦。」


    「不可以,要在明亮的地方好好把手洗幹淨才行。」


    話還沒說完,浴室裏瞬間變得明亮起來。被燈光照亮的朧同學,像是在跟鏡中的自己玩瞪眼遊戲那樣板著臉。看到他的表情,我的眉頭也不自覺地皺起來。


    「真是的,樁樁從以前就很喜歡灰暗的地方,讓我好傷腦筋喲。就連洗澡的時候他都不開燈呢。」


    看到在鏡中對我笑的伯母,我隻能回以曖昧的笑容。當事人則是帶著一臉不關己事的表情,將手上的泡沫衝掉。朧同學討厭曬黑,所以,對於他喜歡暗處一事,我也不覺得奇怪。然而,我無法隨意將這件事聽過就忘。


    我絕對無法在不開燈的情況下洗澡,就連在洗頭時閉上眼睛的短暫時光,有時都會讓我害怕至極,更不用說在一片黑暗的浴缸裏泡澡,這樣感覺會無法逃離「無數隻手突然從水麵竄出,將自己拖進排水溝裏」的妄想。這可不是我特別膽小的緣故。獨自待在空蕩蕩的家裏一久,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膽小。所以,朧同學也——


    在我試著解讀朧同學獨特的入浴方式的真正用意時,一陣奇特的咕嚕聲阻斷我的思考。我的心髒猛地抽痛一下。來回撫摸自己平坦腹部的朧同學並沒有露出害臊的笑容,隻是麵無表情地開口。


    「我肚子餓了。」


    「好好好,那我們趕快來吃飯吧。」


    朧同學幾乎近在耳邊的胃袋鳴叫聲,是個仿佛內部有一男一女正在展開激烈戰鬥、令人坐立不安的聲響。


    *


    套上有著滿滿荷葉邊的圍裙後,伯母陸陸續續將盤子端上桌。我完全沒有出手幫忙的分,隻能為她俐落的身手震懾不已。坐在朧同學旁邊的我,挺直背脊觀看小小一張餐桌逐漸被料理淹沒的過程。


    沒想到這天的晚餐會是豬排咖喱。我愛吃豬排咖喱一事,竟然已經傳到伯母耳中了嗎?看著裝在昂貴餐具裏魅力滿點的褐色,我簡直要恨死哥哥了。


    伯母特地煮了我喜歡的料理,這樣的心意讓我很開心。不過,豬排咖喱是相當費功夫的一道菜。無論是豬排或咖喱,就算分開也能單獨當成一道菜。為我這種人熬煮咖喱又炸了豬排,真的讓我很不好意思。真要說起來,我母親會炸豬排也會煮咖喱飯,卻從不曾為我煮過豬排咖喱。在我家,豬排咖喱是買來吃的東西。


    「久等囉。來,開動、開動吧。」


    在客廳和廚房之間來回穿梭的伯母,在我正對麵的座位坐下,像要炒熱氣氛似地拍起手來。她打著不像是剛完成費時料理的人會打的輕快拍子,輕輕左右搖晃著頭,是讓人很想在旁邊加上「拍拍拍」或「興奮興奮」之類擬態詞的可愛動作。這種開始吃晚餐的方式真是太活潑了。


    「我要開動了。」


    朧同學在胸前雙手合十,然後閉上雙眼。看到他這麽做,原本亢奮的伯母也停下動作閉上眼,整個客廳安靜到幾乎能聽見咖喱竄出嫋嫋熱氣的聲音。被獨自丟下的我,連忙模仿他們將雙手合十。


    「好啦,請用。我煮了很多,你可以盡管吃喲。」


    打破沉默的是宛如歌聲般的活潑嗓音。張開雙眼後,伯母再次恢複成表情生動的興奮狀態。說話時,比起嘴角,她的眉毛動得更靈活,光是看著這樣的伯母,我的表情也不禁跟著一起扭動。


    「我要開動了。」


    這麽宣言後,我最先享用的,是表麵有著花草雕刻的玻璃杯裏的開水。我啜飲一口,壓抑因嗆到而想要咳嗽的反應。這杯無色透明的水,竟有著柑橘係的果香。因為強忍著沒有咳嗽,嗆到的水湧上鼻腔,讓我的雙眼比喉頭早一步被水分潤澤。連一口水都無法好好喝,看來,我的身體或許遠比我想象的更緊張。


    我邊祈禱水不要從鼻子流出來,邊將湯匙探入咖喱之海。仔細看的話,可以發現在海中沉睡的馬鈴薯、紅蘿卜和洋蔥,全都呈現完美的四方形。跟我母親煮的那種隻有馬鈴薯異常大塊的咖喱,以及便當店那種蔬菜全都融在醬汁中的咖喱,隨即分出高下。


    受到文化衝擊的我,終於把朧家的咖喱送進口中。我提高警戒,避免再次將食物嗆到鼻子裏,同時細細咀嚼著。光想到這就是將朧同學養育長大的滋味,我的雙眼便再次蒙上一層水氣。嚐起來完全沒有肉感的豬排,幾乎讓人懷疑是不是不小心誤把蒟蒻拿去油炸。醬汁的味道,則是淡得讓人猜想恐怕是錯估了水的分量。然而,這一切嚐起來都是那麽高雅。愈是咀嚼、咀嚼、咀嚼,味覺就變得愈敏銳。


    「怎麽樣?合你的胃口嗎?我其實不太擅長做菜呢。」


    看到我一口吃了這麽久,伯母不安地眯起雙眼望向我。


    會在吃飯時不停叨念「讚讚讚」,甚至還因此被哥哥嫌吵的我,現在竟然當著廚師的麵沉默地用餐。發現自己的失態後,我連忙咽下口中的食物。


    「沒這回事,很美味呢!非常、超級美味!是高級日式餐廳的味道!」


    「我想,高級日式餐廳應該不會提供豬排咖喱喔。對了,小春春,你也吃點這個吧。」


    冷靜吐槽後,朧同學用自己的筷子將沙拉夾到我的小碟子裏。他將萵苣、番茄、小黃瓜、酪梨和蝦子等不同食材一一分裝到碟子裏。伯母邊點頭,邊滿意地觀察他夾菜的優雅動作。即使當著母親的麵,仍能毫不猶豫地做出可能造成間接接吻的行為,這樣的朧同學果然是個女孩子。盡管明白這一點,我卻有些呼吸困難。


    「來,請用。」


    「謝……謝你。」


    我將複雜的心情和水嫩的蔬菜一同送進胃袋。從剛才就覺得吃什麽都沒味道,想必不是伯母的料理本身的問題。是這段非日常過頭的時光,讓我的味蕾無法正常運作。盡管空調讓身體十分涼爽,我的腦袋卻一直像是發燒般熱烘烘的。


    「沙拉也非常好吃。」


    「太好了~你不要客氣,盡管吃喔。對了對了,我們家有很多種沙拉醬呢。我喜歡芝麻口味,樁樁則是喜歡青紫蘇口味。你偏好哪種口味呢,小春春?挑選自己喜歡的用吧。」


    俐落地將多瓶沙拉醬並排在桌上後,伯母終於也開始吃飯了。不過在用餐途中,她依舊滿麵微笑地看著我。我不會覺得尷尬,但還挺害羞的。每次四目相接的時候,我總會忍不住輕輕點頭,伯母原本淺淺的微笑則會擴大。因為過於拘謹,我的味蕾再也嚐不出任何味道。但為了回應伯母的期待,我必須再吃一碗才行。於是,我將大碗的豬排咖喱,以及應該是青紫蘇風味的沙拉努力送進口中。


    現在,餐桌上隻剩下湯匙碰撞碗盤的聲音。是說,從剛才開始,這個鏗鏘鏗鏘的聲響好像也太頻繁了一點。無論是在學校或我家,吃東西的模樣都相當秀氣的朧同學,現在竟然在吃咖喱時發出這樣的噪音,令我難以置信。


    見到在母親麵前吃相相當活潑的朧同學,讓我將他跟大口扒著巨大便當的鈴木同學身影重疊在一起。我並沒有因此感到不快。無論他的吃相多麽粗魯,就算是朝我的盤子打了一個大噴嚏,我也隻會湧現「謝啦鹽味!」的感想,若無其事地繼續用餐。我有這樣的自信。不過,無論是對朧同學或是對我來說,這絕對都不是一件好事。因為,朧同學想必是為了避免讓母親察覺到內心的那個自己,才故意吃得這麽豪邁吧。


    「你看看你,樁樁。吃東西的時候,要安靜一點才對呀。」


    「瑞物以(對不起)~」


    「真是的,嘴巴裏頭有食物時不要說話啦!」


    被母親糾正的朧同學,像個惡作劇被發現的孩子縮起脖子。盡管覺得這樣的表情不適合他,我仍無法移開視線。原本味道就偏淡的咖喱,現在在我口中變得徹底無色無味。我將手伸向玻璃杯。理應帶著清爽香氣的白開水,現在,也隻成了我喉頭的重擔。湯匙撞擊盤子的清脆聲響沒有停止。感覺朧同學好像慢慢變得再也不是他,讓我很害怕。


    在學校遇見的朧同學,放學後造訪我家的朧同學,以及現在坐在我眼前、待在自己家裏的朧同學,我見識過各種不同的他,還像是跟蹤狂那樣執拗地觀察至今。不過,我總覺得真正的朧同學,仿佛不存在於任何地方。


    在無人能發現的內心深處,想必有另一個真正的朧同學。這個在語尾加上不自然的「咧」、在一片黑暗中洗澡、吃飯時不斷用湯匙碰撞盤子、嘴唇上沾滿咖喱的他,正奮力抵抗一道無法跨越的大浪。無論再怎麽拚命發揮想像力,我都無法計算持續掙紮的朧同學所承受的痛苦。不過,隻有一點我可以確定——再這樣下去,朧同學總有一天會溺水。


    *


    迎麵而來的溫熱空氣,讓我實際感受到非日常的那段時光已經落幕。我離開活潑過頭的餐桌,來到太陽下山後被陰鬱空氣籠罩的外頭。在間隔距離很長的路燈下方,隻看得到振翅舞動的蛾群。野貓隨處可見的小巷子,現在已然隻剩一具空殼。明明是幾小時前才剛走過的路,現在看起來卻是完全不一樣的光景。


    『你是男孩子啊,得送小春春回家才行。』


    要是沒有伯母這句話,我八成會迷失在這些巷弄中,陷入哭喪著臉被飛蛾包圍的窘境。然而,可以的話,我實在不願看到伯母毫不猶豫地說出「男孩子」三字。盡管擁有足以看穿我本性的犀利眼神,她卻沒有發現朧同學的秘密嗎?


    無法好好整理的思緒在腦中散落各處,塞得滿滿的胃袋,則是讓整個身體變得好沉重。因為一不小心就會走散,我緊緊跟在作為路標的那件大理石紋樣的polo衫後方,有時還得小跑步才能跟上。毫不畏懼地在錯綜複雜的夜路上輕鬆前進的朧同學,看起來無比可靠。


    「對不起喔,還讓你特地出來送我。」


    「沒關係、沒關係,因為這附近的路很容易搞混呢。再說,我是男孩子嘛。」


    或許是因為說得太用力了,講到「男孩子」三個字時,朧同學的嗓音完美地破音了。我抬起頭,發現朧同學壓低視線望向我。他的眼尾是下垂的,但因為眉毛也一並下垂,所以表情讓人無從判別他是想笑或是想哭。


    「你沒跟伯母坦白事實啊。」


    「嗯,對啊。」


    像是在聊別人事情那樣簡潔地回答後,朧同學摸了摸自己小瓜呆發型剃得短短的發尾。讓人脫力的唰唰聲回蕩在寂靜的夜路上。


    「要是跟馬麻說出真相,我覺得她會因此自責。是不是不應該為我取『樁』這種名字?是不是因為我沒有父親的緣故?是不是因為自己在酒店上班,讓我過度見識到花蝴蝶的世界,才會變成這樣?馬麻一定會這樣思考各種理由。而且,我也不希望她湧現『為什麽沒能把樁生成女孩子』這類想法,為此獨自後悔。我很明白,這並不是任何人的錯。所以,我選擇不說。不是不能說,隻是不說而已。」


    放棄撥弄頭發的朧同學,嗓音平靜到令人背脊發冷的程度。聽到他毫不害臊地稱呼母親為「馬麻」,我原本以為隻是不小心口誤而已。不過,那順暢的語句表達,聽起來又像是一開始就決定這麽說。至今,他或許一直都是這麽說服自己,然後一直獨自煩惱著。


    我總是把自己矮小的個頭怪罪到母親身上,有時甚至會因此恨她。這種情況下,我通常會連沒有把高挑身材的基因遺傳給我的父親一並憎恨,甚至嫉妒獨占了父親的基因、身高一路順利成長的哥哥。跟朧同學相比,我矮小的個頭根本是微不足道得令人火大的煩惱。然而,別說是憎恨,朧同學甚至反過來擔心自己的母親。


    「你很為伯母著想呢,朧同學。」


    「很難說喔,我或許隻是有戀母情結罷了。」


    眼前勉強擠出來的拙劣笑容,以及柔和濕潤的鼻音,給了我致命一擊。我覺得仿佛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自己喜歡朧同學的理由。


    「小春春,那好像是你哥哥的車子耶?」


    我的額頭撞上突然停下腳步的朧同學背部。完全不把這股撞擊力道當一回事的朧同學,不知為何壓低音量對我說「你看,就在那邊」,然後指向前方。我順著他食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輛很眼熟的輕型車車尾。這輛車停在十字路口轉角,哥哥就站在車子旁邊。即使是跟路燈有一段距離的黑暗中,他的一頭銀發也十分顯眼。


    哥哥為什麽會在


    這裏?這個疑問一瞬間從我的腦中蒸發。被迫目擊這片光景的我,在移開視線之前,先躲到了朧同學的背後。


    哥哥和一名身穿水手服的女孩子,在車門敞開的輕型車前方相擁。他們抵著彼此的唇瓣,激烈地爭奪對方口中的氧氣。兩人的姿勢都很扭曲,身體也不自然地緊貼在一起。哥哥的手指在水手服表麵不停遊移。


    就算讓眼前這件polo衫的大理石紋樣填滿視野,烙印在眼中的殘象仍沒有消失。在黑暗中浮現的白皙小腿,以及掉在腳邊、尚未熄滅的煙蒂,這樣的白色與紅色持續在我的眼角膜上閃爍。我不願相信那就是情侶會有的樣子。近似於失望的失落感,讓我感覺胃裏的東西仿佛要倒流上來。


    杵在原地的時候,某個東西碰到了我的手。是朧同學冰冷細長的手指。他的手指以格外溫柔的動作包住我的手,因此,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明白自己的手被朧同學握住了。肌膚相觸是很肮髒的事。然而,盡管肮髒的哥哥讓我想吐,我仍舊握住了這隻手。


    「我們從這邊走吧。」


    朧同學轉身背對汽車旁的兩人,拔腿就跑。被他拉住手的我也跟著跑起來。我想趁早離開這個地方。一股腦兒追趕著眼前背影的我,突然稍微能體會被帶出門散步的狗的心情。朧同學此刻又是什麽樣的心情呢?我想起自己揪住他的手全速衝刺的那一天。我透過這樣的方式,試著將烙印在眼皮內側的現實洗掉。


    我抬起視線。朧同學筆直望著前方。或許是因為在跑步,他的表情看起來比平常更緊繃。從下顎到喉結處的曲線,帥氣到讓人看得入迷;然而,他重心搖擺不定的跑步方式,看起來卻顯得弱不禁風。這樣的不平衡,很有朧同學的感覺。


    我的視線不自覺地被他白皙的手吸引。從大理石紋樣的polo衫探出來的手臂,有著不明顯的肘關節、骨感的手腕,而且和我的手牽在一起。我小小的掌心,被朧同學大大的掌心包覆在裏頭。我雙眼接收到的情報和肌膚感受到的觸感,無法順利連結在一起。腦中一片茫然,這時,我頹靡的大腦接收到朧同學的嗓音。


    「在那個轉角拐彎以後,就不要緊了喔。」


    雖然氣喘籲籲,但朧同學沒有放慢速度。他說的「不要緊」讓人摸不著頭緒,但我卻真的湧現了某種「不要緊」的感覺,於是以「嗯」回應他。


    我被握住的掌心,感受到朧同學的力道。第一次相觸的他的掌心內側,柔軟又有彈性,像是貓咪肉球的觸感。


    *


    「不行,我跑不動了……」


    朧同學發出沒出息的哀號,隨後停下腳步。看起來似乎累壞的他,彎下上半身,以雙手按著膝蓋,試著調整急促的呼吸。我的手指被夾在他的膝蓋和掌心之間。若是喊痛,朧同學恐怕就會放開我的手,因此我懷著手掌的血流被阻斷的覺悟忍了下來。


    「小春春,你的體力意外很好耶。我們已經跑了好一段距離,但你看起來完全不喘。」


    我原本想以「說『意外』很失禮耶」回應他,但最後沒有這麽做。會讓朧同學感到意外,代表他大概已在內心確立了我這個人的形象。但他錯了,其實我現在連站著都很勉強,雙腿仿佛不屬於自己那樣使不上力。為了取回正常的感覺,我踩踏了地麵好幾次,但雙腳的感覺遲遲沒有恢複。


    被朧同學握住手的時候,至今未曾體驗過的某種感覺向我襲來。這種未知的感覺,每秒都在不斷膨脹,現在已在我體內張牙舞爪。從剛才開始,我的身體一直有種不真實的漂浮感,仿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每當心髒異常迅速地跳動,身體就跟著愈變愈輕。直到剛才都還沉重不已的胃袋和腦袋,現在卻變得缺乏存在感,讓人擔心它們是不是還完好地留在自己體內。


    「你則是一如我想的那樣沒有體力呢,朧同學。」


    被某種不知名力量附身的我的聲音,比平常更高亢地回蕩在這一帶。朧同學像是要跟我的嗓音同步那樣不斷輕輕點頭,似乎沒有察覺到我的異常。


    「可能是運動不足吧~我最近老是偷懶沒上體育課。嗚嗚……剛吃完飯就這樣奔跑,肚子有點痛呢。」


    皺著鼻子、露出門牙對我笑的朧同學,以另一隻空著的手摩擦側腹。我的身體再次有種輕飄飄的感覺。朧同學抬起上半身,伸了一個懶腰,我原本被他夾在膝蓋和掌心之間的手,也因此重獲自由。不過,我已經感受不到疼痛或發麻的感覺。


    「我好久沒有這樣跑步了呢。」


    「我們真的跑了好一段距離。感覺好像來到滿遠的地方。」


    「不是好像,是真的喔。因為,從這裏到車站的距離,比從我家到車站的距離還要遠呢。」


    隻是拚命奔跑的我們,完全忘了目的地是車站。或許因為一直看著朧同學吧,我甚至沒發現周遭景色改變不少。我們在不知不覺中跑出陰森的小巷子,現在,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光景。被小型堤防隔開的淺淺河川,以和我們平行的方向緩緩流動。盡管路燈的光芒依舊不可靠,但因為這裏能清楚看見月亮,所以周遭比剛才的小巷子要來得明亮。在月光照耀下,河麵反射出炫目的光芒。


    「好~那麽,就以車站為目標,再努力一下吧!」


    聽到朧同學幹勁十足的嗓音,我跟著做好準備,但又馬上鬆懈下來。原本以為他打算繼續奔跑到車站,但朧同學的腳步,卻遲緩到不輸給一旁緩慢流動的河川。與其說是以車站為目標前進,他更像是漫無目的地散步。他邊走邊大幅度擺動雙手,我被握著的手也跟著一起擺蕩,仿佛前後搖擺的蕩秋千,感覺就像是約會結束後的回家路上。盡管內心激動不已,我仍裝出平靜的態度,和朧同學一起擺動雙手走路。隨後,他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感覺突然變得好悠哉喔。剛才那樣狂奔,就像一場夢似的。不過,我的心髒還是跳得好用力喔。」


    「我也是,心髒好像快要爆炸了。」


    「這樣的話,感覺你不會噴血,而是會噴出咖喱呢。」


    我明明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的在擔心,朧同學卻隻是一笑置之。晚風迎上我受他影響而浮現笑意的臉。或許是因為剛才拚命衝刺,又或許是因為其他理由而發燙的臉頰,現在慢慢降溫。朧同學也看似很舒服地眯起雙眼,揚起下顎享受晚風的洗禮。我的嘴角再次跟著揚起。


    風撫過朧同學的發絲,月光落在他的肌膚上。我享受著黑與白的對比滲進眼皮內側的感覺,原本在視網膜上反複閃爍的紅與白光點,不知何時消失無蹤了。


    「哎呀!月娘今天好圓呢。」


    發出女性化的感歎後,朧同學仰望夜空。高掛在空中的月亮,確實是滿盈的圓形,但因外緣的光芒在灰蒙蒙的天空滲開,輪廓顯得有些模糊。看著朧同學滿懷感激地仰望說不上罕見的滿月,我和他牽著的手感覺快要鬆開了。


    我反射性地縮回自己的手。想到朧同學或許不會重新將我的手握好,感到害怕的我,在十根手指頭徹底分開前便自行將它們鬆開。為了避免再次被牽起,我將雙手都插進口袋裏。將手上殘留的些微觸感,封印在洋裝小小的口袋裏。


    「是說,我們為什麽要逃走呢?」


    「因為,要是跟大哥他們對上眼,就太尷尬了啊。」


    「逃走的話也很尷尬啊。」


    「啊,對喔……對不起。」


    「但這不是你的錯啦。就算沒有對上眼、就算逃走了,在目擊的當下,就已經夠尷尬了。」


    「對了,你剛才說很好吃的


    那個布丁啊……」


    聽到朧同學唐突地搬出布丁的話題,盡管有些詫異,我仍忍不住按住肚子。作為餐後甜點被端上桌的那款布丁,入口即化的程度,足以顛覆我至今累積起來的常識。在有著相同酒窩的母子大力勸說下,盡管很不好意思,我仍吞下三個布丁。


    「那是車站附近麵包店的商品。啊,除了麵包以外,現在的麵包店也會賣布丁呢,很厲害吧?而且,有些麵包店的布丁,好像還比蛋糕店的布丁好吃得多喔。就連我母親也說,比起麵包,絕對是布丁比較美味。」


    朧同學連珠炮似地聊著布丁的話題,完全不讓我有插嘴的機會。聽著他宛如鳥囀般吱吱喳喳的發言,我突然覺得在馬路上曬恩愛的那兩人怎麽樣都無所謂了。那與我無關,開口批評這件事或是因為這件事受傷,根本是錯的。


    「既然這樣,做成布丁麵包販賣就好了嘛。若是如此,你絕對會很開心吧!每天的午餐時間,你總是吃麵包吃得很開心。上頭有棉花糖的那種麵包,感覺口感很q彈,看起來也好可愛呢~」


    過去不曾見識過的滔滔不絕,或許是朧同學以他自己的方式在顧慮我的表現吧。光是明白這一點,我就已經沒事,變成無敵狀態了,一瞬間便能重新振作起來。


    為了將朧同學說個不停的聲音刻在心底,我對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用力點頭。每當我這麽做,心情就會變得平靜一些,仿佛令人眼花繚亂的這一天隻是一場夢。


    「然後啊,去那間麵包店的路上,我遇到了帶狗狗出門散步的一位老婆婆。那隻狗狗……啊,是巴哥犬,明明很小一隻卻很愛用力拉扯牽繩,讓那位老婆婆很辛苦呢。後來老婆婆跟它說『你如果不聽話,我就不買布丁給你囉』,結果啊,那隻巴哥犬真的就沒有繼續拉扯牽繩,老實回到老婆婆的腳邊,而且之後一直表現得相當乖巧。想到那隻巴哥犬原來也喜歡那間店的布丁,還想吃那間店的布丁,我忍不住拜托老婆婆讓我摸摸它呢。原來不隻有人類會迷上布丁啊,好厲害。我覺得很感動喔。」


    朧同學以活潑的肢體語言,詳細向我說明老婆婆和巴哥犬的故事,我則是在一旁頻頻點頭。突然,我湧現了「真不想回家」的念頭。不是因為哥哥的事,純粹是不想跟朧同學分開而已。


    如果今後也能一直跟朧同學在一起,不知道會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在高中畢業後,如果還能繼續跟朧同學在一起,不知道會有多麽幸福。懷抱著這種美夢的同時,我發現一個不太對勁的地方。就算以後再也見不到朧同學,在我未來的人生當中,朧同學也會永遠保有「初戀對象」的頭銜。我渴望的是「自己未來也能夠繼續出現在朧同學的人生裏」。因為無法實現的機率很高,我隻能強力地這麽祈禱。這是個多麽我行我素又任性的願望啊。


    如同跟我的心情同步,周遭變得更暗一些。夜空中的月亮消失了。剛才明明是圓滾滾的滿月,現在卻完全躲到雲層後方,沒有透出半點光亮。泛著夜晚氣息的悶熱空氣纏繞在肌膚上。為了不讓保存在口袋裏的餘溫散去,我重新將手緊緊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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