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我把自己的平板電腦忘在「沙羅曼達」了。


    如果忘掉的是手機,踏出那棟建築物兩秒後,我就會發現了,也會基於工作需要馬上折返回去拿。因為我最近都隻會把平板電腦拿來看影片,所以隔了很久才發現這件事。我不太喜歡用手機看影片。


    在電腦教室的休息時間,我傳了line訊息過去給奧米加,接著收到回應:『找到了。就放在會客室的桌子上。你要不要順便過來吃晚餐呢?』總算能放心了……不過,又要去那裏搭夥吃飯了啊。奧米加甚至還說過「這裏還有空房,老師也搬過來一起住吧?」這樣的提議,但目前承租的公寓還要很久才期滿,所以這個提議我暫時保留。


    下班後,我來到位於釣魚場後方的三宅家,亦即「沙羅曼達」宅邸,按下了外頭的門鈴。


    『你好,請問是哪位?』


    ……回應我的,是一個不屬於理世、小櫻、奧米加或瑪莉的聲音。因為是男性嗓音,所以也不會是校對姐。再說,我不覺得校對姐能以這麽普通的態度跟他人對話。對方是個我沒聽過聲音也不曾看過的人。是誰啊?這棟屋子裏還有其他成員嗎?


    「那個……我是『老師』。」


    自稱是「老師」實在讓人心情複雜,但因為我不記得曾在這個宅邸裏報上本名,要是不這麽說,恐怕沒人知道我是誰吧。


    『噢,我知道,你有東西忘在這裏對吧?』


    「是的,是我的平板電腦。外麵有咖啡色的保護套,上頭貼著神田明神的it禦守貼紙。」


    為了避免被懷疑,搞丟或是忘記把私物帶走時,失主必須在認領時詳細說出隻有自己才知道的物品特征,這算是一種常識。為此,必須替自己的日用品加上一些特征才行。像手機,絕對要用手機殼、吊飾或貼紙妝點一下比較好。


    『來了來了,我現在替你開門喔。』


    打開玄關大門的,是一名穿著長袖運動衫和米色長褲、圍著圍裙,臉蛋看起來十分稚嫩的男性。是大學生嗎?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張工作識別證。


    「你好,我是居家照服員高梨。我兩天會來這邊打擾一次。請進吧。」


    原來是男性照服員啊。畢竟奧米加的體重有六十公斤,他也說過自己會請照服員來協助入浴,若是女性照服員,力氣和心理建設恐怕都是問題吧。


    正當我想著他會不會又在自己房間裏吹口琴時——我看到奧米加躺在會客室裏頭那張平常用來招待客人的沙發上。他穿著看起來像是旅館提供的睡衣,蓋著一條蘇格蘭格紋的小毯子,發出均勻的呼吸聲。臉上還戴著眼鏡。平常坐的那張輪椅,則是停靠在沙發旁邊。


    他安詳的睡臉,看起來跟龍之魔法師、巴比倫大淫婦、將原罪教授給人類的撒旦化身而成的紅龍完全沾不上邊。比起巴比倫跟原罪這類莫名其妙的詞匯,在閉上眼之後,奧米加的麵容更顯端整。雖然眼睛比較細長,卻給人一種清爽的和風美型感。就像是昆布高湯那種高雅的滋味。


    高梨先生伸手指向被我擱在桌上的平板電腦。


    「來,在這邊——小綾先生睡著了呢。他罹患的疾病同時會伴隨睡眠障礙,所以有時會在出乎意料的時間點突然睡著。你知道這件事嗎?」


    「不、不知道。」


    「雖然有讓他養成服用安眠藥在晚上就寢的習慣,但有時還是會突然睡著。例如吃完飯之後。如果他是在家裏,而不是在會被車輛輾過那種危險場所睡著的話,請讓他繼續睡吧。他會睡著,絕不是因為覺得跟他人相處的時間很乏味。請不要因為這樣而心存芥蒂,以寬敞的心胸接納他吧。」


    我是不會因為這樣就心存芥蒂啦,但——


    「……小綾先生?」


    這是我不曾在這個家中聽過的名字。


    聽到我這麽問,高梨先生有些尷尬地板起麵孔。


    「……奧米加先生。」


    然後這樣訂正自己的說詞。


    ……綾。叫做綾的男人。我最近不是剛知道一個嗎?


    輪椅。直到國中都還能以雙腳自力行走,但在罕病發病後,突然陷入得靠輪椅過日子的狀態。雖然眼睛偏細,相貌卻很端整,是個看起來有點像女孩子的美少年。名字叫做綾。算算大概跟我同年。


    ……竟然有這種事。因為發型跟眼鏡不同我一直沒發現,但他們的臉蛋長得一模一樣啊。或許是因為他總是穿著過於高調的服裝,所以我的注意力都被那身打扮吸走了也說不定。畢竟,出現在那些影片中的他稚氣未脫,總是穿著不時髦的抓毛絨材質服裝或是一身的運動服。


    大家都稱呼他「奧米加」或「大叔」,所以我也沒有想太多。原本還以為他的本名是「三宅奧米加」之類的。雖然他跟瑪莉沒有血緣關係,所以姓氏應該也不一樣,但如果是我們這個世代的閃亮亮名字(注),就算奧米加是本名也不無可能。


    注:閃亮亮名字 漢字或讀音極其奇特難辨的名字。


    「難道,這個人就是火箱綾月?」


    ……總覺得比起三宅奧米加,火箱綾月聽起來似乎更像閃亮亮名字。已經跟他相識一個月多了,竟然還會有「難道這個人……」的新發現。這是網路上很常見的事情呢。雖然我們的交流僅限於現實生活中。


    高梨先生將雙手合十。


    「那個,奧米加先生似乎把以前在演藝圈活動的事視為一段黑曆史,所以請不要讓他知道是我說溜嘴的喔。拜托你了。」


    「咦?可是,我聽說火箱綾月現在是個普通的上班族?」


    「是上班族沒錯啊。是在宅工作者。」


    「他說自己是個靠年金過活的無敵王耶。」


    「那是自謙的說法呢。」


    「他為什麽要中止自己的演藝事業啊?」


    至此,高梨先生放下手,然後皺起眉頭。


    「那個,你問我這麽多,我也……」


    「啊,是個資保密的問題嗎?」


    「應該說,我隻是覺得本人就睡在這裏,我卻在旁邊多嘴,讓人覺得不妥呢。請你直接問本人吧。你們交情不是不錯嗎?」


    ——您所言甚是。非常抱歉。


    「說來說去,奧米加先生其實是個害怕寂寞的人呢。」


    或許是因為我沮喪地垂下雙肩的動作太明顯,高梨先生開口替我緩頰。


    「我想,他可能沒幾個年歲相仿的男性友人。請你跟他好好相處吧。」


    「我這種人當他的朋友沒關係嗎?」


    「這樣的你才好啊——奧米加先生似乎不太能跟罹患相同疾病的人混熟。理世跟小櫻還是孩子,瑪莉先生跟校對小姐則是比他年長,而且他不會跟網路上認識的朋友見麵。雖然我也曾勸他去參加網聚看看。」


    ……奧米加可能沒有什麽網路上認識的「朋友」吧。他認識的人應該很多,不過別說是奧米加其實就是火箱綾月的事情,就連他必須以輪椅代步一事,那些人恐怕也不知道。畢竟,被他比喻成蜥蜴尾巴的分身賬號可是有三十來個,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主要賬號。此外,他也隻會加實際見過麵的人為line好友。


    高梨先生從圍裙口袋裏掏出手機。


    「我之後還有安排其他工作行程,可以把小綾……奧米加先生交給你照顧嗎?」


    「啊,好的,我想應該沒問題。」


    「醒過來之後他會開始吹口琴,就算你


    待在一段距離以外也能馬上知道。」


    「這、這個習慣還滿奇特的呢……吹口琴……」


    「因為比起出聲說話,這個方法能更輕鬆地發出很大的音量啊。」


    是這樣嗎?


    隨後,高梨先生便離開了宅邸。我坐在會客室的小圓凳上,邊玩平板電腦邊等奧米加醒來。因為我的平板電腦裏有堆積如山的免費遊戲可玩,所以等待的時間不至於讓我很難熬。


    玩著不停打地鼠的外國遊戲的同時,高梨先生剛才那句話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


    『奧米加先生似乎不太能跟罹患相同疾病的人混熟。』


    ——我知道他之所以會這樣的原因。我在youtube上看過。


    小綾曾經有過罹患相同疾病、年齡也相仿的友人——阿遙跟阿讓。這三人之中,小綾的症狀算是比較輕的。阿遙的鼻子插著人工呼吸器的供氣套管,阿讓則是完全無法起身,隻能躺在附輪子的電動氣墊床上移動。他們三個曾一起去看足球比賽,還以手指操控聲音合成器,用玻璃杯琴合奏出曲子。


    但這兩人都死了。先離開的是阿讓,一年後阿遙也離開了。這種疾病會讓全身上下的肌肉萎縮,因此隨著病情加重,呼吸肌也會變得無力。因為無法吞咽而插上鼻胃管,最後甚至連心髒也停止跳動。因為心髒亦是肌肉之一。相關單位一共製作過兩次追悼特別節目,小綾邊哭邊念著追悼文。在這三人裏頭,隻有小綾順利活到大學生的年紀。


    ……他不可能繼續演藝生活。我真是太愚蠢了。幸好沒有直接問他。幸好他還在睡。


    現在,他舍棄了當年曾是一名會為了足球比賽又哭又笑、天真無邪的少年時代的名字,改以火龍自稱。盤據在地獄最深處,以網路上熊熊燃燒的烈焰為食。對老實的人說謊,同時也嘲笑說謊的人。高舉和天神同等的名號,聲稱自己能以魔法自由自在地控製火焰。將人類的血肉和淚水換成金錢,再把這樣的金錢拿去換成霜降和牛,開心地大啖美食。


    他到底在想什麽呢?


    是想自暴自棄嗎?因為覺得自己應該來日不多了。隻是因為一個不走運,心髒就停止跳動——這種事發生在他身上的機率,遠比一般人來得高。


    沒有能失去的東西的無敵王。確實是這樣沒錯。雖然跟網路上的用法不太一樣。


    他或許並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在緊閉的眼皮之下,他作著什麽樣的夢呢?夢裏所見的是天堂嗎?


    抑或是被烈焰包圍的地獄?


    跟舊式轉盤電話類似的鈴聲響起。奧米加半夢半醒地喃喃了幾句,掏出自己的手機將響鈴關掉。


    片刻後,他從胸前的口袋取出口琴,抵上嘴唇。或許還沒睡醒吧,他吹奏出來的聲音實在算不上是樂曲,跟玻璃杯琴纖細的音色相差甚遠,隻是一陣陣清澈的金屬音。


    「早安。高梨先生回去嘍。」


    「啊,老師。」


    聽到我的呼喚後,口琴聲也止住了。


    「那麽,請你協助我起身吧,老師。對我來說,要憑自己的力量坐起來,還是太吃力了。」


    「是是是。」


    「請你從旁邊把手伸到我的背部下方,把我的背扶起來。」


    照著奧米加的要求將他扶起來後,口中含著棒棒糖的小櫻從樓梯上方走下來。她罕見地穿著一襲深藍底色加上白色領巾的傳統水手服。她有去上學嗎?


    「咦,這不是老師嗎?」


    「……在二樓也聽得到口琴聲嗎?」


    「因為這裏的牆壁很薄啊~」


    理世也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雖然手上還捧著攜帶型電玩遊戲機就是了。剛才的口琴聲,是哈梅恩的吹笛手吹出來的嗎?


    「因為對大叔入浴圖沒有興趣,所以人家去避難了。人家不太擅長跟高梨相處呢。那家夥老喜歡黏著理世。」


    「是喔?」


    「不過,這樣啊。既然老師也來了,今天就由人家來煮晚餐吧。」


    幹勁十足的小櫻開始折自己的指關節。這好像不是要下廚的人會做的動作耶。


    「怎麽,你麵對老師會害羞啊,小櫻?」


    「因為老師跟大叔不一樣,人很好啊。」


    聽到小櫻這麽說,奧米加罕見地露出認真的表情。


    「老師,小櫻還是個高中生,所以就算她跟你告白也不可以當真喔。想要自由戀愛,得先等到滿十八歲才行。還有三年。這段期間內,都不可以對她出手喔。」


    「大叔,你很惡耶,真的超惡的。老師又沒有在盤算這種事。」


    「不不不,為了守護兒童的人權,有必要先把這些事說清楚呢。」


    「被你守護也很惡好嗎?」


    小櫻朝坐在沙發上的奧米加小腿踢了一腳。他們相處得很融洽的光景,著實讓人會心一笑。


    「對了對了,大叔,人家被霸淩了說。」


    小櫻以像是收到家長參觀日通知函那樣的輕鬆語氣開口。


    「哦~誰霸淩你?」


    奧米加轉了轉自己的肩膀,若無其事地問道。


    「應該是同班的安田。」


    小櫻掏出手機按了幾下,把螢幕亮在奧米加麵前。


    「原來如此。」


    「你要看嗎,老師?」


    小櫻也把螢幕亮給我看。出現在畫麵上的似乎是twitter的介麵。頭像是預設圖樣的匿名賬號。


    #田中櫻感覺會做的事 濫交女 聽創她會在星期五晩上到jr車站附近找人援交。一次一萬五千圓。


    ——盡管上頭寫的內容相當震撼,奧米加卻隻是不慌不忙地操作著自己的手機。


    「安田同學啊……啊~我有他家的電話號碼呢,現在就可以解決了。」


    奧米加從輪椅口袋中取出小方盒造型的電子煙,按下按鈕吸了一口。吹出白色的蒸氣後,他清了清嗓子。


    「a、e、i、u、e、o、a、o、a、e、i、o、u~和尚端湯上塔,塔滑湯灑湯燙塔~」


    做完發聲練習後,他將手機貼上耳畔。


    「您好,敝姓田中。」


    你誰啊?


    「我想跟您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這通電話會全程錄音……安田太太!令郎在網路上寫了一些把我們家的小櫻說得很不知羞恥的文章呢!」


    不用對著手機大吼大叫,對方應該也聽得到他說話才是。然而,奧米加仍以能夠傳遍這整棟房子的音量開口,連表情都跟著變得激動不已。


    「令郎這是什麽意思?請問您都是怎麽教育自己的小孩呢!請不要跟我裝傻!您都不會檢查小孩子的手機嗎!竟然沒有管理孩子在網路上的所作所為,身為監護人您也太疏忽了吧!證據?在現代社會,您以為沒有證據的人,說話還可以這麽理直氣壯嗎?我是在調查ip位置之後發現的!您知道公然侮辱和誹謗罪的差別在哪裏嗎?我已經跟律師朋友商量過,也做好去報案的準備了。因為這次的貼文內容相當惡劣,所以也有可能被歸類到刑事案件去。不過,畢竟是個孩子做出來的事情,隻要令郎能刪掉那則貼文,表現出悔過的誠意,我們也不是不能考慮用比較和平的方式解決這件事。請您冷靜下來,好好思考令郎的將來與教育,還有所謂的數位素養。請別忘了,高中並不是義務教育。」


    以讓對方連出聲


    附和都來不及的速度,滔滔不絕地說完這一大段話之後,奧米加便結束了通話。他的氣勢,讓在一旁聽著的我都有點嚇到。


    「好,結束啦。」


    然而,他的情緒卻在下一秒切換成普通的平靜狀態。


    「對方嚇得半死呢……真的是安田做的嗎?霸淩行為通常是好幾個人聯合起來吧?你可以再提供三個名單讓我打過去喔。」


    「不用啦~那群人之中,最有勢力的就是安田。隻要擊垮他,大概就沒問題了。」


    「是喔?」


    「人家好歹也懂一點政治好嗎~」


    看到已經完全變得一如往常的奧米加和小櫻,我實在按捺不住滿心的困惑。


    「剛才那是……」


    「隻是虛張聲勢罷了。不過要是對方沒有主動致歉,倒也可以真的去報案啦。不過無論如何,都不能把校方牽扯進來。因為老師和教育委員會這種組織,可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主義的化身呢。必須直接找對方的父母大發雷霆,佯稱要報警或找律師,借此來嚇唬他們。為此還必須經常出席pta(家長教師聯誼會)。要是向校方告狀,又沒有很積極地介入處理,隻會讓霸淩行為愈演愈烈。就讓對方判斷我們是『扯上關係會很麻煩的存在』吧。一般的小孩子,在被老師勸誡的時候隻會覺得很煩而已。但要是看到父母叨念『對方要去報警呢』、『要是弄到打官司,可就傷腦筋了呀』,然後不知所措的樣子,應該也會跟著焦急起來。這時候就是判斷對方有沒有道德良知的分歧點。倘若對方是覺得這樣也無所謂,對世事一無所知的臭小鬼,那就真的請警察來好好教育指導他吧。」


    說著,奧米加又吸了一口電子煙,吐出茫茫蒸氣。


    「這種時候呢,真正能夠發揮作用的,就是怪獸家長的力量。隻要讓對方以為我是腦袋比他更有問題的怪獸家長就行了。這是一種嚇唬行為。挺直背脊讓自己的體型看起來比對方更加高大,或是露齒發出咆哮聲。這種怪獸家長大戰,隻要大聲吼叫來嚇阻對方就好,所以比網路筆戰更輕鬆呢。因為這個世界打造出一種『啊!怪獸家長真可怕』的印象,所以用電話溝通時,比起談話內容,說話的氣勢更重要。」


    「你剛才說可以憑ip找到貼文者,但現在應該沒辦法這麽做了吧?」


    「這方麵的事情,隻要說得感覺煞有其事就行了。因為這個世上的人,都還相信超級駭客的存在啊。就某方麵而言,魔法師級的駭客或許還存在呢。隻要避免說出會被認定是在恐嚇威脅的發言就好。像『不希望我們報警的話,就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這種說法,就是在恐嚇對方。基本上遭遇到非法行為時,報警既是國民的義務,也是權利喔。所有的國民,都擁有報警和找律師商量的權利!隻不過,如果是一些芝麻綠豆的事情,可能會被對方無視就是了!就算對方覺得『找我商量這種事,我會很困擾耶』,也是他的自由!」


    今天的電子煙散發出類似甜麵包的香氣。到底是什麽口味的啊?


    「隻要做出會讓大多數人嚇到或是覺得麻煩的行為,就可以解決大多數的事情。小孩子之所以不把自己被霸淩的事情告訴父母,台麵上的理由或許是『不想讓父母擔心』或『不想給父母添麻煩』,但說穿了其實就是『跟父母談這種嚴肅的事情太丟臉了,而且也很麻煩』這樣罷了。告訴父母的話,隻會讓事情變得更麻煩,而且對解決問題根本沒有幫助,所以他們才不說。再說,還有道德良知的孩子,也不會希望看到自己的父母化身怪獸家長。看在孩子眼裏,父母為了這種事拚命的模樣,隻會讓他們覺得難堪又丟臉而已,並不會湧現『好厲害』、『好可靠』這樣的感受。不是每個人都能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眼光。顧慮和良知可以殺死一個人。」


    「對啊~人家很聰明,所以知道找大叔解決可以省去很多麻煩。再說人家被霸淩這件事一點都不嚴肅,大叔幼稚又難看的表現也很稀鬆平常啊。這個大叔最喜歡麻煩事了嘛。」


    「我最喜歡跟霸淩者戰鬥了!更喜歡欺負被霸淩的人!我是no.1啦!」


    奧米加露齒燦笑……能夠讓那個天真無邪、跟天使沒兩樣的小綾變成這副德性,演藝圈到底是什麽魔窟啊。難不成他的演技超級高超?


    「話說回來,小櫻果然跟你沒有血緣關係,隻是因為一些原因寄住在這裏,是嗎?」


    「是的。基於一些極其複雜的理由。」


    「人家可是個謎樣的女人喲。」


    ——火箱綾月沒有妹妹,隻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他的哥哥並沒有大他太多歲,所以他也不可能有一個這麽大的侄女。


    這時,一陣音樂響起。是口琴的旋律加上人聲。


    『?~?~?~』


    ——盡管是初音未來的人工嗓音,這首歌聽起來卻有著淡淡的哀傷。好像曾經在哪裏聽過,又好像沒有。


    「啊,不好意思,是我的手機。」


    奧米加點開手機螢幕,將它貼上耳畔。


    「您好,這裏是網路疑難雜症谘詢所『沙羅曼達』——是的,我有收到您的電子郵件。好的,隨時都可以喔。好的,恭候您的到來。」


    以高八度的親切嗓音對應過後,奧米加結束通話。


    「各位久等的網路案件來嘍。」


    「我沒在等這種東西。」


    「照慣例,我得去換一套衣服。但因為我跟對方約在二十分鍾後見麵,所以應該來得及。」


    「那人家今天就不下廚嘍。」


    「小櫻,你不用參加也沒關係啊。」


    「咦~人家也想聽聽被地獄業火焚燒的案件內容啊~好一陣子沒出現這種炎上事件了說。」


    奧米加沒有特別搭理歪過頭的小櫻,隻是把一片黑色的塑膠板架在沙發和輪椅之間,然後用雙腳在地上微微一蹬,將屁股抬到那塊板子上,以意外俐落的方式讓自己移動到輪椅上,最後將那塊板子收進輪椅的口袋裏。


    坐上輪椅的奧米加,透過用雙手滑動車輪的方式,以更勝於步行的速度離開會客室。無論是倒退或回轉都自由自在。他乘坐的是室內用的小型輪椅,除了一對大尺寸的驅動輪以外,還裝設了四個小型車輪,因此可以靈活地做小幅度移動。比起懶洋洋的健康人,奧米加的一舉一動感覺更生龍活虎。隻要沒有不慎摔到地板上,他想必可以過得很自由吧。


    理世依舊沉迷在電玩遊戲裏,連頭也不抬一下。小櫻則是在把玩自己的頭發,看起來莫名有些尷尬。


    「……奧米加的來電鈴聲,是他自己作詞作曲的嗎?」


    「哪是啊。是很久以前的歌。他說歌名是〈大家的歌〉。」


    原本以為完全沒在聽我們說話的理世突然這麽答腔,然後輕聲唱起來。


    「?~?~?~」


    「……這是事務所的主題曲嗎?」


    「大概吧。是一首很陰沉的歌呢。」


    小櫻把歌詞網站的網址傳送到我的手機。與其說陰沉,應該說是一首寂寞的歌才對。盡管是火龍,卻跟史矛革、法夫納、派洛斯和晨曦之星都不同。我的腦中浮現在火柴的微弱火光中,將身子蜷縮成球狀的小蜥蜴。


    根據我之前在網路上搜尋的結果,確實存在於現實世界中的火蠑螈,是一種棲息於歐洲、體長約十五公分左右的蠑螈。外皮呈現黑底黃斑的美麗模樣,但同時含有些許毒


    素。感覺是比六角恐龍再罕見一點、沒有危險性的寵物類生物。名片上的蜥蜴圖樣跟這種火蠑螈比較像。順帶一提,六角恐龍又名「墨西哥鈍口螈(mexico smander)」。


    「原來『沙羅曼達』不是什麽怪獸嗎?」


    「是怪獸啊。印象中是火龍山的魔龍晨曦之星來著?不但很大一隻,還飛在空中到處噴火作亂。」


    「《羅德斯島戰記》嗎?」


    「咦,老師,你知道喔?真不敢恭維。」


    小櫻,你不知道啊?這部作品很棒喔。


    「——如果火焰太小,大概就隻是個窩在裏頭,拿不定主意又不停發牢騷的陰沉角色,隻有發生大型火災的時候才會進化成第二形態。人家現在這副模樣,也是為了在這個社會上走跳的姿態,要是想認真起來噴火,威力可不會輸給哥吉拉喔。」


    「小櫻你會噴火啊?」


    「因為人家是被所有人討厭的人啊~是這個世界上所有邪惡的集合體~」


    監護人是撒旦化身的巨大紅龍,被他保護的則是這個世界上所有邪惡的集合體,而且兩人還都是火中之龍。


    「小櫻,雖然你的個性不太好,但把自己說成這個世界上所有邪惡的集合體,也太過頭了吧?」


    「聽到你說人家個性不太好,反而讓人家比較受傷耶。雖然這是事實啦。既然老實正直的人隻會被當成笨蛋,人家又何必堅持當乖寶寶呢?」


    「你覺得老實正直的人隻會被當成笨蛋,是以前遇過什麽事情嗎?」


    「被當成笨蛋的,是除了人家以外的所有人。不過,反正人家是原罪之獸、是巴比倫大淫婦、是企圖毀滅這個世界的極惡魔王的獨生女。光是噴一次火,就能讓這一帶的城市化為灰燼——才怪。要是得知了人家的真實身份,老師也會夾著尾巴逃掉的。這點人家很明白。」


    真誇張耶。雖然老是嫌奧米加很廚二病,但小櫻自己也淨是說一些宛如網路小說的發言啊。什麽樣的理由,會讓一名成年人從女高中生的麵前逃走啊?


    說到真實身份,小櫻知道火箱綾月的事嗎?她知道那個奧米加,曾經穿著廉價的抓毛絨材質服裝,在奧運大會的觀眾席上揮舞日本國旗嗎?


    將愛、希望和勇氣賜予人們的天使,是基於什麽樣的理由,才會變成把他人的不幸當成下酒菜的火中之龍?


    不過,我同時也湧現了「知道又能怎麽樣呢」的想法。


    今天的客人,是一名帶著讀小學的男孩子前來的母親。她穿著低調的大地色係上衣和長裙,看起來有些坐立不安。感覺應該比我們稍微年長一些,但又還不到三十歲的程度。


    「既然是『網路疑難雜症谘詢所』,那麽不管是什麽問題,都能找你們商量嗎?」


    「是的!若是電腦維修問題,我們會轉交給製造商處理。若是刑事案件,我們會幫忙報警。若是民事案件,我們有時會全部丟給律師去處理。但因為我是全天下無人能比的大閑者,所以基本上什麽委托都願意接喔!就在剛才,我才把一個網路霸淩犯抓去血祭了呢!請不用客氣,盡管對我傾訴你的問題吧!」


    穿著桃紅色襯衫、搭配紫色領帶的奧米加,以一如往常的亢奮和笑容對應。


    這位母親戰戰兢兢地遞出一支貼滿特攝片英雄貼紙的手機。應該是她兒子的吧。這名小男孩穿著直條紋上衣和牛仔短褲,看起來年紀跟理世差不了多少。或許是因為被帶到陌生的場所而感到緊張不安,他的一雙眼骨碌碌地打轉,即使看到小櫻端過來招待的磅蛋糕,也隻是用叉子從旁邊小口小口地挖來吃。


    母親按下手機按鈕,讓畫麵顯示出來。


    「就是這個。」


    是twitter的回文串。其中一人用了特攝片英雄當頭像,賬號名稱則是「陽人」。應該就是現在坐在這裏吃磅蛋糕的少年。


    另一人的頭像用的是看起來很不祥的骷髏插圖,賬號名稱則是「鞭炮小子」。


    他的個人資料欄裏寫著「芥末醬海盜團團長」。


    原本隻是稀鬆平常地聊著特攝片的話題,但「鞭炮小子」似乎對藍色隊員很有意見,所以就來找身為藍色隊員支持者的「陽人」弟弟麻煩。「竟然覺得這種狗屁劇本很棒,你未免也太沒有眼光了。」在這類辱罵之後,更誇張的是——


    臭小鬼,沒有芥末海盜團的許可,以為自己還能在這裏混得下去?我會讓你沒辦法在網路上生存。看我怎麽弄死你。


    對話至此結束。不對,其實之後還有繼續下去,隻是「陽人」弟弟放棄跟對方繼續對話,隻有「鞭炮小子」繼續寫下單方麵的攻擊文字。


    「他是打算對我兒子做什麽呢?」


    「陽人」弟弟的母親對奧米加投以求救的眼神。


    「那個,我可以抽根電子煙嗎?裏頭的煙油沒有尼古丁的成分。」


    奧米加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吞吐一口甘油的蒸氣後,他皺著眉頭沉思起來。


    「呃,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說明才好,不過……」


    奧米加的發言中滿是困惑,感覺很不像平時的他。


    「請問這位『鞭炮小子』是誰呢?」


    聽到他的提問,母親也露出困惑的表情。


    「就算你問我,我也……會不會是什麽可怕的人呀?」


    「『芥末醬海盜團』。niconico上的實況主『master p』和他的一群小跟班。『鞭炮小子』是他的資深粉絲。」


    小櫻這麽回答。不過,她應該也隻是搜尋到niconico大百科裏的相關介紹,然後照著念出來而已。


    「說穿了,大概就是網路上常見的那種廢物小混混?」


    「假設會讓貼文者被逮捕的炸彈預告留言的戰鬥力是一百,這個人的戰鬥力是多少?」


    「戰鬥力八的垃圾。」


    「噢噢……」


    不知為何,聽到小櫻這麽說之後,奧米加反而煩惱得以手扶額。


    「……那個,呃……對方不是什麽罪犯或是反社會團體的成員,純粹是隻能用一些惡質留言來找小學生麻煩,既低能又可悲的人。所以隻要把對方封鎖或是消音,然後忘記這件事,我想應該就可以了……就算被這個人討厭,也不會發生讓令郎無法使用網路的情況。」


    「真的不要緊嗎?」


    「這麽說對『陽人』弟弟有些過意不去,不過這種惡劣的人在網路上其實很常見呢……就請你們當作被野狗咬到了,然後把這件事忘掉吧……應該說,twitter官方也不建議十三歲以下的用戶使用,所以在被更奇怪的人纏上之前,還是轉而使用封閉一點的社群軟體會比較好喔……我的建議是,可以改用line,然後隻加母親和學校的朋友為好友……」


    ——因為敵人太弱,奧米加表現出相當明顯的失望反應。看來,「芥末醬海盜團」的團長「鞭炮小子」,跟龍之魔法師偏愛的網路大火似乎無緣。鞭炮的威力,或許遠不及地獄業火吧。


    「老師,教這位媽媽怎麽設定手機的家長監控功能吧?」


    這種時候才找我啊。不過,來電腦教室上課的那些老人家,大概以為我精通所有機械吧,連電子飯鍋的定時設定或空調遙控器的使用問題都會問我。所以要我教別人如何操作手機,我倒也有辦法啦。跟電子飯鍋的定時設定相比,教別人如何設定手機的家長監控功能,感覺更接近指導別人操


    作電腦。這樣的話,我可要收時薪嘍。


    「不過,在『陽人』弟弟本人旁邊教的話,好像沒什麽意義,所以希望『陽人』弟弟可以跟我們家的理世一起去隔壁房間玩呢。『陽人』弟弟,你想不想玩遊戲?」


    「想。」


    「那就這麽決定嘍。理世,你去陪這孩子一起玩對戰遊戲吧。」


    「一百圓。」


    因為母親沒有表現出反對的意思,在收下奧米加的百圓硬幣後,理世便牽著「陽人」弟弟的手離開會客室。


    「呃,設定了家長監控功能之後,就可以限製孩子能夠使用的手機功能,讓他們無法瀏覽有害內容。為了不讓孩子解除監控設定,可以在這裏加上隻有家長本人知道的密碼鎖——」


    我接過母親的手機,開始為她說明。


    「唔,我去上個廁所。小櫻,幫我一下吧。」


    奧米加舉起右手。


    「真拿你沒辦法耶~」


    小櫻起身,握住輪椅的控製杆,讓它倒退,轉個彎離開會客室。


    ……嗯?奧米加應該可以靠自己推動車輪的方式,在宅邸裏自由來去才對,有必要再找小櫻幫他推輪椅嗎?他想叫一個女孩子在自己上廁所時幫什麽忙啊?他剛才明明能一個人換穿衣服耶。可以自己換衣服,卻無法自己上廁所?


    「——有害內容的種類五花八門。除了色情網站以外,也可以透過這個設定,把會引誘孩童支付高額費用來購買虛擬寶物的社群網路遊戲過濾掉。」


    在我有些困惑地繼續往下說明時,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打開畫麵一看,是來自奧米加的line訊息。


    『老師,請你幫忙爭取三十分鍾的時間。』


    ——他果然是打算施展什麽權謀計策嗎?又要我爭取時間了喔。真虧他每次都能想到這種壞心眼的計劃耶。


    不過「鞭炮小子」隻是個不足一提的鍵盤流氓,「陽人」弟弟則是個天真無邪的小學生。他到底想做什麽?


    於是我順帶向母親說明防毒軟體的功能,以及看到網路詐欺廣告時的應對方式,輕輕鬆鬆就撐過了這三十分鍾。之後,奧米加、小櫻、理世和「陽人」弟弟四個人一起返回會客室。


    「我也加入他們倆,一起玩了四人對戰的遊戲,結果不小心玩得太入迷了呢。」


    對於奧米加這番很爛的理由,母親沒有表現出半點質疑。最後在「陽人」弟弟放棄使用twitter、我收下兩千日圓的指導費之後,這個委托至此告一段落。「陽人」弟弟也和母親手牽手回去。不過——


    「剛剛那三十分鍾,你到底做了什麽?」


    「真是瞞不過老師耶~」


    奧米加搔搔頭。你不可能什麽都沒做好嗎?


    他將一個銀色錄音機擱在桌上。


    「就是這麽一回事嘍。」


    說著,他按下播放鍵。


    『「陽人」弟弟,你怎麽會想到要用twitter?』


    是奧米加的聲音。


    『因為我的朋友都在用。』


    『朋友啊……上頭的「阿和」、「友樹」、「布林布林林」和「衝撞叭噗」,是你學校的朋友嗎?』


    『嗯。』


    『這個「呆呆呆那」呢?』


    『是追蹤友樹的人。』


    『你沒有見過他?』


    『嗯。』


    到這裏,奧米加關掉了錄音機。


    「聽到小孩子會主動去使用某個社群軟體,還挺令人不解的呢。果然是為了跟原本的朋友聯係啊。就算用了朋友沒在用的社群軟體,也沒什麽意義嘛。」


    「……你刻意讓『陽人』弟弟和母親分開,就是為了問這個?」


    「世上沒有會在父母麵前說出真心話的小孩啊。所以我就收下了『陽人』弟弟不會再使用的這個賬號嘍~因為理世隻會跟成年人聊天,像這樣能真的加入小學生社交圈的賬號,可是彌足珍貴喔!」


    說著,奧米加喜孜孜地輕撫自己的手機。


    「……那個『鞭炮小子』應該是不值得你出馬對付的小嘍囉吧?」


    「是小嘍囉沒錯啊。」


    「那你要這個賬號做什麽?」


    「我要上網釣出隻會欺壓小學生的混賬家夥!不對,或許已經釣到了也說不定喔。追蹤者裏有個不是小學生的人,感覺超級可疑呢。在如此寬廣的網路世界中,會刻意找小學生搭話的成年人,不可能是什麽善類吧?」


    ……看來,他把行動方針改成靠自己尋找火種了。不愧是自稱大閑者的人。馬上開始操作手機的奧米加,看起來就像聚精會神地閱讀剛買回來的組合模型說明書的人。或許是不想繼續奉陪了吧,小櫻走到廚房去,看起來似乎真的打算煮一頓晚餐。理世也跟了過去。


    「這棟宅邸感覺要花不少錢呢。你的老家很富有嗎,奧米加?」


    因為覺得不好直接問他「我聽說你其實是個上班族耶?」於是我選擇兜一個很大的圈子提問。


    「這個嘛,其實我的確莫名其妙是個有錢人呢!」


    哪裏莫名其妙啊。因為你以前是藝人吧。


    「你沒有出去工作的經驗嗎?等等,在『沙羅曼達』接案子可算不上是勞動喔。」


    「咦,我沒跟你說過嗎?我在證券公司上班喔,隻是沒有通勤而已。我在自家從事以電話推銷金融產品的工作。」


    ——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你、你在做這樣的工作啊……真的是適才適所呢。」


    「其實我是為了自己的將來在努力工作呢。因為沒人知道什麽時候會需要用到錢嘛。而且理世說不定會要求我幫他出學費。」


    「那你說自己過著『已經沒有東西能夠失去的年金生活』,根本是天大的謊言嘛。」


    「哎呀~我想,老師跟我對『勞動』和『能夠失去的東西』的定義,應該不一樣喔!這個嘛,我認為人類並無法透過言語,將自己企圖表達的意思百分之百傳達給其他人。在語言裏也存在著摩擦係數呢。」


    以電話推銷金融產品的人在說什麽啊。


    「我不能失去的東西,說有是有,說沒有也沒有。趁著自己還有能力的時候,我得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一做,度過一段不會後悔的人生!」


    奧米加露出燦爛的笑容說道——「不會後悔的人生」這幾個字讓我有些在意。


    「過去發生過什麽讓你後悔的事嗎?」


    「俗話說『人生就是不斷在後悔』嘛。」


    「這句話是誰說的?」


    「小丸子的姐姐。」


    ——這家夥真難對付。


    之後又過了一段時間。我還沒有閑到會不請自來地造訪三宅家。不過,一連十天都沒有任何音訊,讓我開始有些不安。沒收到聒噪的奧米加的line訊息,總讓人靜不下心。


    在這樣的情況下,某天他突然捎來一通電話。


    『老師,你現在忙不忙?』


    「是不忙啦……你又從床上摔下來了嗎?」


    『不。我想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裏?」


    『警察局。』


    我吃驚到整個人彈起來,然後十萬火急地趕到三宅家。


    穿著鮮黃色襯衫、係上綠色領帶、穩穩地坐在電動輪


    椅上的奧米加,看起來已是完全進入備戰狀態。就連腳上的鞋子,也是閃亮亮的白色亮皮材質。因為坐在輪椅上,他的雙腳完全不會觸及地麵,我實在不懂他換穿鞋子的理由。


    「不過,我已經叫了無障礙計程車,所以其實沒有什麽需要老師你幫忙的地方呢~隻是覺得多幾個成年男性出麵,事情應該會比較快解決。警察可是男性沙文主義和健康主義的化身呢,所以有成年男人在場會比較好辦事。」


    「那個,在說這些之前,你去警察局做什麽?」


    聽到我的疑問,奧米加露出奸詐的笑容,朝我遞出一台平板電腦。


    「——我用那個賬號,釣到了一個喜歡小男孩的戀童癖呢。」


    在twitter的藍色背景上,有著這樣一段訊息:


    陽人弟弟,我來幫你看看你的身體長大成人了沒,傳自拍裸照給我。我也會傳我的給你看。


    ——嗯,光憑這句話就出局了。對方還附上一張完全不想點開、也不想多加形容的照片。訊息欄的那些文字,仿佛能讓人嗅到屬於好色之徒的陣陣惡臭。此外,還有一大堆諸如「你長毛了沒」、「有作過色色的夢嗎」、「看泳裝寫真集的時候,身體會不會出現什麽變化」、「要不要出來見一次麵」等等不堪入目,同時明顯會對道德感性教育造成負麵影響的文字。


    「啊~好惡喔!去死啦,這個秀下限的人!真的對小孩出手的戀童癖根本是日本之恥、是社會敗類!因此基於市民義務,我隨即撥打一一○報警了。結果對方說要轉由資安課來處理,所以叫我把平板電腦送去警察局呢~他們派人過來拿不就好了嗎!如果我用的是桌上型電腦,他們打算怎麽辦啊~我把資料傳送過去,他們自己列印出來不就好了嗎!」


    奧米加以雙手環抱自己的身體大聲嚷嚷著。我接過他的平板電腦,稍微確認了貼文紀錄。「陽人」弟弟的貼文,內容清一色都是獨角仙飼養日記,諸如「它們今天吃了很多桃子」、「我讓原本分開養的三隻獨角仙見麵,結果它們完全不理對方」、「獨角仙打架了」等等,有時還會夾雜一些塑膠飼養箱的照片。因為有過被「鞭炮小子」找碴的不愉快經驗,所以不想再聊特攝片英雄了——這似乎是奧米加的設定。


    不管怎麽看,這完完全全是小學男孩子的賬號。偶爾還會出現冷笑話,或是因為漢字小考的成績不好,結果被虛構的母親罵了一頓之類的生活事件。


    「除了這家夥以外,想實際把『陽人』弟弟約出去的惡爛戀童癖,竟然還有三個人存在!身為市民,我要以法律將這四個人渣血祭!」


    「……咦?可是這個『陽人』弟弟……其實是你吧,奧米加?」


    「是的!我找理世來替我校稿,讓內心那個念小學的男孩子蘇醒了!十五年以前,我也會為了抓蟲子在山上到處亂跑呢!而且在呱呱落地時,也是個小嬰兒嘛!」


    為什麽可以說得這麽理直氣壯啊?此外,讓我在意的是——


    「你有養獨角仙喔?」


    「養在我房裏的話很容易打翻,所以是養在瑪莉的房間。一共有三隻,分別是貝塔、伽瑪跟德爾塔。名字排列是按照它們羽化為成蟲的順序,其中隻有貝塔是雌蟲。獨角仙的售價比鍬形蟲要來得便宜呢。鍬形蟲還有分日本大鍬形蟲或高砂深山鍬形蟲,不過棲息於日本的獨角仙,基本上隻有單一品種。我也曾經迷上外國品種的獨角仙,但看了一圈,最後還是覺得國產的比較好呢。相較於昆蟲專用果凍,它們還是喜歡新鮮的水果。我養的這三隻,都很捧場我替它們準備的桃子果泥喔。比起飼養方式,比較棘手的其實是食物發黴和果蠅滋生的問題。雖然也想試著讓它們繁殖,但要是發展得太順利,最後變成幾十隻獨角仙的大家庭的話,也很令人傷腦筋呢~想要新成員的話,還是跟其他飼主領養比較保險~」


    他身為飼主的知識,比我想象的還要專業。


    「……不過身為成年男性的你,被另一名成年男性傳送色情照片騷擾。這樣的問題,是警察負責的範疇嗎?這應該算不上是犯罪行為吧?」


    「你在說什麽呢。這起事件的被害人……」


    奧米加伸出雙手,以誇張的動作指向自己的左邊。


    「是現年七歲,就讀小學的理世弟弟呢!」


    「耶~是『陽人』也是理世,我是濱崎夢真,今年七歲~獨角仙超帥的~那個怪大叔好可怕喔~好惡心喔~」


    擺出橫向的勝利手勢,以平板語氣說出這句話,同時報上名字的理世現身。他今天背在背後的不是水槍,而是一個紅色書包。黃色的polo衫和牛仔短褲的打扮,不管怎麽看都是個小學生……如果收到色情照片的是這樣的他,事情的確會很嚴重。


    「不過,光是這樣還不足以讓對方被逮捕。為了讓這個喜歡小男孩的戀童變態完全無法在社會上生存,我從非法網站上隨便下載了一張兒童色情照片,然後隨便傳送給他嘍!」


    聽到奧米加以若無其事的態度說出這句話,我差點整個人跌倒。


    「兒童色情照片?我說你啊!」


    「會做出這種行為的戀童人渣,硬碟裏麵一定還塞滿了其他珍貴的照片!這下可是罪加好幾等,我們功不可沒,警察也會滿麵笑容!既然那邊有設置資安課,就讓警方好好幹活吧!畢竟我也有乖乖納稅呢!哎呀,理世並沒有錯喔,他也是確實思考過後才這麽做的!是讓小孩子輕易搜尋到那種東西的這個世界有錯!」


    「有錯的人隻有你一個而已吧!」


    「這麽做的話,就能一口氣消滅掉四個戀童癖跟兒童色情網站呢,這可是大眾福祉啊!我最討厭兒童色情、複仇式色情和勵誌情色片(注)了!」


    注:勵誌情色片 inspiration porn。強調身心障礙者克服困難,以激發觀眾感動為目的的節目描寫形式。


    「最後那個不是猥褻的東西也不是犯罪啦!」


    或許是因為兩個成年男人一直哇哇叫的緣故,小櫻也現身了。她今天穿的是看起來懶洋洋的t恤,而不是水手服。


    「跟大叔講道理也沒用啦。老實說,他這次的做法也讓人家不敢恭維呢。不過他沒把警察找來家裏,算是不錯了。要是警察踏進這個宅邸,人家真的會離開。」


    說著,小櫻懶散地搔搔頭,像是放棄似地繼續往下說。


    「大叔有自毀傾向呢。還有彌賽亞情結。這兩點都跟人家的父親一模一樣。而且他很清楚自己要到被燒得體無完膚的程度才會作罷。」


    「我隻要有錢拿就好,也已經習慣上警察局了。既然彼此都做了虧心事,就以雙贏的方式進行下去吧。」


    看到兩個未成年的孩子表現得如此成熟,讓我有些不知所措。理世甚至已經超越硬派的程度,快要變成俠客那種等級了。


    「老實說,人家本來還以為大叔想拿這個家開刀,但看來讓他自己變成炎上的中心人物大概比較快吧。你以後一定會不得好死。」


    「我就把你這番話當成稱讚吧!短暫卻燦爛的人生,太棒了!」


    這麽對話的時候,「康健無障礙計程車」抵達了。這輛無障礙計程車實際上是多功能休旅車,後車廂的部分設置了升降梯,可以讓整輛輪椅直接進入車內,再用輔助工具和皮帶固定住,感覺很高科技。我和理世跟著坐上後座。


    「你要去警局啊,奧米加先生?發生什麽事了嗎?」


    「是的。我在網路上跟人起了一些糾紛呢。哎呀~這


    年頭還真是可怕!」


    司機以熟稔的語氣向奧米加攀談。這兩人或許認識吧,司機竟然稱呼他「奧米加先生」。把「理世在網路上被奇怪的男人糾纏」這個天大的謊言巨細靡遺地描述給司機聽,是為了等一下去警局說明而做的沙盤推演嗎?


    從踏出家門直到在資安課跟警方說明完畢,約莫要花一小時的時間。再怎麽說,奧米加應該都無法跟警方說自己叫做「奧米加」。正當我好奇他會怎麽做的時候——


    「我是田中一郎。」


    他道出一個聽起來就像假名的名字,但資安課那位年輕的便衣刑警並沒有吐槽這一點。資安課這種地方,就算是看起來快要屆齡退休,有著「大佛」、「招供大師」等稱號的老練刑警出來對應,感覺也不會可靠到哪裏去,所以還是找年輕刑警妥當。


    奧米加不斷以手帕輕拭眼角。


    「這孩子真的很可憐呢。被社福機構當成人球踢來踢去,最後又跟收養自己的家庭發生爭執,所以才暫時寄住在我這裏。都是因為我這個行動不便的身體,事情才會……」


    同時努力表演著滑稽的戲碼,讓刑警陷入困惑。


    「田中先生,你是因為遭遇過什麽意外,才變得無法行走嗎?」


    「不,我得了一種肌肉會慢慢萎縮的罕病。」


    「感覺很辛苦呢……」


    「就期待ips細胞的研究,能讓我徹底恢複健康的可能性吧。科學不斷在進步,或許哪一天,會天外飛來一種特效藥也說不定呢。」


    得配合奧米加的高亢情緒說話,讓我有些同情這位刑警。


    一旁,有位女警向身為關鍵人物的理世搭話。


    「呃,濱崎夢真弟弟。你媽媽呢?」


    「我不記得有那種東西。」


    「那爸爸呢?」


    「今年過年的時候,他說要趁新年賭一把,結果因為嗑藥被逮了。就算他出獄也得待在勒戒所好一陣子,所以我們暫時不會見到麵。反正他是個隻會嗑藥的無趣男人,事情變成這樣,我還覺得痛快咧。」


    他一如往常的硬派發言,果然也讓那名女警陷入困惑。


    「所以,你現在的監護人,是那邊那位田中先生嗎?」


    「不是,是一個叫濱崎什麽的大腦科學家。他調查過我的大腦。不過在我因為一時情緒激動,把那邊的某個小鬼從樓梯上推下去,因此讓對方受重傷之後,我就沒再見過濱崎了。到現在差不多過了半年吧?那時候氣到失去理智,結果做出不像我會做的行為,真是太嫩了。總覺得對那家夥很抱歉。」


    一個可能還長著蒙古斑的幼童是在說什麽啦。


    「那時候,我在醫院認識了奧米加,因為感覺跟他誌同道合,最後就廝混在一起。再回去麵對濱崎很尷尬,設施的飯菜又很難吃。身為一個小鬼,不管再怎麽虛張聲勢,都無法在這個社會生存啊。」


    「呃……『理世』這個昵稱,有什麽特別含意嗎?」


    「大姐姐,你知道所謂的『刷首抽』(注)嗎?就是社群網路遊戲的又刪又抽馬拉鬆。社群網路遊戲通常會在新手教學後,安排玩家免費抽虛擬轉蛋。如果沒抽到想要的角色,就把程式移除再重裝,然後重新抽轉蛋。我還在給老爸養的時候,他經常會把好幾支廉價的手機並排在桌上,然後我就手腳並用地瘋狂抽轉蛋。如果抽到好角色,就把賬號丟到網路上賣,用賺到的錢過日子。廉價手機跑人氣遊戲時,讀取時間會很長,所以隻有一兩支手機的話,完全成不了事。花上三十分鍾跑新手教學可說是家常便飯。我的本名叫夢真,但老爸卻總是叫我『梅林』,因為我抽到很多隻梅林。不過因為我都隻有跑新手教學,沒有走過主線劇情,奧米加曾哭著說我還沒遇到更勝於永恒生命,能夠為我在瞬間帶來色彩的人……」


    注:『刷首抽』 日文發音跟「理世」相似。


    ……他說了很不得了的事情耶。該說這是一段不為人知的佳話,還是很悲慘的過去呢?


    就算沒有事先想好一段故事,理世也能從容不迫地說出這些經曆,因此在他坦承「我覺得把自己的裸照給對方也太扯了,然後又剛好破解了手機的家長監護功能,所以就找了一張身材跟自己差不多的男童色情照片,然後到處擴散」時,可說是格外有說服力,也當場被嚴正訓誡了一番。


    「拜托你們了。要是這孩子有什麽閃失,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對他的親生父親和濱崎先生交代。」


    讓理世走歪路的罪魁禍首,現在反而虛情假意地這麽泣訴。到頭來,過程中沒有發生任何需要我做的事,我真的隻是來湊人頭而已。


    唯一傷腦筋的地方是,因為理世有重度的學習障礙,無法在紙上寫字,必須在文件上簽字的時候,就會花很多時間。因為別無他法,悔過書的部分由奧米加代筆。不過理世連自己戶籍上的名字「濱崎夢真」都不會寫,所以原本還吵著要用平板電腦輸入或是按指印,結果警方決定全都讓他用平假名書寫。盡管如此,他還是因為沒能把字寫好,結果浪費了五張文件用紙。根據理世的說法,「ma」跟「yu」的平假名比較難寫。


    理世能夠順暢地使用line跟twitter,也會玩電子小說類型的遊戲,所以我完全沒發現他有學習障礙。他似乎完全無法讀寫紙張上的文字,但可以在平板電腦和手機上讀寫文字,也能用鍵盤打字,甚至看得懂超過小學生學習範圍的漢字,也能解開符合他這個年紀理解能力的算數問題。然而,將媒介換成紙張的話,他可能連握筆的姿勢都是問題。理世會被大腦科學家收養也沒有去上小學,似乎就是因為這樣的理由。也不知道是怎麽努力考到的,但奧米加取得教師執照,自己買教材回家指導理世。若是隻有十個的阿拉伯數字,理世還能勉強寫在紙上,但多達五十個的平假名,就是一道艱難的關卡了。再加上還有五十個片假名、二十六個英文字母、以及無數個漢字,這條自學之路想必還相當漫長。


    「竟然找上有學習障礙的孩子,還要求他傳裸照給自己,我會去向這個社群網站的經營團隊興師問罪,絕對要將這些人繩之以法!同時也要徹底消滅那個兒童色情網站!」


    資安課的刑警雙手緊緊握拳,因義憤填膺而呈現滿腔熱血的狀態。


    「……你都不會感到良心不安嗎?」


    「為什麽要良心不安?」


    離開偵訊室,朝無障礙計程車停駐的停車場前進時,我語帶諷刺地這麽問道。


    奧米加一邊以搖杆操作自己的輪椅,一邊取出筆型電子煙準備叼在嘴上,但想起這裏是公共設施的範圍後,又將它塞回胸前的口袋。


    「能把四個戀童癖抓去血祭,我現在心中隻有滿滿的充實感呢!我明明沒有寫下任何讓人想入非非的文字,隻是像個純粹的孩子那樣,一心一意嗬護著自己的獨角仙而已。是那些惡心的家夥自己靠過來的啊。要是我沒有出手,說不定就會有四個年幼的男孩子成為他們的犧牲品了呢!」


    「或許是這樣沒錯啦……」


    「這種犯罪者會不斷重複相同的犯行,可能已經出現被害人了不是嗎?把壞人痛打一頓又有什麽錯呢!」


    「就算隻要求成果,但還特地來警局一趟,又讓理世說謊,我覺得實在不妥。」


    「我覺得無所謂啊。我的人生原本就是用謊言鞏固而成的。」


    我決定先無視理世這種硬派作風的發言。


    「理世會覺得無所謂是因為他隻有七歲,並不


    明白你讓他做了些什麽。他沒有所謂的責任能力。讓這樣的孩子做出那種發言,你都不會感到羞愧嗎?」


    會不會有點說過頭了?不對,奧米加可是個辯論家。要是我的發言不夠堅定,隻會被他反擊而已。


    既然都說到這種程度了,就繼續猛攻吧。


    「理世的父親或許是個沉迷於毒品,還要求理世必須抽到梅林否則就不給他吃燒肉的人,但你跟他又有什麽差別?你也吃定了理世無家可歸這點,借此利用他身為孩子的特質,不是嗎?因為有教他念書又提供他三餐,所以偶爾也應該讓你撈點好處嗎?如果這麽想的話,你就真的隻是個有錢的敗類。讓壞人吃癟固然很有趣,但到頭來,你也隻是躲在理世的身份之下煽動警察而已嘛。這可不是你憑自己的力量做到的事情。」


    至此,奧米加仰頭望向我。我怒瞪著他的臉。


    「這算哪門子的龍之魔法師啊。擅自亂點火,結果火勢大到自己無法處理時,還不是隻能跑來找警察。」


    「——老師,難道你是打算找我吵架嗎?」


    奧米加的表情,與其說是在怒瞪我,看起來反而有點樂在其中的感覺。


    「沒錯,我不喜歡這種行為。要算計別人或是說謊都沒關係,但我討厭利用小孩子的做法。我無法信任宣稱『這麽做可以讓世界更美好』的你。」


    「但沒有任何人受傷耶?」


    「理世不是沒有受傷,隻是純粹不明白你到底做了些什麽而已。之後,他慢慢會察覺到你隻是個惡劣人渣的事實。就算發現了兒童色情網站,卻想著『這裏的素材或許可以用在什麽有趣的事情上』而沒有馬上檢舉。他會明白你就是這樣的人。」


    「老師,之後有無障礙計程車的司機可以幫忙,所以你不用陪我們回家嘍。要在這裏原地解散也可以。」


    「很好,那我就坐公車回去。再見嘍,理世。今天記得讓奧米加請你吃一頓大餐喔。」


    我揮揮手,然後步出警局正門的玄關。要去停車場的話,得從後門離開才行,但就算隻有理世一個人陪同,幫忙開門這類小事應該也難不倒他。


    這天我買了便利商店的便當,回到公寓套房裏,一個人邊吃邊看著無趣的電視節目,然後就寢。


    約莫三天過後,以性愛邀約為目的在twitter上到處和小學男童搭訕的四名嫌犯,以及兒童色情網站的管理人被逮捕了。至少,資安課的刑警是努力工作的好人。


    其實我內心也相當矛盾。孩子寫下的天真無邪獨角仙飼養日記,卻引來了不懷好意的成年敗類,這就是網路世界。不是當事人的我,滔滔不絕地說出一大串指責奧米加的發言,實際上卻無法改變任何現實。反觀奧米加,他用自導自演裝可憐的一場滑稽戲碼,一口氣讓五個人遭到逮捕。要說哪方是偽善者,絕對是決定袖手旁觀的我。


    奧米加這次的行動,確實拯救了使用網路的孩子們。我會不會隻是因為被卷入這些麻煩事,覺得不滿而鬧起別扭罷了?


    「——防毒軟體都需要定期更新。將電腦連上網路後,可以下載最新的病毒定義檔……呃……」


    這件事讓我無法集中精神做好電腦教室的講課工作,連說話都會吃螺絲。


    「老師,你可以慢慢來沒關係喔。」


    還讓學生們反過來擔心我。


    「老師,你最近氣色不太好,沒事吧?有好好吃飯嗎?別仗著年輕就太勉強自己喔。」


    熟食店的安江阿姨擔心地這麽說。


    「難道因為你是非正職員工,所以又勉強接了其他副業?小犬也是派遣員工,他說獎金什麽的簡直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前公務員的橋本大叔,則道出這番不知是在抱怨還是安慰我的話——聽到副業一詞,我的胃就隱隱作痛。在「沙羅曼達」教客戶操作電腦,一次可以收到兩千圓的指導費,還挺好賺的。雖然是我自己設定的價格就是了。


    「對了,最近好像有個新聞說網路上的什麽人被警察抓了,那是怎麽一回事啊?」


    「……那則新聞跟一些危害身心的網站有關。不過,隻要各位在電腦裏安裝防毒軟體,就可以避免看到這類網站,所以不需要過度擔心……那個網站上放了一些違反道德倫常的幼童色情照片,因此被檢舉了。」


    「幼童色情照片?是所謂的蘿莉控幹的好事嗎?真是世風日下啊,給他判死刑啦!」


    聽到蕎麥麵店的源造伯伯這麽幹脆地斷言,我的心更痛了。倘若知道嫌犯是因為落入奧米加的圈套而遭到逮捕,他說不定還會拍手叫好吧……我對自己秉持的道德倫理觀念愈來愈沒有自信了。


    我懷著這樣的心情,在休息時間打開line確認。


    『老師啊~人家也知道大叔是個敗類,能理解你為什麽會對他發飆,不過你可以稍微讓步嗎?在那之後家裏的氣氛就很糟糕,讓人很憂鬱呢。因為校對姐幾乎不說半句話,理世還隻是個小鬼,瑪莉又不回家,人家現實生活的聊天對象就隻剩大叔而已了,所以現在悶到快死掉了。你想點辦法吧。就像之前那樣,隨便找個「我把平板電腦忘在你們那邊了」之類的借口過來吧。』


    小櫻傳送了這樣一則直言不諱的訊息過來……或許差不多了吧。我得到了「雖然還是完全無法接受,但既然小櫻這麽拜托了,我就去跟他道歉吧」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守住身為男人的自尊。隻是,我現在連自己無法接受的到底是什麽,都有點搞不清楚了。


    回傳訊息給小櫻後,待電腦教室下課,我在路上繞進一間引人注目的蛋糕店買了泡芙——這可不是為了討好奧米加,我是為了孩子們才做此讓步。展示櫃裏還有販賣桃子果凍,但我想應該沒有必要連獨角仙都巴結吧。


    位於釣魚場後方的三宅家。比起初次造訪時,現在要按下電鈴更讓我感到緊張。到底……


    在另一頭應門的小櫻嗓音,虛弱到我從未聽過的程度。


    『老師,救命……』


    ——我沒有問她發生了什麽事。因為一時想不到要這麽問。我試著拉開玄關的拉門,發現門沒有上鎖。


    有著輪椅進出用的灰色斜坡設計的三和土玄關,擺放著幾雙鞋子。奧米加不會在玄關換穿鞋子,理世、小櫻、校對姐(大概)的幾雙鞋子之中——出現了一雙男用運動鞋。一般來說,這有可能是瑪莉的鞋子。不過瑪莉會穿運動鞋嗎?房子深處傳來口琴的聲音,但聽起來不是在吹奏特定的旋律,隻是一陣陣不規律的金屬音。


    察覺到狀況不太尋常的我,將泡芙和包包擱在玄關,踏上走廊。


    奧米加房間外頭的紅色警示燈是亮著的。


    『救命啊!』


    我沒有敲門,直接一把拉開房門。雙手抱腿、坐在地上縮成一團的理世,整個人嚇到狠狠抽搐了一下,然後抬頭望向我。他手上握著口琴。剛才吹口琴的人是他。


    有個人蹲在奧米加的床旁邊——是個穿著淺綠色polo衫的男人。呃,是擔任居家照服員的高梨先生?照服員在床旁照顧躺在上頭的奧米加,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不過,就是哪裏不對勁。我感到莫名不安。


    我發現他的上衣背後濕了一片。如果是來協助入浴的話,會弄濕的部分應該是前胸或腹部,而不是背部吧?


    我看到理世的水槍躺在地上。


    理世一如往常地試著以水槍轉移對方的注意力,但這點程度的攻擊產生不了任何作用——


    回


    過神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已經一把揪住高梨的肩頭。


    高梨手上握著一條usb傳輸線。他用這條在手上繞了好幾圈的黑色電線——


    緊緊勒住奧米加的脖子。


    「你在做什麽!」


    我大吼一聲,撞開高梨。他稍微鬆開了手中的電線。雖然平常沒在運動,但我像個橄欖球選手那樣,用整個身體朝他側麵衝撞過去。終於放開電線的高梨,轉而伸手拉扯我的頭發,但我一點都不覺得痛。


    我拾起放在床上的平板電腦,奮力往高梨頭上砸下去。砸了一次之後,看他沒有太大的反應,我又反複砸了好幾下,然後開始覺得一切變得怎麽樣都無所謂了。


    「老師,夠了!」


    小櫻近似慘叫的嗓音,將我的意識拉回現實——被我砸傷頭部的高梨,現在滿臉是血,有氣無力地倚著牆壁,以雙手護著自己的頭部。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還有警車的。


    至於奧米加——因為電線還纏繞在脖子上,他隻能發出咻咻咻的喘息聲,無法出聲說話。雖然他緊閉著雙眼癱倒在床上,但似乎有持續在呼吸。


    最後,我的視線終於移向沾滿鮮血的平板電腦,以及自己的雙手。


    剛才,我完全陷入忘我的狀態了。


    高梨似乎是對「陽人」弟弟——亦即理世發送性騷擾訊息的其中一人。在委托他擔任居家照服員的客戶中,也有家中有年幼男童的家庭。因為持有兒童色情照片而遭到逮捕後,警方前往他的住家搜索,查扣了塞滿其他「珍貴照片」的硬碟。在這之後高梨暫時獲得釋放,但畢竟是被冠上嫌疑犯頭銜的人物,他所任職的公司提出了請他自動離職的要求。


    接受這樣的處分後,高梨前往自己固定服務的家庭,一一向他們打招呼道別。但來到三宅家時,因為奧米加一如往常多話的行為,讓他明白自己其實是被奧米加陷害,才會遭到警方逮捕的事實。


    從客觀角度來看,這件事其實就是「發送性騷擾訊息給年幼的孩子,因此被警方逮捕後,惱羞成怒地企圖殺害無法自行站立同時也是自己過去服務對象的報案人,但最後未遂的社會人渣高梨」這樣。


    然而,就我所知的事實隻能說是「奧米加的因果報應、自作自受、害人終害己」。


    奧米加被抬上救護車,我和高梨則是雙雙被銬上手銬,坐上警車。


    到頭來,我仍不明白正義究竟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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