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發現它的時候,我就有種不好的預感。感覺就像有某種令人不快的東西在皮膚下亂竄。


    那是燒焦的、幾乎崩潰的自動售貨機。嗯,燒焦,餘燼,這樣形容非常準確。


    排列飲料樣品的窗口部分被熱熔,幾乎全體都被黑焦覆蓋,完全沒有過去的樣子。


    工作日的午後,我走向平時的小巷子,等著我的卻是這副光景。究竟是什麽事情?火災?可是隻有售貨機?我苦苦思考。


    沒錯,燒掉的隻有自動售貨機。


    雖然這小巷子沒多少東西,但售貨機設置在飲食店的後麵緊跟前,燒得這麽嚴重感覺也會擴散到店裏。


    不,地下都市裏幾乎不會發生什麽火災,我完全不清楚。但我還是多少感覺有些異樣。


    小巷子裏隻有售貨機熊熊燃燒的事件。


    ……也感覺是個挺無聊的事件。或許是我太在意。型號看上去很舊了,可能隻是內部出毛病著火了而已。


    大概,現在我是想思考點什麽東西,盡量讓我散心。


    為了盡量不去考慮蕾妮。


    在食堂對話過的那天以來,我和小蕾妮的關係發生了決定性的改變。


    並不是完全不見麵。


    一周有一兩次在屋頂一起吃午飯,也會笑著聊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一眼望去讓人覺得和之前沒有區別。


    但是,不一樣。有某種東西決定性地不一樣。


    並沒有什麽一定無法相容的事情,但是這種表麵上是順暢反而在我的胸中蕩起波紋。


    我已經不會和蕾妮一起翹課在街上逛,蕾妮也不再向我吐露燒灼她胸口的焦躁。


    所以,我對她也無法像以前那樣深入。


    一直問不出來的事情之一,就是每當見麵她的指尖總是纏著創可貼的理由。


    我最初是在食堂那件事的時候注意到的,之後她的指尖總是藏著棕色的創可貼。並不是一直是同樣的手指,它仿佛在輪換一樣不規則地出現在指尖,太不自然了。


    但是我問過一次,那時她說什麽「稍微弄破了」,笑容的感覺就是明顯不想繼續說,我也隻得放棄。


    蕾妮在隱藏著什麽。但是,對於放棄在她身邊的我來說,已經基本沒有知曉的權利,也沒有知曉的理由。那些一定是某某小妹那種『朋友』的使命。


    但是,隻有一點點。我的胸口開了一條縫隙,從那裏咻咻吹進來的風讓我顫抖。


    矗立著燒焦售貨機的小巷風景,就好像在反映我這樣的心。


    我有種極其寒冷的心境,仿佛連我與蕾妮在這裏度過的時光——連那些回憶,都燃燒、化灰、散去。


    *


    「——有這麽回事喔。」


    看到小巷子燒掉的售貨機幾天後,我在屋頂和蕾妮說了這件事。我沒有談我的心理上的部分,大概是“好像有什麽火災?”的感覺。


    即使我覺得是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果然還是有些在意吧。


    因為那裏對我來說是有一點點特別的地方。而且,我也在期待:通過和蕾妮聊第一次相遇地點,或許能和她共鳴,即使隻有一丁點。


    「……唔—嗯,這樣啊。」


    真危險啊——蕾妮的幫腔看上去沒什麽太大興趣,她恍惚地仰望著天空。雖然我也沒有期待特別誇張的反應,但是預料外的淡泊還是讓我不由得掃興。咦,普通的反應就是這樣?不不但是聽說去過好多次的地方有過火災,會有點驚訝?怎麽,你是鐵心腸?還是無感動的年輕人?


    總感覺自己有點賭氣,我看向蕾妮的側臉,繼續道:


    「但是,那樣就不能在那裏偷罐裝果汁了啊。」


    我感覺我在說最差勁的話。小蕾妮似乎也這麽想,視線好像有點冷。倒是不用在這種地方共鳴……


    「這是個好機會,金盆洗手怎麽樣。」


    「說得跟罪犯一樣。」


    「盜竊是犯罪吧。」


    「不,話說蕾妮也偷了嘛。」


    「我是冬香強行……」


    「嗚哇,過分。」


    蕾妮“喲喲喲”地假哭,我笑著輕輕推她的肩。


    暫且變回認真表情的蕾妮也好像忍不住似的微微笑了出來。


    我感覺一瞬間仿佛我們回到了以前的兩人,有這種懷念的氣氛流過。蕾妮看過來的眼瞳深處,好像能看到小小的火光。


    但是,它隻留下細微的殘像,又看不到了,被帶著刻意感的微笑隱藏起來了。


    蕾妮的眼睛再次朝向浮現出灰色影像的天空,我無法繼續窺視她的內在。


    急切,焦躁,但是這就是我期望的距離。


    是我為了不深入拉起了一條線,正因為如此,我變成這種心情,應該是錯了吧。


    明明就在身邊卻感覺比誰都更遙遠,也是。


    覺得那讓我寂寞,也是。


    *


    我從爺爺那裏聽過類似“第二次看的率直”的諺語。


    意思大概是,看了兩次的東西是真相。但是我沒太仔細聽所以意思可能完全不一樣。抱歉,爺爺。


    啊,不是說這個。


    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直在掛念小巷子裏的火災。


    雖然不知道理由,但我有種預感,事情似乎不會就這樣結束。


    而所謂的預感,就是越不願意就越是會猜中。


    仿佛在印證這種預感一樣,小巷子售貨機之後的第二次火災發生了。


    而我也目擊了其現場。


    那天深夜開始下著小雨。


    這座地下都市裏,雨配合著地上的天氣下,但是為了不妨礙都市的功能,雨點的強度好像被控製得很細。一考慮這沒用的演算勞力,我就想,維持模仿真實的虛偽也真不容易啊。


    深夜,我一邊在被子裏輾轉一邊思考。


    不知為何,那天我無法入睡,翻身了好多次。


    我覺得,今天回家的時候傘壞掉的事情,還有樓梯口和蕾妮的朋友某某小妹爭執,都有關係。……後者說是爭執,也可以說是被單方麵纏上找事而已。


    不管怎樣,不太愉快的事情二連拳讓我很煩躁,所以對擔心我的蕾妮也擺出了像是遷怒的態度。我反省。


    我想要點風,稍微打開窗戶。細微的雨聲延綿不絕,那聲音讓我無法安眠,多考慮了許多東西。


    蕾妮那下雨時的眼神浮現出來。瞪視虛偽的焦躁之炎。它仿佛印在眼瞼內側,無法排除。


    果然不行。睡不著。


    我睜開之前想著睡吧睡吧緊緊閉上的眼瞼。視野十分清晰。大概整晚都能醒著。雖然醒著也沒事可幹。


    我無奈在睡衣外披上帽衫,然後悄悄跑出家門。即使是不良少女,獨自深夜徘徊也多少會有點害怕。


    我打著不習慣的傘,走在完全沉入黑暗的街上。說是沉入黑暗,因為有路燈所以完全不暗。即便如此我還是有點不安,很難像白天那樣坦蕩地大步走。


    在路燈的光環中,細雨仿佛白條一般流下。


    最後,我還是無法以蕾妮那樣方式看待這雨。


    即使我知道那是過去地上降雨的贗品,我也無法像她那樣憎恨。


    因為,對不知道真實的我們來說,這虛偽一定才是真實。我大概是沒有找出,追求未曾見過的真實有什麽意義吧。


    如果,我也有她對真實的憧憬。


    那樣,我是不是現在也能在蕾妮身邊呢。


    是不是能


    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一心追求隻屬於兩人的真實了呢。


    一個人走在暗處,後悔、執著之類的東西緩緩爬上心頭。


    不知道這樣走了多久。


    周圍很昏暗,看來我好像不知不覺中選擇了不熟悉的路,來到了經常和蕾妮俯視露過的電動巴士的人行天橋附近。


    回過神來,我看到細細流過視野的雨停了,收起傘搭在手臂上。


    也有深夜的原因,沒有電動巴士通過的道路沒有照明,路燈的光沒有照到人行天橋上。


    所以,直到天橋上出現火勢,我都沒有注意到那個人影。


    我首先注意到,路燈的光突然消失了。


    夜晚的黑暗突然變濃。其中,赤紅的火焰燒了起來。


    天橋上,人形的輪廓被火映照,仿佛影繪一樣浮現出來。似乎帶著意誌搖曳的火焰,看上去就像怪物在舔舌頭一樣。


    我隻能屏住呼吸看著。


    老實說,腿僵住了。那根本不是什麽小火苗。熊熊燃燒的火焰,僅僅在那裏就足以讓我本能地害怕。


    我感覺火燃燒了大概不到一分鍾。


    我正以為它會格外旺盛地舔舐夜晚的黑暗,它瞬間萎縮,看不到了。與其說是火滅了,更像是斷氣一樣突然消失。


    仿佛與它呼應,光明回到周圍。路燈再次點亮了。


    因為火焰殘像而閃爍的視野裏,我隱約看到天橋上的人影轉身。


    犯人要逃跑。


    我想到的時候,腿反射性地動了。不知為何,我想,必須要追。


    我從人影跑走的對側樓梯跑上去。跑到路正中間的時候,聞到了燒焦的味道和炭的味道。


    我忽然在意起來,停下腳步。因為仔細想想,天橋上根本沒有能燒的東西。


    我用“verb”的光照亮周圍。


    但是,我沒有找到任何顯著的東西,隻有兩人寬的欄杆好像被烤了一樣,全是焦黑。


    這說明,想要燒天橋本身,然後失敗了嗎?


    我思考著,姑且照了一下犯人離去的方向,但是犯人似乎已經離去,完全沒有看到其身影。冷靜下來想想,我追上去也做不到什麽事情,反而感覺可能會是隨便追上去發現對方是個滿身肌肉的糟糕家夥,所以沒追也算好事。


    我又一次照亮貌似是火燒起來的欄杆。


    遠看令人感到恐懼的火焰,麵對混凝土質地的欄杆似乎也隻能留下些焦痕。我這個一般女高中生無法看出更多東西。


    唔—嗯,這個該報警之類的?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這幾分鍾除了我沒有人路過,周圍的建築物也仍然沉默著浸在黑暗裏。要是報警就是我來了,但是火已經滅了,現場留下的隻有焦痕。是不是比起警察更應該叫清潔人員?大概。


    最後我沒有報警,離開了那裏。


    本來,要是報警的話,就可能會問起我這種高中生為什麽會在這個時間在街上徘徊,那樣很麻煩。我可不想這麽年輕就受警察照顧。


    就這樣,小市民的我決定裝作看不到,從現場遁走。


    回到家鑽進被子,我感覺剛剛目擊火災現場就像做夢一樣。即便如此,眼瞼內側仍然微微留著殘像,最後我還是沒睡著。


    直到天明,我都在被子裏重複著昏睡與蘇醒。


    被火炎映照的人影,不知為何好像粘在腦袋裏一樣,寸步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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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總感覺,還不想回去。」


    在我們平時揮手告別的拐角,小蕾妮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出了這句話。看到她這副樣子,我也有點不明所以地害羞,開玩笑說「哎呀,你是約會結束時的女朋友嗎—」。


    那是我和小蕾妮在那個小巷子相遇,開始一起翹課後大概過了兩周的時候。


    「啊哈哈,確實。」


    聽到我的吐槽,小蕾妮輕輕笑了。但是,她立刻收起笑容,用有點不安的、微微上仰的視線問我「呃,不行?」。


    來自絕妙的角度帶著羞恥的眼神,讓我的心猛跳了一下。


    「沒,倒不是不行。」


    倒不是不行……怎麽說呢,那種問法我覺得很狡猾。是計算過的嗎……不,大概是天然的吧。小蕾妮,可怕。


    我趕走比平日略微焦急的奇怪心情,指了指街角的公園。


    「那就在那稍微坐一下?」


    「嗯。」


    聽到我的話,小蕾妮似乎特別開心地點了頭。這麽寒酸的公園就讓你露出那種笑容?我雖然這麽想但這也不是什麽壞事所以先不說了。


    「啊,但是沒有長椅之類的呢。」


    小蕾妮一邊跨在入口的那個凹字向下插在地麵上的銀色的玩意上,一邊說道。畢竟是小公園,看一眼就能看到全貌,確實沒什麽長椅。與之相對映入眼簾的,是定員兩名的秋千和與我身高差不多的滑梯。沒辦法。


    「那就坐到滑梯上唄。」


    「這種二選一一般是秋千吧?」


    我剛要走向滑梯,小蕾妮拉了一下我製服的衣擺。是嗎,要是小蕾妮這麽說就這樣吧。


    我隨意地一屁股坐下,小蕾妮在旁邊先用手帕擦了一次坐的部分,然後一邊壓著裙子一邊坐在秋千上。唔,和我教養不一樣。


    我用腳底輕輕推地麵,開始蹬秋千。雖然我感覺相當懷念了,但身體意外地有記憶,每當屈膝然後向前踢,我就高高地搖晃上升。抓住的鎖鏈嘎吱嘎吱地發出懷舊的聲音,仿佛鍾擺一樣畫弧,然後漂浮感就讓我的胃陣痛。


    我看向旁邊,蕾妮隻是稍微搖了搖,總覺得好像隻有我在歡鬧。


    我停下蹬秋千,等待勢頭緩緩消失。我就這樣回到與蕾妮相同的高度,她便終於開口了。


    「那個啊,冬香有沒有,覺得自己好像是假貨?」


    唇中輕輕掉落出的聲響,聽上去十分脆弱。我無法從蕾妮略微向下的表情裏看出她是在想著什麽問我,為難起來。


    「唔—嗯,是說之前真實和虛偽如何如何的那個?」


    蕾妮對我的問題點了頭。我注意到,她的眼瞳中找不到平常瞪視這座城市的焦躁之炎。


    「感覺,有時候我會想呢。雖然我一副了不起的樣子說,這個地下都市是地上的假貨、所以沒有什麽價值之類的,但是如果作為假貨的這座城市沒有價值,那我自己也一定是一樣的吧。」


    蕾妮緩緩搖曳,看上去比過往都要小。她吐露出的聲音也好像懸而不決,搖搖晃晃地在我們之間彷徨。


    我卻無法貼近蕾妮的心思。我一定沒有像蕾妮那麽拘泥真實之類虛偽之類。


    但是,即便如此我也想支持如今在身邊幾乎崩潰的蕾妮。


    對我來說,無論蕾妮是真實也好虛偽也好,她都不是沒有價值的。


    所以我全力無畏地笑了出來。


    然後,我想著,蕾妮心中『不良少女冬香』大概會這麽說吧,講出這番話:


    「我們能找到這個虛偽城鎮裏埋藏的真實吧?那就肯定會找到啊。這城市的真實也好,蕾妮心中的真實也好。」


    那是毫無根據,隻是積極的預測——不,或許單純是放棄思考。或許我的腦子某個地方在想,蕾妮追求的真實哪裏都沒有的。


    「……是嗎,是啊。我和冬香能找到對吧。」


    然而,對我來說確信的,是那一瞬間蕾妮的笑容。


    隻要永遠在這種笑容的旁邊就好了啊——


    胸中的溫暖懷有這樣的想法。


    這種東西,或許意外地就是所謂的真實。


    我又一次用力蹬地,如此想道。


    ——不知為何,我在淺夢中看到了這懷念的風景。


    *


    在深夜的人行天橋看到可疑火災的第二天,我抱著因為睡眠不足有點恍惚的腦袋,打開了通往屋頂的門。我覺得如果呼吸外麵的空氣應該能多少清醒一點。


    我打開了門,衝擊視野的是已經完全見慣的灰色街道的天花板,還有纖細的後背。是蕾妮。明明今天沒說一起吃午飯。


    「喲,蕾妮。」


    我若無其事地搭話後,蕾妮的肩便跳了一下。


    蕾妮回過頭,一副意外的樣子眨眼。


    「咦,冬香也來了啊。」


    「啊,有點睡眠不足。想著來呼吸點外麵的空氣。」


    「熬夜了嗎—。怎麽,難道學習來著?」


    「怎麽會,又不是小蕾妮。」


    聽到我的話,蕾妮苦笑說,為什麽你一副了不起的樣子。如您所說。


    「哎呀,睡不著就深夜徘徊,結果看到了很厲害的東西呢。」


    「厲害的東西?」


    蕾妮皺起形狀姣好的眉。或許是要怪罪我深夜徘徊。那真是抱歉。


    我趁著蕾妮的認真勁沒爆發,繼續說。


    「對,居然看到了火災的現場啊。——啊—,與其說火災該說是可疑火?類似的。」


    「……難道說,你接近燒起來的地方了嗎?」


    蕾妮這樣說,眼睛搖曳著擔心之色。……為什麽呢,她難道覺得我那麽冒失?


    「不,我可不會做那麽危險的事。我是火消失之後才接近的啊。」


    「最後還是接近了嘛……」


    因為我從根上就不認真呢。


    「我看到貌似是點火犯人的人影逃跑,想去追但是看丟了。」


    我隨口說完,蕾妮便瞬間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睛仿佛吃驚似的大大睜開。


    「……你看到是誰點火的了?」


    「與其說看到……畢竟很暗,隻模糊地看到輪廓呢。」


    「是嗎……話說,我覺得別插手這種事情比較好。被卷進去要怎麽辦啊。本來就在做深夜徘徊這種危險的事情。」


    我被蕾妮以預料外的嚴厲語氣斥責了。總覺得自己好像在被家長或者老師訓。最後深夜徘徊還是要被怪罪。


    或許是我的不滿有點表現在臉上了,蕾妮苦笑說「不過,要不良少女不要做危險的事情才是不可能的吧」。我也在嘴邊露出冷酷的笑容(我是這麽覺得),當作回答。


    「話說,報警了嗎?」


    「沒,我可不想因此被教訓深夜徘徊。」


    蕾妮說“原來如此”,與其說她是接受了,不如說是無奈地呼出了一口氣。


    這個嘛,你看,我雖然也自認不良,但貿然進犯公權力、弄得犯法的話,那就已經不是不良而是邪惡了。沒準我有這種類似不良少女矜持一樣的東西,不可以過線。


    ……話說我現在想起來,我,一直在從已逝(被燒掉)的售貨機裏盜竊啊。一般就是邪惡了啊。但大概是小惡?但是如果被警察發現我正好在火災現場,我可能被懷疑與一連串火災的關聯,被認為是為了隱蔽盜竊的證據燒掉了售貨機。啊,等等那是冤枉,不不我盜竊了但是跟火災沒關係————嗯,先不想了吧。蕾妮可在看著一時陷入沉默的我。


    「不過我也最疼愛我的身體,這件事我不會再去幹涉啦。」


    「話真輕鬆啊……」


    「要不拉勾也行哦。」


    「不我才不要啊。」


    我被痛快地割舍,但是我一伸出小指,蕾妮便輕輕笑著,同樣把小指輕輕纏過來。她還和以前一樣會陪我的無聊興致,我有點開心。


    「好了,拉勾——咦?小蕾妮,創可貼好髒,有在好好換嗎?」


    因為拉勾,蕾妮的左手被拿到了視線的高度,而拇指上卷著的創可貼黑黑的,就像好幾天放著不管一樣。


    蕾妮順著我的視線,注意到那汙漬,似乎很慌張地一下放開手。


    「啊,呀,大概有點忘記換了。」


    「啊哈哈,小蕾妮意外地懶散啊。」


    我這樣笑著說完,蕾妮便好像有些羞恥,將左手背到後麵,不讓我看到。


    就這樣,我針對蕾妮冒失的部分開著玩笑,宣告午休結束的預備鈴響了。


    「啊,那就拜拜啦,冬香。」


    蕾妮已經不來問我「下午的課怎麽辦?」之類。我明白這一點,卻總會感到午休結束的瞬間有一點點寂寞。


    這樣就好。這個距離,是我和蕾妮的最優解。別再接近了,我。


    我嗬斥擅自沉浸於感傷的心。


    但是,無論如何胸口內側都沒有放晴。


    就像,這城市的天空一樣。


    我剛對蕾妮說完不會再幹涉,就逃離下午課,走向了昨天的人行天橋。隻是發呆也隻會考慮無聊的事情,我想要點能吸引意識的東西,什麽都好。昨晚剛目擊的火災就正好。


    出事的人行天橋正好在從學校到我家的正中間。


    略微陰天的午後,即使我接近那裏,警察之流也完全沒有出現的跡象,似乎目擊者真的隻有我。……不報警是不是犯法呢?我有點開始不安。


    我這個小市民氣質的不良少女,以莫名可疑的感覺上了天橋的樓梯。我自負自己可疑得不輸回到現場的犯人。


    因為是白天,電動巴士時不時在眼皮底下通過。


    俯視著那與日常無二的風景,我走到天橋通道的中間——混凝土製的欄杆上粘著焦黑的火災現場。


    趁著明亮再看,焦黑的範圍挺廣,可以明白這裏有過相當大的火勢。


    但是,這時我「哎呀」地陷入思考。柵欄是混凝土的,沒有燒起來。


    那麽,是什麽燒得這麽旺?周圍當然找不到可燃性的東西,也沒有留下什麽殘渣。換句話說,似乎不是用了點火劑或者燃料類的東西。而且,回想起來,昨天看到火消失的瞬間很唐突。感覺是一瞬間被抹消了一樣。如果是自然的消失方式就很奇怪,而用水之類澆上去滅掉的痕跡也沒有。


    昨天夜裏的雨沒有在地麵或建築物上留下太多濕痕,已經停了,所以如果用水滅火,應該會留下痕跡。


    唔——嗯。


    就好像,隻有火突然在這片空間出現,然後消失了。搞不明白。


    我歪頭苦惱,但我隻是個女高中生,什麽都沒明白,一個勁盯著被焦黑弄髒的欄杆也漸漸膩了。


    回吧——我剛這麽想,目光偶然停在了欄杆的一個地方。


    「……嗯?」


    那是漆黑的汙漬中一個好像被擦成白色的痕跡。指尖輕輕擦拭程度範圍的焦黑不見了。


    是誰碰到了或者做了什麽嗎。或者說正是點火的犯人逃跑時擦到了?


    不,那樣的話也有可能是完全沒關係的路人偶然用洋服之類的擦到。嗯,果然搞不懂啊。


    我決定先放棄偵探遊戲。直話直說,和我又沒什麽關係。


    我踏著經常和蕾妮跑下的天橋樓梯。有種錯覺,好像蕾妮的殘像就在身邊。


    那一瞬間,我的腦袋裏閃過蕾妮的指尖。


    今天午休,屋頂上看到她指尖的創可貼。我感覺格外地黑。她聽到我的指摘慌張地藏到了背後。


    在我的腦袋裏,一


    個疑念仿佛漆黑的漩渦,擴散開來。


    那就是:難道說引發昨天的——或者一連串火災的,是蕾妮嗎。


    我覺得這是個蠢妄想。居然隻因為恰好指尖髒了就懷疑。


    但是,想一想,最近的火災現場是我和蕾妮身邊的地方,所以我才在意的啊。而且,午休說到火災時蕾妮的表情。我以為是在擔心我魯莽的行動,但是也可以看作擔心自己的樣子有沒有被看到……不不蕾妮縱火?那個認真的小蕾妮?我一個勁轉著腦筋,十分繁忙。這麽一來,我都開始想,昨天隻看到輪廓的人影也很纖細,或許有點像蕾妮。


    不行,稍微冷靜一點吧。


    我並不是想懷疑蕾妮。這種事,稍微確認一下就搞定。下次見到蕾妮的時候,「我想問一下,最近你有沒有每晚到處放火?」這樣問……怎麽可能。


    不能直接問。會出現「你說什麽呢?」這種冷冷的目光。話說,就算她做了,真要老實坦白才是笨蛋。蕾妮不是笨蛋。大概。


    這樣一來,我能做的隻有像昨天那樣抓住現場了吧。要蹲點。不,說真的?不糟糕嗎?場麵上也好,精神上也好。話說要在哪蹲點啊。深夜裏。這次真要被警察教訓。


    我大口吃著豆餡麵包,回過頭去發現那裏站著嚴肅的警察——浮現出這種想象,我感覺沒了精神。


    但是,這樣下去胸中的煩躁絲毫不會消散。


    我的心逐漸傾向於抓住火災現場。


    問題是下一次火災發生的話,會在哪裏。之前有過火災的現場,共同點是有我和蕾妮一起度過的回憶。但是那單純是我的心像。


    ……不,或許這樣就好。


    如果能否定我想要懷疑蕾妮的心像,那就相當於間接證明蕾妮的清白。如果在和我與蕾妮完全無關的地方火災再次發生,至少我心中的煩躁——不住地懷疑蕾妮的心情——就會消散吧。


    這樣一來,我自然開始篩選該蹲點的地方。


    我和蕾妮一起度過的地方。


    我這樣思考的時候,首先浮現出的,是回家路上有時兩人留步的那個公園。隻有秋千和滑梯的小公園。我想起不知何時我們曾並排坐在秋千上漫無邊際地聊天。


    還有,那時蕾妮無助地動搖的眼睛。


    從那時起,我就真正的意義上不在蕾妮身邊了嗎。我忽然思考這種事情。因為我無法貼進她的煩惱、她的心。所以我現在正在懷疑蕾妮。因為我不知道她的心。


    我想要揮去貼在腦袋內側的想法,仰望城市天花板的有機顯示器。


    即使看到整個映出濃灰色雲的它,我的心也沒有湧出特別的焦灼和厭惡。我想,這就是我的極限嗎。


    不知道她的心情,也不展露自己的心情,這種淺薄的關係根本不可能一直持續。從最初開始就是。


    所以,就這樣結束吧。


    如果確認一連串的火災與蕾妮無關,我就不再執著於蕾妮。


    這樣對雙方來說都是最好的。


    *


    睡眠很重要。我雖然一直輕視,隻要想醒來就算夜裏也能起來,但是人的身體似乎意外地纖細。


    開始在深夜的公園蹲點,已經馬上要到一周了。


    火災目前還沒有發生。


    夜晚監視著這個公園,我白天還走著找其他地方有沒有火災發生。這種生活讓我逐漸感到活動的極限。心已經完全是疲憊的中年刑警啦。


    要是之前的火災發生的日期或者星期有什麽規律性就好了,但我完全看不出類似的東西,隻得每天深夜偷偷跑出家,從附近的小巷窺視公園裏。但是,完全沒有人跡的話,增加的隻要憋住哈欠的次數,淨是徒勞感。到底在做什麽啊,我。


    這一周裏,隻和蕾妮昨天見過一次。


    部分原因是我不想讓蕾妮知道我在做什麽,也單純是因為,在懷疑蕾妮是縱火犯的情況下我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見她。不過,我這種內心先不提,蕾妮和平常一模一樣,悠閑地抱怨發卡的固定部分鬆了。


    或許是我杞人憂天。


    我心裏如此嘟囔,但還是無法消除不安,淩晨兩點在巷子裏蹲點。


    上次目擊的火災大概是這個時間,但是無法保證再往前的火災是不是這樣。我時而注意力變得渙散,還是蹲點蹲點到天明。


    這樣一個人在深夜屏住呼吸,我不住地想,我真實在做蠢事啊。這是一種弊端,沒有其他事情做,自然地就會開始想事情。而想事情似乎特別容易被當時的氣氛帶動。


    陰冷的黑暗中浸身於孤獨,我有種錯覺,仿佛現在的自己融入黑暗,輪廓變得模糊。我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與蕾妮相遇前渺小而孤獨的我,仿佛從胃袋底部開始瞬間變冷。


    一個人,很冷。對任何人都沒有敞開的——沒有相觸的心,無論如何都隻會變得冰冷。


    或許,我們就是為了心不會冷徹、結冰,才想要和某個人在一起。


    我想著這些事情,似乎有點困了。對生長旺盛的女高中生來說,睡眠是必不可少的吧。深夜的黑暗增加粘度,纏上四肢,最終我的意識也粘稠地融入黑暗。


    我睡了多久呢。


    渾濁的意識深淵中,我找到遠在頭上的微弱光芒,上浮。


    上浮到意識的表層,我感受到光照射在閉著的眼瞼上,睜開了眼睛。


    ——那裏,有火在燃燒。


    在蕾妮眼瞳中看過的焦躁之炎——不,不是,即使在遠處也能傳到皮膚上的熱量告訴我,是真正的火。


    模糊的視野瞬間變得鮮明。


    視線前方,公園的一角——那裏正好是有秋千的地方——赤紅的火炎仿佛要盡染夜晚的黑暗。


    真的發生了火災。在我預測的地方。


    事出突然,我的腦筋好像停止了一切機能。


    蕾妮。


    被熱量凍住的我,思考的隻有這一件事。


    是蕾妮嗎?


    視野裏四處是火炎的殘像,我想看清旁邊佇立的輪廓,定睛凝視。


    看不清楚。必須再接近。


    我祈禱凍住的腿快動。火炎仿佛在嘲笑我一樣,用舌頭舔舐黑夜。


    蕾妮。


    你在那裏嗎?


    希望你不在那裏。


    求你了,別回頭。


    「——蕾妮。」


    我從喉嚨裏擠出的聲音,讓漆黑的輪廓像是被刺激一樣回頭。


    一瞬。僅僅一瞬,她轉身混入夜晚的黑暗。


    但是,那側臉無可辯駁,是我許願不想看到的人的側臉。


    「——等等!」


    我搖搖晃晃的,向前踏出腳步。她為了逃離我,想要離開這裏。不行,夠不到。


    她向著旁邊燃燒的火炎蹲下,火瞬間消失了。和之前見到時一樣。


    「蕾妮!」


    我掙紮般盡力擠出的聲音好像沒有傳達到——還可能就算傳達到也是無力的,黑色輪廓的她迅速遠去。


    很快,她的背影消失在夜晚黑暗的深處。火焰消失後的黑夜好像增加了濃度。即使滅掉的路燈“嗶”的一聲點亮,黑暗也難以消除,盤踞於此。


    眼瞼裏微微留下的殘影,讓我隻能呆然地杵在原地。


    ======================


    3


    那天回到家之後,我也完全沒睡。我的腦袋明明應該是睡眠不足的,無論過了多久她那被微紅的光照亮的側臉都不肯離去。


    我不


    可能看錯。雖然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我的臉,那確實是蕾妮。


    天空逐漸變白——城市天花板變化紋樣,但是我透過窗戶望著一成不變的灰色,一點也不困,持續思考。


    為什麽。蕾妮為何在做那種事情呢。僅僅一瞬看到的側臉——眼瞳深處有著比旁邊旺盛的火炎更激烈的焦躁之炎在翻滾。


    她身體裏持續熏烤的焦躁之炎,想要把這座城市——把她討厭的虛偽城鎮燒幹淨嗎。


    午休的屋頂,她一直是藏著身體裏的火炎對我露出笑容的嗎。


    我一這樣想,仿佛胸口內側燒灼身體的痛楚就會襲來。


    我喘息,在被子裏拚命尋找蕾妮沒有說出來的話語,汩汩湧上來的感情幾乎讓我溺亡。


    我明明想要在蕾妮身邊。


    蕾妮明明對我來說是特別的。


    我什麽都沒能做到。


    特別的人在做可怕的事情,我卻完全沒注意到,沒能阻止。


    然後,心情就這樣一絲一毫都無法平複,我迎來了天明。


    到了早上,我無法老實呆著,比平常出門早了不少。


    心情非常糟糕。


    蕾妮今天會來學校嗎。就算來學校,屋頂呢?


    雖然我不知道,但是我打算等她。到這個時候我無法說什麽要保持距離。昨天的火災也好,之前的事情也好,我必須直接質問她,確認她的真心。


    我快步穿過住宅街,看到之前公園的某一角。


    我在入口瞬間猶豫,但還是進去了。


    清晨微微的亮光下,小小的秋千一副令人不忍直視的樣子,過往回憶的殘渣再次讓胸口鑽心般地疼痛。


    那天兩人並排坐過的秋千,鎖鏈上沾著焦黑,坐的部分大塊融化扭曲。它已經無法完成作為遊樂用具的本分了吧。


    我姑且環視了一下四周,但是沒什麽東西。我踏著沉重的腳步走在去往學校的路。


    與蕾妮並排俯視街道的人行天橋。粘在欄杆上的焦黑,仿佛往昔的我們的影子。


    我先通過學校,再移步到世界一角的小巷子,那個售貨機不知何時已經被撤去。那種衝擊就好像毫無防備的心髒被狠狠抓住一樣。


    啊,沒有了嗎。


    亦是我們相遇象征的小巷子,變成這種樣子是第二次了。變化總是不可逆的,這裏已經沒有我們的回憶了。這種多愁善感從腳踝爬了上來。


    感傷的鈍痛刺向胸口,但我還是回到了學校。因為來得太早,正門還關著,我無奈翻越進了學校內。


    恐怕現在誰都沒有來學校吧,學校裏充滿了寂靜。總會在耳邊飛舞的嘈雜、哄笑、壞話,都聽不到。


    我緩緩登上空洞的校舍。


    我想,給我——給我們留下的地方,已經隻有那裏了。


    全都燒掉了。而且,是經蕾妮的手。


    最後,對蕾妮來說,與我的回憶——不,連我自己,都僅僅是虛偽城鎮的一部分。


    攀登樓梯的腿仿佛被消極的想像纏著一樣,我幾度停下腳步,朝著屋頂進發。


    打開細微響動的門,今天也是快下雨的天色。我靠著屋頂的欄杆,望著那灰暗的顏色,莫名地有種寂寞的心情。


    我一直這樣望著天空。


    不久,腳底的校舍裏被喧囂填滿。然後預備鈴遠遠地響起,喧囂遠去。


    數次反複後,大概是到了午休吧。喧鬧變得格外響亮。


    我有過預感。


    最終傳來了預感應驗的聲音。屋頂的門發出細響。


    我將視線從空中移向那裏,那裏是——


    「蕾妮。」


    「冬香。」


    蕾妮還是一副和以往一樣的表情,站在了我的身邊。


    但是,我從她的身姿上感到有點不對勁。是什麽讓我這樣想呢。單純是我看待她的目光變了嗎。


    我什麽也不說,蕾妮就蒼白地問我「怎麽了,冬香」。


    還問怎麽了,這是我想說的啊。


    回過神來,我正咬槽牙咬得出聲。牙齒根部錯開,咯吱咯吱地疼痛。即便如此我也必須問蕾妮。


    「……我看到了啊。昨天晚上,火災的現場。」


    我減少了用詞,因為我不想表現得像是在譴責蕾妮。如果可以,我希望蕾妮先說,全盤托出。


    但是,蕾妮露出有點心痛的笑容,僅僅沉默著。


    「是蕾妮做的吧?」


    我越說越激動,聲音上揚得不像樣。


    蕾妮沒有肯定我的話,也沒有否定,臉上浮現出的笑容扭曲了,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


    「喂,蕾妮——」


    「有證據嗎?」


    這句話讓我的臉僵住了。


    蕾妮打算對我隱藏到最後嗎。到了這一步,她還要裝傻嗎。


    她要,說謊嗎。


    張開的嘴裏流露出沉重的呼吸。


    我能做的,已經隻剩下一件事了。


    如果蕾妮不打算從自己嘴裏說出來,我就必須拽出來。


    我再一次沉重地呼出一口長長的氣。雖然心情並沒有因此變輕鬆。


    「證據的話,有哦——」


    我這樣說著,開始一個個列舉。


    火災發生的地方與我和蕾妮有關係。


    我說了看到火災,蕾妮就好像很擔心「有沒有看到犯人的樣子」。


    現場留下的焦黑被擦到的痕跡。蕾妮指尖創可貼沾上的黑色汙漬可能就是那時附著上的焦黑。


    在手指上纏創可貼可能是為了隱藏放火時留下的燒傷。


    我一邊說著,也注意到,這些東西說不上是證據吧。最多是懷疑的契機。蕾妮也是這樣想的吧。她沉默地聽著我的話,表情也沒有太多變化,十分平靜。


    確實,僅憑剛才說的,缺少決定性。但是,我有個珍藏的王牌。


    那就是,我親眼看到了蕾妮。完完全全,直到她離開火災現場。


    「……我昨天看到的人影,毫無疑問是蕾妮。近處沒有其他人影。你明白那是怎麽回事吧?」


    是蕾妮放的火吧?


    我用這樣的言外之意問她。這次她無法抵賴。


    我眼睛深處用力,瞪住她。


    但是。


    「可能是看錯了吧。」


    蕾妮,這樣說道。


    她想要用仿佛刻意作出的笑容——用淺薄的謊言,掩蓋真相。


    「怎麽……!」


    「怎麽可能?但是,冬香臉色很差哦。黑眼圈也很嚴重。按你剛才說的,最近你每晚都到深夜一直醒著對吧?那樣子意識會渙散,在那種狀況下懷疑我的話,把完全不同的人臉當成我也不奇怪吧?結果,冬香說的全都是冬香的主觀嘛。」


    啊,不行。已經不行了。


    心裏某個部分在期待著,期待她會聽我的話,期待她雖然有點拉開了距離但是會對我說真話。


    但是,我錯了。


    蕾妮遠比我想的要更對我閉鎖著心靈。閉鎖到要戴上本應是她特別討厭的虛偽假麵。


    「所以,別搞什麽深夜徘徊,放鬆休息比較好哦,冬香。」


    她仿佛就在暗示說,別再來管我了。


    那散發著明確拒絕的笑容,讓喉嚨哽住了。


    我的話語已經無法傳達。這隻手,已經無法觸及。我痛切地這樣想。


    緊握的拳頭顫抖著,緊得指甲陷入手掌。我不想被她


    看到這種動搖,將手插進了口袋深處。


    然後,握拳的手背就碰到了口袋裏的某個東西。


    通過指尖碰到的細致的硬質手感,我想起來那是什麽東西。


    那一瞬間,我注意到了我為什麽從蕾妮的樣子中感受到不對勁。而我也注意到,利用這個不對勁,或許就能從蕾妮口中問出真相。


    心髒的跳動變重、變快。


    吸氣的嘴唇全都幹了,難以開口。


    「那個啊,蕾妮。我有點在意,你一直戴著的發卡,怎麽了?」


    就好像之前平靜的水麵扔進了石頭一樣,蕾妮好像刻意作出的表情第一次動搖了。


    不對勁的真身,就是她一直戴著的發卡不見了。


    「呃……弄丟了。」


    「昨天有戴著對吧。」


    我在腦子裏回想昨天中午和蕾妮見麵的時候。


    那時,她的頭發上還有花形的發卡。她抱怨過固定部分鬆了。也就是說,她是之後丟的。


    「……那又怎麽樣?」


    蕾妮回問的聲音很僵硬。她的手好像靜不下來一樣,摸著頭發。


    我把口袋裏握緊的東西拿了出來。


    現在我做的事情,或許是對蕾妮的背叛。


    但是,我已經無法在這裏退縮了。


    「這個,是掉在昨天火災現場的。火消失後立刻哦。除了犯人和我,誰都不在。那就是說,掉下這個的人就是犯人吧。」


    我手掌向上,向蕾妮遞出。吸氣的沙啞聲音傳入我的耳朵。


    「這個……」


    蕾妮好像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盯著我手掌上的東西看。


    那是向日葵花型的發卡。


    「這個是蕾妮的吧。」


    我重重地,如此發問。


    蕾妮好像想說什麽,張開嘴又緊咬嘴唇瞪著發卡。我看到她的指尖幾度劃過淡栗色的頭發,微微顫抖。


    仿佛令人無法呼吸的數秒過去,蕾妮終於無力地點了頭。


    「……是呢。想不到居然會在那時候弄掉。這就沒法抵賴了吧。」


    蕾妮歎道,語調聽起來有點隨意。


    胸口鑽心地疼痛。


    因為,這是謊言。


    為了引出蕾妮自白的,誘餌。


    這個發卡不是蕾妮的東西。


    這是那天——放學後在商場和蕾妮她們相遇的那天,我在飾品店看到,買下的東西。


    我想起自己想過“和蕾妮成對”這種不相稱的、忘乎所以的事情,感覺已經過了很久。實際去戴太不好意思,買來一直放在製服口袋裏的東西,居然會以這種形式重見天日。真是諷刺。


    「那你承認了吧。是蕾妮你放的火。」


    「……嗯。」


    這一瞬間,襲向我的是什麽感情呢。


    預測應驗也好,套話成功也好,一絲一毫都不讓我開心。要是什麽都不問就好了——這種心思湧上來。


    但是,我也覺得,即使能回到過去我也會選擇問。無論向前還是向後,走向哪邊都不是我期望的地方。


    極其苦澀的後悔的味道充滿口腔。我想要吐出這份苦澀,開了口。


    「……抱歉,蕾妮。撿到是說謊。這是我之前買的。」


    蕾妮困惑地結果我輕輕放開的發卡。蕾妮用手摸了好幾下驗證它,臉隨之緊繃。


    「我的發卡,很舊了所以固定部分變鬆了……但是這個像新的一樣很結實。」


    我無法直視蕾妮,仰望天空。


    「不是像新的,這個就是新的。買來一次也沒有用過。」


    我不是為了這種事情買的。


    我下意識這樣嘟囔。


    我隻是想要接近蕾妮。隻是想要聯係。而它居然會變得像定罪的物品一樣。


    這份無法排遣的感情,該去往何處呢。


    「……是嗎。冬香,說謊了啊。」


    又說謊——她的嘴唇動了。


    「又?」


    我反射性地問回去,蕾妮的眼睛便動搖了。


    我想,快要流出來了。那大大的雙眸,微微蓋著一層膜,好像隨時會崩潰。


    不知道我是想去擦還是想幹什麽,瞬間伸出了指尖,但是被蕾妮帶著明確的意誌打斷了。被拒絕的手指刺刺地疼痛。


    我將視線移向前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蕾妮忍著淚水,在眼瞳深處燃起焦躁之炎。她定睛看我,帶著好像一碰就會燒傷的危險。從她張開的嘴裏看到的舌頭,仿佛暗夜中蠢動的火焰。


    「——結果,冬香是會說謊的啊。」


    那句話狠狠刺向我,仿佛要傷害我,但是它本身也好像受傷了一樣,聽上去脆弱而哀愁。即便如此,它還是含著難以磨滅的熱量,好像通過我的耳朵,開始從內側燒灼全身。


    謊言?我說的?蕾妮在說什麽?


    直到剛才明明應該是我在逼問蕾妮,立場好像瞬間反轉,我感覺到冷汗從背後、從腋下噴出來。


    「冬香總是在說謊。跟我說上課然後一個人翹課也是這樣。」


    「那是——」


    蕾妮以一副深深扭曲的表情,吐露出來。


    她的嘴裏滿溢出苦澀的話語,打斷開口要反駁的我。從扭曲的唇中,毫無止境地。


    「明明說我是同伴,冬香那總是隱瞞自己的事情,謊言似的笑,一次都沒有給我展現過內心……!」


    等一下啊。我想這樣說,喉嚨卻像個蠢貨一樣隻是痙攣,不為我發聲。


    熱淚好像忍不住一樣從蕾妮的眼睛裏流出,即便如此她話中的熱量也幾乎把我燒盡。


    「明明說過,喜歡有我在身邊的日常……可是,還離開我……!——最後,全都、全部、全部都是謊言吧?」


    她的眼睛被淚水潤濕,卻仍然熱烈地燃燒,瞪視著我。


    在那份灼熱麵前——第一次見到的感情的熱量前,我無話可說。嘴裏空空的。不隻是嘴裏。好像連胸口裏也是——直到心靈深處,都變得空空如也。


    在蕾妮身體中燃燒熏烤的憂鬱,化作火焰噴出來,將我包圍。


    不是的。我想這樣說。我想說,確實我可能說了謊,但是那都是為了蕾妮。


    我明明想要這樣說。


    可我的嘴唇——喉嚨,既不形成能夠傳達的話語,也不發出聲響,一味地凍著。


    一定是因為我想到,說出來我這次就真的會變成無可辯駁的騙子。


    為了蕾妮——為了她不像我一樣被周圍排擠。我這樣想著疏遠了她。這不是謊言。但是在那標題的深處,是我好像隱藏虧心事一樣偷偷懷有的心情。


    『這樣蕾妮就不用知道真正的我。真正的,根本不是不良少女的,孤獨而怯懦的,弱小的我。』


    無論怎麽掩飾,這都不是為了蕾妮。


    無可辯駁,是為了我自己。


    我認為蕾妮是特別的、是重要的,卻同時遲遲不肯展露出自己卑微而醜惡的本質。


    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做到,隱藏著這一點說一切是為了蕾妮。那是欺瞞。隻是個狡猾的騙子。


    而那是蕾妮最討厭的東西。謊言。虛假。贗品。


    「我討厭謊言!所以,我也討厭對我說謊的冬香!這虛偽的城市也好,其中戴著虛偽假麵的人們也好,全部全部——都冷漠、見外、淨是謊言,我都討厭!」


    蕾妮的叫喊十分幼稚,被虛假的天空


    吸收。


    她的叫喊好像撒嬌的孩子一樣,不顧外表也不顧體麵,正因為如此才重重地、深深地動搖了我。我像是心髒被拳擊了一樣呼吸困難。


    我明明想要一直在她身邊。我明明想,今後也要在她身邊看著那笑容。


    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對那笑容深處她懷有的憂鬱、懊惱、糾結、呐喊都視而不見的呢。


    就像小時候,甚至對自己的感情視而不見,接受現狀。我又重蹈覆轍了嗎。


    或許是我這個樣子,把蕾妮逼到了絕境。


    對虛偽的憎惡也好,對真實的祈求也好,蕾妮和我沒有真正意義上共享的東西。我在表麵上好像與她一致,隻是觸及她念想的輪廓,根本沒有想去追尋至她的內側。


    我對蕾妮的心情一無所知,自顧自地舉著『為了蕾妮』的名目,疏遠了她。


    我注意到曾希望存在於身邊的笑容漸漸被藏到了假麵之下,但我還是一味地認為這樣就好。


    全部,全部都是我的自以為是。


    我祈願著不破壞蕾妮的日常。但是蕾妮真的在追求這樣的事情嗎?


    ——不是的。


    我感覺腦袋深處於這樣的聲音響起。仿佛在沉重責問的,定罪的聲音。


    蕾妮的願望,是找到在這個虛偽城鎮中的真實。那不就是從滿是虛偽的日常——作為認真優等生的、作為平凡朋友的、作為好女兒的——從這種用虛偽假麵維持的日常中逃出來嗎。她不就是想要破壞這樣的日常嗎。


    她不就是因為這樣,才討厭虛偽、贗品、謊言的嗎。


    可是,我卻。


    我卻總是對蕾妮說謊。


    那些謊言是為了守護她討厭的日常,而我卻一直想將它們當作為她著想,強加給她。我持續說著為了隱藏軟弱自己的謊言。


    這是多麽傲慢、魯莽、殘酷的舉動啊。


    第一次在小巷子相遇時,我說了「是同伴」,「隻對我不需要假裝認真」,我說了要一起去尋找我們的真實。當她從我的嘴裏聽到我對她說的謊言時,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她一定感覺,被深深地背叛了。最大的失信,足以讓她不再對我展露假麵下的素顏。


    差勁。我這個人,就是用盡這種詞語也不夠形容。


    即使我張開平靜地、傲然地撒謊的嘴,也怎麽都找不到向蕾妮說的話。本應最重視的少女在眼前流下熱淚,我卻無法為她擦拭那淚水。我沒有資格。


    蕾妮用指尖使勁胡亂擦淚,而創可貼從那指尖一下子脫落了。


    「……!」


    指尖上表皮剝下,有著新鮮的紅色腫脹。那似乎是曾經帶著比燒傷更堅實的意誌,想要燒灼指尖。我想到過去無數次纏上的創可貼下都藏著同樣的東西,瞬間流露出無法成為話語的呻吟。


    蕾妮一邊擋著通紅的指尖,一邊以哭得通紅的眼睛瞪我。閃耀地,赤紅地。


    「……我,已經不這麽做不行了。隻有這份熱量,這份痛楚,能讓我感到真實。不這麽做我就快要被虛偽壓碎……所以,」


    好痛。雖然我無法正確理解那句話的含義,但是痛得我忍不了。


    但是,我能做什麽?


    倘若將蕾妮逼到這等境地的熱不是別人正是我,那麽我一定什麽都做不到。我感覺,任何話語也好,這指尖也好,都無法觸及受傷、流淚的她。


    還是說,如果我更早注意到的話就能有什麽改變嗎。


    回答自問的是腦袋裏的另一個我。定罪者的低聲。


    為什麽。為什麽蕾妮什麽都沒有對我說?


    ——因為我不是蕾妮的朋友吧。


    為什麽對我隱瞞?


    ——明明我也一直隱藏著真心。


    為什麽她遠離了我呢?


    ——最初疏遠的,不就是我嗎。


    為了蕾妮,保持距離。我用這種借口圍住自己。實際上,隻是我害怕被知根知底——害怕她對我幻滅。把這說成是為了蕾妮,多麽卑微而醜陋啊,多麽弱小啊。


    蕾妮能對如此弱小的我說什麽?一定無論她說什麽,我都隻會用『不良少女冬香』的嘴說出淺薄的、淨是謊言的話語。對這種人能展露什麽?


    我覺得,全都是我自作自受,該被責備的隻有我。


    最後,我這個人就是不行。根本不是那種能在別人身邊的人。


    被任何人拒絕,一直以來避免麵對一切事情。那就是我。外人,被排擠的人,孤獨的膽小鬼。這種家夥,事到如今想待在某個人身邊——想能待在身邊,根本不可能做到。


    與他人的心接觸,根本就是幻想。


    無論對多麽重要、感到多麽特別的人,我都無法展露自己的心底。


    這種關係,不叫虛偽要叫什麽呢。


    「……所以,別再來管我了,冬香。」


    抱歉,蕾妮。


    我明明說過,要一起去尋找真實。


    「……因為對我來說的真實,已經隻有這個了。」


    蕾妮好像呢喃一樣吐露,她的手不知不覺間握住了小玻璃瓶。


    小小的火焰在裏麵搖曳。紅光簡直就像蕾妮眼睛深處,從內側燒灼她的焦躁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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