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雲影橫斜,日落西山。


    明月落在半山腰,悄無聲息凝望著眾生的喜怒哀嗔。


    海棠凍石蕉葉茶盞盛著灰蒙蒙的香灰水,沈燼一雙眼睛似笑非笑。


    修長白淨的手指輕擱在案沿,有一下沒一下敲打。


    明窈心中駭然,雙目瞪圓,如水秋眸顫動。


    “我……”


    茶盞握在手中,明窈眼前又一次晃過莊頭在街上的癲狂模樣,他最後還硬生生咬下自己一根手指。


    茶盞抖動,險些潑了一手。


    宮中禁玉石散不全無道理,聽聞前朝皇帝便是敗在玉石散上,最後落得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終日渾渾噩噩,行屍走肉。


    明窈訥訥張了張唇,手越發抖了。


    沈燼麵不改色,烏沉的一雙眸子銳利,他低眉,目不斜視注視著盞中泛起層層漣漪的香灰水。


    饒有興致等著明窈動作。


    佛佑眾生,可如今這祈福之水,卻成了奪命之物。


    馬車內檀香散盡,山中靜謐,偶有鳥雀喑啞嘶鳴。


    明窈閉眸,複又睜開。


    廣袖輕抬,陣陣殘香隨著明窈動作晃悠。


    紅唇抿上香灰水的前一瞬。


    沈燼眼中忽然掠過一道冷光,猛地抬手劈過明窈的茶盞。


    香灰水灑落一地,茶盞從明窈手中滾落,濺起的水珠泅濕明窈的衣襟。


    她怔愣抬眸,似有不解:“公子,我……”


    竹骨扇從案幾上挑起,沈燼一手執扇,扇麵並未舒展,隻輕輕點在明窈唇間。


    玉玦扇墜輕懸在空中。


    沈燼伸手,虛虛攬過明窈腰際。纖腰纖巧,盈盈一握。


    沈燼眼眸沉沉,鶴氅上熏著的白芷香無聲在明窈鼻間蔓延。


    馬車內悄然,除了淅淅瀝瀝滴落的水聲。


    少頃,一聲馬鳴掠過長空。


    一人青衣素袍,風塵仆仆,他攥緊手中韁繩,翻身從馬背上躍下。


    嗓音沉穩,如青玉溫潤。


    “下官徐季青見過二殿下。”


    輕描淡寫的一句,似鍾磬石響,沉沉落在明窈耳邊。


    明窈指尖顫栗,僵硬不動。


    徐季青怎麽會在此處,總不會是沈燼……


    明窈遽然仰首,心跳如擂鼓:“公子……”


    呢喃二字從明窈唇間溢出,又被沈燼手上的骨扇抵住。


    墨綠車簾低垂,借著淺薄光影,隻能瞧見一抹朱紅袍角。


    以及水珠滾動之聲,隱約摻雜著女子低低的囈語。


    徐季青麵色凜然,拱手跪在路旁,又一次提高聲音。


    “下官徐季青奉陛下之命,前來……”


    “滾——”


    一語未落,馬車內忽然飛出一個鎏金琺琅小熏爐,碎片四分五裂,從徐季青眼邊掠過。


    車簾拂起又落下。


    昏黃光影中,女子纖瘦的背影一晃而過。


    徐季青雙眉緊皺。


    ……


    月華如洗,蒼苔露冷。


    府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馬車停在後院,明窈早就領命回房,車上隻剩沈燼一人。


    案幾上的水珠尚未幹透,蜿蜒的一道迤邐盤旋。


    片刻,車外響起章樾的聲音:“主子,都處理好了。”


    依理,那劉府莊頭也該死在汾山上,隻是不知沈燼為何讓他多活了半日,還故意讓他下山入城,在街上晃悠了一圈。


    指尖沾上水珠,沈燼慢條斯理在黃花梨案幾下落下一字。


    他聲音緩慢平穩:“徐季青是一個人來的?”


    章樾垂手:“是,徐大人今日在城中客棧下榻,身邊也隻有一個小廝跟隨。”


    這一個多月,沈燼在汾城大開殺戒,凡與劉家有勾結者,皆難逃一死,斬首示眾。


    猩紅的血色染紅汾城的上空,有人拍案叫好,也有人對沈燼恨之入骨,連連上奏彈劾沈燼。


    皇帝不堪其擾,命徐季青前來汾城。


    沈燼勾唇輕笑。


    “父皇竟會未卜先知。”


    他才知曉汾山下藏有金礦,朝廷立刻派人前來,前後不過五日。


    章樾沉著臉,隻覺匪夷所思:“徐大人是自請來汾城的,難不成他和劉知縣也有瓜葛?”


    沈燼不以為然,抬手攪亂案幾上寫好的“三”字,他拂袖走下馬車,唇角勾起幾分譏誚。


    “他倒沒這麽大的能耐。”


    玉石散為宮中禁藥,藥方藏在藏書閣,玉石散所用藥材值萬兩,宮中除了三殿下沈斫,再無他人。


    也怪不得沈斫百般阻撓自己來汾城。


    北風徹骨,□□風冷。


    沈燼負手而立,風吹起他的袍角。他的聲音落在蕭條夜色中。


    “此事,不可讓第四人知曉。”


    他從來就沒想到將金礦一事上報朝廷。


    章樾倏然抬起臉,欲言又止:“可若是三殿下向陛下告狀……”


    庭院染上淺薄的一層秋霜,樹影參差,殘花滿地。


    烏皮六合靴踩上台磯,沈燼眼中笑意若隱若現,如冷霜森寒。


    “他可以試試。”


    ……


    汾城冷得厲害,連著刮了三日的冷風,今早起來,天上竟零星飄起了小雪。


    庭院亮堂堂的一片,映著雪色。


    風打瓦簷,廊簷下一眾奴仆手持羊角燈,垂手侍立。


    花廳杳無人聲,徐季青等了半日,也不見有人端茶倒水。


    小廝立在他身後,好言相勸。


    “大人,二殿下怕是今日也不在府上。”


    徐季青連著三日上門求見,都被沈燼拒之門外。


    小廝悄悄湊近徐季青,“我聽府上小廝說,二殿下今早天不亮就出府了。”


    徐季青麵色鐵青:“還是和明窈姑娘一起?”


    在京時,沈燼每回出宮都是帶著明窈,不想到了汾城還是這般。


    小廝無奈撇嘴:“這府中上下誰不知道明窈姑娘受寵,說不定二殿下今日出府,就是為了明窈姑娘呢,大人還是……”


    話猶未了,影壁後忽然轉出一道嫋嫋身影。


    雲堆翠髻,點染曲眉。簌簌風雪落在明窈身後,朦朧縹緲。


    小廝當即噤聲,不敢直視明窈的眼睛。


    徐季青冷著臉起身,攔住了明窈的去路。


    “敢問明窈姑娘,二殿下何時回府?”


    明窈不動聲色退開兩三步,屈膝福身:“殿下今早卯時出了門,大人若有事,還請明日早些上門。”


    徐季青冷笑:“徐某昨日登門,門房也是這番說辭。我聽說二殿下昨日出城,是為了給明窈姑娘尋紅梅。”


    明窈不語。


    徐季青麵無表情:“明窈姑娘得二殿下看重,想必姑娘也聽過那年夏桀為博妹喜一笑,築瑤台修酒池撕絹帛……”


    明窈冷聲打斷:“徐大人這是何意?”


    徐季青沉聲:“古有樊姬班婕妤,明窈姑娘既在二殿下身邊服侍,該以勸二殿下勤勉公務為先……”


    風雪飄搖,眼前好像晃過重重人影。當年徐季青向禮部告狀,怕也如此時一樣虛偽做作。


    瀟瀟風聲掠過耳旁,拂落枯樹上的皚皚積雪,冷意侵肌。


    明窈眼中半點笑意也無:“為官者當以百姓為先,明窈不過是一個婢女,自當以二殿下事事為先。”


    她福身,麵上半分恭敬也無,“徐大人若無旁的事,明窈先行告退了。”


    雪珠子簌簌落下,搖曳成影。


    小廝撐傘趕來,左右張望,視線所及,隻有明窈漸行漸遠的背影。


    他低聲嘟噥:“大人怎麽還把明窈姑娘得罪了?”


    以沈燼對明窈的看重,隻怕他們明日連門都進不了。


    徐季青眉眼冷冽,餘光瞥見小廝手中的油紙傘,眸色輕動。


    “怎麽拿的這把?”


    小廝誠惶誠恐:“出門得急,沒想到拿錯了。我知道這傘是大人的鍾愛之物,不敢大意。”


    徐季青垂眸,不知想到了什麽,須臾方淡聲道:“友人所贈罷了,倒不必如此惶恐。”


    雪色滿眸,主仆二人的聲音順著風雪飄落在明窈耳旁。


    她眼中譏諷閃過。


    徐季青這樣的偽君子,竟也有友人。


    轉過月洞門,明窈不經意轉首,倏地立在原地,眼中錯愕。


    眼前萬物像是化為虛無,明窈雙眸怔怔,眼中隻剩雪中那一把油紙傘。


    水桐油的皮麵紙,傘骨乃是蜀南的楠竹。蜀南竹貴,偏偏孟少昶隻愛蜀南楠竹,所用楠竹都從蜀南運來。


    傘麵還繪著小小的一個“珩”字,那是……孟少昶的字。


    雪珠子無聲落在明窈肩上。


    驀地,有人拂去明窈鬢間的薄雪,沈燼不知何時走到明窈身後,攬人入懷。


    他順著明窈視線往前望:“……在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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