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出自文震亨《長物誌》)


    雪珠子似白淨鹽粒,洋洋灑灑自天上飄落,落了明窈一身。


    她怔忪站在原地,琥珀一雙淺色眸子氤氳著水霧。


    雪色朦朧,她漸漸瞧不清那傘上綴著的小小“珩”字。


    攬在素腰之上的手指逐漸加重力道。


    沈燼輕而易舉擁明窈入懷,喑啞聲音落在她耳畔。


    風雪婆娑,萬物藏在晦暗光影中去,遠遠瞧著,隻覺明窈和沈燼是一對神仙眷侶。


    “公子……”


    明窈喃喃,目光收回,眼角淚痕未幹,悉數落在沈燼眼中。


    他眼中是明窈從未見過的溫和繾綣:“……怎麽哭了?“


    早有婢女撐傘前來,為二人擋住了簌簌雪粒。


    庭院悄然無聲,徐季青的小廝垂手侍立在自家主子身後,心中暗自叫苦不迭。


    他從前隻聞二殿下頗為喜歡身邊的明窈姑娘,如今親眼所見,又是另一番景象。


    他如今倒是不怕明日被拒之門外,隻怕沈燼衝冠一怒為紅顏,治他們主仆二人大不敬之罪。


    徐季青麵色凝重,不顧風雪阻擋,大步往前:“二殿下,下官有事稟報。”


    沉穩平靜的聲音落在悄然庭院中,卻換不來沈燼半分眼神。


    紅袖添香,美人在懷。


    沈燼從婢女手中接過羊角宮燈,護著明窈往後院走去,頭也不回:“有事明日再說。”


    徐季青沉聲:“下官是奉陛下之命前來。”


    四麵粉妝素裹,白茫茫一片。


    青石板路上鋪著淺淺一層薄雪,踩上去落地無聲。


    沈燼忽而駐足,他轉首,漫不經心朝徐季青望去。


    徐季青立在雪中:“劉知縣縱子胡作非為,營私受賄,理應交由大理寺處置。”


    沈燼彎唇:“徐大人這是在怪我越俎代庖?”


    徐季青不偏不倚迎著沈燼的目光:“下官不敢,隻是二殿下此舉,大為不妥。”


    沈燼似笑非笑望著徐季青。


    徐季青拱手,不卑不亢:“且依大周律法,劉知縣貪墨受賄,府上查抄銀錢該交由聖上裁奪……”


    可如今沈燼卻私自將銀錢挪去賑災。


    沈燼揚眉:“以徐大人之見,我該對城中受難百姓視而不見,見死不救?”


    徐季青固執己見:“無規矩不成方圓,二殿下理應上奏聖上,銀錢全數上交朝廷,再由聖上……”


    沈燼握著手中的羊角宮燈,昏黃燭光穿過玻璃燈罩,無聲落在他眼底。


    “徐大人今日出門,可曾在街上見到乞粥的百姓?”


    徐季青皺眉沉吟:“並未。”


    沈燼唇角笑意漸斂:“可我見過。”


    兩個月前,汾城百姓還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汾城天冷,若是照徐大人所做,不知今日城外亂葬崗,又會多出多少具屍首,又有多少人妻離子散。”


    徐季青劍眉禁攏:“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沈燼冷笑,嗤之以鼻。再不理會身後的徐季青,攬著明窈揚長而去,二人身影逐漸融入茫茫雪色中。


    徐季青上前欲追,卻被章樾攔住,隻能目送沈燼和明窈二人漸行漸遠。


    ……


    烏木長廊下懸著一色的景泰藍六方宮燈,守在暖閣外的奴仆婆子遙遙瞧見沈燼,忙不迭挽起猩紅氈簾。


    黃花梨嵌黃楊拐子紋多寶格上供著爐瓶三事,爐香嫋嫋。


    明窈眼角的淚水還在,沈燼側目,輕飄飄拂去那抹瑩潤水珠。


    “……這麽委屈?”


    明窈眼眸輕垂,纖細手指溫潤如玉,悄悄勾著沈燼的衣袂。


    明窈半張臉倚在沈燼身前,在他懷中抬首,像是在同沈燼告狀。


    “徐大人拿我比妹喜。”她咬唇,眉間憤懣盡顯。


    “我若是妹喜,公子豈不就是……”


    沈燼垂眸看她,明知故問:“是什麽?”


    夏桀昏庸殘暴,為搏美人妹喜的歡心大肆搜刮民膏,百姓怨聲載道。


    明窈抿唇不語。


    沈燼輕笑,慢條斯理撫過明窈的長發。她一頭烏發如雲霧,金鑲珠寶蝴蝶簪取下,滿頭青絲落在沈燼掌中。


    他聲音緩緩。


    “徐季青這人倒是敢說,連夏桀妹喜都敢搬出來。怪不得那年科場舞弊,父皇會讓他……”


    沈燼忽的收住聲,目光落至明窈泛紅的眼角。青絲垂落,襯得明窈一張臉越發小巧,白璧無瑕。


    明窈正仰眸望著自己,秋水般的一雙眼睛隻映著沈燼一人的身影。


    沈燼眸色微沉,眼中暗波湧動。


    貴妃榻上鋪著秋香色洋罽,霞影紗帳幔垂落,伴著明窈身上的鶴氅無聲落在地上。


    明窈口中的驚呼還未出聲,倏然跌落在榻上。


    她眼中柔情萬分,又透著隱隱的不甘,似是在為沈燼抱不平。


    “徐大人這般汙蔑公子,難不成那年科場舞弊,他也是……”


    聲音戛然而止。


    蝴蝶簪冰涼徹骨,貼著明窈眼角緩緩往下滑落,最後落在她頸間。


    簪子尖銳,緊緊抵在明窈瑩白脖頸上。不消片刻,隱約有殷紅血珠滲出,染紅了簪子的一角。


    沈燼把玩手中玉簪,唇角勾起淺淡笑意:“你何時這般關心政事了?“


    他今日一身品竹色廣袖長袍,袖口處乃是用孔雀絲織成的金線,舉手投足透著高不可攀的貴氣和慵懶。


    燭光穿過霞影紗,照出沈燼眼底的冰冷笑意。


    簪子一寸寸往下,明窈往後瑟縮,纖細脖頸落在沈燼掌中,像是羊入虎口。


    彎彎柳葉眉輕蹙,明窈一手環著沈燼脖頸,驀地往上抬高身子,猝不及防在沈燼眼角落下一吻。


    輕輕的一碰,稍縱即逝,如同燕過秋湖,懷了十二分的小心翼翼和忐忑不安。


    那雙如月眸子盈盈,望著沈燼時滿是依賴和信任。


    “我才不關心政事。”


    明窈聲音輕盈,像是吃醉酒,眼中迷離,“我隻關心公子。”


    ……


    雪打瓦簷,丹墀上月華如霜,疊著層層白雪。


    暖閣冬雪消融,暖香縈繞。


    帳幔上懸著的鎏金銅鈴連著響了一個多時辰,終在風雪中停歇。


    沈燼倚在青緞迎枕上,一手勾著明窈的青絲。


    指腹落在明窈紅潤唇珠上。


    明窈唇角破了口,稍微一碰便疼得厲害。


    明窈閉著眼睛,皺眉往旁避開。


    沈燼眸色驟沉,不由分說捏住明窈的後頸,將人往自己身前帶。


    指腹仍落在明窈唇間,力道比先前不知重了多少。


    明窈忍著疼睜眼,迷迷糊糊:“……公子。”


    沈燼輕哂,指腹落在她唇角的傷處:“你這嘴,倒是會說好聽話。”


    說話間,又有數十名婢女魚貫而入,眾人雙手捧著黃花梨錦匣,垂目侍立。


    隔著一道屏風,明窈聞得有人屈膝,輕聲細語稟告。


    “主子,徐大人還在花廳。”


    沈燼充耳不聞,隻讓人捧了錦匣上前。


    屋中暖香彌漫,婢女低眉垂眼,不敢抬眸去瞧帳後的旖..旎風光。


    錦匣掀開,重重紅錦裹著的,卻是一個赤金翡翠瓔珞,中間嵌著如桂圓大小般的珍珠。


    另有一個拇指大小的金懷表,四周鑲有寶石無數。


    明窈一一望去,卻並未如往日那般謝過沈燼的賞賜。


    沈燼抬眸,目光落在明窈臉上片刻,忽的揮袖,示意婢女再送新的來。


    “公子。”


    明窈起身,伸手攥住沈燼的衣袂,”明窈大膽,想向公子討要一物。”


    暖閣杳無人聲,婢女悄無聲息福身告退,頃刻屋中隻剩燭光幽靜。


    明窈擁著沈燼手臂,緩聲道。


    “我聽說今日徐大人所帶的油紙傘,是他的心頭好。”


    “我想瞧瞧那傘有何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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